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盛世的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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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跟爸每天下一盤棋,他每天給我講一個故事,在他所謂的百寶箱內,出現過古代書籍,瓷器,玉器之類的東西,但都是古代的,可以稱之為古董了。

“你喜歡這些東西?”我問到。

“只是朋友之間用來互相送禮的東西,有點值錢有點格調而已,在不懂的人面前,它們不值錢。況且,我沒有投資這東西的實力和愛好,沒放過多的心思。”

“你沒嘗試讓它們進入拍賣會或者讓專家估價什麼的?”

“你以為那就準確嗎?那是更高階的做假手段。”

他這樣一說,倒把我搞糊塗了,如果市場和專家都不能確定價值,那麼,這東西如何估價呢?

話題就從這裡開始。他照例要來一句綱領性的語言:“古玩這東西,水深了五千年,不要進去,謹防出不來。”

他的意思我明白,歷代中國人,都有喜好古玩的習慣,五千年的文化積澱,當然有巨大的江湖水深,水性不好的,往往會一生淹死在裡面。我所知道的,連古代皇帝都收到過假貨,那可真要命。但對於造假者來說,為了錢財,命都可以不要。盜墓者,也是走的這條路,要錢不要命。

一般人,不必跟這些拼命的人打交道,何必呢,平平安安不好嗎?我想到這,說了一句:“歷代就有人閒得無聊,或者說活得不耐煩,非要硬趟這渾水,不在少數啊。”

“對,盛世的古董,其利潤因盛世閒錢太多而巨大,也因利潤太大而有假,這是基本規律。”

他手上拿著一個黃銅的香爐,說到:“這只是明代一個普通的青銅爐子,但有人號稱它是唐代的,差距幾百年,照樣哄人。甚至他說是宋代宮廷使用的,你也不敢隨便否認,這是欺負外行。其實,這就是明代普通大戶人家供佛燒香的爐子,只不過製作比較精美而已,看起來比較漂亮,不值多少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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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好奇,問到:“這究竟能值多少錢呢?你問過嗎?”

“我當然問過,到潘家園市場找熟悉這行當的朋友問過,大概值兩萬元。”

我覺得奇怪,又問到:“兩萬元的東西,你也裝在這個櫃子裡?”

“當然,我喜歡它的樣式,經常可以把玩觀賞。更重要的是,它是銅做的,盤不壞,你不覺得嗎?”

我點點頭:“喜歡的,就是好的。”

“這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他倒是個文物收藏愛好者,一生被大量假貨騙,但這個東西是真的,我回送他的東西也是真的。”

我問到:“你回送他什麼?”

“一尊觀音玉佛,不是古代的,是當代的,玉是真的,雕工也好,有特殊意義,對他來說,算是老朋友對他的告誡。”

什麼意思,這裡面肯定有故事。

“我這個朋友,當年跟我一起在義烏做生意起家的,他當年生意做得很好。本來,他在我們這群生意人中,文化是比較高的,我們省師範學院中文專業畢業,很有文化修養的。我們那個年代能夠上大學的,都是學習上的精英,這點,從高考錄取比例上就看得出來。”

那是,按年齡算,他們考大學的時代是八十年代初,也就是剛恢復高考的時期,多年積壓下來的高中生,在那幾年集中考試上大學,全國才收二十幾萬人,真正的是百裡挑一。

“他畢業後本來分在一個事業單位,有固定工資鐵飯碗。但他屬於膽子比較大的人,當他聽說國家鼓勵個體戶,他家庭比較困難,他就跳出來做生意,屬於我們這幫做生意的帶頭人。當時我們都想,人家大學生敢於不要鐵飯碗,出來做生意,我們有啥怕的?所以,他算是我們這一幫人的老大。”

當年,做生意的人,大多是被生活所逼,沒有辦法沒有出路的選擇。敢於不端鐵飯碗的,大都是敢想敢幹的猛士,這群人中,發大財的不少。比如柳傳志、馮侖等。

“他也是我們這群人中,發財最早,發家最大的。在九十年代初,他都已經是數千萬的資產了,這真是不簡單。我們當時有個感覺,感覺他總是那麼敏銳,每一步都踩對了,比如從小商品到鋼材水泥再到辦工廠搞外貿,我們當年,有些方面,都是跟他學的。”

這就是有師父帶的效果,爸媽當年打天下的時候,也不是生而知之,總有帶路人前行。

“但是,他的落魄也是從這時候開始了。當時流行一句話,亂世的黃金、盛世的古董,他判斷,盛世來了,他應該進入古董行當。”

“他當然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人,也是一個行動能力很強的人,憑著自學和到處闖蕩,他也收羅了一些真貨,當然都不是很上檔次的東西,操作下來,也沒賺什麼錢。最後,他進入到瓷器的官窯、戰國的青銅、古人的字畫這個領域,我們就看不懂了。”

這些領域,非常專業,不是一般人能夠玩的。我記得在那個文人閃耀的宋代,有一個叫米芾的人,他借別人真的古代字畫欣賞,自己在家臨摹,過幾天還給別人這個臨摹的東西,原主人幾乎看不出來真偽。要知道,這些人都是文壇大家,連他們都被騙,可見這水有多深。

“這些東西,研究它的歷史有多長,造假的歷史就有多久。但這位大哥偏偏是個喜歡挑戰的人。他當時有個理論,聽起來是蠻有道理。他說,有專業知識的人,沒錢收這些古董。有錢收這些古董的人,沒他有知識。他這屬於不對稱優勢,可以賺錢的。他這個理論,當時也把我們哄住了,不敢進入這個行當,因為,我們都自認為,他比我們聰明得多。”

乍一聽,這個理論沒問題啊。用現代的話來說,這是一種比較優勢。

“這種半桶水的所謂優勢,恰恰害了他。你要知道,做假的,最喜歡他這種人。”

我有點沒反應過來,做假的,不是喜歡完全不懂的嗎?懂知識的,為什麼還更喜歡呢?

“打個比方,兩個人打牌炸金花。如果你手上是三個a,而對方是三張爛牌,你會贏多少?”

爸這樣一問,我就明白了。這種情況,是贏不了多少錢的。拿爛牌的人,會將手中的牌扔掉,不加賭注,只輸個底錢。當然,如果這時,對家手中拿的牌是三個k,那就不一樣了,肯定會拼命加賭注,結果,大敗。

爸嘆了一口氣,說到:“他這個人啊,成也成在膽子大,敢賭。當年他辭職做生意是這樣。敗也敗在這上面,做文物古董也是這樣。用自己幾年十來年的聰明加自學,去衝擊幾千年分工細密的做假行當,失敗就是註定了的。關鍵是,有點才的人,還心高氣傲,不服輸,結果就越賭越輸了。”

一個聰明人,自學多年,居然屢屢上當,一個疑問在我心中產生了。我問到:“那麼,真行這行的專家,是如何產生的?”

“真正這行的專家,一是有師承,師父引路,將千年來鑑定真偽的知識手把手地教給他,況且,這也只能學一門細分行當的。比如鑑定書畫的,不一定瞭解瓷器;鑑定古玉的,不一定瞭解青銅。學問積累如此之候,想一個人當全才,不可能了。”

“第二,是見真東西見多了,假的憑肉眼感覺就可以分辨。這種人,大多出身於博物館。比如故宮博物院,見過的歷代官窯太多了,那麼,他憑經驗,就可以作出比較準確的判斷。”

這點我承認,經歷即能力,大致上不錯。當然,爸口中的這個大哥,兩者都不具備,還想跨學科通吃,肯定是不行的。但他們那一代,許多人的成功,都是靠膽量闖出來的,有種不服輸的賭性,這也是時代的特徵。

“他剛開始收古董的時候,有時得到了他自認為的寶貝,會請我們到他家去,他繪聲繪色地跟我們講,我們也學了一些旁門左道的文物知識。但是後來,請我們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他跟我們的聯絡也越來越少了。”

“我們猜測他又跑到什麼天涯海角淘寶貝去了,沒多想。過了幾年,才從他身邊的人那裡打聽到,他上了好多當,家底也折騰了大半了。”

我問到:“他學了這麼久,應該知道一些,不該全上當吧?”

“當然不是全上當,但最貴重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做假的。反倒是那些不太貴重的東西,倒有一兩件真貨。比如,這個銅爐,就是明代的,從農民家裡收來時只給了三千元錢,算是他少有的賺錢的經歷了。”

“那他為什麼送給你?”

“他準備洗手不幹了,才把幾件僅有的真東西送給我們當年一起出來的兄弟。我們也有借給他錢的,不打算讓他還了,畢竟當年他帶領我們打天下,還是有恩情的。他這個人,被別人騙,但從沒騙過我們,這義氣,是值得敬佩的。我送給他玉觀音,倒是比較值錢的,因為那是正宗緬玉雕出來的,從質地到雕工,幾十萬是要值的。”

這就是義氣,投桃報李,就是這個意思。

“他也跟我們講了許多文物造假的故事,也給我們講了他上當的經歷,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們從此不上這個當,他是有功勞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不上當,就等於在掙錢,對不對?”

當然,況且,爸收到的漢代針灸玉人像,還是進了博物館的,這也算是這些知識起了正面作用的。

“比如青銅造假,這個行當,在河南,有成規模的作坊。青銅不是有含鉛比例嗎?他模仿。不是有舊泥痕跡嗎?他埋藏,一個週期,甚至可以埋藏五到十年,再挖出來,泥土痕跡都有了。不是有器物式樣嗎?他都根據博物館的收藏樣式照片來做,保你看不出破綻。不是有包漿脫落或者鏽跡嗎?他請專門的化學專業人士調出酸性溶液,在青銅表面燒蝕,再埋進十幾米深的土裡,保你看不出真假。不是要探尋它的來源嗎?河南盜墓的可是有歷史淵源人古老產業,編一個某古墓被盜的故事,保你相信。”

我的天,這一套下來,你針對十幾個特徵來辨別,只要漏掉一個,就被騙了,真是專業啊。當然,我知道爸所說的河南盜墓這個行當。

河南這個地方,是中國古代文化最發達的地方,從殷商到戰國到唐宋,多朝古都,歷史文物沉積多,古墓更是尋常。這就產生了歷史上最悠久的一個行當:盜墓。著名的盜墓工具叫洛陽鏟,現在已經成了國家考古隊的專業工具了。

“古代字畫就更不用說了。你不是要看紙張嗎?可以仿古作舊,用各種溶液勾兌,對紙張進行化學處理,再用紫外線照射,甚至在其它行當裡,還用上了x光照射,讓你難分真假。你不是要看印章嗎?看印泥嗎?這些都可以造。”

“當然文人,主要看書法水平和繪畫技術,要知道,造這些假的,高階的畫師大量存在,他們的專業水準一定高過你這半路出家的欣賞能力,你是看不出來的。歷代的題跋與修補,這做起假還雖然費點事,但只要給夠價錢,還是有人做得到的。”

我問到:“那真的,就那麼難尋嗎?”

“不難啊,你到博物館去看就是了。”爸笑了笑,字畫這門道造假,都是真正的內行人做的,一般外行人,根本沒有辨別能力,最哄人。更重要的是,這古代字畫的價格非常之高,有錢能使鬼推磨,造假售假的方式,非常高階精巧,讓人防不勝防。這樣說吧,這是文化人來騙文化人的,高階內行騙低階內行的,最讓人傾家蕩產。”

我想起當年公子哥張伯駒,以巨大的家資,為保護中國傳統文物不外流,尤其是書畫,也是傾家蕩產的。當然,他是這行當最高級的人,也是最有錢的人。他不是受騙的人,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保留了珍貴的文化資料。而爸口中的這個大哥,只是個反面教材。但他傾盡家資,買來了真實的教訓,也是有價值的。張公子的行為是英雄,他處於亂世,不要黃金要古董。這位大哥的行為是投機,處於盛世玩古董,為了要賺錢。不同的動機和能力,玩出了不同的結果。

“瓷器做假的手段更多了,比如冒充年代的,比如混淆官窯民窯的。比如對存世量故意混淆的。許多真是真假難辨。”

爸說到瓷器,我很感興趣。因為,中國是瓷器大國。這個東西的存世量決定部分價值,因為它易碎。

“有人說,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這句話完整的理解,有什麼含義?”爸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讓我還真不好回答。我只好說到:“是不是說明,作為官窯的鈞瓷,非常珍貴?”

“你只說了一半的意思。但是再珍貴,一個殘片,有多少審美和研究價值?它珍貴還有另外的意思,是因為它是作假的好材料。”

這就讓我感到奇怪了,真的東西,怎麼算是做假的材料,難道非要把真的做假不成?

爸看出了我的疑惑,說到:“世上最怕半真半假的東西,這在瓷器上體現得最明顯。比如,現代儀器探測和化驗,主要是鑑定瓷器的化學物理性質,來判斷它的年代。如果把一片宋代的瓷片,鑲在一個做假的瓷器上,成為這個假貨的一部分,給人一種比較完整器物的表象,對這類貌似科學的鑑定,也出了難題。”

“比如一個正宗鈞窯底座,上面接一個新做的碗的上半部分,是一個完整的器物,他告訴你,這是一個完整的鈞窯瓷碗,會賣你多少錢?”

我想了想,說到:“如果按鈞窯完整器物賣,估計得上百萬吧?”

“正因為如此,做假才有利潤衝動。這個瓷片假如值一萬,僅是一個殘片而已,一旦做假成功,上百倍的利潤就來了。這樣的暴利,有人會冒著殺頭的風險的。”

他隨後給我詳細地介紹了做假的方式。

“一般進實驗室進行鑑定,是在碗中一部分刮下一點瓷粉來。那麼,一個整碗,你刮哪裡的?”

“有殘缺地方的那裡。”我回答到,這是人的普遍心理,這麼貴重的東西,完好的部分,都是捨不得破壞的,哪怕一絲毫的損失,都難以忍受。

“對了,這就是竅門。整個碗在做假過程中,都很完美,唯一有缺損的地方,一定是鈞瓷殘片那裡,讓你不自覺地就刮那個位置的瓷粉,用來鑑定。當然,結果註定了,是宋代鈞窯的特徵,對不對?”

高啊,聽到這裡,我才知道,造假真是高智商的活動,連面對高科技現代儀器,都有規避的辦法。

這些方法我瞭解後,覺得有個問題。難道這個市場上,就沒有值得信賴的東西嗎?我問到:“前面你說過,拍賣市場和專家鑑定,都有可能是造假的渠道,這如何操作呢?”

“我只跟你舉一個例子,假如,你手上有一件真古董,你再找人造一個以假亂真的假古董。給專家鑑定的是那個真的,最後專家也籤了鑑定意見書,當然,與這個意見書一起給買家的,是個假古董,你會察覺,你上當了嗎?”

這狸貓換太子的做法,中國歷代都有,雖然比較低階,但確實管用。有的,甚至還用在人身上。比如傳統魔術,炮打活人,就是用雙胞胎長得像的特點,送進炮口的人是老大,大炮一響,從外面出現的是老二,大家還以為是炮把這個人崩過來的,驚險得很。其實,此時,老大仍然在炮裡,或者順著專門通道,溜到後臺喝茶了。

“這還是專家沒有有意欺騙你。如果有的所謂專家不顧職業道德,進入分髒團伙,有意亂鑑定,那就更亂了。還有一種情況,這個專家本身就是個假專家,是造假團伙用資金炒作出來的人,那是就連環套了。”

這一連串的假的可能,幾乎窮盡了買賣鏈條上的所有邏輯順序,其中一個鏈條為假,就肯定真不了。怪不得,那位老大,上當這麼多。

“以上只是跟你說了,在實物上造假的一些手法。在買賣上作假的手法,更是真假難辨。”爸繼續說到:“最常見的,是在賣家面前說來源時,編故事。有編祖上傳下來的,有編盜墓發掘的。等等,花樣繁多。”

“所謂祖上傳下來的,百分之九十是假的。你想,任憑你祖上再是貴族大戶,經歷國民革命,貴族沒有了,經歷土改,大戶沒有了,地主住著過去的房子嗎?貴族還享受昂貴的待遇嗎?不太可能。打土豪分田地,傢俱和器物也要分的,哪來多少祖上傳下來的器物呢?很少,一般不要聽信。”

這是社會常識,但中國人就這麼怪,總是相信“家族傳承”這四個字,估計與中國文化有關,家族的影響是印記在人們心中的信仰。歷史的變遷是無情的,多少富貴子弟,零落溝壑,倒於路邊,這是《資治通鑑》描寫的歷史常態,也是司馬光寫作的動力和原因。

“還有一種說是盜墓出來的,急於變現出手。大家要注意,盜墓的,基本上都是這方面的行家,知道這東西值多少錢,太便宜的東西,基本上是假的。況且,盜墓的和做假的,大都有交集,謹防上當。”

這倒是,中原地區,盜墓和做假都有名。

“還有一種假,是真假混合,迷惑你的判斷。先拿個小件的真貨,當作添頭,給你細看,這個真的東西迷惑了你的判斷,最後買到的大件,才是假的。”

他指了指前面給我看過的裝明代香爐的盒子說到:“這就可以做個添頭,告訴你,我還有同墓出土的明青花瓷罐,你信不信?”

這是心理戰啊,我服了。幹這行,還真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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