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劫後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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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幽暗的小室之內,一具平躺在床榻上的人形時而因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而顫動掙扎。

小室的門開著一線,有一道人聲從外頭傳進來:“藥馬上就好,忍耐一下吧。”

躺在床上的病人聽到外頭的聲音後,咳嗽聲稍微停頓了一陣,但沒過一會兒,又咳得更厲害了。

門發出吱呀聲,端著湯藥的人從外頭走進來,是個留著白髯、身形略微有些佝僂的老人。

“先把內服的藥喝了,然後再給你換身上的藥。”他說著將藥放在床頭,上前將病人扶起。

病人的全身裹纏著無數白布,有些部位裹著的白布看起來很新,有些則已經被傷口流出的血膿給弄得汙穢不堪了。

“我什麼時候能治好……什麼時候能離開……”病人開口問道。

“治好?”老人白眉一挑,“治好你就別想了,老夫現在只能幫你吊著命。至於什麼時候離開,得看你的傷寒什麼時候能痊癒。”

“傷寒……原來我患的是傷寒嗎……只是為何不能救治?”

“你身上有傷有病的,不好醫治吶。”老人示意病人張開嘴,將湯藥與其灌下,隨後說道:“既然你問了,那我就給你好好理一理。”

老人一面去小室的另一側取來了一隻木箱,從箱中翻出乾淨的白布和藥物,一面對病人說道:“你從火劫中僥倖殘生,渾身肌膚大半毀爛,能活下來已經極不容易。那人將你送來時,我都已經讓他準備好收屍安葬了,活命算你運氣好。不過就醫理上說,毛髮肌膚乃是抵禦外邪入侵身體的第一層屏障,你傷重之時,不免為邪氣侵襲,如今折磨你的傷寒便是如此來的。”

他似乎覺得室內太過昏暗了,起身又去點燃了油燈。光線一下子四散照亮了屋子,坐在床榻上的病人稍微適應了一下光,隨後發覺側面不遠處的桌臺上有一枚銅鏡。

鏡中之人形容可憎,頭頂無發,身纏白布,從白布之間的縫隙處依稀可見潰爛後再癒合的醜陋皮膚。

她呆滯了許久,兩目垂淚,羞憤欲死。

“藤以寧……你這個樣子,還不如當初死了好。”

“唉,胡說什麼呢,老夫可是好不容易給你救活下來的,若不是白先生堅持懇求,當日早把你這麻煩的傢伙扔出去了。”

“白先生,是白業先生嗎?”

“你們荒蕪宗裡頭被人稱先生又姓白的人難道很多嗎?不是他還有誰。”老人似乎翻了個白眼。

“是白先生救了我,他已經走了嗎?”

“白先生將你送到此地,盯著我救你,等到確認你能活下來後就離開了,是你第一次醒來之前幾天的事。”

“原來是這樣……”

刀……刀呢……

盲目地四望尋找了片刻,她又頹然靜了下來,想起刀早就斷了,不知為何想起這件事,她又暗自垂淚起來。

“小女娃你哭得太早了,我還沒說完呢,”老人回到床邊,抓起她的手切脈道:“你原本修的內功心法,是荒蕪七宗裡九闕一脈的浩然八方吧?”

她聞言一震,旋即點頭,雖然未隱寒鋒的劍主應該屬於七宗之內的扶搖,但她年少時資質不顯,沒有被當成可能的宗主人選時,隨姐姐一起學的九闕宗主一脈的心法。

“浩然八方屬玄金,可你體內卻另有屬昊陽的內力,並且這股內力雖少遠比你自己的精純。原本這股內力還可被你自行壓制,但你傷重體虛之下昊陽反客為主,加重了你的內傷。”老人搖頭,“你內息紊亂,極難調和,今後若再與人動武,當心相沖內力損及五臟六腑。”

昊陽內力……她低頭沉思,恍然明白過來,那日在雲中城密室中他曾用陽劍勁為自己暫止箭傷,沒想到弄巧成拙,與自己本來的內功心法相抵。

其實她自己向來輕視內修,浩然八方也不過學了個囫圇吞棗,本以為自己刀術體術皆強足以,沒想到還會埋下這樣的隱患。

“好了,該和你說的都說清楚了,接下來該換外敷的藥了。”老人說道,“你身上這些藥布都裹了不知道幾層了,再裹下去藥難以接觸傷處,所以得將那些舊的先拆下。”

藤以寧見他動手拆自己身上的白布,本能地有些抗拒,身子難以控制地往後縮。

“怎麼?你不願意?說起來很多年前老夫也救過一個人,情況和你差不多,他不願拆下那些裹藥的白布,最後以至於與他本身血肉相連,從此就成了一個怪物。”

“我如今與怪物又有什麼區別!”她憤然抗拒道。

“說的好,既然知道自己已經等若怪物了,又何必懷揣羞恥呢?”老人反問道,“老夫活了大半輩子,施救過無數人,早已看破許多俗事,哪怕女娃你容膚未毀裸呈在此,老夫看你也不過是一具遍佈穴位的木人而已。”

藤以寧被他這麼一說,心中自棄之情泛起,想起方才銅鏡之中那具可憎的人影,她閉上了眼睛不再掙扎,任對方將自己身上裹纏的布條逐層逐圈拆下。

“最後一層已經有些與你潰爛處的血肉相連結,接下來會有一些疼痛,還望忍耐。”她聽到對方這邊提醒道。

儘管提前有了心理準備,那種連皮帶肉被掀起來的痛感還是讓她從緊咬的牙關裡洩出幾聲痛呼,這種感覺比起當初身處火焚之下也不差多少。

她想起那種名為凌遲的酷刑,或許自己所受的苦與之有異曲同工之處。

“咳咳……”忽然又忍不住咳了起來,她感覺到眼角的淚水滑過斑駁不堪的臉龐,帶來些微的刺痛感。

“白先生救我,我此時心裡卻無法抑制地怨恨他,若是他不管我,讓我死了就不必受苦。”她難過地說道。

“老夫聽說荒蕪宗內多的是不懼赴死之人,那麼死且不懼,又何苦不惜殘身呢?”

“可您方才已說,我被昊陽內力所困,之後再也無法與人動武,這對一個荒蕪宗的遊俠子弟來說和死有什麼區別?”她眼神極度悲哀,“我年幼的時候拼命努力想要追趕某個人,想要讓自己不被當成廢物,在我好不容易多少實現了年幼的願望時,您卻告訴我我今後只是一個廢人。”

墨綠色的藥膏被塗抹在幾處仍在潰爛的傷處,隨後裹纏上乾淨的白布,老人手上動作極為嫻熟,甚至不用細看便知曉她何處傷重何處傷輕,用藥的分寸也拿捏到位,一面上藥一面還能分心與她交談。

“不能動武便是廢人?荒蕪宗有如此霸道的規矩嗎?”

“荒蕪宗……雖然沒有,但……但我身為荒蕪的刀劍,怎麼能容忍自己失去鋒刃呢……”

“那就是你自己的執念了。”他搖頭,“你的情況,我和白先生也說清楚了,即便你以後武功大損他也堅持要救,可見你把自己當成刀劍工具,白先生並沒有。”

“那是白先生待人仁善,他一貫如此……”

“那你為何不能待己仁善?”老人口中應對如飛,“尋死逃避,一了百了,死的人覺得輕鬆了,活著的人該如何呢?女娃你莫非無親無故孑然一人?可就算如此,荒蕪宗不還有你的同袍同道,世上也還有對你在意之人。你仔細想想,定有人會因為你險死生還而心生歡喜感激蒼天的。”

她自卑地說道:“他們歡喜過後,也會發覺我面目可憎,時日長久,豈能不生厭煩……”

“那便不是真正的重要之人。”老人打斷了她,“固然老夫也承認人世冷暖人情冷漠,但卻還信天地之間有大義真情。”

“大義,反覆在信仰裡提及,一度覺得虛幻。真情……真情只怕辜負,鏡中那個醜物我自己看了都難以容忍,何況他人?只怕他再也不會相信我是曾經那個我了。”她沮喪不已。

老人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只是專注於為她換上新藥。

“外頭現在是何年何月了?”她忽然想起來什麼,問道。

“年節方過不久,宸粼太業二十五年春。”

“沒想到我在這裡養傷,不覺已經三個月了……那外頭可有大事?”

“大事?大事就多了,你問的沒頭沒腦的,我怎麼回答?”

“有關荒蕪宗的?”

“荒蕪宗,荒蕪宗與朝廷之間關係不好,年前雲中劍就被從御武司革除離京,北疆地部和南疆風部都遭到裁撤解散,近期或許朝廷的使者就要到水火兩部了。”老人說道,“差不多的意思就是你們失勢了,以後也不用再執法江湖了,不是挺好的嗎?你可以不用舞刀弄槍了。而且江湖就是江湖,正邪自有平衡輪迴之術,荒蕪宗何必強要震懾天下呢?”

藤以寧呆在那裡,老人所說的事情對她來說太過震撼了,雖然早猜到雲中劍和皇帝之間關係不似從前,但這樣突然的變故還是讓她難以接受。

“那……那朝廷以何人頂替雲中劍?”

“忘川。”

“忘……忘川!咳咳……不可能……”

“激動什麼?忘川的動盪不必你們荒蕪宗小,年節之前兩個月,他們內部肅清異黨時可是一股血雨腥風。如今忘川的首領已經是御武司的指揮使了,是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年輕人,如今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了。”

她心頭一顫,問道:“他叫什麼?”

“姓終,叫什麼老夫沒記住。”

“終陵棄!”藤以寧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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