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姥爺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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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之後,母親接到通知,姥爺過世了,母親急忙安頓好姐姐,只帶著我趕回姥爺家。

姥爺家裡人來人往,哭聲陣陣,舅舅一家人披麻戴孝,舉行著葬禮儀式。母親和我被帶到姥爺遺體前見最後一面。我看到姥爺臉上的皺紋舒展了好多,比過年時見過的又黑又皺不同,樣子安詳從容。

可能是他不用再煎熬於人世間的痛苦的原因吧。

母親被安排到靈棚去哭了,把我扔在一邊,我既不用披麻戴孝,也不用哭,站在牆根下,拿一支鐵錐插著牆體青磚基腳與上部土坯之間的葦草。葦草有防鹼的作用,來自地下的鹼潮侵入磚石的基腳,繼續向上,止於葦草,可以避免土坯被鹼潮侵蝕。

葦草密密麻麻、整整齊齊,每一次我用鐵錐插向它們,都結實地嵌在葦草間或莖孔內。那時我七歲,對這個遊戲樂此不疲,緊張尷尬的心慢慢放鬆下來,好不容易捱到午後。

午後,一陣騷亂之後,幫忙的人員簇擁著舅舅,將姥爺的遺體搬出來,放入一隻木製的棺材內。在我們的注視下,有人七手八腳幫忙覆上棺蓋釘好了。一行人抬著棺材,向野外的墓地走去,一公里的路程,撒滿了悲愴的哭聲。

舅舅的哭聲雄渾、悠長、轉折而悽慘。兩個表哥的哭聲單調混濁。妗子和母親的哭聲曲折婉轉,悠揚動聽,有故事內容,並調和著使人落淚的悲哀。女孩兒的哭聲時停時有,鶯鶯燕燕、細微微的。

我穿著開襠褲,距離母親一兩步遠,跟在後面。

“我那不容易的爹喲……你再也不管我咧……活著時受了那麼大的罪……今後再也不用受罪咧……我那親爹喲……”母親和妗子這樣“唱”道,曲調婉轉,音韻悠揚。真的,與其說在哭,不如說在唱。

我很納悶,女人天生就會有這種哭喪的能力?我很懷疑,古時一定有人為哭腔譜過曲,並秘密流傳至今。我還懷疑,每個女子都在內心裡默默練習過,絕不會是基因裡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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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哭聲,抑或是“歌聲”的抑揚頓挫,委婉動聽、悠長悅耳,伴著汩汩而下的淚水,可謂是一幕聲情並茂、畫面與音樂俱佳的戲曲。

於是那些離去的老人,應該能夠在孝子的高亢雄渾和義女的悅耳的哭聲中,安心地升入天堂,早登極樂了吧。

舅舅在前,拄著“哀杖”,仰面向天,邊走邊哭,腳步踉踉蹌蹌,幾欲摔倒。“哀杖”是用柳枝做成的,因為,據說柳樹有招魂的功能。將小指粗細的柳枝砍成一米半左右,上面呈螺旋形環繞著一圈圈黃草紙。只允許男丁執握,女子無權觸碰。

母親和妗子則互相攙扶,半閉著眼睛,斜歪著腦袋,邊哭邊行。

姥爺的墳墓在一片麥地裡,據說是老李家的祖墳所在地,墓穴早開好了,座南朝北,方方正正。一陣劇烈的哭聲過後,姥爺下葬。親人在墳前哭成一團。大家抓起鐵鍬埋土,土堆漸漸高出地面去,成為一座錐形的墳塋。孝子賢孫依次跪拜。

“還有人拜祭嗎?”主持葬禮的執事問。

“外甥呢?讓他也來拜一下。”有人七嘴八舌地提議。“外甥”指的是我。

“在那呢!”我還在一旁“事不關己”呢,母親指著我的方向喊道。

有人過來,將不明所以的我拉到了墳前。

“跪下,對著墳拜一拜,跟你姥爺告個別。”那人說。我看看大家,“跪下,磕頭就行。”有人嚷嚷著。這回我懂了。我以前看過葬禮,記得跪拜的樣子。

我頭朝墳墓,跪在那裡,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還沒等起身呢,後面傳來了陣陣哄笑聲。

“有模有樣呵!”

“穿著開襠褲,屁股蛋都露出來了。”

“屁股蛋?連小鳥鳥都露出來了。”

拜完後,我起身,有人笑得更歡了。我很得意。

“你拜得很好,雖然小鳥鳥都露出來了……大家都誇你了,你姥爺在地下一定很高興。”在回家的路上,母親笑著對我說。

我拜得很好,我拜得不錯,至於露鳥鳥的事兒,我並不在乎。

之後的幾天裡,母親一直沉默寡言,有時候獨自落淚,很傷心的樣子。

“剛聽到你姥爺去世的訊息,我並不覺得怎樣……你姥爺下葬之後,這幾天我常常想起他,有時候晚上夢到他朝著我笑……我很早沒有娘,現在你姥爺也沒了,我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子了……”母親對我說,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我倒沒覺得怎樣,姥爺給我的印象,僅限於又黑又瘦,滿臉皺紋,皺紋裡淤滿泥灰,只能躺在床上的一個老頭而已。

母親又獨自去了一趟舅家,在姥爺墳上燒紙,墳前燒紙,即是為陰間的親人送錢,或許,以這樣的方式,讓逝者安息,讓自己獲得心靈的安寧。

有時,我拿出從舅舅家“偷”來的那把小鏟,仔細地端詳著。

“既然你稀罕它,你就拿走吧……想當年這把小鐵鏟還是你姥爺親手做給你表哥的呢……”

我記得舅舅曾這樣對我說。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不論親人與否,只要彼此交流產生共鳴,就會相互在對方的心靈種下種子,種子萌發,連成一線。無論誰走到哪裡,一旦遠了,線扯緊了都會痛。

一旦某個人離開,只有對方的種子枯萎了,大家才會忘掉彼此種下的情感。但在此之前,你會不停澆灌它,直到精疲力竭,與他的情感完全枯萎,時光才會醫好你的創傷。

有時候依然會痛,但並不明顯。

有一件事我還忘了說。

那天,當我們離開墳塋之前,舅舅和表哥把他們手中的哀杖全部深深地倒插在墳塋的黃土中。其中有一棵發芽了,歷經寒暑,不僅沒有枯萎,反而茁壯成長。後來,我結婚時去拜過一次,給墳墓立碑的時候也拜過一次。

當年的那根哀杖,如今已成長一棵巨樹,兩人抱攏才能合圍,樹木參天,投下巨大的庇廕。

“哀杖成樹,後世子孫一定發達興旺。”有人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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