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就問正茫然出神的楊青：“這是哪兒？”

楊青回頭看了我一眼，默默道：“汝南楊家。”

汝南……不應該是在汝南嗎？北魏境內，信陽以北，河南道附近，可是這裡分明就不遠，我記得我上次來的時候，還是從洪州府往龍虎山走的路上，兩地之間相差何止千里？

楊青淡淡道：“汝南的楊家，幾百年前就消失了，留在那裡的不過是當時的家臣和僕人打出的幌子而已，真正的楊家南遷千里，來到了這洪州和信州交界的山林中，躲避仇人。”

我恍然大悟，難怪十八年前，在玉門關外，嵩山長老郭松陵透露，承露臺已經對汝南楊家動手時，他們前去援助的多半都是九華派這種南方的宗門。

接著，我一愣，問：“怎麼？以前的事情你記得？”那個時候楊青和楊丹只不過是兩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她們怎麼可能知道。

楊青搖了搖頭，在廢墟間走了一陣子，才不回頭地說：“作為承露臺的重點培養對象，我有資格接觸到以前的一些資料檔案。”

我不說話了。

“……所以我知道你之前說的也有一定的可信度，當時的情況，不是親歷者，或者接觸過那些絕密檔案的人是不會知道的。你不可能接觸到那些檔案，所以只有一種可能，你是這件事某一環中的親歷者。”楊青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停在了一片佔地頗廣的廢墟前。這裡以前應該是一座大宅子，我看見一些假山花壇的痕跡，青石板整整齊齊，但現在，已經有很多嫩綠的青草從石板縫間鑽了出來。

環繞著那片假山和花壇，是一堆一堆的殘磚斷瓦和連綿的矮牆。可以想見，若干年前，這裡曾經是一座頗具規模的宅院，主次分明，條理清晰，裡面一定生活著一大家子人，雖然周圍萬松環繞，林木鬱閉，但在這座宅院中，陽光毫無阻攔。一定會有一群孩子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玩鬧，說不定還會有個慈祥的老太太躺在搖椅上扇扇子、嗑瓜子，時不時吆喝兩聲，讓孩子們別玩得太過火。

一轉眼間，眼前就只剩下了一片廢墟。

楊青突然回頭：“誰！”

從右側的林中，走出另一個一身黑衣的窈窕身形，她蒙著臉，走出林子後就默默地看著我們，我眼尖，一眼看見在她背後還站著一個半大小子，此時正探出頭來看我，目光與我對視的剎那，又收了回去，正是幾天沒見的李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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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青愣了愣，看見李克用那個孩子時，才彷彿想明白了什麼，她大步走上來，向蒙著臉的她伸出手：“你就是我吧？”

蒙面人沒有答話，靜靜站著。

楊青疑惑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得到我點頭確認之後，她轉回頭去，打算在說些什麼，然而就在她回過頭的瞬間，那個蒙著臉的人突然一抬手，刀鞘如閃電般砍在了現在的楊青肩頭，後者一聲不響軟倒下去。

我吃了一驚，怒吼一聲，得意劍早已先我一步刺向了蒙面人。

然而，蒙面人沒有任何對我動武的意思，她緩緩低下頭，摘下蒙面黑巾，露出了一張秀色仍在，但卻被歲月滄桑打磨過的臉。

我不由驚呼，得意劍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她，蹡踉一聲釘入她身後的廢墟中。

我說：“真的是你！你，你幹什麼！”

四十多歲的楊青嘆了口氣，走上前來，說：“這不怪你，這是早已發生的事情。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多年前，我就已經經歷過了。所以你們到這裡來，我一點也不意外——我在這裡等了你們半個時辰了。”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後我忽然意識到楊青話裡的意思，我問：“什麼？你的意思是，這裡的事情，之前就已經發生過？在我們的時空裡，早在我師父去世，我下山之前，這件事就已經發生過？”

楊青點點頭：“沒錯，就像這個時候的姬旦還和你的師兄弟們在山上無所事事，並一直認為你們的師父正在閉關一樣，事實上在同時，還有另一個你，帶著那個時候的我，來到這裡，見從下一個時空到來的我。”

我說：“我暈了。”

楊青搖搖頭：“不暈，這些都是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還算安全，真正危險的是你險些做成的事情。”

我又迷惑了：“什麼？”

楊青解釋說：“你的初衷，應該是想帶著這個世界的我來這裡，和我見面，聽我向他解釋這一切，並讓她相信，對吧？”

我點點頭：“沒錯啊。”

楊青長嘆一聲：“可是當時的我並不相信。不僅如此，而且還……”後面的話她沒說下去，我此時也沒注意。

我說：“並不相信是什麼意思？”

楊青說：“因為當時的我就和現在的她一樣，在回頭的一瞬間就被那個蒙面客打暈了過去，當我醒過來，我會感覺你在騙我，我會很生氣，但不是生你的氣，而是生自己的氣，怪自己連這麼簡單的伎倆都沒識破。”

我有些著急：“可是我這不是江湖伎倆啊，我是真的想讓你們見面，讓她相信，如果她相信的話，我們後面的事情會簡單很多。”

楊青沒有說話，她深深凝視著我，目光中卻沒有溫情，看得我有些渾身發毛，過了許久，她才慢悠悠說：“你真的這麼覺得？”

我意識到這話一定沒那麼簡單，我猶豫著問：“怎麼？她現在不應該相信是嗎？”

楊青終於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沒錯，所以你這個辦法恐怕不行。因為當初的我也因此不相信，這是我的記憶，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我小心翼翼道：“但是如果她和你見面了，我敢肯定她一定會相信我說的，相信你。”

楊青苦笑著說：“對，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一旦我和她見面了，她一定會相信，這就和我的過去相違背了，未來就會發生改變，在這個世界裡的她不會受到影響，而所有的修正就會作用在來自未來的我身上，作為代價，我會……立刻灰飛煙滅，而且，不會有人再記得我。”

我瞬間出了一層冷汗，下意識上前，將楊青緊緊抱在懷裡，她沒有抗拒，片晌之後，一雙手也輕輕圍在了我的腰上。這時候我才發現，其實她的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不適。接著我又想起來，當初她帶走李克用之前，也一直剋制不住地顫抖。

我緊張地問道：“你怎麼了，為什麼一直在發抖？你是哪裡不舒服嗎？”

我懷裡的楊青苦笑著搖搖頭：“不，不是，至少現在還沒有。我只是害怕，剛才只差毫釐，我就會和她面對面，到那個時候，我，我就會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我才剛剛重新遇見你……”

我又緊緊抱住她，不讓她說下去。還好她剛才蒙著面。李克用在我身後不滿地乾咳兩聲，我沒搭理他。

恍惚間我又想起我回到十八年前的時候，曾經看到過那時候還在襁褓中，被花火抱在懷裡的我，還好我懂事晚，那時候的記憶都沒有，我又沒有和當時襁褓裡的自己太多互動，否則我不是那個時候就灰飛煙滅了？

想著想著，我也發起抖來。我想起來之前，在軒轅山後山溶洞裡，未來的“我”與我可以算是有了面對面的互動了，如此，未來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我這次回來，並沒有能阻止李克用，他最終還是成長成了李晚晴，並帶著未來的“我”重返了軒轅門，把重返的那個時間點的我幹掉了，而未來的“我”代替我向李晚晴效忠，並進入了這樣一個死循環。

另一種可能就是，“我”的冒險成功，我打破了這樣一個死循環，李克用不會成長為李晚晴，代價是回到軒轅門後山的未來的“我”，在我進入玄牝之門後，當場灰飛煙滅。

不論是哪個結果，都一樣的慘烈和絕望，長痛與短痛的區別而已。

我看著倒在地上的年輕時候的楊青，問：“那現在該怎麼辦？”

楊青看著地上的自己，低低道：“現在先離開這裡。我記得要不了多久我就醒過來了，然後我義父就找了過來。”

我吃了一驚：“聞生死會來？他怎麼知道這裡？”

楊青不帶任何感情道：“因為當年的汝南楊家滅門事件，就是他帶人做的。”

我感到了一絲寒意，從楊青的語言裡滲透出來。

但楊青沒有說更多，她搖了搖頭，似乎要將一些不好的情緒甩出去，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先離開這裡，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別看我，這段我不記得。”

我嘆了口氣：“那行吧，我來安排。”我腦子裡開始飛快盤算，距離這裡最近，又安全的地方，肯定不會是軒轅門，那裡是我們的老巢，聞生死肯定會去那裡圍堵我們，那麼就只可能是近在咫尺的龍虎山了，我對那邊也算是輕車熟路了，那邊自成一派，和現在的我們毫無瓜葛，聞生死應該想不到那邊。

我剛打算說出這個建議，楊青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起來。

緊跟著，我也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場，猛然在我身後綻開。

聞生死懶洋洋的聲音響起：“不用想了，都留下吧。李總執事當初告訴我，如果抓不到你，就來這裡找你們，我一直不信，沒想到果然如此。”

我心裡一涼，低頭看向李克用，他完全懵懂無知。

楊青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怪他，不是現在的他。”

那就是未來的他了。

也就是說，到現在為止，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沒能阻止李克用向李晚晴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