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發散與內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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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走在街上,看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想起古代一個故事。皇帝看見熙熙攘攘的車船行人,問大臣:“這些人,在忙碌什麼?”臣子回答:“就為兩件事,一為名,二為利。”

而當你對名和利興趣不大時,你的行為和思想,就會向內延展,如同顯微鏡,向微觀方向發散,在外人看來,這是一種內卷化的人生。

宏觀與微觀如果不能夠自洽,那麼“天人合一”的理論,就沒有立足的基礎。但在現在的物理學看來,這兩者之間,還看不出統一的自洽的模式。

相對論與量子論的不相容,就證明了這一點。

但總是有人企圖建立統一場理論,想統一宏觀與微觀。雖然目前收效甚微,但我們也不能簡單地否定,這種理論的存在。

比如當年中醫大師朱老先生,教給我的周天循環法,如同天體運轉的模式,復制到微觀的個人身體上來,確實起了些作用。

其實,想到這些,主要是因為,昨天睡午覺的時候,空調開得太大。中午陪爸喝了些黃酒,因為我今天上午第一次,跟他下了盤和棋,人就顯得有點亢奮,喝多了一點。

最近,我看了一些棋譜,也試驗了一些新的開局,在今天爸的失誤下,我抓住了機會,跟他透過大量對子,達成了史上第一盤和棋。他當然是稱讚不已,我也有些自鳴得意。

酒喝多了一點,中午時,妍子在書房打坐,我在臥室睡覺,我故意把空調溫度降低了很多,因為身上確實很熱。黃酒這東西,雖然好下口,但喝多了的反應,也有點厲害。身上發熱是一方面,更突出的是,頭有點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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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是為了讓自己更清爽些,把空調開得大了一點,對著我頭吹。結果醒來時,發現自己出現了落枕的現象。其實正常人睡覺,即使頭偏了,也不會影響肌肉的。

我也是懂得一些中醫常識的,當外邪進入時,能夠引起疼痛,主要是因為內部執行不暢。抵抗力弱了,風寒就乘虛而入。

通則不痛,我記起了朱老先生的周天循環法。自己站在陽臺,就這樣執行了三次,奇跡般地,脖子居然不痛了,扭轉自如。

僅僅三次,一分鐘時間,真是太神奇了。

有用的東西,一定有它的道理。但這個道理,是不是能夠證實“天人合一”的理論,這我就不知道了。

發散與內卷,在人的身上,肯定有一個節點。比如性格活潑時與性格內向時,都是指的你一個人,都是說你的心。

人心,真的是發散與內卷的節點嗎?如果是這樣,人,是不是心的奴隸?

假如是,那麼心就是主人。但這個主人在哪裡呢?長什麼模樣?卻難以捉摸了。因為,心是不斷變化的,它不知道所在,不知道所來,不知道所去。

突然一個詞蹦了出來:“如來”,無所從來,無所從去。這正是妍子天天唸叨的事啊。

妍子目前的狀態,在我看來,是明顯內卷化的。她對外界的事物,幾乎失去了衝動的興趣,這與她的過去完全不同。她過去,肯為任何一件微小的事情,大驚小怪。今天,即使我在她面前走動,她唸經的節奏和語氣,也毫無更改。

但是,這種內卷化,並不意味著不豐富。我在打坐的時候,雖然在外人看來,表面風平浪靜,但內心的波動,身體的感受,卻時時風起雲湧。

從自身向宏觀和微觀兩方面看,哪是大哪是小呢?我們看不到宇宙的盡頭,那麼我們就得出宇宙無限大的概念。我們能夠看清自己內部的組成和微粒嗎?分析觀察到原子電子量子的世界,就到了盡頭了嗎?沒有。如此說來,微觀的世界,也是無限大的啊。

莊子說:“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也。”

佛說:“心即是佛。”

哪個世界更大?

有些道理不太清楚,就自己實驗一下。我決定,從明天早上起,我也打坐,再次嘗試那種內卷化的波瀾壯闊。

但要說發散式的生活和思維,我沒見過比王班長更突出的人了。當然,小馬哥也算,但他是喬姐的繼子,我不太願意多留意他,畢竟任何與喬姐有關的事情,都會干擾我的生活,干擾判斷。

王班長的生活模式,是極大地豐富感覺器官所觸的世界,讓心識在無數的見識中顛簸,從而找到安心之錨。他是主動的,願意承擔一切痛苦的嘗試,進行這個所謂偉大的人生實踐。

找不同的國度生活,找不同的女人,吃不同的食物,親吻不同的土地,當你儘可能地接近無窮的變幻時,你會發現自己心最留意的地方,那動盪身影內最頑固的留戀,就是你的心安之處,就是你的故鄉。

心安之處即故鄉,這話最早是蘇東坡說出來的。不過,他的飄蕩,更多的是被迫。

他臨終前寫的一首詩和說的一句話,至今讓我記憶深刻。他寫的詩中有一句:試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這一生最美好的年華,都是在被貶謫的漂泊路上。

他如果沒有到黃州,那麼前後赤壁賦就不可能誕生,“大江東去”的詩句不可能出來,他在文壇中的地位,恐怕要打些折扣了。但是,這是他受到巨大冤案和羞辱之時,貧懼交加時的產物。當時,他盡散家人,只留下最後一名侍女陪伴,幸虧還有子由在長江的對岸。

如果沒有到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做嶺南人。”其實他此時已經長的痔瘡,已經不能隨便吃上火之物了。更重要的是,此時子由不在身邊,連他身邊最後的侍女,也因貧病而亡。

儋州,他被流放到天涯海角,更的是孤身一人,一個能夠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了。雖然他貌似驚喜於生蠔的美味之中,但其中的悽苦,怎麼能夠說得出來呢?說出來有誰聽呢?有人聽誰聽得懂呢?

但是不管他是有意的還被迫的,這種四處漂泊的狀態,極大地豐富了他的視野,擴充了他的經歷。讓他的詩詞文章,在細節描寫與日常生活間,充滿了大智慧、大情感,在深入人心之中,樹立了美學的新標杆。

如果沒有蘇東坡這些詩詞,我們很難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那些獨立人格中閃光的美麗,我們也很難理解這樣一個不屈的靈魂。

古來的文人,自視高潔,在受到冷落和屈辱後,要麼憤世嫉俗,成為一個憤青;要麼自暴自棄,自殺或者投降。而只有他,能夠在這兩者之外,找到新的出路:原來,為自我活著,為生活本身的美麗活著,也能夠如此生動。

憤世嫉俗的代表,莫過於嵇康之流了,用不合作的態度和故作怪誕的手法,進行的行為藝術,只不過表明自己不與朝廷為伍,只不過是另一種不滿的政治態度,本質上也沒離開過政治。

用摧殘身體服用五石散的做法,表明擺脫身體的束縛,甚至天體步行於山野竹林,以期望獲得精神的自由。不過這種方法,只是古代吸毒中產生的幻覺,除了對身體的虐待,就是故意讓世人白眼。這也是反對世俗的辦法,其實從未離開過世俗。

這種抓自己的頭髮企圖將自己提起來的辦法,一一失敗。

自暴自棄的做法,最早應該是屈原了,乾脆一死了之。他的自殺,雖然有理想與文藝的裝飾,其實與今天的洩憤並沒什麼兩樣。

而蘇東坡的價值,告訴我們,在不離開世俗,不否認政治的前提下,還有第三種世界的存在。對於知識分子來說,所有學習的知識,不僅僅為名利的存在,也會為生活本身而存在。

謳歌一場雨,讚歎一條魚,詳述一鍋肉,每個人都會遇到美,只需要你有發現美的眼睛和心態。從旁人的眼光來看,當時的蘇東坡,可以說是悽慘無比了。但蘇東坡的實踐證明,文學、藝術和思想,是發現美、謳歌美、傳播美的工具。

他豐富了一個新的藝術系統,生活本身的美,這是文學的大價值,而前人們只是偶爾提到,他卻每天做到。

以上是他臨終前的一首詩。他臨終前的一席話,是當著他三個孩子說的:平生少惡,應不致墜。這是一句事關宗教的話,人死後的靈魂假如存在的話,就有上升到天界和下墜到地獄的說法,他相信因果,認為此生沒做多少惡事,應該不至於下地獄吧。

其實,他在人世間的磨難,根本原因還是他有一個極大的錯誤。名利場中,他擁有的名聲太大了,他無法獨自保留自己的名聲,因為人人都嫉妒他的名聲。

在文人輩出的宋代,甚至連那些惺惺相惜、日酬唱和的人,都嫉妒他,他幾乎成了文人的公敵,怎麼不受到怨恨和迫害呢?

巨大的名聲與巨大的利益一樣,都會給自己帶來危險。嵇康就死在這點上,鍾會殺死自己的偶像,因為他無法容忍,當自己努力到了成功的頂點,卻依然得不到偶像的讚賞。

富貴險中求,已有富貴,如果沒實力保護它,也是一樣非常危險的事。

王班長與他們有兩個顯著的不同。我覺得,從實踐上看,王班長是一個高明的哲學家。或者說是一個高明的生活藝術家,他用行為來藝術。

第一個不同,他的奔波和嘗試是自覺的,主動的,有興趣和動力的。第二,他不以名利為目標,名利只是他追求豐富生活、尋找安心之境的工具,用過即可扔掉,毫不拖泥帶水。

當一個孩子抱著黃金走在街上的時候,會遇上危險的劫殺。但當你遇到劫匪的時候,不僅主動把黃金送給他,還邀請他喝酒,並且還想帶他到一個更美麗的地方玩耍,不僅危險不會存在,還有可能交到一個從來沒有見識過的、生猛的新朋友。

我記得他從非洲回來的時候,腿部還打著繃帶,他曾經給我說過一句話:“兄弟,當過兵,打過靶,就是沒上過戰場,沒負過傷,虧不虧?”

這話不是笑話,當時確實讓我震撼。

將自己的身心投入起伏的生活巨浪之中,做一個大起大落的人,在其中品味那些酸甜,並且找到最不變的穩定的內心,那就是找到自己了。成為自己,先得找到自己,這是發散式人生的邏輯,這是人生的高境界。

當然,發散式人生也是有巨大的危險的。這種危險,主要是因為有人往往把手段當成了目的。比如蘇東坡做菜,並不是為了炫耀廚藝,而是為了品嚐菜的美味。王班長漂泊不是為了旅行,而是為了體驗不同的人生。

但小馬就不同了,他是被慾望牽著走的人。慾望的無窮變幻性與現實的有限性,最終會把他撕裂,讓生活沒有頭緒。比如他好美色,但僅有美色的刺激,會遇到兩個障礙。

第一是,身體的障礙。對男人來說,絕對無應期的存在,會給你設定一個數量上的限制。“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這是描寫阿房宮美女的遭遇,也說明,皇帝的身體也不是鐵打的。

第二是,審美邊際效用遞減。什麼女人才是你看得上的美女,即使這人是世界小姐,看多了,也覺得平常。不要說美女的衰老,就是不衰老,你看久了,興趣也就弱了。她們帶給你的快感,會越來越差。更不必說,你男性功能的衰減,這一絕對事實了。

所有被慾望牽引的人,稍不注意,會讓慾望佔滿你的心,與其說是心的奴隸,不如說是慾望的奴隸,失敗就是必然的。

那麼,內卷化的人生又怎麼樣呢?從數量來說,它彷彿是弱者的專利。比如行動能力受限的人,他活動的空間與他人涉及很小。比如智力受限的人,他交流的餘地與他人與世界的交集不多。

最極端的是自閉症患者,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旁人無從得知他們的悲喜,毫無道理地憐憫。

但有時,這種內卷的人,會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往往突然間,讓人大吃一驚。

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有一個許三多的人物,讓我有點感覺。這種人在部隊,你如果當過幾年兵,總會碰到那麼一兩個,他們在特殊時期爆發的能量讓人刮目相看。

他們的力量來自哪裡呢?他們彷彿是內卷的人,他們內心中只有一個模糊的方向,但這個方向始終不變,以至於積累到一定程度,如同滿弓的箭,直刺目標。

發散型的人,最怕失去本心,形成“貌似四面出擊,實則一盤散沙”的局面。而內卷的人,往往可以達到“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的戰略目標。

我們在打坐時,是不是在屏氣凝神中,將心的力量和關注點集中到一個點上,也能夠使自己目標明確、定位準確,以積累出巨大的心靈力量呢?

還是那個邏輯,透過找到自己,才能成為自己。這種內卷化思維,是不是也是找到自己的一個辦法呢?

我想到關於蘇東坡臨終的另一個故事。說他當時即將臨終,請來他的老朋友,一名高僧。

要知道,蘇東坡是人佛教信仰的,他號稱東坡居士,居士這個名稱,就是佛教專有的。如同今天的妍子,她也認為她是居士。蘇東坡也寫過許多佛教意義的詩文,也可以看出,他的理論基礎還是比較紮實的。

當然,以如此聰明的人,他只要感興趣的事,都會做得不同凡響。

但他在臨終時對三個兒子說的話,一方面表明了他臨終時還對佛教信仰抱有期望,另一方面,或許是在安慰自己,死後的靈魂有一個好的去處。

但從語氣上看,他似乎對自己死後的靈魂,並不把握。

找來高僧朋友,就是要他給予臨終的指導,以企獲得宗教的指引和力量。這位高僧讓他默唸佛號,但蘇東坡自己知道,自己做不到一心不亂地唸佛了。

臨終前巨大的痛苦和恐懼,是常人無法理解的。因為如果你體驗到了,你也沒機會說出來了,這是人生最後的體驗,外人無從得知。

高僧批評他,你唸佛這麼多年,都做不到一心不亂,臨終需要得力的時候,用不上力。那麼,你相當於白念了。

這是對散亂者最大的警告,如果真有佛教所說的靈魂存在的話。

一心不亂從哪裡來?排除超常智慧的情況,作為我們普通人,經驗告訴我們,從長期的訓練中來,從養成的習慣中來,從堅定的信仰中來。

比如,我們當年訓練擒敵的時候,教員告訴我們,最好的結果,是養成下意識的反應。學了多少招數並不重要,養成肌肉記憶只是第一步,透過反覆練習,養成下意識習慣,才是武功成就的重要一步。

當外界揮手逼近,我們習慣性地眨眼睛,這就是下意識的反應。人類在幾千年進化中,保留了這一功能,因為眼睛對人類的生存極為重要。如果沒有這種功能,我們人類估計早就沒自然所淘汰了。

妍子這種功課的重複,是不是在培養彷彿的下意識呢?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在打坐中試著體驗,內卷化的自省模式。

凌晨時,與妍子一起起來,我們在一個地方打坐,雖然我們的法門不同,或者說關注點不一樣,但身體接近靜止狀態,表面上看,是一樣的。

按我原來的方法,是文大姐所教。呼吸法,關注自己的呼吸,看看能夠發生什麼。

我們的心思,如果不關注一個東西,就會東跑西跑,這是絕對的經驗。而且,沒有一個特定關注物件時,你都不知道你下一秒會想到什麼地方去。

心靈如此飄忽不定,如同奔跑的牛,那麼這個關注點,就是拴牛的繩子,讓心被約束到一個比較狹小的空間。我記得,在某位古代的禪宗大德語錄中,有過這樣的比喻。

將關注點約束起來,就是將心靈內卷化。

我關注呼吸,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可以消耗我亂跑的心的奔逸的慣性。一呼一吸之間,還有意觀察呼吸線路的長短,其實是引入了感覺的維度。因為外界冷空氣進入呼吸系統時,皮膚會因溫度得到感覺。

聽覺也在發揮作用,比如剛開始,呼吸是聽得到聲音的,後來聲音越來越小,甚至到你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當一條線越來越短的時候,偶爾,會凝結成鼻子盡頭山根處,一個點,這個點會一明一暗,來配合你對呼吸節奏的習慣。

我目前所能夠到達的程度,大概在這一明一暗的境界裡。當然,據書中記載,最後,這個法門,會到達察覺不到自己在呼吸的程度。別說一明一暗這個節奏沒有,甚至連這個點,也會擴大或者消失。

在文大姐當年的描述中,她指出,擴大和消失是一回事,我覺得非常奇怪。但現在,我彷彿有所理解了。當你所有的思維都在這一個光點上時,你的世界就是這個光點,光點成了世界本身,既是擴大,也是消失。

比如,魚在水中,是感覺不到水的。感覺到水,往往是因為它離開了水,受到了困難和痛苦。

下坐後,我把這個想法說出來了。

“妍子,當我注視那個光點,光點或許會變成所有的光,或許在光中我根本察覺不到光的存在,此時,我在哪裡呢?”

“哥,你到沒到?”

“我沒到,我只是說如果。”

“沒到的所有猜想,都算是妄想,到了的所有述說,才能算實相。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境界是否存在,因為我只是一心唸佛,不是像你那樣,看光。”

“那我這樣想,有沒有意義呢?”

“你靜下來打坐,都有意義,怎麼想,我不知道。哥,我沒開悟,我只知道按師傅的說法打坐,別的,從來不敢多想。也許我這是迷信,但我內心卻很安定,這種安定是沒有痛苦的,很舒服。”

也許吧,按理論,幸福就是那種沒有痛苦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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