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普爾科號的尾舷甲板上是密密麻麻的低矮棚區，簡易的氈布胡亂堆搭在一起。

灰暗的面孔，空洞的眼神，撕裂的衣裙露出不可多見的白皙肉體，無動於衷，甲板上一片死寂，就像一滴水沉入深澗，不可期待聽到迴音。

“他們有些並不是蒼朮城人，是世界通緝的要犯。”

“真的嗎？”騎士看到那些人的穿著的確不同，“我深表懷疑。”

“哈，他們有的曾經和你一樣是榮譽騎士，有的是蒸汽狂人，還有主城武林名門的女兒，你看，”老闆興致勃勃地指著甲板一處陰暗的角落。

“他們在這裡幹什麼？”騎士愈加有一種強烈不安的情緒，“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是不是？”

“您說的很對，騎士先生，”老闆的小眼睛還在四處睃巡，“一會兒蒼朮城的使者就到了，他會宣佈這個月的演武大會正式開始。”

“演武大會？”

“是的，按照律法，甲板上這些人今天都該被處決，但蒼朮城皇帝有旨意，他將會赦免演武場的勝者，只是那個人要跟隨馬西亞爾出海，永遠不再踏上陸地。”

“馬西亞爾？那個大海賊？”

“就是他，巴巴裡海盜。”

“那其他人呢？”

“這是死鬥，騎士先生，除了最後的勝利者沒有人會活著。”

“你要把他們的屍體賣給馬西亞爾？”

“你知道阿卡普爾科號為什麼停靠在這裡，它需要更新他們的補給，聽說布干維爾海的龍喜歡屍體。”

“他要獵龍？”

老闆沒有回答，他指著船艏前巨大的雕塑，神秘地低聲道：“看，您注意到那個了嗎？”

“傳說中的‘指南者’嗎？”

“是的，那是上一位船長的屍骸，他們船上的老規矩。”

“什麼？”騎士目孔裡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他聽說過‘指南者’可以在布干維爾海域裡指出龍巢的方向，但他沒有想到那層鍍金之下，竟然是一具身形巨大、裹滿屍布的木乃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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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雕塑兩條瘦長的手臂交叉放在胸前，猶如天父的降誕。

“！”一聲渾重的長嘯，驚醒了甲板上羸瘠枯槁的肉體，所有行屍走肉般的灰色眼神瞬間死而復燃了。

“久違了啊，又有人想逃走！”

騎士循聲望去。

巨大溶洞裡的時間似乎凝滯起來，每個人的聲音、動作、神情都格外緩慢，只有眼神都死死盯著在頭頂上巨大石鐘乳間竄行的黑影。

那人通身灰白色衣服，與巖洞幾乎融為一體，四肢奇長，點壁而行，如履平夷，舉目之間，已經疾躍出數百碼。

“桑落城的叛忍！”老闆冷冷的看著。

“他能逃脫嗎？”

“絕不可能，”老闆似乎看出騎士的思慮。

甲板上蓬頭垢面的人擠擠挨挨地巴望在船舷邊。

“哈哈哈哈！”，人群中有人爆發出極亢戾的笑聲，“快點來啊！”有人開始附和著喊道，“來啊！”幾乎所有人都咬牙切齒從肺腑中爆發出這兩個字……

真是恐怖啊，他們揮動的手中似乎是分屍碎骨的斧鋸，從來面面覷然的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他們的反應為什麼這麼激烈？”

“最後的狂歡，騎士先生，”老闆不以為然，“並且他們少了一個有力的對手。”

渾濁骯髒的甲板上空驚懼地安靜了，適才高亢的笑聲被戛然斬斷，一隻血眼的烏鴉從主桅杆最高處的望室小窗裡破風而出。

“颼！”倏然掃過頭頂，不，是一支赤鏃的烏羽箭，疾射向湖面上的那條人影。

一瞬間，箭羽後的空間扭曲了一下，騎士用手擋住從溶洞縫隙中射入的光線，凝視良久，隱約看到一根從振弦處引出的極細長的寒冰線勾纏在箭桿之尾。

裹挾著螺旋風息的長箭驟停在黑影上空，似乎被施展了魔法的咒語，從箭鏃處暴射出無數細密的冰霜之箭。

“真是難以逃脫，”騎士只覺眼前又一道黑影掠過，長箭已被那未曾露面之人收回。

“黑暗遊俠，”老闆笑道，“她有無數種致人死地的辦法。”

“哦？暴君伊萬在位時，據說他們就已經滅亡了。”

“在阿卡普爾科號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騎士的思緒被打斷，靜視著那令人驚奇的一幕，蒼闊的湖面上原本可以順勢疾行的暗流出現一股黑色逆潮，人影匍匐在水面，上下浮沉。

在灼目的寒芒刺入身體的剎那，人影消失了，消失在從湖面下高高躍起的密集魚群之中。

無數翻躍的鱗片折射出巨大弧形銀光吞噬了原本耀眼的白芒，黑影悄然重現在逐漸激盪的湖面之上急速躍馳。

幾段巨大的漂木隨著魚群帶來的逆潮上下浮沉。

“鯨騎之術？”

“桑落城的青木流嗎？”甲板上女人神情中的凝重一閃而過，狡黠的眼神已看不出她曾是武林名宿之後。

愈來愈多的浮物從四周泊來，如果提身縱勁，未嘗不可以一搏。

黑影掠身而起，一杆奇形長戟挾起水瀑從湖底突然刺出，黑影被搠穿下顎，高挑甩出，巨大的石鐘乳破膛而出，鮮血順著溶洞水滴淅瀝而下，很快被暗流沖淡。

“這種死狀，”騎士神經一震，“鄧斯司各脫大人的傷口不就是從下腹一直撕裂到顎骨嗎？難道……”

腥風如薄霧籠罩溶洞，一具黧黑的身體踮足立於水面之上，筋肉虯結，髡首凹目，無須無眉，脊骨上生出淡黑色背鰭。

“哈哈，快看，騎士先生，蒼朮城南衙十六衛之一，”老闆拊掌大笑，興致勃勃，“萬安妖獠……”

生活在蒼朮城東境遠海的萬安漁人，世代捕鯨為生，被皇室貴族奉為神物的龍涎香幾乎全部出於此族之手。

只不過遍身羅綺之人，面對被苦嚴生活改變的猙獰面目只不過嘲蔑般賜予了“妖獠”之名。

一向自詡尚意的青木流忍者在賴以謀生的精技面前，也如此不堪一擊。

血在眾人如同夏日般灼熱的眼神中凝結成塊，血塊又很快被銅色身軀上淋漓的汗水沖刷下來，那貫插在石鐘乳上的可憐之人抽搐了一下，一把苦無揮手而出。

“掙扎嗎？”支戟立時貫喉而出，刺向妖獠頭顱的苦無攻勢一滯，橫又轉向，猛搠向自己的胸口，“自戕嗎？”手臂很快耷垂在一旁，可以想見刃尖上的毒素已經蔓延開去。

騎士僵立不動，他在反覆思索剛才的發現，他猛醒到這一切有可能是場巨大的陰謀，他的眼睛四處搜尋一切有可能印證自己假想的線索，“不可能！”

船艙前簷隱約斜躺著一位銀髮少女。

“維克多？”他懷疑自己之前並沒有發現簷下有人，定睛望去，又是空蕩一片，“究竟發生了什麼？”

“騎士先生，您再看這邊！”

一隻手從騎士眼前劃過，那隻手白白淨淨，每個指節處都是皮肉堆積，各有一個小小的窩子。

沿著手指方向望去，只有大片如天幕的灰青色石幔壁。

他並不知道，另一只肥胖的手此時正在他的背後，只要稍一用力，他就會立刻墜入冰冷的地下暗湖，刻著聖奧賓莊園榮譽紋章的鎧甲將成為他沉重的棺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