第三百二十章 不屈的小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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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原計劃,中午小蘇的演講完畢,下午李茅到縣教育局協調些事情。但是電話聯絡時,教育局局長在市裡開會,明天才回得來。那事情只好拖到明天辦了。下午李茅就在學校與老師們交流工作事宜,小蘇也被幾個老師拖住了。

小蘇演講的效果太好了,老師和學生們都有需求,要他利用下午最後一節的自習課和晚自己時間,到各班去,現場與師生們具體互動一下。

小苟玩笑到:“小蘇,你這是成功的煩惱。”

小蘇假裝後悔地說到:“哎,教訓啊,話不能說得太滿。”我看得出來,他內心還是比較得意的。

一個人不管用什麼方式,只要對更多人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就是價值的體現。當自己的價值顯現出來,就有了成就感。

小苟看著我:“莊總,有沒有興趣,我帶你轉轉?”

“好,反正,下午也沒我倆什麼事。”

我倆上車,小苟問到:“莊哥,你是願意到縣城呢?還是到風景區呢?”

“沒什麼意思,苟總,咱們就在這附近農村轉轉,我是四川山區出來的,到農村,就像是到了老家一樣,只不過,你們這還是要比我老家平些。”

“原來莊總也是農民出生的,那就有共同語言了。”

“什麼呀,苟總,估計在這四個人中,我老家是最窮的,李茅瞭解我,家徒四壁,形單影隻,就是我,我估計,按我的家庭情況,活成這麼大,都是奇蹟了。”

我這話說得雖然輕鬆,但我內心浮現出當年的貧困和艱辛,還是有一種沉重的內涵。

“哎呀,莊總,原來我們是一樣的人啊。”小苟說到:“我家也窮,不是一般的窮,我曾經認為,我是世上最窮的人了。”

“你也不要叫我莊總,叫我莊哥吧,我叫你小苟,你不介意吧?”

他愣了下:“嗯,莊哥。”

我說到:“我當年,家裡窮得,父親打工摔斷了腿,母親忍受不了離家出走。”我把我的基本情況,簡單介紹了下,最後問到:“小苟,跟我比,你算最窮的嗎?”

小苟點點頭,說了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話:“有人說,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聽了你的故事,我覺得,以我們父母輩的經歷,他們能夠活著,都不容易了。”

是的,餘華有篇小說《活著》,那滲入骨髓的悲涼和無助,絕望後的麻木,讓人欲哭無淚、痛徹心扉。

重溫殘酷的生活,本身是對情感的一場考驗。為什麼殘酷總與無情聯絡在一起?因為所有情感都沒有機會出來,只剩下動物般的生存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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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飢餓好多天的人,突然端給他一筐饅頭,他最有可能的死法是脹死,他為了對抗長久的對飢餓的恐懼,會沒有理智沒有感情地狼吞虎嚥。這是他愚蠢嗎?不!這是本能。

從心理反應來說,掙扎在死亡邊緣的人,只剩下恐懼的本能了。當活下去的可能性大於死亡的威脅時,你才會產生第二種情感:憤怒。窮極呼天,痛極呼父母。叫天天不應,你會怒吼,叫地地不靈時,你會謾罵。作家劉恆描寫這種情況時,書名就很直接:《狗日的糧食》。

當你已經可以掙扎著生存,但需要付出所有的體力和尊嚴時,情況已經有所好轉了。你應該產生第三種情感:辛酸。這就是我小時候的生存狀態。這種狀態的人,就配得上剛才那句話了:“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當然,我們的父母輩,比這還慘。

他們應該處於恐懼和憤怒的情感之中。但這就是父母的偉大,他們把這種情感埋藏在心底,在子女面前故作輕鬆地顯示出蠻有把握的樣子,從來不把恐懼的記憶傳遞給未成年人。

當然,我的特殊情況是,母親的離家,在她最後的留言中,卻被表達出了對窮的恐懼,而造成我的心靈中,產生了憤怒。

當你可以輕鬆地解決生存問題,當你體面而有尊嚴地活著時,你才有可能產生第四種更高階的感情:憐憫。我們四個年輕人,用已所能,幫助這些貧困家庭的孩子,就是憐憫的體現。我們超越了自己辛酸的童年,進入到憐憫的高階情感,以此心態同情這些仍然處於掙扎中的孩子們。

陷入長久思索和沉默中,車子停下的剎車聲音把我拉了回來。下車時,小苟說到:“莊哥,到了,你看,那就我家的老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離我們停下的鄉間土路停車的地方,大約有五百米的地方,兩間土房出現在我們面前。

“想不想去看看?”

“去吧,你好不容易回趟老家,哪有看到家不進門的道理?”

我們順著地邊小路向他家走過去。兩邊有些土地已經栽上了莊稼,但還有一些地是荒著的。從土質看,明顯比不上李茅的老家,淡黃色,肥分不足。

這房子,比我老家的屋好不了多少,土坯磚壘成,上雖然有紅挖,但也有塑料布和茅草的修補,門窗邊角已經有蜘蛛網了,牆角被雨水沖刷出一些溝隙,在這個單地方,兩間房雖然勉強站立,但兩邊斜搭的廚房和牲口棚已經倒塌,雜亂腐朽的小木頭塊子,偶爾還有黑色的菌類生長。

他只是搖了搖大門的門鎖,拿出鑰匙試了試,居然能夠開啟。但他並沒有開門,重新把鎖鎖上。

“前年我專門跑回來換了一下鎖,看樣子質量不錯,今天還打得開。就不邀請你進屋了,裡面全是灰和蜘蛛網,進不去。要不然,我們坐在這磨盤上,歇一下?”

院壩中間有一個殘存的石磨盤,他用力吹了幾次,吹起來的灰塵越來越小,看樣子是乾淨了些,他坐下,我也坐下,雖然是夏天的下午,但這磨盤,依舊比較涼。

“哎,算來,這個房子,已經有七八年沒人住了。周邊的村民也都外出打工,或者在鎮上買房子,沒幾個人了,到處都是荒地和空房。”

我說到:“我老家也一樣,整個院子,已經沒有一家回來住了。”

“農村空心化,我覺得是好事。”小苟說出這句話來,我覺得,這是至今,我在這個議題上,找到的第一個知音。

“如果只做原來的農民,一輩子也富裕不了。”他接著說到:“把人生限定在有限的土地上,是對農民一生最大的不公平!”他說這話的時候,稍有點激動。

“我們這裡,人多地少。怎麼辦?小時候,我們的糧食,主來自這個磨盤。玉米、紅薯。曬乾了,磨成面,就吃這。為什麼,產量高啊,不擇地啊。我們平均一人不足一畝地,光靠種小麥,哪夠吃?”

我點點頭,小時候,我想吃白米飯,也如同小苟,想吃白麵,非常艱難。

“我家兄妹三個,長身體,要讀書,怎麼辦呢?我成績好一點,弟弟妹妹成績差點,到我高中時,家裡供三個學生,都差點供不起了。母親甚至想讓弟弟妹妹輟學,保我一個人。父親不幹啦,我不幹啦。讀書是我們窮人唯一的希望啊,我們無論如何,不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妹妹走我父母的老路啊。”

“也不能怪我媽,我們太窮了,沒錢。父親一狠心,就出去打工掙錢。打小工,掙多少呢?他決定冒險。他年輕的時候在海上幫別人跑過船,是打魚的那種小船,學會了潛水。他就去幹最危險的工作,當水鬼。”

“什麼叫水鬼?”我沒聽說過這個行當。

“我們鎮上,跟包工頭出去搞建築的,想掙死活錢,最狠的就是當水鬼了。你們四川山區的建築我也做過,你們建築的地基,主要是靠開挖,挖出底層老石板,就可以打鋼筋起地基了。但我們山東這種以衝擊平原為主體的地區,一般都是打樁基。也就是在平地上往下打洞,一般都超過二十米深,到位後,再用鋼筋水泥灌注成樁,一個地基,少說得有十幾根這樣的樁,才撐起整個建築。”

原來是這麼回事。衝擊平原的土壤厚度太深,挖到最下面的石板,可能性是不大的。透過樁基的結構力來支撐房屋的重量,保證了房屋的穩定性。

“萬一打樁時,鑽頭掉了,怎麼辦?得要人下去摸起來。不僅僅是因為鑽頭很貴。更重要的是,鑽頭掉在底下沒清除,再往下打,就打不動了,前期的所有工作都作廢,後期的所有工作都無法進行。”

“那些在渾濁的泥漿水中,在二十米的水深裡摸鑽頭的人,就是水鬼。掙錢是掙錢,在我們建築行當有一個說法。上來了,5000,沒上來,100萬。”

我不太懂含義:“解釋一下,什麼意思?”

“你摸到了鑽頭,人和鑽頭都安全上來,你的報酬就是5000元。但如果在下面,拉你的保險繩沒纏住了,或者氧氣管道被割破了,你就死在裡面了。100萬是撫卹賠償金。”

原來,這是個拿命換錢的行當,所以有一個“鬼”字。

“剛入行,別人不讓我爸當水鬼,怕他沒技術,怕他起不來,還得賠償。就是我跟你說過,那個遠房親戚,當包工頭的那個,知道我家情況,他同意了,還給他介紹其他工地當水鬼的活。算是幫了我家一個大忙。這事以前我們不知道,後來,我爸得肺病,那個包工頭的家屬來看望,送了兩千元錢後,才說漏了嘴,我們才知道的。”

“我媽知道後,當著我們的面哭了。埋怨我爸,說你要是死在外面了,我們這一家四個孤兒寡母的,怎麼辦呢?你猜我爸怎麼說,他說到:死怕什麼,只要我娃有書讀,不是還有那一百萬嗎?”

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生死已經不重要了,孩子最重要。他當年為了給我打親家,掙扎著斷腿放羊,最後因尋找羊而摔死,也是一樣的心態啊。

“所以,我感恩,那個包工頭,至今,仍然是我照顧的物件。我上大學後,不敢向家裡要一分錢。我的理由是我能夠掙錢,我騙他們,我在上海一家教育機構兼職,每月掙不少呢,他們信了。”

“你真找到了打工的單位,在上海?”我問到。

“什麼呀。你知道,上海上是多麼挑剔的。我一個剛入學的大學生,這麼土氣,怎麼可能有教育機構要我呢?最開始,我以為可以找到臨時的家教這種工作,誰知過了一個月,也沒有迴音。上海米貴,居不大易啊,尤其是對我們這些鄉下人。”

我也說到:“我在讀大學時,也打工,給餐飲晚上洗盤子,當雜工。”

“哎呀,莊哥,我也是啊。在沒辦法,只好到餐館試試,人家雜工都滿了,不需要我了。你也看得出來,我沒你壯,別人也看不上。找了好幾家,沒人看得上我。莊哥,你要知道,最後那幾天,我每天只能吃三個饅頭維持生活,吃泡麵都吃不起了。”

“那一天,我永遠記得,我借同學的五十元錢,只剩下七塊多了,我發誓,今天,一定要找到工作,哪怕是掃地扛包都行。那天,已經快十一月份了,我穿著夏天的衣服,天上下著小雨,我本能地跑到一個立交橋下躲雨,結果看到,一群流浪漢和殘疾人看著我,那是他們棲身的地方。我意識到,我不應該與他們一樣,我是有手有腳的年輕人,我是重點大學的大學生,我不能在這裡建築躲避,我要出去,我要工作,我要吃飯。”

“我在他們的理解的目光中,重新衝進了雨水之中。我,家鄉驕傲的大學生,父母希望的未來,同學們羨慕和尊重的好成績,今天居然與流浪漢沒什麼兩樣。我真的是一事無成嗎?我努力讀書,為了什麼?我怎麼落到這步田地?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從頭到腳,從身體到心底,全部溼透。”

這種悲涼的感覺,就像是我在武漢走投無路的時候,混跡於那個算命老頭所謂的江湖。一碗熱稀飯,都可以讓我掏出心扉。

“也許是我當時的形象讓人同情,也許是同濟大學學生證給了別人信任。一個咖啡館當天給了我一個工作。對方問我英語怎麼樣,我說還可以,當場試了一下,雖然對方說我口音不太標準,但外國人也算聽得懂,就收留了我。”

“我的工作,就是晚上八點鐘來,給寫字樓的加班的精英們,送咖啡和甜點。必須要會英語的,那裡面外國人多。幹到凌晨一點鐘,每晚收入,除固定的工資五十元外,還每杯咖啡給我一塊錢的提成。”

“但是,對方有一個條件,雖然他們提供工作服,但襯衣是我自己的,必須挺括潔白,不能讓人看起來不乾淨。”

可以想象,當時他出現在別人面前時,渾身溼透,衣服打縐,是如何邋遢的形象。

“襯衣我都買不起了,怎麼辦?又找同學借襯衣,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借他的襯衣,穿上一兩天,洗乾淨還他,這一兩天,我掙幾十百把元錢,不就可以買得起一件新的嗎?”

是這個理,但現金流如此緊張脆弱,算得太緊,對付不了意外啊。

“我的運氣也怪,從沒出意外,這個工作,居然幹了一年,整個春節,我沒回去,當然是藉口打工的教育機構不放假。我還編了一個貌似合理的理由:學生放假,正是教育機構培訓賺錢的時候。春節期間不送咖啡,我當跑堂的,一個寒假下來,我居然也掙了三四千元錢。整個大學,我還做過其它工作,但這個咖啡館,是對我幫助最大的。”

“畢業回山東,不因為別的,只是公司給我的條件太誘惑。給我宿舍,裡外間的那種,你想想,有自己的房間,在上海,可以想像嗎?我也跟公司提了要求,要求到項目組去,我要掙錢。公司也答應了,畢竟,他們要從同濟建築專業招生,還是比較困難的。”

“回山東還有一個原因,父親已經不能打工了,他肺病已經比較厲害了。我要把他接到濟南,父母住裡間,我住外間,治病的事,弟妹讀書的錢,都壓在我肩上。好在,公司領導也照顧我,把我當人才看待,允許我預支工資,抵擋了最初最難熬的那兩年。”

初出大學的年輕人,突然擔起全家的重擔,若沒有這樣的領導照顧,很難闖關的。任何一個貧困的人,要想成功或者躍升階層,除了自己的拼命努力外,運氣重要,除運氣之外,要看你遇沒遇上貴人。當年,我的貴人,就是錢哥,在這寶通寺邊的牆角拯救了我。小蘇的貴人,就是李茅,挖掘了他推銷的特長。

貧窮的家庭,在成長的年輕人,總是處於負重爬坡的階段,越是有點能力,家庭的壓力就越大。有的人被壓垮,有的人,幸運的熬過來了,除了奮鬥,還得感謝那些曾經幫助過你的人。

“我爸在濟南看病,我只陪過他到醫院一回,看病的基本流程,把父母教會了,我就沒時間管了。因為,藥費,還得靠我來掙。我不敢坐設計院,不敢坐辦公室。我一定要跑專案,要掙那點補貼和資金。當時我們出差,每天有一百元的生活補助和一百元的住宿補助,交通費是實報實銷。我就吃差點住差點,每天還可以節約百把塊錢,就這樣,自己節約點,多掙點,找單位借點,總算把日子過下來了。”

“不過,在項目部,確實也煅練人,我不笨,基礎也好,也捨得花力氣,我很快學會了基本流程。師傅推薦、領導賞識,兩年內,我就被批准帶專案了,當了項目經理,掙錢的路子才算開啟了。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服,說到:“走吧,莊哥,上車,我們再到其它地方轉轉。”

在車上,他一邊開車,一邊繼續著他的故事。

“我知道,這個項目經理的位置,來之不易。所以,我不敢偷尖耍滑,跟我配合的同事說我死心眼,摳門,因為我不亂花錢,亂報賬。我是不敢,因為,我怕自己犯了錯誤,這個待遇都被取消,對不起領導的信任。我只是多為單位掙利潤,多拿單位規定的提成。甚至還有其他的項目經理說我,把規矩搞壞了。說我這麼年輕,給單位報這麼高的利潤,他們倒顯得不行似的。但我知道,做人與做事,我必須堅持我的做法。萬一,我失去這個崗位,整個家,靠誰支撐。”

這是對的,一刻也不能輕鬆。當他的同學已經掙大錢的時候,他卻在掙辛苦錢,因為,他不敢稍有閃失。這不是他心胸不開闊,而是他怕輸。他輸不起,他沒選擇。貧帶來最大的障礙,是困。

“當了兩年項目經理,才算過了經濟關,接到同學們結婚的喜帖越來越多的時候,才發現,我自己連談戀愛的機會都沒有過,我這才明白那句話:我努力奮鬥十幾年,只不過是爭取到一個跟你們平起平坐喝咖啡的機會。”

是的,天生環境不同,註定命運過程不同。對於底層人士來說,原生家庭帶給你的壓力,也許會影響你的一生。你奮鬥的頂點,不過是別人的起點。如同我和妍子,原來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和妍子,是兩個世界的人,但經過二三十年的奮鬥和機遇,我們成了夫妻,站在了同一條命運的軌跡上。這不得不說,是個奇蹟。大多數人,一生都無法實現階層的上升,而我,卻上升了好幾個階層。由最窮的人,到最富的人之一,這本身就是傳奇,我還有資格抱怨什麼呢?

我問到:“對了,我有一個問題,我也經常問我自己,你想過,命運對你是公平還是不公平?”

“命運對我太好了!莊哥,我本人,包括我父母弟妹,從來沒有想象過,我們能夠過今天這樣的生活。莊哥,我和你一樣,人生的曲線始終向上走,我們是這個時代,最幸運的人。”

他突然一加油門,車邊騰起一股黃土,他指著車窗外對我說:“如果沒有這個時代,在鄉下,我們,就如同這黃色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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