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2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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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恆星幾乎是撐著牆走出來的。

“趙先生,這邊請。”莊園裡的執事禮貌地給他指出離開的方向,李泯看樣子是不會回來了,不知道他們接到了什麼訊息,來送走賓客。

懵逼中的賓客們走出宴會廳才開始議論紛紛。

聽他們的小聲交談,無不是在互相問詢那個年輕男孩是誰,和李泯有什麼關係。

但不知道被誰提醒了幾句,便安靜下來,各自離開。

趙恆星站在自己的車前,汗水這才遲鈍地流了下來。

他當然知道那個人是誰。

那還是他親自帶來的。

上天可鑑,他真的只是覺得李泯曾經帶景予來解約,好像對他很重視,才想著打這一個人情牌。

李泯看見他和景予一起來,說不定還能覺得他和景予關係不錯,針對他的動作也會少一點。

可是……現在趙恆星後知後覺地想。

只怕李泯動他根本不是因為那些對他九牛一毛的解約金。

而是因為他曾經苛待了景予。

趙恆星一噎,心中追悔莫及。他當初怎麼就沒對景予好點呢?想起來也奇怪,景予這麼好的條件,怎麼在恆星混了那麼久,他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冤死了,這可能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鍋。

他想抽根菸,想到腳下是什麼地方,沒敢動手,只好四下看了看,悄摸給副手打了個電話。

“趙總?這大清早的有什麼事?”副手在那邊打著哈欠。

趙恆星聽著就來氣,但他還保持著基本的神智,平穩下情緒,說:“沒事,順便打給你問你,景予你知道嗎?以前是誰負責的?”

那頭的哈欠打了一半,就聽到了趙恆星提這個名字,嚇得一個激靈。

……景予。

這個名字他可太熟了。

自從得知他試鏡李泯的新男主成功,他心裡就有些慌亂。

後來景予的每一次被黑,他都暗自添了把火。

無他,心虛而已。

他自我欺騙著,萬一電影撲了呢?萬一景予沒那麼好呢?萬一觀眾覺得他配不上李泯的作品呢?

就好像不喜歡景予的人多一個,他就安心一分。

這份慌張在電影上映後達到了頂峰。

他看見網路上大片的溢美之詞和一夜反轉的口碑,慌得半夜都睡不著。

就在去年,景予透過自己表現被一個配置不低的團隊看上,向恆星提出合作邀請。

他看了一眼本子,覺得確實不錯,於是順手向那個團隊推薦了林承。

告訴他們,這兩個人長得挺像的,林承還火一點,拍出來效果更好。

那個團隊後來還想爭取,被他用景予工作排不開推辭了回去,他還記得那個導演離開時失望的目光。

可是那個時候的景予哪有什麼工作呢?天天閒得在家裡蹲,連個最普通的推廣都接不到。

可是在林承和景予之間,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了林承。

畢竟林承正當紅。

背後還有人捧。

至於景予?林承討厭他,還有他壓著,一輩子也沒有翻身的機會,自然也不會有能力報復他們。

可他哪裡想到會出現李泯這個變故……

不僅選中了他做男主,還直接帶他和恆星解約了。

景予離開恆星之後,他每天都提心吊膽,唯恐景予紅起來。

那之後,更是像好運到了頭似的,他牽頭的林承的專案總是不順,一筆筆投資被撤,劇組拉垮,最後合同快到期限了才趕出來一部粗製濫造的劇。

這個原本飽受期待的大專案,被一點點拖成了壓在手裡的爛尾貨,沒有大平臺願意簽下,幾個主演的粉絲等得快要發瘋,話題度一步步下降。

更要命的是,他發現林承和捧他的那個金主好像感情出現問題了。

正當此時,景予卻迎來了翻身。

他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等著景予對自己的反擊,是會用同樣的手段搞林承搶劇本?還是以自己的影響力為籌碼破壞掉他手裡的專案。

好不容易等到景予專心拍攝下一部電影的訊息時,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以為這件事應該過去了。

直到今天,趙恆星突然向他提起這個名字。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說:“趙總怎麼突然提起他了?是景予拿什麼威脅你,向你置換資源嗎?”

趙恆星頓了頓,心頭漸漸涼下來。他是何等的人精,只聽這語氣就知道副手不清白。

儘管心裡氣得想把他踹出地球,但趙恆星還保持著一個生意人的基本頭腦,他開了錄音,繼續說道:“怎麼這樣問?那倒是沒有,就是看不慣他,不知道他怎麼能接到這種資源的,當初他在公司的時候,難道你很重視他嗎?”

副手頓時以為他是跟景予不對付,聞言趕緊道:“沒有啊趙總,他在公司的時候我根本看不起他,要多冷待有多冷待的,和雪藏差不多了,還攔截了幾個資源給別人,誰知道他這種資質怎麼能紅啊?攀了高枝就甩下我們,真是飄了就忘本。”

趙恆星氣得已經手在發抖了,但他的聲音依然很冷靜,道:“我知道了。”

副手還準備多說幾句,就聽見趙恆星接著道:“你可以準備準備,引咎辭職了。”

“……什麼?”

“回國就開董事會。先把你的辦公室收拾出來,騰給有腦子的人吧。”

“……”

那邊依然在失語中,早已憤怒到極點的趙恆星結束通話了電話,在公司內部的工作軟體裡發了一條通告,花了整整三千字翻著花樣辱罵傻逼副手,看得夜貓子員工們一臉懵逼。

最後他總結陳詞,在公司大群裡副手:傻逼,滾出公司!

其他人:“……?”

眼看著總裁一個人已經刷了十幾條了,本著為領導分憂的原則,幾百員工雖然不知前情概要但同仇敵愾,紛紛義憤填膺,替領導在群裡刷了起來。

財務小芳:孫副總傻逼,滾出公司!

公關-李總監:孫副總傻逼,滾出公司!

公眾號對接小王:孫副總傻逼,滾出公司!

……

恆星娛樂的人別的不擅長,就是擅長起鬨。

孫副總直到此刻還呆滯地沒能想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上一秒還和顏悅色的趙總勃然變色。

然而再想不明白,他也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

他被恆星娛樂拋棄了。

往昔在這裡苦苦經營十餘年的一切,都一瞬間化作齏粉了。

孫副總看著螢幕上不停彈出來的傻逼,呆呆看了許久,才猛然想起什麼,急吼吼地給林承撥了過去。

“林承,林承!”他不等得回答,噼裡啪啦地說,“我完了,我出事了,你要保我,謝總呢?謝總去給趙恆星說句話好不好?去幫我求個情,我們這麼久的合作,你不能坐視不管……”

那邊沉默了一下,諷刺似的笑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和謝知安又吵架了。”

“我知道,你們鬧彆扭歸鬧彆扭,但是大事上你必須有大局觀啊!我幫了你多少?你說去年的那兩部劇,如果不是我臨時截胡,能到你手裡嗎?就服個軟好不好,就當是為了幫我……”

“你以為謝知安還聽我的話嗎?”

林承看著手上那塊表,怎麼看怎麼覺得礙眼。

謝知安不僅給他買過,還給景予也買了。他的確大方,可這大方太過寬泛,不僅對林承大方,對另一個人也大方。

他至今沒有想通為什麼一切就發展成這樣了。

他以為謝知安會一直無怨無悔地站在自己身後,可是他才拒絕了幾次,謝知安身邊就有了景予。

他以為自己一力阻攔景予就不可能有出頭之日,可是他的專案走到今天一塌糊塗,還面臨大額賠償,而景予早從小熒幕走向了大熒幕。

他以為謝知安把景予當保姆當玩具,可是……

哪有人丟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玩具之後,猶如失了魂魄一般的。

這個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只是把別人當做寄託罷了。

林承是他對年少時期的寄託,而景予就是他對那段安穩日子的寄託。

他不捨得走出來的只是他自己的美好回憶,和回憶裡是什麼人概無關係。

其他人,頂多是陪他共同搭建夢境的幫手。

而在曾經,林承卻真的以為自己被他不能自拔地愛著。

謝知安不僅騙了他,連自己也騙過去了。

孫副總一時說不出話。

他好半天才顫抖著嘴唇問了一句:“真的沒有迴轉餘地了嗎?”

“看你自己的本事。”

林承毫不客氣地結束通話了電話,孫副總也隨之一陣絕望,無力地放下了手。

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真的是因為景予?

景予……忍到現在才來報復他了?

即便是現在的景予,最多也就能給他使絆子,讓他不好過、名聲變臭罷了,怎麼可能讓他直接丟了自己的一切呢?

……

趙恆星痛苦不已。

他心想,以後可千萬不能再做任何仗勢欺人的事了。

這個圈子水太深,誰知道你欺負的那個人,以後會不會成為什麼惹不起的大人物。

他在莊園外一個人靜了很久,其他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這一輛車還在這停著,十分不合時宜。

一抬頭,被禮貌微笑的執事看著,他越發覺得無地自容。看樣子景予今晚好像也出不來了,他還是趕緊識相地滾吧。

正要上車,大門就再次開啟。

趙恆星愣了愣,被那處照來的光線燎了下眼睛。

誰出來了?

視線重新聚焦後,他發現其中一個人影極其顯眼——很顯然是這場宴會的發起人。

他頓了頓,目光又落到了他的身前。

李泯與身前的人緊扣著手。

那兩人並沒有注意他,一輛車慢慢滑行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李泯半蹲在車門邊,仰著頭,像在聽坐進車裡的人說話。

他聽得極其認真,側顏漂亮至極,卻安靜又溫順。

不知道車裡的人說了什麼,他咧了咧嘴角,露出一點很淺很淺,幾乎難以看見的笑弧。

車裡的人伸出手揉亂他的頭髮。

李泯竟然毫不反感。

趙恆星深感驚悚。

車裡的人是誰?

我操?

難道是景予???

……

景予確實有點控制不住手。

李導的頭髮比去年長長了點,不像那樣扎手了。

他忍不住想搓腦袋。

大概確實是恃寵而驕了吧,他心裡知道,再怎麼弄李導也不會反抗的。

等他揉亂了李導的頭髮,李導還是安靜地等著他繼續說話。

在這座建築輝煌的背景光中,他的眼睛倒映著微光,十分安寧,卻甚至顯出一種讓人心悸的純真。

在他的目光中,景予整個人都慢慢沉靜下來,不知道先說些什麼好。但不管說什麼都好。

他握住李泯的手腕,問他:“你也有那塊表嗎?”

說著擼起袖子,露出那只從收到以來就一直佩戴的手錶。

李泯的腕骨線條乾淨,銜接的小臂流暢緊實,但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的目光也隨著景予落向手腕,怔了一瞬,道:“……我也有。”

只不過他從未佩戴過外觀這麼張揚的飾品。

當時訂下,只是覺得正好有兩隻,不想和景予同樣的一隻流落到他人手裡,於是一併買下。

如果景予戴膩了那只銀色,還可以換這一塊黑色的。

但他從未覺得過那塊表“屬於”自己。

景予把手腕遞給他,腦袋湊在一起,指給他看。

“這一塊的右下角有一個很小的零件。”他輕輕撥動了一下表面,一小片金屬跳動了一下,變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形。

“如果還有一塊的話,應該就是它的另一半。”景予頓了頓,補充道,“拼起來是個心形。”

他小聲說:“……好老土的創意。”

如果他嗓音裡沒有帶那麼多憋不住的竊喜的話,大概更有說服力一些。

但他很快意識到李泯會當真,於是繼續補充道:“我最喜歡老土了。”

他摩挲著李泯的手腕,說:“它很適合你。”

不止那塊表。

他還知道很多很適合李導的東西。

油畫質地的花襯衫,上世紀紳士的呢帽,細窄的銀戒指,黑亮的鋼琴,垂到後背腰窩的……body。

……他在想什麼,這個好像不太能見人吧。

不過。

他用一種燃燒著的明亮目光望著李泯。

他似乎是,有機會把那些可能一一試驗到李導身上的。

李泯不知道為什麼耳廓有點灼熱。

他定定望著景予,說:“……好。”

李泯握著他的手,將他的手腕抬起來,闔上眼,輕印一吻,輕聲道:“我會更自覺一點。”

更自覺什麼?景予不敢想象。

他只看見李泯發紅的耳朵。

“回國之後還能見到你嗎?”景予最後趴在窗邊問他。

“快了。”李泯聽從地回答,垂眼將他的袖口理好,把錶帶調整到最貼合的長度。

景予也沒有收回手,就這麼和他說著。

“李導你知道嗎,我這次拍的電影是什麼?”

“是什麼?”李泯依然配合地問他。

“造神計劃。”

景予仰望著他,眼睛很亮,“我是導演,我做主角。”

李泯的手頓了頓。

他以為會等到李泯說算了吧之類的話。

可這個造神計劃的原型,那個被苛刻地造出來又被拋棄的神,卻很輕地、如清風吹去一般,對他笑了一下。

說:“景予真厲害。”

他繼續說,“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景予能看見他的眼中是欣慰的,甚至驕傲的。

他喃喃道:“有李導在才會更好。”

李泯搖了搖頭,輕輕笑著說:“拍吧。”

漫長的對視過後,景予也微微笑起來。

“那我去啦。”

“好。”

“下次來見我,要帶著它的另一半。”

“好。”

“首映要光明正大地來。”

“好。”

該囑咐的都囑咐完,所有懸而為定的心都安定下來,景予內心非常寧靜。

他可以做到一切。

李泯也可以。

不知道多久後,轎車駛離,青藤纏繞的鐵門外就只剩下一個身影。

趙恆星這才敢放出屏住的呼吸,長出了一口氣。

正要趁李泯沒注意離開,一道聲音就將他喊住:“趙恆星。”

他又一霎時停了下來,掛上和善的笑容,轉過頭去,“李先生,久違,久違!”

李泯正垂頭扣著被景予解開的袖釦。扣完後他放下手臂,頎長身影在夜色裡孤高蕭索,頓失剛才那片刻的活氣兒。

被李泯叫住後,卻又半晌沒下文。

那人只插著兜凝視著遠行的方向,像忘了他這個人似的。

正當趙恆星又要鬆懈下來的時候,又是冷不丁的一句:“有結果了麼?”

“哦,哦,是我那個副手搞的鬼,我已經連夜宣佈要辭退他,回國就能執行。”

又沒有了下文。

這次趙恆星一咬牙,趕緊把自己陰差陽錯的功績一道而出:“李先生,我這次帶景予老師過來是因為我想將功補過,給他的新作品投了一筆資,啊當然,這個是不用回報的,這是我欠景予老師的,至於這個晚宴,呃,我是想,本來……”

出乎意外的,他似乎看見板板正正的李泯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似的。

“你做了件好事。”

趙恆星精神一振。

他腰桿都挺直了兩度,“確實,是件好事,很榮幸……”

“還想繼續做好事嗎?”

趙恆星愣了。

早春的某些日子,雪依然鋪天蓋地。

李蕭山喜歡背山面湖的地勢,這棟宅子建造得很早,從十多年前就開始籌謀著作為自己養老的地盤了。

李浪還是第一次跟他爸來這個地方看老爺子。

這一片莊園,修建得宏大璀璨,大路筆直向內,兩壁開闊,四下起伏的山坡好似綿延看不到盡頭。

李浪饞得合不上嘴,這麼大的地方,得多少錢才能買得下來。

他這麼多年是不是還小看了他爺爺的身家。

“爸,我能不能在這裡留個屋住兩年?”他忍不住問。

他爸也沒忍住給了他一錘。

智障玩意,丟人現眼,自己怎麼生出這麼個貨來,哪像他哥,雖然……

他爸不往下想了。

有些事情,想多了誰都難受。

李浪被錘了一頓,不敢口出狂言了,灰溜溜地跟在他爸身後,蔫頭耷腦去看他爺爺。

李蕭山的房子在莊園主路的最後。

李浪感覺這一路走了好長,才走到這一幢。他亦步亦趨跟在親爹後面,讓自己幹什麼就幹什麼,怕再說錯什麼話,讓本就脾氣越來越差的老爺子揪住他。

然而,拘束謹慎的他進了臥房之後,卻看見床前站著一個人。

因為那迫人的身高和挺拔的背影,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這不是他從小到大的死對頭李泯嗎。

李泯怎麼在這?

對家中現況一無所知的李浪顯然成了在場最不明情況的一個,在他的想法裡,李泯應該被老爺子當牛使,世界各地亂竄,又苦又累地做事。他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來看望老爺子的孫輩。

可是怎麼看李泯這樣子……像一直待在這裡沒走過似的呢?

李浪有點混亂。

但在場沒一個人理他,因為李蕭山在睡覺。

上了年紀之後他的夢很多。尤其容易夢到故人。

當一個人老了,他所能夢見的故人都已作古之後,這種幽長的夢境就很難說明是對年輕的追念,還是另一個世界發來的邀請函。

他不願意相信是後者。

所以在夢裡,他拼盡全力地揮散眼前的迷霧,往更亮處走去。

在第一個光源處遇見了他的妻子。

鬢髮零星發白的女人拿著報紙在看,戴著金絲的眼鏡,皺紋都溫雅。

她抬起頭來,問他:“小泯呢?”

李蕭山往後退了退,改道朝另一邊走去。

第二個光源處是他的兒子和兒媳。

他們端端正正地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懷裡抱著嬰兒,卻抬頭問他:“小泯呢?”

李蕭山回過頭,快步跑向另一個方向。

在夢裡他身體輕盈,越跑越年輕,白髮退去,皺紋撫平,腐朽的骨骼咔啦重新生長,肌腱覆蓋回關節,跑回了中年時的樣子。

他遇見了李泯。

少年的模樣,穿著灰白襯衫和長褲,弓縮著身體坐在角落裡。

身量頎長,臉刻板又漂亮,已經初具後來的雛形。

“李泯在這裡。”他都聽見自己松了口氣,像找到了交代一般,不受控制地說,“李泯在這裡。”

而終於被他找到的那個李泯,連頭也沒有抬起來過,便這麼消散在了灰塵濛濛的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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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蕭山猛然驚醒。

他第一眼看見了靜靜站在床邊的李泯,他那樣高,已經和少年時差別甚大了。

而他身體的每一處線條,也都隨著年紀漸長而脫離了單薄青澀,蛻作成熟男人。

第二瞬間才感覺到腐朽的器官又回到了自己的胸腔。

李蕭山怔怔看了許久,才嘶啞出聲說:“李泯?”

床前的人回應了他。

李蕭山感覺此刻才連著靈魂一起落回床上。

這是現實世界,他有一個二十九歲的孫子李泯,能幹、可靠、從不失誤,沒有私人情緒,可以延續他的一切野心。

過去的早已過去,現在的才決定未來。

他照例冷下臉,和李泯談論近來的事務。

李浪等了半天,一句話都插不上。

最後只好憤憤地被親爹又帶出來。

離開主樓途中,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那李泯住哪?”

他爸沒回聲,李浪問了好幾次才知道,李泯住在另一幢樓,整幢都是他的,有一層是個巨大的宴會廳,可以設宴邀請賓客。

就是他們進來時看見的,最矚目的那一幢。

李浪嫉妒得臉都歪了。

他連在莊園裡多呆一晚上都不允許,還得自己去找酒店住,李泯憑什麼就能有一棟樓!

同樣是孫子,他還是討爺爺喜歡的孫子,怎麼待遇差別能這麼大?

他叫了好幾聲:“爸!”

他爸沒理他。

李浪更氣了,纏著他爸不肯走。

“你說老爺子重視李泯才磨練他放養我也就算了,但是你看他這住的地方,像個磨練的樣子嗎?我才是被磨練的那個吧?”

他爸已經十分不耐煩,只想給他一頓痛揍。聞言,只冷笑了一下,“你?”

“你經歷得下來李泯那些磨練,我管你叫爺爺。”

“……那也不是不行,我們各論各的。”

李浪當即就捱了一肘子。

“你知道李泯做過什麼嗎?”他爸冷笑著,“你知道他從小怎麼長大的嗎?你光是吃了二十多年飯,不長腦子只長膘,還跟他比,你是個豬頭你是。”

“李泯又怎麼了,誰家孩子沒自己出去創業過似的,就他特別了?哦,他確實是做得好點,在娛樂圈有那麼點名字,但是這也能拉踩我?”

“你懂個屁,李泯是……”他驟然緘默了片刻,張口半天,才終於醞釀出了那個詞,壓低了聲音,畏懼又似追憶,緩緩說:“……他有病。”

李浪還在愣著,心想爸怎麼突然罵上人了。

窗外驚雷炸響,早春冰涼的雨如同瓢潑。

他看了眼窗外,隔著濛濛霧氣,無數公里陰雲,穿過那些蒼綠的原野,好像能望見李泯所在的某一幢輝煌的建築。

但那更像是錯覺。

“前幾天的宴會怎麼樣?”

李蕭山看著窗戶。

李泯沒有抬頭,在桌上籤著檔案,“很好。”

“那就好。”

李蕭山有點恍惚,有點怪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有些病了,竟然連關注宴會的精力都沒有,只能從李泯口中問得結果。

大概是李泯一直以來太過妥帖了,他也沒有去細究的心情。

他的不遠處坐著他最完美的繼承人,一切都會被處理得很好,才移交權力沒多久,他好像就已經看見了以後的樣子。

李蕭山不能不說自己很驕傲。

但這驕傲又帶著些許的陰影。

隨著精力越來越差,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否還能頑強地扛過這暗地裡卷湧的黑潮。

他做的夢越來越多了。

也越來越奇異。

一開始總是夢到兒子兒媳,後來次次都有亡妻,最後甚至還有一隻貓,一隻趴在妻子陽臺上的貓,向他撲過來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被疼醒,卻發現是自己翻身不慎壓住針尖了。

他怎麼開始掛藥了?

他病了?……還是,老了?

李蕭山的記憶有些不太清晰。

私人醫生開始出入莊園。沒多久,又遷進了當地最好的醫院。

他開始分不清白晝黑夜。

時常半夜清醒過來,按住鈴要叫李泯過來,交代什麼事務。

但生活助理總是告訴他,您放心,李泯先生已經妥善地處理了,一切都完成了,他做得很好。

甚至連一句他可以指點的地方都沒有。

李浪和他父親來看過他幾次,都沒說上話。好不容易有一次,李浪趁著他爸去找院長詳談,湊在床邊鬼鬼祟祟地問他:

“爺爺,爺爺?”他在李蕭山眼裡模糊得和七八歲沒什麼差別,一樣調皮,一樣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悔改。

他小聲問:“李泯到底有什麼病?”

這一聲像隔著二十年光陰,把他喚回了從前。

那個時候,也是有人這樣問他。

他其實不記得了。

只記得發現這個陰冷刻板的孫子人格異於常人,非極端刺激不會產生普通人的情緒之後,他才漸漸認識到,這個沒人喜歡的透明人叫李泯。

他不愛說話,喜歡觀察別人,在非要他說話不可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將那些觀察化為動作,模仿出來。

情緒恆定、過目不忘、長於學習,種種病症帶來的症狀讓李蕭山漸生暗喜。

他發現了一個完美的壓力承受者。

一個能夠接過包袱而不遜色的繼承人。

於是,他有意識地將他同其他同齡人隔絕開來。

讓他感受外界的冷漠、刺芒、孤立。

對任何不屬於李家的人保持防備。

自然,他就會背向外界,帶著家族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

在發現他天生患病的時候,他們選擇的不是治療,而是利用。

順水推舟地讓他被人類社會排斥了二十九年。

李蕭山嘴唇緊抿,目光渾濁。

十一年前,他和妻子已經分居許久,但她去世前還是告訴他,你得讓李泯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什麼喜歡的事?李泯有嗎?

有的。

他沒賭贏。

最後,面對著病床上冰涼的身體,他答應下給他十年。

原來李泯真的有喜歡的事。

他像小時候一樣在人群最不起眼處靜默無聲地觀察,記錄人間百態,揣摩每一種他不能擁有的情緒,不參與任何故事的發生。

這次他坐在鏡頭後面。

他漸漸成了出色的導演。

人們盛讚他的思想和嚴謹,驚歎他所展現的常人不會注意的視角,詬病他沒有實感的情感調動和感情故事。

沒有人知道那是他的病。

他已經把自己所能都做到極致了。

最後一段空缺,永遠無法彌補,他始終安靜地做著自己缺了一撇的人。

李蕭山覺得一陣暈眩,濃濃的黑影侵襲上來,讓他呼吸困難。

再睜開眼,床前坐的不是李浪,而是久違的李泯。

他靜默地用筆在紙上划動。李蕭山知道他的字也很好看,毫無特色的好看,工整猶如印刷,他這個人連外表都是一樣,沒有哪裡挑的出資料上的錯誤,可細看,才會發現空缺著一部分永遠無法找回的靈魂。

李蕭山握緊了拳頭。

他突然想仔細看看李泯。

他竟然好像不記得李泯是什麼樣子了。

因為知道他周正得沒有缺點,所以不會用力地去記他的樣子,也不會反覆觀摩這張不用被記住的臉。

精神越來越差之後,他甚至連李泯從前是什麼樣都記不清了。

“李泯……”他第數不清多少次叫這個名字,莫名地想起自己從未像亡妻那樣叫過他小泯。

這個名字也是他給他改的。

泯,寓意消失,喪失,抹除。

他告訴他“你叫李泯,泯滅人性的泯”。

做一個像這樣的人就好,他曾經這樣想。

後來果然看見他乖乖地向人介紹:“我叫李泯,泯滅人性的泯。”

一直到長大。

李泯聽見了,放下筆,向他靠過來。

李蕭山睜了睜眼睛,實在難以看清他的模樣了。

他艱澀地說:“說說……你長什麼樣子。”

李泯頓了頓。

他很少觀察自己過。不知道怎麼去描述自己的長相。

可是,有個人喜歡觀察他。

觀察他一切無趣的習慣,觀察他自己都未曾發現過的細節,觀察他留下的所有痕跡,觀察他的情緒,他的感受,他的目今為止的幸福程序。

從前只有他觀察這個世界。

現在有人從世界中來,只觀察他。

“我的眉毛很濃,”李泯說,“眼睛是很薄的雙眼皮,睫毛向下遮,鼻樑上有一點不明顯的駝峰……嘴唇很軟。”

都是那個人告訴他的,關於他的一切。

李蕭山閉上眼,想象他所描述的樣子。眼皮很薄、睫毛向下遮、微微的駝峰,原來他是有特徵的,可讓李蕭山說,說不出來。

“是別人告訴你的嗎?”

“是。”

原來他也是可以被仔細觀察的。

不是所有人都會忽視他的感受。

只不過那個人不是他保護了十幾年至親的親人。

“有人對你好嗎?”

“對我很好。”

李蕭山忽而沉默了。

他發現李泯和以前不同了。

在說最後那句話時,他的尾調中,是輕而又輕的溫柔。他有情緒了。

“你喜歡那個人嗎?”李蕭山問出原來的李泯絕對無法回答的問題。

而他身旁,此刻的李泯,頓了頓,鄭重地回答。

“我很愛他。”

“我想要和他擁有婚姻,在一起,過一輩子。”

李蕭山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有情緒是很苦的,你不怕苦嗎?”

李泯近乎宣誓一般,虔誠地低語:“我願意為他忍受諸多苦難。”

……

安靜半晌,李蕭山的聲音低下來。

“那爺爺只有祝福你。”他聲音虛渺地說,“好像你不需要我給的枷鎖也能做得很好……”

作繭自縛的從來就是他一個人。

他聽見李泯低低說了聲謝謝,便再無話說。

李蕭山翻了個身,“我要睡一覺,去做你的事吧。……不要做我的事,做你的事。”

他束縛了李泯半輩子,渴求無數,最後他能留下的,也只有一句謝謝。

……

四月中旬的天氣好得讓人難以置信。

漫長的旅途中,李泯撐著額頭,想著一些以前的事。

他獨自一人進行過很多次飛行,總是這樣看著窗外的雲層或檔案度過,鮮少橫生過枝節。

僅有的兩次,都發生在遇見景予之後。

一次景予跌在了他腿上,一次景予倒掉了半杯酒,告訴他我們一樣。

泯,本意消失。

李泯冥冥中覺得,如果沒有景予出現,他本該順從命運而消失。

而在他消失之前,他出現了。

於是他又走到了今天。

李泯模模糊糊地想著住在奶奶家的那段日子。

除了功課和貓,還有整整一壁,擺滿的書和電影碟片。

那位女士會在書架上插花,帽簷上系絲帶。她會給每一盆植物起名字,有一百種浪漫的法子。

她會笑盈盈讓李泯去撥開土放下種子,悉心地掩埋上,守分從時地澆水曬太陽。

只不過李泯運氣不太好,種的花從來沒能開過。

只有祖母的花在光線裡搖晃著。

後來光景驟變,美麗的老太太陷入了沉睡,他被李老爺子放出了家門,隨便做任何喜歡的事。

李泯喜歡觀察世界,並不喜歡參與。他不覺得自己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一員,就好像一個人類行為觀察者,這是他無趣的人生裡唯一的樂趣。

後來他做了導演,坐在監視器前看遍人生百態,看與自己無關的那些故事。

直到景予出現。

李泯知道了自己也有故事。

他的故事,一樣可以被別人在意著。

也會有人熱烈地愛著他的人生,也會有人想要替他完成夢想。

這次,他想離開監視器,去參與這個世界,� �己做主角。

光線昏昏昧昧,航班的提醒聲溫柔而催眠。

多年以來,他難得進入放鬆的深度睡眠,夢境裡沒有一片迷霧,溫暖的光線籠罩著他。

他在夢裡沒有任何人催促,也沒有任何人約束地種著花,堅持不懈地澆水、曬太陽,然後和貓一起趴在窗臺邊看日頭西曬。

不知道是第多少個清晨,祖母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李泯,李泯,你養的花開啦。”

他從夢中醒來,看見舷窗前陽光燦爛。

他的花開在了這片土地,正歡迎他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和怪人裡的強調妹妹脫離整部電影一樣,這本書從頭到尾強調李導完美,主題也有些相似。

完美即是bug。

李導創作那部電影,是投入bug,打亂世界,獲得故事。

這本書是投入故事,修復bug,讓世界重新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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