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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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以前是個海子,後來水慢慢退,花一片一片地開,漸漸地,這裡就成為了花海。據說海子是埋葬一切的地方,一些人的青春、友誼,或者是冬天失蹤的吉普車,還有,就是傳說中若干年前存在過的村莊。

局裡面要為新專案進幾臺新的機器,一般這種事都要上省城成都去辦,而且是老主任親自去,看型號,敲合同。這次老主任打算讓蕭峰和鄧小胖組隊去,這倆孩子是他手底下年青一代中的骨幹,特別是蕭峰,大有升遷的趨勢。鄧小胖卻是一貫走的倒黴路線,這個關鍵的表現時刻,他卻被一封父親病速回的電報召喚回了四川農村老家。待他走了大半個月,方案最後敲定,老主任重新委任蕭峰和威尼斯,去趟成都。一切公函檔案交給蕭峰,很有些提拔他的意思。

檔案很重要,蕭峰每天都會檢查。到道孚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只有住一夜。在常住的旅館,碰到了回來的鄧小胖。三個人為這意外高興,吃晚飯的時候,在麵館要了一瓶白酒,回來在蕭峰他們的房間喝了幾杯。纖弱白皙的威尼斯不勝酒力,喝了幾杯就高興起來說些什麼“蕭哥這次專案完成以後肯定升官”之類的話。

蕭峰岔開話題問鄧小胖家事如何。說到家事,鄧小胖放下酒杯,很是鬱悶地講了一個典型的農村故事。不外乎一家人丁不旺,父親病弱沒多少勞動力,鄧小胖作為長兄分配在遠方,剩下兩個未出嫁的妹妹做不了家裡的支撐。這種家庭在農村很容易被欺負,本來鄧小胖考出農門還唬了兩年,這幾年看傳說中的學生娃沒有回鄉當幹部,跋扈的鄰居故態復萌。因為相鄰地界上的一顆果樹,鄧父被毆傷在床。他這次回去就是專門處理這件事情,好在找了分配在當地的小幹部同學一起回鄉,總算擺平。“啪”地一聲,鄧小胖再次將酒杯舉起又放下,緩緩地說了一句:“是要混出點人樣來,才好。”眼睛紅著。

第二天早上,宿醉的威尼斯面帶菜色,被蕭峰從床上拉起來,他洗漱完回來,看到蕭峰已經將行李打包好,就等他上路了。

一邊整理鞋帶,威尼斯一邊問:“胖兒呢?”

“人家早走了,等你起來。”

到了成都,下午就先去總局交公函,午飯以後蕭峰檢查文件袋,卻發現那張最重要的,有公章和領導們簽名的檔案找不到了。

心裡“嗖”地一下涼了。

再找。

找不到,時空彷彿從房間中開始塌陷。

威尼斯第一次看到蕭峰這個樣子,他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兩人在房間裡將行李翻了個底朝天,那一頁檔案依然不在。

一切熟知的安全感,被這種意外撞得支離破碎。

難過,無奈,一些未知恐懼,預支的禍事臨頭,帶著這些情緒,蕭峰到郵局打電話聯絡上了主任,對方沉默半天,讓他們先回來,“大不了再走一次程式”。

主任說得輕鬆,蕭峰卻知道自己闖了禍。

回程路上他沉默不語,只對威尼斯說了幾次:“連累你了,兄弟。”

威尼斯到無所謂,只諾諾表達著自己的兄弟情意:“蕭哥,莫說這些。”

再走了一次程式之後,局長直接指示,讓鄧小胖去的成都。到最後機器回來,從安裝到試運行到最後交割,鄧小胖都成了他們這一組的小領導。

蕭峰默默無語地做著自己的事,卻比往常少了很多笑容。

到最後真的提拔了鄧小胖,做了年輕一批裡面的小領導,宣佈的那天,威尼斯將蕭峰叫回自己家吃飯。飯後他們到樓頂去抽菸,看著山變成黝黑的影,而燦爛的星空鋪天蓋地,威尼斯吐出一口煙說:“蕭哥,你說那張檔案,是不是鄧小胖抽的?”

“我們沒有證據。”蕭峰對著天空悠悠地說出這一句話。但他仔細推敲,只有這一個合理的解釋,鄧小胖從中搞鬼,否則只能怨天地找鬼神了。

“我覺得就是他。但我不懂,我們在荒原的時候,他對你多好啊。也不怕泥石流再來,居然去幫你把林琅姐找來了。”

這也是蕭峰無法迴避,也無法回答的疑問。一個對你好到如此程度的兄弟夥,怎麼會突然翻臉就如此無情了呢,這種帶著蜜糖一般的刀子,傷起人來如虎豹豺狼。

其實一切已經被鄧小胖默默承認,因為從道孚之夜過後,他就和以前的兩個親密夥伴,若有若無地保持了距離,早已盡量避免和他私下兩個人相處了。

從威尼斯家出來,蕭峰怎麼都不想回去宿舍。

在幽暗的小城中他走著,時而擦過一些陌生人的肩膀,人們睡得都很早,只有星星點點少量的房間亮著橘紅色的燈。他突然覺得這個城如此遙遠而巨大,自己似乎縮小成微弱的彈丸,在這個被黑暗放大了的城中,孤寂得說不出來話。

最大的孤獨,大概就是無人,無話,也無光亮的境地。

最後他聽到嘩嘩的水聲,知道自己走到了河邊,那是東小的教師宿舍,他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那裡去的,他只記得,看到自己的手,輕輕敲響了林琅的門。

然後那個姑娘開了門。

林琅平靜的夜,被這種意外徹底擊碎。

夜已經深了,他的出現讓林琅感到意外的激動。即使攜手從荒原回來,他也從未在夜裡來找過自己,似乎在那魔幻的落日之下,眼眸之間激盪的電流,都沒有發生過。而白天的各種交往,不過是年輕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熱情的友誼而已。唯有夜裡的人是私密的,剝掉外面那層堅硬的虛偽的殼。不知道為什麼,林琅想起多少年前,自己看到過的六妹兒和二哥,那赤裸裸的,黑暗中的,月光下的,酮體的片段。

而蕭峰,在離開重慶幾千公裡之外的陌生小城中,站在她的門外了。他儼然已經不是少女林琅看到的那個健康、爽朗,黝黑而性感的少年了。他今夜是一個脆弱的,弓著背的,臉上甚至帶著幾分怯懦的,卻讓青年林琅看一眼,就覺得滿心都是碎片的男人。

這個陽光黝黑而健康的男人,他的自尊和驕傲,在一次一次的現實打擊中,被迫碎裂。“如今他破碎地走到我的門前。”如詩歌般的臺詞浮上語文老師林琅的大腦,她一邊伸手拉他進來,擁入懷中。高了一個頭的蕭峰,弓著身體,將頭埋在眼鏡女孩兒瘦弱的肩膀上。

林琅心尖尖都顫抖了。

天色還在黑與白之間猶豫的時候,打了大半夜地鋪的蕭峰,趕緊趁上早班的人起來之前,就溜回宿舍了。走之前他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琅,面朝牆壁還在熟睡,於是悄悄帶門而去。

然而他永遠不懂女人的心思,那個時候的林琅,不過是在一動不動地裝睡。雖然什麼都沒有發生,林琅卻不知道該用怎樣的面目,來面對凌晨的蕭峰。夜讓人瘋狂和美好,而白得有些髒的凌晨,只會讓人尷尬,只好用裝睡這種最消極的辦法來應付。

回去單位,蕭峰就被派到周圍的一個鄉里去出差,也沒來得及和林琅說一聲,要去一個星期。等到了那裡,才發現這裡景緻奇特。就像是誰直接從城裡切了一小段幾十米的街道,包括街道兩旁的房子,然後直接放在了草原上。一頭一尾都戛然而止的街,兀獨獨地站在巨大的草原中,像縫錯了地方的拉鍊,自己都莫名其妙。然而在小街兩旁,那是廣闊綿延到無限遠的牧場。整條小街就像掉落在草地上的首飾一樣,在幕天席地的環境中及其不和諧。

街兩旁延伸出去的牧場,是寬得像來世的草甸,遠方如排筆畫出鐵赤色的樹林,間或有黃色的樹葉點綴,出太陽宛如油畫,下了雨就是水粉。這樣無邊無際的草甸樹林白雲和犛牛群的蔓延之間,奇蹟般的有一片花海。半人高的花,開滿了整個低凹處,細細的頸支撐著輕盈柔軟卻大朵的花,像飄蕩在空氣中的一個個桃花水母。

聽這裡的赤腳醫生兼翻譯說,這個地方以前是個海子,後來水慢慢退,花一片一片地開,漸漸地,這裡就成為了花海。花在海之中,海掩藏在花下面,有些地方的水有多深,沒有人知道。

翻譯是個漢人,蕭峰問他為什麼留在了這裡。他沉默了半晌,然後說,因為他的愛人留在了花海里。他們是一個援助醫療隊的,暫時駐紮在這裡。那時候,海里的花海沒有開,天上在下雪。她乘吉普車去附近的牧場,吉普車,她,以及戰士,都消失了。到雪停了,春開了,人們才發現,吉普車陷到花海清澈的水裡去了。於是他就留在這裡了。“本來說,等回去就結婚的。”翻譯說,“現在想起來,如果愛人就在,還在傻等什麼。”如神使般,傳遞神諭,如此這般。

就像被那句話催眠,蕭峰一回來西康,便迫不及待地去找林琅了。

在一個星期的等待中,林琅覺得自己已經被憋得無法動彈了。各種不知道資訊的胡思亂想,可以把一個女人逼瘋。

然而瘋女人再次看到心裡所想的那個人,會立即覺得瘋得值得。一百個人裡面,九十九個的瘋都是白搭,痛都是無用,不是你的人永遠不會再次送上門,心碎過後今生今世都沒有機會癒合。

所以幾經磨難之後,得到你想要的那個人,是多麼的幸運啊。醍醐灌頂的林琅立馬就原諒了蕭峰的消失。

林琅,對不起啊。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是啊,你是什麼都不用說的。反正還是我自己來找你的。自己找上門。你用得著說什麼呢。

你別哭啊,你哭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啊。

我就要哭,就要哭,嗚嗚嗚嗚。

蕭峰漂亮的字型出現在結婚申請之上:向偉大領袖毛主席彙報,工人階級的兒女,蕭峰和林琅……

拿到結婚證書的林琅喜極而泣,不是人世間的每個人,都可以和自己愛的人結婚。激情的愛是一件幼稚之極的事情,然而多少人為了這幼稚之事,可以捨棄一切,然而上天,卻不會給你機會去捨棄。堵著你,是上天的責任和義務。

是要順從命運,來習慣喜歡上現在的生活,還是在自不量力的與天鬥之中,獲得被虐的快感——這是人生命題的兩種選擇。

林琅像個花痴般,再看了一眼那頁紙,“經審查合於中華人民共和國關於結婚的規定”的文字又讀了一遍,開啟書櫃,又妥當地放進去。說起來是書櫃,其實不過是箇舊的小碗櫃,被洗乾淨了用來放書而已。三隔,一人一格半。最上面一格是蕭峰的,她望著那純粹是蕭峰專業書的那一格,依然覺得自己在偷窺。滿目的水電書籍中,有一個發黑的白色的書脊沉默地出現。那是不容易發現的一本。她抽了出來,發現是一個舊筆記本,然而芯裡全是白得發黃的空白。扉頁上面漂亮的行書:蕭峰惠存。林琳。頭腦發熱地,手腳發麻地翻到最後一頁,那是擅長繪圖的蕭峰作的一素描,長髮,斜飛的眼角,那是不上妝的花旦,那是擁有和林琅一樣五官的人。

一切偷看的行為都不得好報。眼淚讓視野模糊,聽到門外似乎有響動,林琅趕緊把筆記本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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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峰卻已經推門而入,滿面新婚的春風,沒想到看到淚眼婆娑的妻子,和沒來得及塞進去的筆記本。

蕭峰簇著眉頭走過來。

林琅嚇得往後退,滿心卻是心虛,覺得自己做了大大的錯事。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自己永遠是錯的、醜的、傻的那一個。

他卻只是走過來,拿過那個筆記本翻了翻,發現問題所在。伸手過來,抱過林琅:“不要這樣,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像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我……”林琅卻再次回到那些夏天,好像自己才是第三個人,即使對手僅僅是一副素描的畫像。語無倫次的自卑蔓延,眼淚一直流。

“對不起。”蕭峰說。

“不是你的錯,該我說對不起。”年少時的定位,似乎永遠無法擺脫。

“你不喜歡,我把筆記本處理了就是。”

從此以後,在這個小家裡面,再沒有出現過那個筆記本。林琅不知道“處理”是什麼意思。卻清晰明白地知道,單戀其實真的很輕鬆,而結婚,卻是最累的事之一。因為你時時刻刻在懷疑,他到底是否愛自己。即使上一秒剛剛才確定,下一秒因為對方的一個疏忽,又立刻打碎了自信。

想在婚姻中找到百分百的愛,就要準備著過上間歇性神經病的生活。實在不想做神經病的林琅,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疼痛的感覺伴隨著決絕,拋掉以前所有的,才能獲得以後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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