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第四章 千呼萬喚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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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內榮之介!”眼見那東瀛人現身出來,崔中久已是驚怒交迸,聽得刷刷連聲,朝鮮眾高手全數掣刀在手,人人緊盯那名東瀛人,如臨大敵。

那東瀛人浸在海中已久,壓根兒不見氣力。只是全場朝鮮武官仍不敢掉以輕心,那“目重公”則是泛起了冷笑,神色帶著殺意。

甲板上高手環伺,嚴陣以待。那東瀛人卻顯得為鎮定,他左顧右盼,忽見崔軒亮眼眶溼紅,似有什麼傷心事,當下順著他的目光去看,便見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渾身浴血,身旁圍著幾十名船伕,人人都在低聲啜泣。那東瀛人輕輕“啊”了一聲,想來知道生了什麼事。申玉柏冷冷說道:“榮之介,這人為了窩藏你,不惜與我方比武,以致不幸身死。你快快投降吧,別再做困獸之鬥,以免殃及無辜。”

那東瀛人不知是聽不懂漢話,還是刻意置之不理,只管走到崔風憲的屍身旁,慢慢跪了下來。崔中久使了個眼色,當下提起了濟刀,率先走上一步。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劍柄,轉到敵方背後。在這兩名高手的帶領下,其餘武官也緩緩向前,縮小了包圍圈。

一片寂靜中,那東瀛人握住了崔風憲的手,喃喃地說了幾句話。眾船伕奮力朝他身上去推,大哭道:“走開!二爺要是沒救你,那也不會死在這兒!走開!走開!別纏著他了!”那東瀛人毫無氣力,給眾人伸手一推,便已跌坐在地。眼看機不可失,崔中久把手一揮,名武官同時閃電般探手出來,便朝那人頸、肩、腕各處要——害抓去,那東瀛人好似神智全失,茫茫然不知防禦,眾武官心下大喜,堪堪得手之際,猛見那東瀛人手臂暴長,竟從崔風憲的腰間抽出了匕,便朝眾武官削去。

匕畫了半圓,精光所過之處,名武官的喉嚨都要給他割斷。看這招來勢奇快,足見算計之精、拿捏之準,一旁申玉柏、崔中久、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雖說站得近,卻都無法救援。眼看名同伴便要死在當場,忽見黑影閃動,一名男從天而降,硬生生地踩住那東瀛人的手,逼得他放開了匕。“目重公”來了,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議,剎那間便鎮住了場面,只見他左腳微踢,那匕受力飛出,不偏不倚插回崔風憲的腰間。隨即探出右掌,叉住那東瀛人的喉嚨,將他高高舉了起來。

尋常人喉頭受制,定然痛苦掙扎,那東瀛人卻是動也不動,只管向崔軒亮瞧去,嘴角勉強擠出了笑,似在向他道謝,又似向他辭行,那“目重公”手指漸漸縮緊,慢慢地,那東瀛人張開了嘴,舌頭外吐,臉上卻依舊掛著那副笑容。崔軒亮呆呆看著那人,驀然間,心中一酸,好似見到了叔叔臨死前的場景,他忽然奔了過去,運起了掌力,便朝“目重公”身上擊去,哭叫道:“放開他!放開他!”

砰的一聲,一招“雷霆起例”擊出,竟重重擊在“目重公”的身上,聽來宛如雷鳴打鼓,煞是驚人。崔軒亮大哭大叫,正要擊出第二掌,“目重公”已探出左手,閃電般扣住了崔軒亮的手腕,隨即肅然轉身,冷冷望向面前的少年。“目重公”很高大,便像一座巨人,本來崔軒亮身長八尺有餘,並不比這人矮多少,然而此時雙方對面站立,崔軒亮卻似成了個稚童。在對方的逼視下,他的膝蓋微微抖,想要說話,沒了力氣,想要動手,沒了勇氣,最後他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眶慢慢轉為溼紅,開始抽噎啜泣。

“目重公”咧嘴而笑,把右手一鬆,那東瀛人便如爛泥般倒下,渾不知是死是活。他凝視著崔軒亮,朝他的俊臉拍了拍,隨即邁開腳步,便從少年郎身邊擦肩而過。眼看朝鮮眾人一個個從面前經過,崔軒亮卻只能垂著俊臉,細聲抽噎,竟連說話的膽也沒了。眼見崔中久來到身邊,衝自己嘿嘿一笑,崔軒亮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只見他轉身奔向了甲板,翻開了一隻鐵箱,只在裡面亂翻亂找,好似失心瘋了一般。

眼看崔軒亮如此怯懦,眾船伕都是暗暗垂淚,忖二爺的仇是報不了的。朝鮮眾武官曉得這批人不成氣候,便架起了那名東瀛人,正要朝座船而去,猛聽“咻”地一聲響,崔軒亮手中散火光,似有什麼東西飛上了天。

全場盡皆仰起來,只見霧裡有道火光,越飛越高,越飛越快,堪堪去到天頂之上,猛聽轟隆一聲巨響,天頂蒼穹散出了一片金光。

煙火炸開了,在這霧茫茫的苦海之中,出了萬丈光芒,將大海染成了金黃之色。眾人大吃一驚,這才見到一名少年拿著一面布旗,正朝桅杆上爬去。只見他攀到了杆頂處,放聲哭喊:“來人啊!誰來救救我們啊!快來人啊!”布旗迎風飛舞,旗上所繡正是“日月”二字。崔軒亮淒厲哭叫,拼命揮舞著日月旗,高聲向普天下的漢人同胞求救。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見得王纛當空招展,一眾船伕忍不住淚如雨下。苦海茫茫,回頭是岸,如今寶公早已謝世了,永樂大帝也已不在了,當此衰微之世,天下漢人分崩離析、自暴自棄,鄙夷同胞尚且來不及,誰還有空來解救他們?

眼看崔軒亮異想天開,放聲呼救,朝鮮武官都忍不住啞然失笑,自知方圓裡內並無一艘船,便朝己方座船走回。堪堪踏上了行板,猛聽“咻”的一聲,霧氣裡騰起了一道火光,隨即傳來“轟”地一聲爆響。

天空變色了,慢慢被染成一片血紅,霧色中望去,竟是如此璀璨壯觀。

眾船伕全傻了,只因這道煙火便是寶公艦隊的“紅火星”,當年西洋寶船前哨左翼的號炮,如今事隔多年,居然有人將之放上了天,這是怎麼回事呢?一片愕然間,忽見崔軒亮指遠方,淒厲哭叫:“看!看!寶公來了!寶公來了!寶公來救叔叔了!”

中原海上第一英雄,古來莫過寶公,聲望之高,說來便如海神一般。聽得“寶公”之名,眾船伕如中雷擊,一個個奔到了船舷旁,全都放聲哭叫起來:“寶公!寶公!”一片哭喊叫嚷之中,忽聽海面傳來操槳聲,遠方霧氣隱動,真個有船來了。

朝鮮眾人心下一凜,全都駐足下來,只見濃霧中飄揚一面旗幟,上書“宣威”二字。十七年前寶公最後一趟出海,前哨左翼艦隊共有十五艦,為帥字艦正是“宣威”,朝鮮武官面面相覷,心裡都有些忌憚,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艦在此航行。那“目重公”則是定力過人,眼見情勢有變,反而不急於離開,只雙手抱胸,凝視著遠方。水聲嘩嘩,遠處真有划槳聲傳來,只見那面旗幟益接近,慢慢破開霧氣,駛出了一艘竹筏,其上站了一人,身穿蓑衣,頭戴斗笠,手上還拿了一面大旗,上書“宣威”二字。

“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朝鮮武官實在忍俊不禁,全都放聲笑了起來,眾船伕則都呆傻了——看先前號炮放得震天高,似有大軍到來,誰知雷聲大、雨點小,原來是這麼一葉孤舟,豈不惹人捧腹噱?

一片笑聲中,那竹筏已從兩艘大船的縫隙中駛來,只聽得竹筏上傳來呼喊:“船上的朋友,方才那號炮可是你們放的麼?”

聽得竹筏上有人問話,老陳、老林都想來答,奈何朝鮮武官在一旁監視著,無人敢吭上一字。眾人正囁囁嚅嚅間,那崔軒亮卻已從桅杆上急急攀下,他奔到了船舷旁,淒厲大叫:“那炮是我放的!那炮是我放的!朋友!你快上來!快點!”

譁的一聲,海面上水波輕響,縱起了一條人影,只見那人在船身旁一點,身形便又拔高數尺,眾人眼前一花,面前已然多了個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來人輕功高,竟是個練家。朝鮮眾官咳了一聲,便向“目重公”看去。那“目重公”自始至終不動聲色,只垂下臉去,點了點頭。一旁柳聚永立時走上前去,崔中久、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眼露殺機。

眼見朝鮮眾官環伺在側,那人卻也未加提防,自管自地摘落了斗笠,又把蓑衣脫了下來,只見他揹負一口長劍,身穿一襲皂白長衫,約莫二十一二的年紀,卻是一名少俠到了。他把旗杆插到了船上,正要說話,猛見地下滿是鮮血,倒臥著一具屍體,不覺大吃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怎有人死在這兒?”崔軒亮淚流滿面,抽抽噎噎,什麼也說不出來。老林、老陳也是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反倒是兩名婢女還能說話,她倆手指那群朝鮮武官,哭道:“他們是壞人!他們攔下崔老闆的船,胡亂殺人!少俠快給咱們主持公道!”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凜,急忙去看那批武官,只見這幫人全數帶著刀劍,正打量著自己,神色不善。他嘿了一聲,沉聲道:“你們是什麼人?快快報上名來!”眼看又有人來找死了,朝鮮眾官全數垂下了頭,彼此互望一眼,卻是誰也沒介面。那白衣少俠森然道:“朋友,敢情你們是聾了麼?地下躺著的那個人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給你們害了?快說!”

他口氣森嚴,好似在號施令。只聽腳步沉沉,那柳聚永已然走上前來,他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冷峻,把手朝邊指了指,示意對方讓開道。

白衣少俠不為所動,反而雙手抱胸,向前跨出一步,刻意向對手挑釁。柳聚永笑了笑,一語不,只管垂下頭去,拇指慢慢推開劍柄,輕輕吸了口氣。老陳顫聲道:“少俠……這人的武功好厲害的,你……你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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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滿面微笑,搖了搖手,正在示意無礙,猛聽“鏗”地一聲大響,“大武神王劍”離鞘斬出。但見甲板上火光四濺,竟正正斬上了那白衣少俠的背心,這一劍畢竟還是得手了。

萬籟俱寂中,人人停住了呼吸,崔軒亮也是張大了嘴,正等著白衣人血流滿身,倒地而死,卻聽他笑道:“好快的劍,不過斬錯了地方。”說話間他轉過身,露出了背後斜掛的那柄寶劍。

“好啊!”少俠神色瀟灑之至,甲板上立時響起了一片喝彩,人人的歡呼都自真誠。原來這白衣少年性情自負,適才青銅古劍斬來,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寶劍擋架,只管轉過身去,以背後的兵器擋下對方的殺招。這招好看是好看,卻不免過行險,只消落劍處差之寸許,抑或是自己的寶劍鋒銳不及對手,立時便要給人腰斬了。

看這“大武神王劍”乃是朝鮮遠古神兵,先前斬刀壞槍,人所共見,誰知卻無法斬斷白衣少年的佩劍,足見這柄劍定有重大來歷。若是崔風憲在此,定能叫破此人的來歷,只是眾船伕並非武林中人,崔軒亮也屬年輕識淺之輩,自都認不出人家的來。那少俠擋下了柳聚永的突襲,已然技驚四座。他擋住了朝鮮眾官的去,眼見他們還抓著一名男,雙眼緊閉,好似暈了過去,不覺又是一奇,道:“這人又是誰?為何會給你們押著?”

他探出手來,正要去拉那名東瀛人,猛聽“嗡”地大響,“大武神王劍”當胸再斬,說時遲、那時快,那白衣少年一個後仰翻身,便避開了對方的青銅劍,隨即握住背後神兵,運力疾抽,但見一道白虹劃破霧氣,光芒萬丈,竟逼地眾人別開了臉。當地一聲巨響,嗡嗡之聲盤旋上天,只見“大武神王劍”晃了一晃,再看那名少俠,手中也握著一柄寶劍,劍身筆直,劍面上鑄有篆字花紋,見是“峨眉羽士”四個字。

“峨眉山白眉劍!”崔中久驀地吃了一驚,“你……你是白璧瑜的什麼人?”白衣少年笑道:“在下白雲天。你稱我大伯的名字,可得恭敬點兒。”說話間挽起劍花,劍連環,便朝柳聚永圈去。峨眉高手來了,眾船伕都是吃了一驚,看那白衣少年報上名號,自稱“白雲天”,他出手時衣衫飄飄,宛如仙家出塵,手上招式也甚為俊秀飄逸。那柳聚永也不答話,“刷”地一聲勁風破空,手中長劍反刺而出,碧影幽光,正是“大武神王劍”反擊而來。

噹噹噹噹,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擊聲,只見白光如虹,正是白雲天手中神兵;碧影青青,則是“高麗名士”的青銅古劍。雙方以快打快,招式綿密,每回寶劍相觸,便要爆出一陣刺耳銳響,竟使甲板上開滿了火樹銀花,煞是耀眼。

雙方越打越急,彼此專攻不守,招式險惡,每一劍都是斬在對方的兵刃上,一時間不知對撞了幾幾千下,慢慢地,柳聚永呼吸加促,竟給對方逼地退後了。這並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對手,而是白衣少年的寶劍過鋒利,雙方兵刃每回相觸,自己的“大武神王劍”便要嗡嗡大響,火光炸開處更見細小銅屑飛出。若再硬碰硬下去,自己這口青銅古劍定要毀於此役。

眼看“高麗名士”有所不敵,“濟國手”便要上場了。那崔中久提起了“濟刀”,拐著那條瘸腿,緩步而來,猛聽“刷”的一聲,“濟刀”抽將出來,只見刀光如雪,甚是亮眼,那崔中久凝目旁觀兩人激戰,隨即兩手握柄,緩緩擺出了雙手劍式:“霹靂上殺”。

“濟刀”形如日本刀,其名為刀,實為雙手劍。刀身重二十斤,握柄處長,出手時須得雙手來握,看這招“霹靂上殺”氣凝如山,出手時僅有兩式,一式稱為“豹頭擊”,一式則為“獨劈華山”,倘使對手膂力不及,抑或兵器有所不如,往往會連人帶劍給他砍為兩段。

那白雲天見得“濟國手”上來,卻是絲毫不怕,一面與“高麗名士”拆招,一面以眼角餘光打量崔中久,神情瀟灑,似乎胸有成竹。崔中久嘿嘿一笑,將寶刀高舉過頂,正要上步突擊,卻給人拉住了。他微微一凜,回頭一望,卻是“目重公”來了。“目重公”沉眉斂目,冷眼旁觀,眼看柳聚永腳下連退,漸漸不敵,忽然間凌空一抓,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竟離鞘而出,竟已飛了過來。聽得“嗡”地一響,“目重公”屈指輕彈,刀柄給中指彈過,頓時刀身旋轉快絕,直朝白雲天射去。

一時間,白雲天面前烈風大作,那單刀還未來到面前,一股刺眼強風便已襲來,逼得他睜不開眼。他心下大駭,萬沒料到敵眾裡還藏著一位絕世高手,慌忙下急急向左閃避,豈料那柄單刀半空旋飛,仍朝自己胸口射來,似已算準了自己的退。眼看對手的武功深不可測,那白雲天更是驚恐,情急下只能迴轉了寶劍,便朝單刀硬架。

當地巨響過後,單刀四散碎裂,射向了四面八方,船上眾人大驚失色,各尋掩蔽之所,崔軒亮也撲倒了兩名婢女,就怕她倆受了損傷。

“奪”、“奪”之聲不絕於耳,甲板上釘了一整排刀屑。轉看那白雲天,虎口已然破裂出血,寶劍非但給震得脫手,手臂、大腿上更是鮮血淋漓,竟給刀屑釘出了十來處傷口。一噔噔噔地退到了船尾,臉上滿是駭然。

那“目重公”武功之高,天下罕有。區區一招使出,便將不可一世的白雲天打得一敗塗地。他斜過了眼,環顧全場,似在問還否有人上來挑戰。半晌過後,他把袍袖一拂,眾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東瀛人,正要上船離開,卻聽白雲天哈哈一笑,道:“好啊,你們這般倚多為勝,欺侮於我,可別怨我找幫手囉。”眾人聽他還要尋找幫手,不禁都是一奇,白雲天卻不打話,只從腰間取出一隻小小的嗩吶,向天吹鳴。

“嗚嗚……嗚嗚……”嗩吶形體雖小,聲腔卻大,登時遠遠傳了出去。

“嗚……嗚……”瞬息之間,霧氣深處也傳來了嗩吶聲,悠揚及遠,久久不息。

霧中深處有回應了,朝鮮眾人驚疑不定,不知是什麼人到來,只聽白雲天鼓氣吶喊:“爹!我在這兒!我在這兒!”慢慢的,霧裡嗩吶聲益清澈,但覺海面劇烈起伏,似有什麼巨物逼近而來,正感駭然間,猛聽“砰”地大響,朝鮮戰船給狠狠撞了一記,帶得商船上下震盪,眾人有的扶住船舷,有的跌坐在地,卻不約而同張大了嘴,齊朝右舷仰望而去。

“嗚……嗚嗚……”右舷濃霧破散,朝鮮戰船旁靜靜駛來一艘鉅艦,它比崔風憲的船大了兩倍不止,看那西桅杆懸著一面方旌,大書“隆慶”,右側另有一面號旗,見是“宣威”。正中則是一面錦繡王纛飛揚在天,高書“日月”二字。多少年過去了……日月旗,那驅逐韃虜的旗號,終於重現在大海之中,一時之間,眾船伕熱淚盈眶,人人都跪倒下來,痛哭失聲:“萬歲!萬歲!萬萬歲!”

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前後九桅十二帆,艦體之大,冠絕天下。這便是寶公留下的最後遺蹟。曾經名揚海外的鉅艦,隨著永樂大帝的過世,便一一給朝廷拆毀遺棄,如今這碩果僅存的鉅艦再次現身,如何不讓眾船伕心神激盪?

嗚嗚……嗚嗚……嗩吶聲相繼響起,苦海中一字排開了艘鉅艦,“宣恩”、“宣德”、“宣武”,正是隆慶朝殘存的“宣威四艦”。這四艦中以“宣威”為帥字,餘為戰座艦,護衛前方兩翼。諸船以虎頭浮雕在前,彩繪鳳凰於兩翼,望來便如大鵬金翅鳥,體勢巍然,巨無與敵。

情勢急轉直下,中原的戰船已然開抵,此時“宣威艦”擠開了朝鮮戰船,船頭便與崔風憲的船尾相接,聽得砰地一響,行板放落下來,隨即走上了一群人。中國的援軍到了,但見為之人身穿金甲,頭戴金盔,四十出頭,卻是一位“督師總兵官”。看他雖作武官打扮,卻是丰姿儒雅,飄飄然有出塵之貌,端的是上國儀表。一旁另有十來名隨扈跟隨,人群最後則站著一名中年美婦,也是雪白端正,想是那位督師的親眷。

甲板上亂成一片,滿地刀械,有個男倒於血泊中,死活不知。那督師眉頭緊皺,轉頭去看那白衣少年,卻見他身上染血,已然受了輕傷。忍不住嘿地一聲,道:“雲天,爹爹不是要你過來察看情勢麼?怎地又打了起來?”白雲天聽了那中年男的問話,登時指向朝鮮武官,大聲道:“這些人強兇霸道的,好生可惡,孩兒一時看不過眼,便和他們動上了手。”

那中年男抬起頭來,待見對方的戰船高懸王纛,上書“朝日鮮明”四字,忍不住搖了搖頭,責備道:“你又來了,你當這裡是峨眉山腳,由得你不分青紅皂白、胡打一氣麼?這些人是什麼來歷?你可曾問清楚?”

白雲天咳了一聲,道:“這……這孩兒倒沒問。”

那督師嘆道:“胡鬧,胡鬧。瞧瞧你,成日裡逞勇鬥狠,這可又掛彩了吧?”話聲甫畢,那中年美婦已然急急迎上,慌道:“什麼?雲天又受傷了?快去找大夫來。”

那中年美婦白皙美貌,與白雲天有幾分神似,當是他的孃親無疑。果然白雲天低聲便道:“娘,一點輕傷而已,您別在這兒婆婆媽媽、大驚小怪的,好生丟人。”那美婦嬌嗔道:“丟什麼人?你打架受傷,娘連瞧都不能瞧?”

那中年美婦溫柔秀美,看她細心捋起兒的衣袖,已在替他包紮傷勢,不勝愛憐之色,似為兒死了也甘心。那白雲天卻是一臉尷尬,只左右張望,想來大庭廣眾下,就怕給人見了笑話。

白雲天手臂擦傷,大腿上也給割破了幾處傷口,便惹得孃親呵護備至。可憐崔風憲倒斃在地,一身是血,卻是無人聞問。只聽咚地一聲,崔軒亮跪了下來,啜泣叩:“大人!小民的叔叔給他們殺死了,求大人!求大人!給咱們主持公道!”

眼看崔軒亮哭哭啼啼,白璧暇忍不住眉頭緊皺,道:“張勇,過去問問,瞧瞧生了什麼事?”此時白雲天的寶劍還落在甲板上,人群中便走出一名隨扈,將之拾起,卻是那張勇了,只聽他問道:“你們是朝鮮國的人麼?”

那“目重公”自高身份,不屑來答。那申玉柏便上前道:“正是。下官朝鮮景福宮帶刀統制申玉柏,不敢請教將軍名號。”那隨扈淡淡地道:“某是宣威艦水師教諭,張勇。”申玉柏必恭必敬,忙躬身道:“參見張將軍。”

當時中華國力冠於東海,海船出航時,有如天巡狩,氣勢自也非凡。那張勇受了他一禮,卻不應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見朝鮮武官人人帶刀,船上還架起了洪武炮,全數對準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統制,你們大張旗鼓地夾住這艘商船,卻是想做些什麼?”

申玉柏忙道:“回張將軍的話。我等奉敝國主之命,前來此地追緝倭寇。誰知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貴國商船之上,咱們無可奈何,只有攔停了船,登船捕。”那隨扈哦了一聲,眼見朝鮮武官還架著那名東瀛人,便問道:“這小就是統制口中的倭寇麼?”申玉柏忙道:“沒錯。此人十惡不赦,殘賢害善,我們已將他拘捕到案,一會兒便要押回國去受審。”那隨扈不置可否,左顧右盼間,又見崔風憲倒在地下,便道:“這人又是怎麼回事?怎會死在這兒?”

申玉柏忙道:“這位便是這艘船的船東。他不知為何,硬是要窩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遜,之後爭吵叫囂,最後還和咱們動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劍自衛,以致有所死傷。”“胡說!胡說!”崔軒亮衝了過來,淒厲哭叫,“你們幾十個打他一個,還說什麼自衛?”正要上前廝打,卻給眾船伕架了開來,兩名婢女也急來相勸,都要他稍作忍耐,讓本國官長調處。

那隨扈眉頭深鎖,道:“幾位朋友,不是我要說你們。這朝鮮、中華本是一家,自該以和氣為上,你們下手可也重了些,怎能把人殺了呢?”

申玉柏嘆道:“將軍有所不知。這位船老闆也是有功夫的。咱們若不出手自衛,恐怕現下倒在血泊裡的,便是咱們幾位武官了。”說著低聲又道:“張將軍,我方趕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個方便,讓咱們的船早些離開。”那張勇還未言語,手上卻已多了一隻木盒,正是申玉柏塞來的。他愣了一愣,掂著那盒沉甸甸的,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當下悄悄將之開啟,驚見裡頭金光閃閃,竟是放滿了金條。

申玉柏附耳道:“張將軍,貴我兩國,和氣為貴,還請您替咱們打點打點。”

此時中原的戰船勢大,共有四艘鉅艦前後抄夾,對方若是執意刁難,朝鮮戰船恐怕要吃上大虧。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禮,那張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說話,卻聽耳邊傳來啜泣聲:“軍爺……您不能拿……”

眾人愕然,轉頭去看,卻又是崔軒亮來了。只見這孩哭紅了眼,跪倒在地,緊緊抱住了張勇的腿,哭道:“軍爺……您是咱們姓的武官,不能拿他們的錢,您若是缺錢用,小人這兒也有……”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把碎銀,捧於掌上,不住啼哭。張勇又羞又怒,喝道:“誰說我要錢了?你把手松了!”舉起腳來,往崔軒亮身上一踹,碎銀滾得滿地都是。那崔軒亮一不敢還手,二不敢鬆手,只顧抱著那人的腿,嗚嗚啜泣。

那張勇給這麼一鬧,也有些下不了臺,他望向申玉柏,道:“這事如何處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問問我家大人。”正要轉身,卻給人拉住了,他回頭一看,但見來人瘸了一條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張勇的肩頭,含笑道:“這位將軍,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

張勇愣了愣,道:“你……你認得我家督師?”

崔中久微笑道:“久聞白璧暇白督師出身峨眉,一身劍法出神入化,一手章更是名動公卿,號稱‘書劍雙絕’,在下久在異邦,卻也仰慕得緊,不知今日是否有緣拜見?”崔中久長年在官場打滾,深暗人情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後便響起了腳步聲,只見那“白督師”親自上前,捋須微笑:“這位是‘濟國手’崔中久崔大俠吧?”

那崔中久聽得對方認得自己,心下自也歡喜,忙欠身施禮,說道:“不敢、不敢,白督師之前,誰敢自稱什麼大俠?只是我等雖遠在朝鮮,也知‘靖海督師’白璧暇武雙全,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狀元,今日一見,果是神采飛揚,‘書劍雙絕’之號,絕非虛傳。”白璧暇心下得意,臉上卻不好過快意,便道:“崔大俠客氣了。適才犬舉止莽撞,若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崔中久驚道:“原來那位少俠是您的公?難怪動起手來凌厲無比,咱們要是少練了幾年功夫,恐怕就見不到大人了。”

崔中久甚是機敏,官場功力不知勝過申玉柏多少倍,幾句話說去,白璧暇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俠說笑了。我這兒藝成不久,初生之犢,就是莽撞急躁,適才若非崔大俠手下留情,他哪裡還有命在?”他說得興起,便揮了揮手,道:“雲天,過來。”

話未落音,腳邊立時趴來了一人,只聽他悲聲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給他們殺了,大人……你得給小民主持公道……大人……”

崔軒亮又來了,他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眼見雙方相談甚歡,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模樣,生怕他們化敵為友,便又跪了過來,大放悲聲。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見得這孩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煩。便皺了皺眉,道:“你別跪在這兒,起來說話。”那崔軒亮其實只是個孩,一輩在叔叔呵護下長大,哪裡見過什麼大場面?只哭哭啼啼地站起,不住伸手拭淚,模樣為可憐。

這“宣威艦”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賈賓客,聽說出了事情,便都擠上了鉅艦船舷,自在那兒觀看。眾目睽睽之下,崔軒亮又是泣不成聲,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崔軒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軒亮……”

白璧暇點了點頭,道:“適才咱們見到的號炮,可是你放的?”崔軒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麼會有寶公的號炮?可是偷來的?”崔軒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號炮是寶公留給我叔叔的。”張勇嗤地一聲,道:“胡說,寶公何許人物,怎會和一個跑船的來往?你可別胡吹大氣。”崔軒亮垂淚道:“我叔叔真的認識寶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後,他說朝廷小人當道,這官不做也罷,便自己買船出海……”

張勇怒道:“大膽刁民!什麼叫小人當道?皇上又是什麼時候死了?你口無忌憚,可是想造反麼?”崔軒亮嚇地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大哭討饒。白璧暇拉住了下屬,道:“行了。這孩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樂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說令叔是寶公麾下的舊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稱呼?”

崔軒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樣,也都姓崔……”張勇皺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難道還姓龜麼?”眾隨扈聽到耳裡,忍不住都笑了出來。白璧暇見這孩人高馬大,說起話來卻甚為幼稚,想來沒什麼家教。不由嘆息一聲,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軍中的職務是什麼?你知道麼?”

崔軒亮哭著搖頭,卻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陳忙跪了過來,垂淚道:“大人,咱們家二爺姓崔,雙名風憲,他過去是寶公的同知指揮,下轄中軍左營六艦,咱們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寶公的艦隊龐大,全隊出航時以“貴”字列隊,分中軍五營、前軍左哨五營、前軍右哨五營,另有馬船、糧船、水船押陣在後,寶船鉅艦六十二艘,小船不計其數。這崔風憲當年坐鎮中軍左營,手掌六艦,可說是威風凜凜。

人情年來薄如水,事隔久遠,永樂老將雕零殆盡,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總之沉吟半晌,推稱不知:“這人真是沒聽過,他退下來多久了?”眾船伕大哭道:“大人,您別小看我家二爺啊!他是永樂老將,十歲追隨祖,打過蒙古,下過西洋,為天下漢人立過大功勞,他當年出海的時候,您恐怕還只是個小娃娃啊!”

這話確實沒錯,崔風憲今年六十有四,當年遠渡重洋之時,還只十出頭,算來當時白璧暇不過十四歲,少不更事的年紀,哪知什麼東洋西洋?

眾船伕沒讀過什麼書,說起話來難免犯衝,那白璧暇吃了他們一頓排頭,心下自也不快。那張勇走了過來,附耳道:“大人,現下該怎麼辦?可要放這些朝鮮人離開?”白璧暇轉到了一旁,低聲道:“朝鮮與我中華素為友邦,本就不該大動干戈。咱們若要隨意扣押他們,定會引軒然大波。”張勇低聲道:“如此說來,大人是要放他們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來麼?”

張勇疊聲稱是,朝崔軒亮瞧了一眼,附耳又問:“苦主那兒怎麼辦?”白璧暇道:“此事說來雙方都有過錯,以致生出不幸。一會兒你把那盒金條要來,盡數留給那孩,當作撫卹便是。他收了錢之後,自也好說話許多。”

張勇微笑道:“大人英明,這些姓見錢眼開,給他們點錢,什麼話都沒了。”正要轉身過去辦理,卻又給拉住了,那白璧暇從懷中取出一張名帖,囑咐道:“記得把我的名帖交給那姓申的,讓他呈給朝鮮國王,務必讓他曉得這人情是誰做的。”

張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屬下懂得。”他找來了申玉柏,交頭接耳一陣,便又取過了木盒,走到了崔軒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窩藏倭寇,有錯在先,逼得人家動了手,這才生出意外。看,我給你說幹了嘴,總算討了些便宜回來。你快收下這些金吧,別再鬧了。”

崔軒亮呆住了,萬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演變,他喃喃說道:“那……那我叔叔呢?你們不管了麼?”張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復生,何況你叔叔自己有錯在先,怨得了誰?”他懶得再說,轉身便走。

崔軒亮呆呆地看著地下的金,淚水撲簌簌滾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來的本國援軍,竟是這樣待他。眼見白璧暇掉頭而去,他忽然撲了過去,死抱著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

白璧暇眉頭緊皺,想他是武之人,只消輕輕一抬腿,便能將這少年遠遠踢出去,抑或一聲令下,便能有隨扈來拉,可他卻還是給死拖住了。

白璧暇遲遲不動,已給纏住了。兩旁隨扈欲待上前,可督師並無號令,誰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軒亮哭得慘,� ��名中年美婦便走了出來,蹲地安撫:“這位小弟,我丈夫其實是為你好,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便算殺了這些朝鮮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來了。來,你要是嫌錢少,我這兒還有一些。”她可憐這小孩,便拿出了幾張銀票,正要送將出去,冷不防崔軒亮淒厲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婦,大哭道:“走開!誰要你的臭錢了!走開!走開!”

那美婦毫無武功,啊的一聲,身向後便倒,那白雲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我娘是好心幫你,你可別不識好歹了!”崔軒亮不去理他,只是抱著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這小孩死纏爛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說父連心,那白雲天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臭小!冤有頭、債有主!你想報仇,不會自己去麼?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殺的,為何纏著他?”這話倒提醒崔軒亮了。他張大了嘴,急急轉頭,只見朝鮮戰船再次靠近而來,眾武官紛紛轉身,隨時都能上船離開。他啊地一聲大叫,便從叔叔腰間抽出匕,淒厲哭叫:“我不要你們了!我自己報仇!我自己報仇!”

這招“移禍江東”甚是管用,眼見崔軒亮如瘋似狂,一殺將過來,朝鮮眾武官莫不叫苦連天,都曉得這小孩一旦纏上身來,誰也走脫不了。可要說把他打死打傷,卻又天理難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別過來了,否則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軒亮大哭道:“你們打死我吧!讓我去見我叔叔!叔叔!叔叔!”眾船伕怕他過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卻都攔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亂成一團,那兩名婢女趕忙奔到了內艙,拼命拍打艙門,哭喊道:“老爺!老爺!你快出來勸勸崔少爺啊,他叔叔給人殺死了!”

兩名婢女喊得聲嘶力竭,門內卻是毫無動靜,卻不知徐爾正是年老耳背,還是嚇死在裡頭了,就是默不作聲。

四下亂糟糟的,眼看崔軒亮衝將過來,崔中久煩不勝煩,皺眉道:“小弟,你可別怨我了。”握緊刀柄,嗡地一聲,刀鋒已然出鞘,便朝崔軒亮的左腳削去,把這孩的腳筋給削斷後,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軒亮本是名門弟,可一來心神激盪,二來臨敵經驗淺薄,來“濟國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絕不在“高麗名士”之下,這一刀斬出,少年人難以閃避,左腳是殘定了。鏗地一聲大響,甲板上閃過一道七彩幻光,一物橫空飛來,逼得崔中久向後一仰,手上刀鋒便斬了個空,崔軒亮手持匕哭喊,正要過去亂刺亂戳,卻給人一把抱住了。

“別拉著我!別拉著我!”他手持匕,猶在大哭大叫。卻聽背後傳來蒼老嗓音,勸道:“孩,君報仇,年不晚,現下賊人勢大,等你有朝一日憤圖強,把武功練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這個場。”崔軒亮哭叫道:“你是誰?”

全場都回過頭來了,只見甲板上站著一名老道士,面色紅潤,留著長長的花白胡,看他把手一舉,帶得鐵鏈譁啦啦地大響。一陣七彩幻光閃過,一物飛回了他的背後,卻是一柄煉劍。聽他淡然道:“老道點蒼不孤。”

聽得點蒼掌門來了,眾人都是微微一凜。要知方今武林雖大,論到劍法一項,卻以武當最純、峨眉最強、點蒼則是最奇。點蒼山中多藏寶劍,劍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是門中練有一樣絕技,稱作“雲門飛劍”,整整失傳了代,直至這位“不孤”接下掌門之位後,方在他手中重現人間。

方今點蒼一脈雖只寥寥數人,卻是個個身負絕藝。崔中久不動聲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不孤,神態戒備。那不孤老道卻也無意動手,只把崔軒亮帶開幾步。柔聲道:“崔小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有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對麼?”崔軒亮大哭道:“對!我爹爹就是崔風訓!‘崔無敵’崔風訓!‘廣成公’崔風訓!你認得他麼?你認得他麼?”

崔風訓名氣大,不知勝過胞弟多少倍。聽得“崔無敵”的名頭,白璧暇登時“啊”了一聲,才知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竟是當年永樂帝座下八虎之後,倒真是小覷他了。只聽不孤嘆道:“崔廣成、魏友逢,皆是永樂帝座下名將,二人一內一外,並稱‘龍帥虎將’,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只有那幫乳臭未乾的後生小輩,方才有眼不識泰山。”

此時白璧暇回身上船,聽得這幾句譏諷,眉頭不由微微一皺,腳步便緩了下來。一旁張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長,你嘴裡不乾不淨地說些什麼?”

不孤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軒亮的手,輕聲道:“孩,你是功臣之後,虎將之,如今國家不能保護你,朝廷裡又是君驕臣諂,人人只知升官財,貪圖己利,盡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處境孤單,越要會忍耐,千萬不要讓你叔叔白白送命,知道嗎?”

這番話說得難聽之至,非但把滿場武編排上了,連皇帝威名也有損及。是可忍、孰不可忍,眾隨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雲天按捺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虛長幾歲,這幾日才待以上賓之禮,讓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飯,你可別忘恩負義了!”不孤皺眉道:“你家的船?怎麼,這船上不懸紅旗,改懸白旗啦?”說著作勢眺望,左顧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口中的“紅”字,意即在此。那白雲天說不過他,氣得俊臉白,那中年美婦拉住了兒,低聲道:“算了,別和他計較。”不孤笑道:“還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老公不折腰。白少俠,等你娘日後給你添個親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飛黃騰達了,恭喜、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聽得此言,那白夫人氣得俏臉白,白璧暇、白雲天父倆則是渾身抖,目現殺機。眾人聽不孤說得興高采烈,卻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個官家夫人,怎能憑空生個親王兒,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齒,心裡在氣些什麼。

眼看父倆怒衝冠,隨時都會翻臉動手,不孤卻也不怕,只笑道:“小兄弟,咱們並肩作戰。小的給你,大的給我。”

崔軒亮對白家父本有好感,可連著幾番事情鬧下來,卻不免痛恨之至。聽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懷了,他大喊一聲,擺開了拳腳架式,正要過去搦戰,忽然間腳踝給人輕輕一觸,卻有一隻手放了上來。

崔軒亮張大了嘴,呆呆地向下望,只見叔叔的手擱在自己的腳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卻滲出了淚水。崔軒亮如中雷擊,霎時撲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還活著麼?叔叔?”

眼見崔風憲動了一下,宛如殭屍作祟。白璧暇、白雲天,乃至於朝鮮眾武官,全都吃了一驚,眼見崔風憲好似還有氣,不孤便也不急著打架了,只扯開大嗓門,喊道:“鬼醫王魁!你***快過來救人啊!”

情勢十萬火急,宣威艦上腳步聲大響,聽得幾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師父在喊你了,你快出來啊!”

四下呼喊聲一片,人人都在尋找那個“鬼醫”。不多時,便見宣威艦上走下了一名糟老頭兒,看他左手提著竹籠,右手拿著酒葫蘆,打著哈欠道:“睡個午覺,也是不得清靜。不孤老頭,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不孤罵道:“你還拖拖拉拉的,一會兒人都成了殭屍,看你怎麼救?”那糟老頭兒笑訝道:“殭屍?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試試。”這老頭兒睡眼惺忪,外號又是什麼“鬼醫”,想來本事古怪,說不定專把活人醫成死鬼。他來到崔風憲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後捏了捏他的筋骨,當即道:“他流血多,心老早不跳了。”

崔軒亮大哭道:“你胡說!他方才還握住我的腳!”

王魁搖頭道:“凡人死後,筋肉轉緊,往往手足會動上一動,作不得準的。”崔軒亮大哭道:“你胡說!你胡說!你這個庸醫,你走開!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將早已斷氣了,他雙目茫睜,身體僵直,原來方才那一動,只是人死後的抽搐而已。眼看崔軒亮抱住叔叔的屍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反正新採了幾味藥,剛巧試試藥力。”說著開啟了一隻竹籠,用竹夾取起一物,便朝崔風憲心口放去。崔軒亮愕然道:“龍蝦?你……你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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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這玩意兒能不能吃?”

崔軒亮凝目去看,只見那物生了巨螯,色呈黑紅,體型約比龍蝦大了一倍,猛見它後尾上揚,隱隱帶著毒針,不由心下大驚:“這……這是毒蠍!”正要用手驅趕,那“鬼醫”卻攔住了他,說道:“別碰它,這是苦海毒蠍,天性兇惡,一針畢命,千萬別碰它。”崔軒亮急道:“那……那你還讓它螯我叔叔?”正要設法阻攔,卻給不孤拉住了,聽他道:“放心,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連鬼也能醫,你放心讓他診治,不必擔憂。”

尋常毒蠍體形不大,至多兩寸長,那“鬼醫”手中的蠍卻甚巨大,足有一尺長寬,模樣甚為可怖。只見那毒蠍爬到崔風憲的心口,慢慢螯下了一針,崔軒亮大驚失色,他不顧一切,正要上前搶救,那王魁卻道:“攔住這孩。”只見王魁夾起了毒蠍,小心放回了竹籠,然後在崔風憲的心口壓了幾壓,猛聽“咳”地一聲,那崔風憲身一動,竟爾吐出了一口血沫,隨即面色泛黑,手腳劇烈抖動,傷口處竟又滲出血來了。不孤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壓著他的手腳,我得給他活血。”眼看死人復活,全場都愣了,朝鮮武官、中原隨扈全都停下腳來,佇足遠觀。那柳聚永也是雙眉一軒,便也轉過身來,遠遠望著崔風憲,臉上帶著幾分關切。

此行雙方並無仇怨,說來一切爭執兇殺,都是為了那個東瀛人,倘使崔風憲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歡喜了。此時此刻,連那“目重公”也停下腳來,只見他招來了崔中久,似在詢問那“鬼醫”王魁的來歷。

場面亂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轉睛,忽聽“嘿”地一聲,一名朝鮮武官摔倒在地,猛見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東瀛人脫逃了。

這東瀛人機警多智,原來早已悠悠醒轉,只在伺機而動。好容易崔風憲死而復生,不免讓朝鮮眾人分心旁騖,當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便趁勢兔脫,崔中久、柳聚永等人雖已猿臂暴長,卻都晚了一步。這東瀛人好生厲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艙下去鑽,二不往大海跳去,而是向著中國武官那廂奔去,似要竄上“宣威艦”去,心思可說其敏銳。

眼見那東瀛人朝己方奔來,背後朝鮮武官則是大呼小叫,奮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張。白雲天吃了一驚,忙道:“爹,我們要幫哪一邊?”白璧暇攔住了兒,不許他輕舉妄動,隨即低聲傳令:“張勇、李成,吩咐弟兄們向後退,放他過來。”白璧暇何其老練,一見這批朝鮮人神色驚惶,便知這東瀛人身份非同小可,一見他要自投羅網,自然要借力使力、暗渡陳倉,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貨可居了。

眼見中國武官向後退開,明擺了放出一條生,那“目重公”看在眼裡,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聲,身法如電,轉眼間後先至,竟已追到那東瀛人背後,隨即提起了一口氣,向前劈出一掌。

掌風無聲無息,掌心卻藏了一道白光,這是“花郎新羅掌”的最上:無相無形掌。“目重公”心意已決,若抓不回這名東瀛人,便不會留他的活口。白雲天慌道:“爹,要死人了,這可怎麼辦?”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過那東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懷武功,當即道:“先別動,等他過來。”一邊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東瀛人奔進己方人群,他便有藉口搶人了。

此時生死已在一瞬間,只見中國武官虎視眈眈,那“目重公”卻是殺機已動,前有狼、後有虎,那東瀛人無論落入哪一方手中,都會給扣押起來,過著永不見天日的日。他目光一瞥,忽見那中年美婦站在身旁不遠,霎時應變奇快,一個右手暴長,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將她扯到了背後,便朝“目重公”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擋箭牌。此舉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雲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頓時駭然道:“你幹什麼?”

眼看中年美婦成了他的護身符,那“目重公”卻無收手之意,自知這東瀛人狡猾厲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後怎還抓他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氣,掌中反而加力擊打。那白璧暇見勢頭不好,只得大喝一聲:“朋友!手下留情!”

“娘!”白雲天狂喊一聲,飛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劍”嗡地一聲,便從兒腰間離鞘飛出,霎時劍鋒展開,光彩奪目,他不待縐縐地上前邀鬥,手指一沾劍柄,便已飛身跳起。那白雲天則是使出了一招“蜻蜓點水”,俯身飛掠,便要將孃親抱開。白家父同心協力,一個撲前搶救,一個提劍斬殺,均是對症下藥之舉,豈料“目重公”掌力絲毫不緩,來勢遠比自己為快。白璧暇見自己離對方足達八尺遠近,那“目重公”卻離自己妻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長!請你相助!”

“嗖”地一響,那不孤道長見得同胞遇險,二話不說,把背一彎,背後長劍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喉頭飛去。這劍來勢奇快,後先至,轉眼便飛到喉前寸,“目重公”若不回手自救,便等於是自殺。

點蒼高手橫空飛劍,靖海督師近身來襲,連那白雲天也運起了畢生功力,直朝孃親撲去。兩大高手聯手出招,那白雲天雖然稍弱,功力卻也不可小覷。只是人雖說絕出盡,卻沒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婦。

“無相無形掌”,新羅掌法第一絕,威力豈同小可?眼看“目重公”的重掌即將襲來,那美婦卻只呆呆傻傻,渾不知生了何事,說時遲、那時快,忽聽遠處有人吐氣揚聲,砰地一聲巨響,整艘大船劇烈晃盪,但見甲板向左傾斜,那美婦站立不穩,立時撲跌在地。

“嗖”地勁風刮過,“目重公”的掌風已從那美婦頭頂撲過,卻打了個空。又聽“鏘”、“鏘”兩聲巨響,白璧暇、不孤二人的兵器攻來,那“目重公”把背後石棺一轉,頓時火花飛散、石屑紛飛,不孤的“九霄劍”、白璧暇的“白眉劍”,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一片混亂中,白雲天總算飛身而來,他抱住了孃親,母倆滾在甲板上,摔作了一團。大船搖晃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驚魂甫定,都不知生了何事。“撲通”一聲,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眾船伕探頭來看,只見那東瀛人潛入了大海,隨即消失無蹤。

東瀛人逃了,靠著中國諸大高手合力攔阻“目重公”,終於還是讓他成功脫逃。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怒之矣,陡地雙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勢懾人之至,背後石棺上下震動,竟爾喀喀作響。棺板上的封條給這股力道一激,驀地“噝”、“噝”連聲,已盡數崩開。

此時吼聲不絕於耳,石棺更是轟然作響,棺縫旁已飄出了一股黑氣,不知那裡頭藏了什麼東西,似要闖出來了。當此異狀,滿船上下莫不駭然變色,人人都在向後急退。卻在此時,一隻手掌伸了過來,將棺板壓住。聽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目重公”吐氣揚聲,手刀直劈而下,勁風狂烈,銳不可當,卻見一人腳下微轉,踏出了半圓,讓過這驚天動地的一劈,但仍牢牢按住石棺蓋板,竟不讓“目重公”來開。

眾人心下一凜,霎時之間,上起督師隨扈、下至婢女船伕,人人屏氣凝神,全都看向了這個人。來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頂,身形高瘦。卻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樣應是“宣威艦”上的賓客,可樣貌甚為眼生,諸人反覆端詳,卻還認不出來。

一片猜測中,那和尚卻只面向“目重公”,合十道:“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擊失手,何苦多作殺生?還請罷鬥吧。”

那“目重公”一語不,只是朝那和尚臉上打量,只見此人膚色斑駁,好似四十來歲,又似五六十歲,全然瞧不出真實年歲。只不過這人身材很高,雖在合掌彎腰間,卻還是比“目重公”高了幾寸。想來身長至少在九尺以上。雙方面面相覷,誰也沒動上一步。看這“目重公”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殺手,輒是雷霆萬鈞之勢,難以抵擋。旁觀眾人屏氣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擔憂。這僧人卻也定力過人,始終雙掌合十,垂不動。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將身一轉,便又把石棺負到了背後,想來是讓步了。眾人看在眼裡,都松了口氣。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問下屬道:“這位僧人是……”那張勇附耳道:“這人是個少林僧,在劉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凜:“少林寺的人?”

“阿彌陀佛……”那和尚見眾人望著自己,當即合十宣佛,自報姓名道:“貧僧法號,上天下絕。”聽得那人自稱“天絕”,眾人全都微微一愣。少林寺門規森嚴,近年來以“法弘德圓,靈慧渡空”八字定輩,寺中年紀最長者,乃是年近歲的“法顯大師”,至於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彌,則都是“靈”字定輩,上下八代中,實無這個“天”字,卻不知這位“天絕”從何而來?一片寂靜中,“目重公”卻也不加理會,只朝己方的戰船走去,眼看這人便要離開,忽然間人影一閃,一人追了過去,怒道:“等等!你險些打傷了我娘,便想這麼一走了之麼?”眾人轉頭一看,說話之人身穿白衣,面如冠玉,自是靖海督師之,少俠白雲天來了。聽得砰地一聲,“目重公”腳步一頓,已然沉下臉色,冷冷向後望來。雙方目光相接,那白雲天見得對方的眼神,不覺微起害怕之意,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躲到白璧暇的背後。低聲道:“爹,那人差點打死了娘,您怎都不管?”

這句話當真管用,白璧暇再計較宦海前途,外交利害,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他見船上眾人都在望著自己,情知官威不可失,便挺起了“白眉劍”,走上前一步,沉聲道:“朋友,在下中國靖海督師白璧暇,不知閣下高姓大名、如何稱呼?”督師大人親自仗劍問話,豈同等閒?但聽“宣威艦”上傳來車輪滾動聲,炮眼開啟,已然伸出了十來座黑黝黝的大炮,正是永樂帝於安南起造的“交趾炮”,前膛填彈,炸力深遠,最適合海戰,比之“洪武炮”的威力,有過之而無不及。先前老姓哭得你死我活,比不得督師夫人的一根小指頭,眼看白璧暇殺氣騰騰,替老婆出頭來了,申玉柏自是嚇得魂飛魄散,慌忙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這位是我朝鮮國主的至交‘華陽君’,適才為擒匪寇,出手略嫌冒失,還請大人莫要見怪。”

聽得“華陽君”字,白璧暇不覺哦了一聲,道:“華陽君?可就是那位‘入宮不跪、見王不拜’的平壤華陽君麼?”

申玉柏打躬作揖,忙道:“正是、正是,‘華陽君’正是我家主公,適才他險些傷了令夫人,過意不去,來日必會當面向她鄭重致歉,還請督師見諒。”官場中人,最善算計人情,那白璧暇雖說滿面不悅,可對方是朝鮮要人,自己若要下令開炮,來日朝廷必也會來查問此事,屆時朝鮮國王不但不會是自己的外援,恐怕還是個可怕至的敵人。

想起廣結善緣的道理,白璧暇的火氣驟降,一時無喜無怒,淡淡地道:“也罷,內毫無傷,華陽君致歉之說,不也言重了?倒是白某久聞‘華陽君’大名,難得海上巧逢,卻也算緣分一場。”說著走上前去,朝“目重公”的肩頭拍了拍,以示友善。那“目重公”也眯起了眼,朝他點點頭,算是兩國英雄喜相逢了。申玉柏松了口氣,道:“多謝督師大人,咱們這回很承您的情,來日必定奉答。”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買賣,白雲天心下不忿,大聲道:“爹!這人差點打死娘了,你怎就……”不孤嘻皮笑臉,插口道:“一條人命一兩,打死兩個還有地找。”

白璧暇定力過人,此時兒怨懟,旁人譏嘲,他仍是不見喜怒,只淡然道:“雲天,先扶你娘回去。張勇、李成,招呼大家上船,咱們要起錨了。”

白雲天心下不滿,可父親有命,卻也不敢違背,只得扶起了孃親,返身上船。眼看中原人馬即將撤離,崔中久便也揚聲怒喝:“大家還愣著做什麼?快下海找人啊!”撲通、撲通之聲不絕於耳,朝鮮眾武官紛紛跳下大海,四下捕那名東瀛人。

嗚嗚……嗚嗚……朝鮮戰船吹起了海螺,兩船一先一後,便要駛離了。那“鬼醫”王魁自始至終專心守志,身旁雖說打得驚天動地,眼光卻不曾離開病人一眼。崔風憲挨了海蠍毒螯後,已然有了呼吸,可手腳卻是劇烈痙攣,面色也是越漆黑,好似中毒了。崔軒亮拉住了王魁,驚道:“怎麼辦!我叔叔又不成了!”

王魁道:“別慌。”取出了一包藥粉,撬開了崔風憲的嘴,盡數灑了進去。那藥粉當是解藥,應能破解蠍毒,可此時崔風憲筋肉僵冷,面色黑,一條命去了已九成,那藥粉灑在嘴裡,也無法吞嚥。崔軒亮大哭道:“完了、完了,他又要給毒死了。”

王魁開啟隨身藥箱,取出了一根銀針,朝崔風憲頸部下方的“水突穴”刺入,這“水突穴”屬“足陽明胃經”,主治吞嚥、咽喉腫痛、喘息等等,每有奇效,哪知銀針入皮,崔風憲卻是筋肉繃緊,不曾感應。王魁嘿地一聲,道:“不行,他氣血衰敗,穴道失感,得讓他站起來。”

不孤抱起了崔風憲,讓他起立直身,王魁取來了清水,倒入他口中。可那藥粉雖給化開了,崔風憲卻不會吞嚥,嘴邊藥水淋漓,盡數流了出來。

崔軒亮又慌又急,哭道:“叔叔,你快喝下去啊!”正哭泣間,肩膀上卻按來了一隻手掌,溫熱輕軟,只聽他淡然道:“小施主,讓我來吧。”說話間伸出指來,便朝方才那“水突穴”輕輕一點,哧的一聲,勁氣透體而入,崔風憲立時喉嚨滾動,那藥水便已滑入喉中。

王魁大喜道:“珠璣佛指!天絕老弟可來了。快、快,快點他的氣舍穴,別讓他嗆死了。”聽得“天絕”二字,眾人都是急急轉頭,只見崔軒亮身邊站著一人,正是適才與“目重公”說話的那位和尚。

正看間,崔風憲喀地一聲,噴出藥水,竟又劇烈嗆咳起來。那和尚便又點出一指,朝頸部內側鎖骨而去,正是主治咳嗽氣逆的“氣舍穴”。崔風憲受了指力之後,呼吸轉順,藥水便又平順入喉,不再咳嗽。王魁笑道:“你再點他的‘缺盆’、‘庫房’、‘乳中’、‘關門’,‘大巨’這五穴,讓他腸胃蠕動。”那和尚出手如風,五指如輪,轉瞬便點了胃經五大要穴,認穴既準、手法又精,功效如同針灸。王魁心下更喜,笑道:“好你個少林和尚,認穴本事不輸大夫啊。”當下又說了十來個穴道名稱,有的止血、有的止痛,那和尚便也一一照辦。看兩人一個做、一個說,好似事先排練過一般,當真是合符若節,分毫不差。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崔風憲呼吸漸順,臉上黑氣消散,手腳也不再痙攣,慢慢臉上又有了血色。王魁笑道:“行了,讓他躺下吧。”

兩旁船伕急急取來擔架,不孤抱起了人,讓崔風憲平躺下來。眼看叔叔撿回了一命,崔軒亮心下又悲又喜,當下跪倒在地,痛哭道:“多謝幾位大俠,謝謝、謝謝。”不孤見他朝自己下拜,不由笑道:“我只是抱著人而已,你謝我做什麼?倒是老王給你出了大力,你可欠了他一個大人情唷。”崔軒亮滿心感激,便率著眾船伕跪下,哽咽道:“先生救命之恩,小人終生難忘,不敢請教先生大名,日後做牛做馬,也要給您回報。”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來,笑道:“做牛做馬,那就不必了。老頭兒姓王,名魁,少時醫狗醫貓,中年醫人,晚年醫鬼,朋友們曉得我專和閻羅王作對,便贈了個‘鬼醫’的外號給我。”說著又指向那名和尚,笑道:“這位天絕老弟也給你出力不少,你也給他道聲謝吧。”

不孤笑道:“小兄弟別聽他的,王先生師承九華名門,是天下第一醫術高手,你叔叔遇上了他,算是運氣。”崔軒亮磕頭哭謝,又朝那和尚下拜。那天絕和尚將他扶了起來,輕聲說道:“施主無須多禮。佛門中人,普渡眾生,此為貧僧職責所在,施主何須言謝?”

不孤哈哈笑著,摟住了天絕僧的肩頭,道:“老王,看看我多有眼光?船上這麼多賓客,我就只選天絕老弟和咱們同艙,你瞧瞧,這可撿到寶啦。”王魁笑道:“你別誇口,你初見他時,可也沒瞧出他是少林武僧,哪來的眼光可言?”崔風憲喃喃地道:“你們……你們之前不相識麼?”不孤笑道:“王魁和我是哥倆好,不過這位天絕老弟卻是在劉家港認識的,到了船上才慢慢混熟了。”崔風憲更驚奇了,又道:“劉家港?你們……你們是要上哪兒去啊?”不孤笑道:“這回魏寬六十大壽,廣邀天下群雄,咱們都是去拜壽的。”

崔軒亮訝道:“你們……你們也是去給魏叔叔拜壽的?”不孤正要回話,卻聽“宣威艦”上嗩吶高鳴,一名隨扈站在甲板上呼喊:“咱們要開船了,還有人要上來麼?”

先前眾人手忙腳亂,只在給崔風憲診治,朝廷眾人一一返回艦上,他們也是不知不覺。那“鬼醫”王魁本是船上賓客,聽得召喚,便要起身返回,不孤卻把他拉住了,道:“老王,留在這兒吧,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鳥氣。”

王魁遲疑道:“這……這不大好吧……失禮了。”不孤呸了一聲,道:“失禮個屁。”說著問天絕和尚:“老弟,你也不回去了吧?”

天絕和尚含笑道:“小僧追隨前輩驥尾,隨遇而安。”那王魁面色遲疑,還未說話,但聽腳步聲響,那張勇上前來了,說道:“王大夫,您是咱們船上的貴賓,白督師吩咐,要咱們恭請您回去。”

眼見白璧暇站在船頭等候,王魁更顯得為難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隨扈望了望,低聲道:“不……不了……我還是留在這兒吧。”張勇見說不動他,無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聲,卻聽腳步輕響,那白璧暇居然親自過來了,聽他沉聲道:“王大夫,萬歲爺臨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萬不能怠慢您。請您早些上船吧。”那崔軒亮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不覺吃了一驚,萬沒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還識得當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聲道:“白大人,病人傷勢沉重,隨時有變,我得在這兒看著。”

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無法勉強,便道:“如此也好,只是皇上吩咐您煉製的‘玄黃大正方’,藥材可都齊備了?”王魁支支吾吾,翻開了隨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龍蛇膽、苦海毒蠍……差不多都找全了吧……”白璧暇皺眉道:“王大人,這帖藥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這個字,請你切莫妄用。”

一旁隨扈登時喝道:“究竟差了哪幾味?快瞧仔細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間,忽聽不孤道:“老王,你還少採了一味藥。”王魁愕然道:“什麼?差了哪一味?我怎麼不知道?”不孤道:“奴才腦。”

王魁驚道:“奴才腦?這……這該上哪兒採啊?”不孤伸出手來,悄悄朝白璧暇的腦袋指了指,低聲道:“喏,還是熱的。”饒那白璧暇修養過人,聽得此言,卻也不禁嘿嘿兩聲,冷笑了出來,眾隨扈則是咬牙切齒,紛紛戟指大罵:“老狗賊!你罵誰是奴才?”

不孤笑道:“誰是奴才,我便罵誰,怎麼?這也礙著你們了?”

白璧暇惱羞成怒,想他貴為督師,今日卻是灰頭土臉,不說妻險些給人打傷,現下又給人連番羞辱,但他不願多做糾纏,當即深深吐納,道:“也罷,王大夫既然不願上船,末將也不敢強留。張勇,你過去問問,看看還有哪位賓客未曾上船?”張勇斜著一雙怒眼,四下提氣狂喊:“還有人要上船麼?咱們要走了!”話聲未畢,忽見艙門開啟,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們的船可是去煙島?可否送老朽一程?”

徐爾正總算現身了,看這老頭兒好生機警,大難一過,便又出來露臉了。張勇見此人面生,料來不是船上的賓客,便也懶得理會,只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眼看眾武官掉頭便走,徐爾正慌忙道:“幾位將軍,老朽姓徐名爾正,辭官前是常寺少卿,請你們留步啊!”

徐爾正退隱將近二十年,乃是樹倒猢猻散的一類,眾隨扈聽在耳裡,煩在心裡,走得更加快了。徐爾正情急之下,只得怒喊一聲:“且慢!老夫是徐忠進的叔叔!”鐵頭徐忠進,誅奸又殺佞,此人是當今刑部侍郎,乃是徐爾正的親侄兒。果然大名一出,眾隨扈立時緩下腳步,紛紛朝背後望來。徐爾正見說話管用,趕忙陪笑道:“幾位將軍,老朽有個生姓劉,己卯年進士,臉上還生了顆大黑痣,不知諸位相識否?”

方今朝廷裡己卯年點進士的,只有位姓劉,而其中臉長黑痣的,只有一位兵部尚書劉正。霎時之間,人人肅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帶領轉身,齊來參見:“宣威艦四督師白璧暇,拜見大人。”

“免禮、免禮。”徐爾正擦去滿頭冷汗,道:“白督師,敢問你們那兒還有空鋪麼?可否給老夫安排則個?”“大人,您客氣了。”白璧暇一臉親切,他握住了徐爾正的手,含笑道:“前常寺少卿玉趾親臨,‘宣威艦’上下蓬篳生輝,末將必當待以上賓之禮,來,快請上船來吧。”

徐爾正松了口氣,忙道:“小茗、小秀,收拾細軟,咱們要換船了。”兩名婢女聽他又要投靠新主,都慌了手腳。忙道:“老爺,您……您不管崔二爺了嗎?”徐爾正嘆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兇戰危的,咱們這是泥菩薩過江 ,自身難保,還是先換艘船坐坐吧。”說著轉過頭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聲道:“‘丹青書劍志,投筆報國心’,白督師,這是您的佳作吧?”

聽得對方記得自己的詩句,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聽了。”徐爾正責備道:“什麼辱不辱的?白督師的詩詞帶著英烈俠氣,豪邁慷慨,尤其是那股報國之心,更是躍然紙上。單以採而論,不知勝過那些翰林進士多少倍……您如此蓋世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白璧暇不由感慨萬千,嘆道:“大人說笑了,白某一介武夫,豈敢與天下才爭鋒?”

聽得此言,徐爾正又“嘖”了一聲,責罵道:“大人,您又來了!其實您雖只是舉人出身,可造詣之高,卻是當朝罕有其匹,怎能自暴自棄呢?依老夫微見,大人若要再上一層樓,當務之急不在升官,而在養望。”

白璧暇吃了一驚,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將還得再考一次進士了?”徐爾正細聲道:“大人此言差矣,現下您是四督師,動見觀瞻,您要是考中進士了,人家定會說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議論;可要不幸落榜了,難免又要引人訕笑,到時人人都在您背後指指點點,說您不知天高地厚,硬來丟醜賣乖,那又是何苦呢……”

白璧暇嘆息痛苦,扼腕道:“難、難。”徐爾正忙道:“大人,想要躋身士林,一點不難啊,依老夫之見,其實您這進士考還是不考,乃是細枝末節,真正要緊的是修身養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來……我這兒點您一條……”徐爾正官場本領非同小可,這段話娓娓道來,當真是引人入勝,處處玄機,直聽得白璧暇欲罷不能,忙轉過頭去,怒喝道:“張勇!李成!還不快給徐大人挑行李去!”說著又緊緊握住徐爾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見如故,快請上船來,咱們今夜來個秉燭夜談……”

甲板上腳步紛紛,兩名大人邊走邊寒暄,幾步走去,已是相見恨晚。對崔軒亮等人已是視而不見。小茗、小秀卻是重情義的人,她倆提著行李,來到崔軒亮面前,忍淚道:“崔少爺,謝謝你這幾日的款待,我們……我們這就走了,請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顧你叔叔。”

一場苦海餘生,崔軒亮經歷了生離死別,如今見得兩名婢女也要離開,忍不住又紅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才低聲道:“謝謝你們與我共患難,我……我……”

想起此行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見,崔軒亮內心傷感,淚水竟然撲簌簌落下。那兩名婢女見他如此多情,內心更加不忍了,那小茗嘆了口氣,便從懷裡取出手帕,替崔軒亮擦了擦臉,一旁小秀更是淚水潸潸,啜泣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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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離歌兩行淚,徐爾正早已登船了,兩名婢女卻還依依不捨。正灑淚間,卻聽一名小孩訝道:“你們怎麼啦?為何哭啊?”眾人回頭一看,背後卻來了一名小道士,約莫十一二歲年紀,背後負著行囊()。他見崔軒亮望著自己,便又問道:“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兒啊?”

崔軒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誰?”那小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我師父是不孤。他說白督師是一條狗,那些軍爺便把咱們轟下船啦。”說話間果然傳來張勇的叫罵聲,一件件行李便從宣威艦上拋下,想來都是不孤的家當。背後又來了一名小道士,踢倒了他,又踩住了他的屁股,接連踐踏,十分兇狠,兩名婢女滿心驚奇,崔軒亮也是一臉愕然,道:“你……你又是誰了?”

那小道士儼然道:“貧道便是點蒼行的玉川,人稱‘飛劍奪紅’便是我。貧道歲打猛虎,五歲斬蛟龍,七歲上貴州遵義,力戰名兒童,掄過嬰兒武賽大頭牌,我師父可曾和你提過我的事蹟麼?”

眼看這小孩兒老氣橫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軒亮張大了嘴,還未說話,卻又見一腳飛出,將那孩童踢倒了,只聽得怒吼連連:“放屁!嬰兒武賽大頭牌是行二的天川,什麼時候改名字了?你這蒙吃蒙喝的騙!”又來了一個小道士,卻是叫做天川,他氣力大,壓住了師弟一陣亂打,那玉川哭道:“赤川!快來救命啊!天川又欺侮我了!”崔軒亮訝道:“天川、海川、赤川……你們……你們到底有多少人?”

話聲未畢,不知從哪兒竄來了一群孩童,人人排列成行,齊聲報數:“一二四五六七,咱們就是大名鼎鼎的點蒼小七雄!”

甲板上滿是孩童,有的奔跑追逐,有的嬉戲玩鬧,還有相互毆打的。猛然間猛獸咆哮,河東獅吼,小獅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就地一聲怪吼,直嚇得點蒼小七雄跳了起來,齊聲驚喊:“這是什麼怪物?可是狗麼?”、“這不是狗,你沒看它長了貓眼?這是貓()。”、“哪來這麼大的貓?這是虎。”、“虎頭上有王字,它可沒王。”

七名小道士議論紛紛,圍著小獅,只在臆測怪獸的身份。兩名婢女忍俊不禁,便與崔軒亮一同放聲大笑。正要同小孩兒玩耍,卻聽遠處傳來張勇的喊聲:“兩位姑娘!你們到底走不走啊?徐大人在催你們了。”

兩名婢女啊了一聲,這才想起自己該離開了,離情依依間,內心實在難捨難分,正泫然欲泣間,卻聽赤川訝道:“兩位姊姊,你們怎麼哭了?你們是要去哪兒啊?”

小茗、小秀低聲道:“我們是要去煙……”話還在口,心下一醒,這才想起崔軒亮與她倆一般,俱是朝煙島而去。這番離情淚水,卻都是白流了。

兩名婢女俏臉一紅,互望一眼,船上隨扈耐不住煩,便只站在宣威艦上,提聲大喊:“姑娘!快了!最後一次叫你倆!”催促頻仍,兩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只得提起了行李,便朝宣威艦直奔而去。

崔軒亮還有兩行淚,寄海西頭,眼看兩名婢女走得快,不覺內心苦悶,仰頭看去,忽見宣威艦上站了一人,正自眺望天際。看那人年約二十一二,身穿白衣,面貌俊雅,卻是峨眉少俠白雲天。

宣威艦是大船,遠比民間商船來得高,兩人一在上、一在下,崔軒亮呆呆仰望白雲天,只見他瞥眼過來,二人目光相遇,那白雲天神色怫然,想是不高興看到自己,只見他轉過身去,一個不巧,竟然碰上了小茗、小秀,便把她倆撞倒了()。啊地一聲嬌呼,兩名婢女仰天摔下,崔軒亮大驚失色,正想狂奔過去救人,但人家白雲天何等功力,袍袖一拂,便已捲住兩名少女纖腰,將她們救了起來。雙姝臉紅過耳,屈膝斂衽,便向公爺答謝,白雲天則不改倨傲神氣,揮了揮雲袖,轉身便行。

眼看雙姝望著白雲天的背影,崔軒亮心頭大震,彷彿給尖刀戳中,已是痛入骨髓。完了……白雲天俊美瀟灑,武功高強,爹爹又是當朝新貴,勝過自己千萬倍,小茗、小秀這番撞見了他,定要墜入情網了。

崔軒亮痴痴望宣威艦,好似遠遠聽到了小茗、小秀的笑聲,想是給白雲天逗地咯咯嬌笑。崔軒亮內心苦悶,彷彿給戳了來刀,千瘡孔,搖搖欲墜,一旁赤川見了,不覺訝道:“大哥哥,你又怎麼了?可是肚痛麼?”崔軒亮失魂落魄,喃喃地道:“對……我的肚好痛……”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崔軒亮越想越苦,正要低頭啜泣,猛聽身邊傳來呼喊:“少爺,少爺……”崔軒亮身給人拉著,正魂不守舍間,猛然間腦袋一疼,竟給人狠狠拍了一記,聽得一人狂吼道:“少爺!咱們是否該啟程啦?”崔軒亮啊了一聲,急急掉頭過來,這才見到了老陳,他一臉茫然,道:“啟程?啟程去哪啊?”老陳大聲道:“去煙島啊!你不去求親啦?”崔軒亮這才想起煙島還有個大美女魏思妍,正等著自己過去熱烈追求,想起“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道理,霎時精神大振,忙道:“對對對,該去煙島了,咱們快開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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