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白馬湖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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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州眾多河流湖泊當中,白馬湖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

位於安宜縣西側五十餘裡處,湖泊不大,方圓十幾頃,湖中散佈十幾個小島,湖中多蘆葦蕩。

史匡威率軍攻入楚州後,破除查保靖沿洪澤到安宜縣之間設定的層層水寨,步步為營朝山陽縣推進。

楚州唐軍也悉數退往山陽,擺出一副殊死一搏的架勢。

不曾想,七日前深夜,一支人數不明的唐軍突然從安宜方向出現,勐攻周軍設在白馬湖北靠近漕河岸邊的大營。

山陽唐軍也在同一時刻發兵來攻,雙方似乎約定好前後夾擊,大破周軍營地。

雙方血戰一夜,周軍死傷慘重。

天明時,田重進奉史匡威命令,組織一支五百餘人的突擊隊,藉助白馬湖蘆葦叢密佈的地勢,乘坐小舟往南突圍。

史匡威率領殘餘兵馬,背依白馬湖與唐軍死戰,斬殺楚州唐軍將領查保靖,卻被人數數倍於己的唐軍逼得退入湖中,游水南逃,登上一座佔地百餘畝大小的湖心島。

一直到傍晚,唐軍沒有再度發起攻擊,可史匡威卻知道,他們這些人,恐怕見不到明早升起的太陽。

夕陽宛如一面金燦燦的圓盤,逐漸朝著西邊湖面與天際相接的地方沉下。

史匡威坐在湖邊,斜靠一塊長年經受湖水沖刷的圓滑大石頭,嘴裡叼著一根蘆葦,眯著眼注視即將沉落湖面的落日。

餘暉灑在他臉上,好似染了一層金黃,疤痕猙獰的寸頭看上去也不那麼斑白。

傳家寶鳳嘴霸王刀立在身後,雪亮刀身泛起黃燦燦光芒。

微涼湖風吹來,史匡威不禁哆嗦了下,喃喃道:“快到中秋了啊......”

關鐵石捧著個殘破土碗,拖著一條腿一瘸一拐地走來。

突圍時,他膝蓋中了一箭,箭簇沒入骨縫,幾個人按住才拔出來,疼得他丟掉半條命。

“帥爺,鎮淮軍的弟兄掏了些海味,嚐嚐!”

關鐵石一屁股跌坐下,血汙滿布的臉咧嘴直笑。

史匡威瞥了眼,土碗裡有幾條燒得焦黑的泥鰍,幾隻焦黃的小螃蟹,還有幾隻散發湖味的螻蛄。

“這他娘的也叫海味?湖弄老子?”史匡威哈哈一笑,牽動肋部刀傷,捂住傷口一陣齜牙咧嘴。

關鐵石笑道:“有這些就不錯了。您忘了,當年在渭州,咱們被吐蕃人困在沙漠裡,刨沙子連草根都找不到。”

史匡威換了個舒服姿勢斜躺著,從土碗裡捻起一隻燒螻蛄,笑道:“自從來到開封,咱日子好過不少,又被泰和樓把嘴給養刁了。朱小子那句話咋說來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史匡威把黑乎乎的螻蛄扔嘴裡,卡吧卡吧一陣咀嚼:“唔唔~別說,許久不吃這玩意兒,嚼一個還挺香!”

關鐵石嘿嘿道:“以前聽軍醫說,這可是好東西,能解毒消腫除惡瘡。”

史匡威又捻起一隻小螃蟹:“行啦,拿去給受傷的弟兄。”

頓了頓,史匡威輕聲道:“把吃的都勻一勻,別讓弟兄們空著肚子下去投胎。”

關鐵石點點頭,起身拖著瘸腿,把土碗裡的東西分給其他軍士。

史匡威慢條斯理地啃螃蟹,蟹腿蟹須放嘴裡用力嗦兩口,神情十分享受,彷彿在吃泰和樓的全席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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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會,關鐵石回到身旁坐下,受傷的腿傳來陣陣痛楚,他強忍住,聲音有些發顫:“又有十一個弟兄傷重,沒了......”

史匡威神情一暗,旋即幽幽道:“這幫鎮淮軍的小子,著實不孬!若老子年輕二十歲,一定領著他們殺進江寧城!”

關鐵石腿傷處開始汩汩冒血,瞬間染紅裹纏的傷布,大半截褲腿都溼透了,滴滴血珠滴落,落在鬆軟的沙土上,形成一個個小凹坑。

關鐵石口唇發白,滿臉汗珠,呼吸變得急促,緩緩躺下身子,苦笑道:“娘嘞,也不知是哪個驢操的射這一箭,真他娘的準....”

史匡威笑罵道:“趕快躺下歇息,省著點力氣,等待會唐軍殺上島,你小子再罵娘不遲。”

關鐵石咧咧嘴,平躺在沙土地上,仰面望著高闊雲空,喃喃道:“希望我家那小子將來,能好好讀書,做個主簿縣令啥的,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史匡威搖搖頭:“沒志氣!咱涇州彰義軍出來的子弟,當個主簿縣令就滿足啦?最起碼得做個刺史、大學士啥的!”

關鐵石咧嘴,聲音有些虛弱:“那我老關家當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史匡威吐掉嘴裡嚼爛的螃蟹殼,隨手拔一根蘆葦咬嘴裡:“放心,有朱小子在,咱彰義軍出來的老弟兄們,兒孫將來都會有好日子過的。”

關鐵石緩緩闔上眼睛:“是啊~還有朱秀....有他照顧,彰義軍的兒郎們,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史匡威嚼著蘆葦根,凝目遠眺湖邊出現的幾個黑點,笑道:“你家那小子今年得有六歲了吧?老子記得咱們準備來開封那一年,你家小子剛生,對吧?”

好半晌,身旁無人回應,史匡威疑惑地扭頭望去,只見關鐵石雙目緊閉,臉上表情不再痛苦,彷彿沉睡般平靜。

他的身下,沙土被鮮血浸透,發黑。

愣了好一會,史匡威笑罵道:“混賬東西,老子還活著呢,你倒先去了......”

轉過頭時,老史雙目一片溼紅。

視線盡頭處,黑點逐漸擴大,越來越多,那是一艘艘唐軍戰船,大大小小有上百艘之多,向著湖心島圍攏過來。

“幹活嘍~”

史匡威咕噥一聲,拍拍屁股爬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小串用麻線串成的貝殼,輕輕放在身後大石頭上。

那原本是他在湖邊撿的,做成貝殼串想等到回開封時送給寶貝孫女小圓兒。

可惜,似乎沒機會了。

史匡威拎起鳳嘴霸王刀,深深看了一眼貝殼串,轉過身扶刀挺立,冷冷注視著逐漸逼近的唐軍。

整個湖心島上,最後數百個周軍軍士站了起來,他們大多負傷,衣甲不齊,渾身沾滿血汙泥土。

他們望著即將登島的唐軍,臉上平靜得如同這夕陽西下時的白馬湖面,不起絲毫波瀾。

唰唰~一陣箭雨破風聲響起!

很快,喊殺聲響徹整個湖心島......

~~~

深夜,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高郵縣城外,一支周軍騎軍正在急行軍。

身披蓑衣的朱秀用力揮打馬鞭,胯下紅孩兒不時嘶鳴兩聲。

一路疾馳,如紅孩兒這樣的金山馬王都有些承受不住。

馬兒通人性,似乎知道背上的主人此刻心情有多麼焦急,也在努力堅持著。

朱秀回頭望去,騎駱駝的史向文緊跟在他不遠處。

卡察一道霹靂劃破,刺亮大半個夜空。

周軍裡傳來一聲驚呼,朱秀急忙回頭望,原來是史向文騎乘的駱駝砸翻在地。

“籲~”

朱秀急忙勒馬,駐足在官道一側,馬鞭北指,命令騎軍繼續向北趕路。

“大郎,可有受傷?”朱秀翻身下馬,跑過去大聲問道。

雨勢太大,豆大的雨珠砸在臉上生疼。

史向文呆呆地坐在泥水窪裡,蓑衣被狂風吹散,渾身溼透。

那匹駱駝倒在道路中央,噗噗噴吐鼻息,掙扎著想要站起身,可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朱秀抹了把臉上雨水,攙扶他大喊道:“起來!”

史向文爬起身,滿臉呆滯猶如魔怔。

忽地,他緊緊抓住朱秀胳膊,失魂落魄地道:“爹沒了....爹沒了....”

朱秀勐地驚愣住,渾身陣陣發冷,整個人如同被凍住般僵硬。

卡察察~

頭頂雷電轟鳴,朱秀仰頭看看黑壓壓的天穹,突然有種想要放聲大哭的悲慟感......

兩日後,抵達安宜縣時,趙匡胤部和從泗州趕來的周軍匯合,合兵一處。

重傷未愈的田重進也回到軍中,他是被軍士從都梁山一路抬來的。

又過三日,近兩萬周軍將山陽縣圍得水洩不通。

朱秀沒有下令強攻,而是命令軍士阻塞漕渠,準備挖掘溝渠引水倒灌山陽縣。

山陽漕渠連通揚州,就是在隋代邗溝的基礎上挖掘改建的。

山陽縣外牆盡是夯土,一旦漫水浸泡,不出數日就會倒塌。

縣城中,唐軍將領鄭彥化、林仁瀚之前還妄圖據城死守,但見周軍圍而不攻,反而開始挖掘溝渠,準備引渠水淹城,大為驚慌,唐軍死守士氣為之一洩。

城外周軍營地,朱秀搬了個馬紮坐在大帳外,就這麼面無表情地遠望著山陽縣城頭,一坐就是一整天。

米信和幾個軍士抬著田重進走來。

“帥爺,史大郎高熱已退,不過人還是昏迷不醒。”米信低聲道。

朱秀點點頭,沒有說話。

抵達安宜時,史向文就開始發高燒。

在朱秀的印象裡,這還是史向文成年以後第一次生病。

隨行的蹩腳軍醫束手無策,只說能否挺過去就要看天意。

朱秀讓人每天給他擦洗身子降溫,軍帳通風,幾日下來,史向文的高熱逐漸退下去。

田重進躺在擔架上,滿臉悔恨:“當日我就不應該聽史老帥的話,就算戰死也要留下!多殺幾個狗娘養的唐軍當作墊背,好過現在像個廢人....”

米信瞪他一眼,小聲道:“少說兩句!”

田重進唉聲嘆氣,掩面小聲啜泣。

朱秀輕聲道:“你知道他為何執意要讓你突圍?”

田重進抹著淚,哽咽道:“史老帥知道留下必死無疑,想把活命的希望留給我!”

朱秀眯著眼,輕笑道:“老史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啊,喜歡提拔年輕人,樂於給年輕人機會。當年在涇州,他覺得讓我來執掌彰義軍,或許能做的比他更出色,所以他就果斷支援我當上彰義軍少使君,支援我大刀闊斧改造彰義軍....”

默然片刻,朱秀看著田重進:“去都梁山之前,老史對我說,你武藝出眾,打仗會用腦子,是個可造之材,缺少的只是一個好家世,如果有機會,他會好好栽培你。

他知道,有年輕人才有將來,而他,已經老了。

所以,他把生的希望留給你......”

“史老帥~”田重進悲咽痛哭,身子蜷縮著,哭得無比傷心。

趙匡胤大踏步走來,看了眼田重進,抱拳低聲道:“在白馬湖一處湖心島,發現血戰之後的痕跡。”

朱秀頭也不抬,澹澹道:“可有屍首?”

趙匡胤苦笑道:“被一把大火燒乾淨,焦屍遍地,無法辨認。”

朱秀沉默了會,“都是我軍子弟,派人上島收殮掩埋。”

趙匡胤點點頭:“知道了。”

馬仁瑀縱馬衝進營地,躍下馬背跑來:“啟稟副帥,鄭彥化、林仁瀚親筆手書,願意投降!”

馬仁瑀單膝跪地,奉上降書。

趙匡胤松了口氣:“唐軍願降,也算他們識時務。”

馬仁瑀猶豫了下,輕聲道:“二人也提出條件,他們奉還史節帥首級和遺物,城中三千唐軍繳納兵器甲衣,但不得收編,不得扣押,盡數放歸江南。

鄭彥化、林仁瀚二人願意留下當作人質。”

朱秀目童一寒,沒有說話,展開降書掃過幾眼。

趙匡胤低聲道:“此條件,某覺得可以同意。”

馬仁瑀又道:“二人要副帥白紙黑字寫成正式答覆。”

朱秀笑了笑,命親衛取來紙筆,刷刷寫好,加蓋符印。

馬仁瑀收好,抱拳道:“末將這就去答覆唐軍!”

翌日下午,山陽縣開城投降,唐軍兵卒只穿白衣,排成兩列縱隊緩緩出城。

為首的兩員白衣將領,正是鄭彥化和林仁瀚。

趙匡胤率兵將唐軍俘虜押送入營,在一塊事前準備好的空地上,命令唐軍兵卒席地而坐。

朱秀披氅衣大馬金刀地端坐在帥位上,身後矗立米信和史向文。

鄭彥化捧著一個方形木盒,林仁瀚拎著鳳嘴霸王刀,二人相視一眼,走上前單膝跪倒在朱秀面前。

“特來奉還史將軍首級、戰刀,請驗收!”

朱秀起身走上前,看看木盒,又看看鳳嘴霸王刀,慢慢伸出手掀開盒蓋。

裡面端放著一顆頭顱,史匡威的頭顱。

面容呈現烏青色,略有猙獰,雙目緊閉,嘴角有一道刀口,結出烏黑血痂。

朱秀只覺得雙目無比刺痛,閉了閉眼睛,輕輕放下盒蓋。

有親衛上前接過木盒和鳳嘴霸王刀。

朱秀轉身回到椅子坐好。

史向文拄著渾鐵棍,喃喃道:“是爹的頭?”

朱秀默默點頭。

史向文不再說話,濃眉用力擠成一堆,兩隻眼睛呈現駭人的猩紅色,喘氣聲越來越粗。

米信兇獰一笑,勐地一揮手。

原本整整齊齊排列成方陣的周軍突然譁啦一聲湧上前,搬來尖刺拒馬,把唐軍降卒所在的空地四面圍攏。

陣陣弓弦繃緊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上千支鋒利箭簇對準圍場中央的唐兵。

唐兵慌忙起身,人人臉上露出驚恐疑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鄭彥化和林仁瀚相視震驚,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上了周軍的當!

二人怒吼一聲,齊齊飛撲上前,想要第一時間拿住朱秀。

史向文一聲狂吼,猶如狂獅發怒,掄起渾鐵棍一棒子砸在鄭彥化頭頂,當場將其砸得腦花四濺!

又一棒掃過林仁瀚雙腿,只聽一聲慘叫,林仁瀚雙腿齊斷,趴在地上痛苦打滾。

“朱秀!卑鄙小人!你敢食言,傳出去,我江南子弟必定將你生吞活剝!”

林仁瀚瘋狂咒罵。

朱秀端坐帥位,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點點頭道:“我等著。”

鄭彥化的屍體就倒在腳邊,那濺落的腦花落在他靴子上。

趙匡胤大驚失色,萬沒想到朱秀要殺唐軍降卒,急忙衝上前想要制止,被幾個親衛拔刀阻攔。

“賢弟不可!快快住手!”趙匡胤被幾個親衛攔在外圍,焦急道:“朱副帥,自古殺俘不詳!況且你事前已經答應放過他們,如今又是何必呢?”

朱秀沒有看他,澹澹道:“山陽一戰,鄭彥化、林仁瀚二將率眾出擊,被我軍全殲,何來投降?既無投降,自然也就沒有俘虜!”

唰唰唰~密集箭失射向圍場,唐兵慘叫著成片倒下。

有唐兵衝向拒馬,妄圖搶奪兵器死拼,有的被尖刺扎破身子,有的被周兵用長槍捅殺。

林仁瀚趴在地上拼命捶打沙土,痛哭流涕:“無恥狗賊!三千亡魂將會詛咒你不得好死!”

趙匡胤攥緊拳頭,長嘆一聲:“林仁瀚乃是南唐大將林仁肇親兄長,拿他在手,說不定能讓林仁肇投鼠忌器。”

朱秀嗤笑:“區區一個林仁肇,難不成還能翻天倒海?大郎,動手!”

史向文暴吼一聲,重棍砸下,林仁瀚腦袋當場四分五裂。

趙匡胤又氣又無奈,馬仁瑀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拽住他的胳膊低聲道:“趙將軍算了,你也知道史節帥和朱副帥情同父子,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誰也勸阻不了。”

趙匡胤驚怒道:“此事你之前已經知道?”

馬仁瑀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頭不吭聲。

“你~”趙匡胤更是惱怒,萬沒想到被他視作親信的馬仁瑀,竟然會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瞞著他。

圍場當中,三千唐軍已經屍堆成山,不剩一個活人。

朱秀站起身,從懷裡摸出一串叮哐作響的貝殼,其中最大的一面貝殼上,歪歪扭扭刻著兩個字:圓圓

這是周軍在打掃白馬湖湖心島時發現的。

朱秀握緊貝殼串,仰天大吼:“老史,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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