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壑鎮竹林溝,終陵棄一路飛奔,趕在日暮之前回到了忘川刺客們棲身的林中別院。
剛入院門,他就看到一旁的空地上有幾個人在挖土,已經挖出了能容下一人平躺的大坑,顯然是準備掩埋屍體。
那些人還在挖第二個坑,刨出的土在一旁堆成了一個小土堆。
終陵棄隱約看到有兩具屍體擺在那些人後頭,他緩緩地靠近過去,隨後臉色變得慘白。
第一具屍體是和他決鬥的金柳,第二具屍體是曲深情。
曲深情身上的衣裳殘破不堪,身體裸露的部分遍佈青紫色的淤痕,她緊閉的雙眼和和眉間的皺紋似乎顯示著她在死前所忍受的痛苦。
她還是死了。
終陵棄絕望地想,果然自己弱得就像渣子,像塵土,就算偶爾有一次破釜沉舟的決心,還是什麼都做不到。救不了想救的人,也辜負了死去的人的信任。
“你回來晚了。”流鴉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面前,他低頭垂視著地上的兩具屍體,忽然發出了嘲笑的聲音。
終陵棄從他身旁繞了開去,像失去了靈魂的行屍走肉一般往屋裡走去。
小時候他的夢想之一是要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俠客,之二是要變成一個很厲害的商人,但現在這兩個夢想他都失約了。
“你不想知道那戶人家的身份嗎?”流鴉在後面問道。
終陵棄停下了腳步,等他繼續說話。
“那就是孟漁舟的家。”流鴉笑著說道,“權當是為你即將到來的斷情做一個鋪墊吧。”
終陵棄幾乎要崩潰了,他覺得自己所處的根本不是人世。
確實,這本就不是人世,他身在冥河忘川,所行之路通往地獄,身旁皆是惡鬼。
他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連梳洗的心思也沒有了,一頭栽倒在床上,睜著眼是煎熬,閉上眼是噩夢。
曲深情的死對他來說是件無法接受的事情,此時他心中對流鴉的憎恨已經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地步,但以他的本事卻奈何不了流鴉分毫。
終陵棄忽然想起了藤以寧在和他分別前說的那句話,在回到別院得知曲深情死訊之前,他還對藤以寧的提議有所疑慮,但現在他忽然覺得這是值得一試的冒險。
“終陵棄,我們做個交易吧,你幫我們一舉摧毀忘川在烏月的組織,我想辦法替你查清精鐵案的真相。”
他原本對“叛徒”深感牴觸,可現在這是唯一能讓他感到爽快的做法了。
但藤以寧說的摧毀忘川在烏月的組織,是否等同於將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全部消滅?終陵棄對於這個結果還心有困惑,畢竟他想針對的只有渡司流鴉一人。
“你在裡頭嗎?我進來了。”
門外傳來了孟漁舟的聲音。
她沒等終陵棄回答,就自己推門進了房間,看到仰躺在床上雙眼無神的終陵棄,忍不住關心道:“你怎麼了?”
“我覺得自己真是爛透了。”他沮喪地說道,“我現在明白曲深情說的活夠了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了。小孟,對不起。”
孟漁舟有點驚訝:“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
終陵棄從床上坐起來,抓起放在一旁的劍,遞給孟漁舟:“你一劍殺了我吧。”
孟漁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遞過來的劍,忽然難過地說:“你已經知道了?”
“對啊,我知道流鴉今天讓我去殺的人是誰了。”他把手裡的劍晃了晃,“你快點動手吧,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殺人很快的,沒什麼感覺就死了。”
“你在說什麼啊……”她皺眉,“我說的是斷情的事情。”
“斷情?”終陵棄一下子跳了起來,他暴躁如雷地問道:“流鴉又釋出了考驗?他是不是瘋了?我加入忘川才多久?是不是明天他就要給我安排往生?”
孟漁舟搖頭,苦笑著對他說:“不是你的,是我的。”
終陵棄愣住了。
“是我的‘斷情’……”孟漁舟說完整個人散架一般坐倒在他面前的地上,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埋頭發笑。
終陵棄望著她,覺得她的笑聲裡充滿了嘲諷的味道。
孟漁舟確實是在自嘲,她把臉埋在雙腿之間一邊笑一邊說:“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越想躲什麼越躲不過。終陵棄,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和曲深情睡覺了,但是我一點都不難過……真的。”
“小孟……”
“我一點都不難過……”她說著說著笑容沒了,眼淚一點一點掉下來。
終陵棄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
“我想如果你和曲深情把斷情這關過了就好了,然後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喜歡你。”她不停地抹著自己的眼睛,但是沒用。她覺得自己身體裡某個閥門一定是壞掉了,所以淚水才會不停地湧出來。
“曲深情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我不比她差的!”她說,“你走吧,趁天黑。去找那個藤以寧,忘川不是你該留下的地方。”
終陵棄很想把她擁入懷中,親吻她嬌豔的嘴唇,抵死纏綿,纏綿抵死。但他始終忘不掉自己白天在江畔小屋所見所想和所為之事。
相比之下,這個女刺客的手雖然佔滿鮮血,心卻比他乾淨。終陵棄痛苦地想道,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不弄髒雙手,心卻早就在血海中浸透了。
他伸手輕輕撫了一下孟漁舟的頭髮,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烏月城鷂子巷,雲中劍駐地。
“小妹,夜深矣,欲何往?”藤安彤收拾完桌上的卷宗,準備熄滅廳中的燭火,忽然看到藤以寧一身裝束整齊地往外頭走去。
“心煩,睡不著,我出去溜一圈。”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擔心自己。
藤安彤無奈地搖頭,隨即拿上自己的斗篷披在身上,跟著妹妹一同走出了大門。
“你不用跟來……”藤以寧想要拒絕姐姐的跟隨,但看到藤安彤一臉嚴肅不容反對的樣子,只好隨她了。
“白日汝所擒之人是……”
“亂雪堂的殘存子弟。”藤以寧回答道,“但是已經完全墮落了,沒有一點正派武人的樣子。”
“緣何行至江畔?”
“追一個小賊。”她說完自己先笑了出來,“還沒追上,給他跑了。”
藤安彤沒有繼續再問,姐妹兩人不知不覺已經從駐地走出來很遠,快要到鷂子巷的盡頭了。
“原來這一帶很多販大煙的,我們一來,人都不見了。”藤以寧看著整條街冷清的樣子,頗有些自豪地說道。
“恐又流竄至別處,民不自覺,蒴毒終難禁絕。”藤安彤嘆了口氣。
藤以寧知道她在擔心什麼,荒蕪與天下比起來還是太渺小了。今日他們在烏月,烏月是這一番景象,明日他們返回帝都,則烏月恐怕又是另一副景象了。雲中劍自詡江湖秩序,其實很多時候也是力有未逮,起震懾作用的成份更大一些。
一陣清風吹來,兩人都愜意地眯起了眼睛,在即將入暑的季節,這樣的夜風是讓人倍感舒爽的。
但風中夾雜的怪異的香甜氣味隨即讓姐妹二人都變了臉色。
“這是……蒴果焚燒的味道。”藤以寧皺起秀眉,冷哼了一聲:“膽子不小啊,趁著半夜都敢露天吸食了嗎?”
“彼處有星火,必藏於牆後。”藤安彤伸手指向前頭牆角的一條小徑入口,那裡隱隱有帶著火星子的飛灰隨風飄出來。
“姐姐,你不必動手,我去抓他出來。”藤以寧說著快步朝那邊走過去。
藤安彤謹慎地一手按在刀柄上,跟著藤以寧的腳步上前。
藤以寧轉入小徑,立刻就看到一個癱坐在牆下的人影,手中的錫紙上還有半塊正在燃燒的蒴果。
“放肆!宸粼律法明令禁止吸食蒴果,你是何人?家籍何處?蒴果從何得來?”藤以寧揮手一把將他手中的蒴果連同錫紙一起奪過來捏成一團。
地上那人緩緩抬起頭來,迷茫的雙眼在與她的視線交匯後清明了起來。
“你……終……終陵棄?”藤以寧看清那張臉後愣住了。
“你好啊,寧右使。”他的視線移向了藤以寧身後,“喲,安左使也在呢,你們姐妹倆長得還真像啊。”
藤安彤一開始沒有看清地上那人的樣貌,聽他和妹妹交談,只道兩人認識。但隨後聽到終陵棄叫自己,頓時想起來了這就是當初在地下煙館見到的兩個年輕人之一。
“我不想和你說話,你說話太難懂。”終陵棄在她開口之前就快速地說道,阻止了她對自己發問,他轉回目光看藤以寧,“我只和寧右使說。”
藤安彤看了妹妹一眼,發現她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聳了聳肩,轉身走到小徑的入口處。
“你真是越來越不長進,做刺客也就算了,怎麼還吸上大煙……”藤以寧居高臨下俯視著終陵棄,恨鐵不成鋼般說道。
“一直都聽說這東西能讓人暫時忘卻塵世的煩惱,進入快活的仙境,便想試試看了。”他說。
“胡來,還敢跑回烏月城,還在這裡……你是不是存心想讓我把你送進衙門?”藤以寧氣憤地說道。
“也好啊,不過在我進去以後,你得記著幫我查案子。”他無賴地說道。
“你以為我不敢送你進去是吧?還是你覺得我們之間的交情可以枉法亂紀了?還有,我幫你查精鐵案不是我欠你的!”藤以寧說著掏出了金絲繩,“一碼歸一碼,我不問你做刺客殺了多少人,你在烏月城街上吸大煙,這點沒跑了。”
終陵棄順從地抬起雙手,配合地說道:“綁吧,正義的衛道士,也不勞煩你繼續查了,我死後變成厲鬼自己問南郭旻索命去。”
藤以寧沒有動手,而是奇怪地看著他:“我怎麼感覺你怪怪的?對了,你怎麼進來的?城門早就關了吧?”
“對一個忘川的刺客來說很難嗎?”他笑了笑,“我是來找你的。”
“做什麼?”
“想請雲中劍幫我殺一個人。”他看著藤以寧瞬間冷下去的臉色,笑道:“別急著拒絕,那個人是忘川在烏月的渡司,你們難道不想殺了他嗎?”
藤以寧來了興趣:“怎麼殺?你打算把你們藏身的地方告訴我?”
“那樣是沒用的,你忘了嗎?之前你們圍攻客棧,興師動眾用了那麼多人,還是被我們跑了。”他給藤以寧分析道,看藤以寧對他最後一句話露出了怪怪的神色,補充道:“當然,我能跑是因為寧右使你高抬貴手,我說的是渡司和他的心腹們。”
“那你的意思是?”
“就用刺客的辦法,我把他引出來。”他說,“為了保密,雲中劍動用的人手也不能太多,最好是你親自挑選人手,要精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