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我已經，不駕駛EVA也行了啊……”

美裡家的客廳。幾天沒有回家，家裡果然已經一片狼籍，收拾停當，真嗣和麗靠著桌邊坐下。

雖然已經到了不得不準備晚飯的時間，但此刻的真嗣根本沒有那個精力。

方才的掃除也完全沒有了他往日的風格，僅僅是走過場而已。

“是的……司令他是這麼說的。”

望著眼神渾濁的真嗣，麗也用平靜的語氣給予回答。言語中幾乎沒有一絲情感的起伏，而真嗣也已經察覺到了，一旦話題和源度扯上關係，她就總是會變成這副模樣。

“……你不怎麼驚訝嘛。”

自己的聲音中夾雜著明顯的挖苦色彩。幾乎是在無意識間，就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麗陷入沉默。

“這裡……大概已經不再需要我了吧。”

“為什麼？”

“因為……我本來就是為了駕駛EVA才被叫來這裡的。不再是駕駛員的我，肯定也就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裡了吧。”

“這種事……沒有這種事的。”

真嗣低著頭。當話說到這裡時，麗第一次有了明顯的動搖。她的手越過桌面，握住真嗣的手。真嗣不禁抬起頭來，麗望著他，又加上了一句話。

“碇君就待在這裡……哪裡也不要去……求求你了。”

紅色的眸子溼潤了。望著她的這副表情，感受著她手心裡的溫暖，真嗣痛苦的內心也稍微緩和了一些。

“嗯……說得也是呢……謝謝你。”

淺淺地露出一絲微笑。彷彿回應自己一般，麗也現出了笑容。自己方才會不自覺地遷怒於她，也是難免的吧，一邊這麼想著，真嗣找尋起別的話題來。

“……對了，這麼說來，那個時候初號機為什麼會自己動起來呢？”

這是心中一直揮之不去的疑惑。其實，自己並沒有向麗徵求解答的意思。

可是，聽到這句話，她的神情卻起了非常明顯的變化。

“……綾波？”

望著臉色大變，戰戰兢兢地拉著自己雙手的她，真嗣問道。這次，換麗低下了頭。那副表情無聲地將“真實”告知了真嗣。

“……喂，難不成你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對於自己的問題，麗一瞬間哆嗦了一下，接著慢慢地點了點頭。然而，她依然沒有抬起臉來。

“喂，告訴我啊。那到底是什麼嘛。”

真嗣催促道，他的聲音因為焦急，而變得稍稍有些粗暴了起來。彷彿被他的氣勢壓倒一般，麗斷斷續續地開始了自己的話。

“……那是，Dummy System。不需要適格者，就可以直接操縱EVA……赤木博士她，是這麼說的……”

“你是從律子小姐那裡聽說的？‘直接操縱’什麼的……那麼，對東治做了那樣的事情的，是父親他們了？！”

聽到真嗣飽含怒氣的聲音，麗露出有些害怕的表情，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那一切，都是因為我。”

終於抬起頭來，麗望著真嗣。她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因為綾波？……為什麼？”

“因為Dummy是以我的資料為藍本製造出來的東西。所以那些行為也是……從我的心中派生出來的。”

“這算什麼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啊。”

真嗣一臉混亂的表情。他按住自己的額頭，彷彿要整理錯亂的思緒一般。麗不再說話，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那種動作，看上去簡直就像野獸一樣……我可不認為那代表著綾波的心靈啊……”

真嗣的臉色變得有些發青，他也抬起頭來，回望著麗。

“……那，這麼說來，律子小姐和父親他們製造出那東西的事，綾波是知道的嘍。……為什麼，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啊。要是能提前告訴我一聲，這次的事情也不會…………至少我會對此引起注意的說！”

“……因為這是命令……”

“這……這和我們根本沒有關係不是嗎！！”

對於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回答自己的麗，真嗣用嚴厲的語氣詰問道。麗又一次低下頭去。想必她對此也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理由吧。

就這樣，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真嗣用宛如怒視一般的眼神盯了她一會兒，之後發出了一聲輕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的嘆息，用平靜下來的語氣說道。

“喂，綾波……如果，如果我說要回到老師那裡去……回到我原本待的地方去的話，綾波打算怎麼辦？”

麗又一下子抬起了頭。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別管這些了，回答我啊……願意離開這裡，和我一起走麼？”

這個問題本身是多麼地不現實，真嗣自己也十分清楚。不過是個中學生的自己，一旦沒有了NERV這一“靠山”，要想和麗在一起生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自己此刻在她身上尋求的，也根本不是那種“常識性”的答案。即便是謊言也好，自己也希望她能夠對此點一點頭。那樣一來，自己那顆從被剝奪了駕駛員的資格以後，就一直充滿不安的心，也可以多少得到一絲慰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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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麗的腦袋慢慢地，左右搖了搖。她已經滿臉是淚。

真嗣露出了十分悲哀的微笑。對於“麗只會這樣回答自己”這一點，他早已心知肚曉。

“是嗎……也是呢……”

自己的表情反倒變得如釋重負。

“…………對不起…………我…………”

“不用說下去的了…………我說，綾波，這是因為父親在這裡的關係，是吧？無法從製造出綾波的父親身邊離開，是這樣吧？”

自己的語氣變得越發“輕鬆”起來。

麗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僵硬。這是至今為止，真嗣絕對不會去觸及的話題。然而諷刺的是，此時此刻，這句話卻恰恰道出了如假包換的“真實”。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造訪，許久，真嗣總算是迴歸了原本的自我。

“…………對不起。…………我很累了，今天我就先去休息了。…………不好意思替我轉告一下美里小姐她們，今天的晚飯就打電話讓飯館送外賣吧……”

丟下彷彿凝固了一般，動彈不得的麗，真嗣站起身來。

也許，那些原本絕對不可以說的話，那些一旦說出口，就永遠無法彌補的話，自己已經在不經意間，當著麗的面，一點不剩地全都說出來了吧。強烈的後悔之情，令自己的胸口生疼生疼。然而，自己的心已然深陷在了對源度的重重嫉妒之中，而對此，自己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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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晚，真嗣終於起床，走出房間。前來迎接自己的美里出現在面前。

之前在NERV，她也已經好幾次出現在關押真嗣的單人牢房裡了。由於骨折而用繃帶吊著的手臂，自然也還沒能康復過來。

被她催著坐到桌旁，側頭一瞧，洗碗池裡又是一堆積壓下來的待洗餐具。

這兩天裡，真嗣對此已經有些心生厭惡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真嗣君。”

對於無精打采的真嗣，美里並未多加留意，而是開門見山地詢問道。這到底也只是為了確認一下而已吧，她也並沒有趕真嗣出去的意思。

“……‘打算怎麼辦’，是指‘今後何去何從’的意思嗎？”

真嗣用冷漠的聲音予以回答道。Dummy System的事情，恐怕美里也是知道的吧。大家都串通起來，一起欺瞞著自己。（這當然也是真嗣的自作多情了，其實美里事先也並不完全知情）

“別說得那麼僵硬啊。‘預備駕駛員’可不是至今為止那樣半強制性的東西，而是完全由你自己的意志決定的啊……是形式性的東西嘛。”

從真嗣的態度中察覺到一絲不穩定的跡象，美里連忙用有些勸誘色彩的語氣向他做了說明。

“……請讓我，稍微考慮一下。”

“真嗣君？”

對於這意料之外的回答，美里不由得一驚。雖說昨晚麗的樣子也確實很奇怪，但對於真嗣來說，應當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才對。

“……東治會遭到那樣的事情，都是因為我。我已經無顏去見班裡的大家了……或許，還是回去原本待的地方要好一點吧。”

真嗣露出十分淒涼的笑容。那副表情，並不是在開玩笑。

“你是認真的嗎，真嗣君？”

“……我還，不是很清楚。所以，請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那是似乎領悟到什麼一般的，隱晦的表情。就彷彿早已得出了結論一般。

“那你打算怎麼對麗交代呢”——向他提出這一問題的勇氣，就連美裡也已經沒有了。

“我所保護的城市……是嗎。”

高臺之上的公園。真嗣一邊眺望著矗立在遠方的武裝大樓，一邊小聲地自言自語。

也許這裡已經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吧，不禁這麼想道。

為了駕駛EVA，而留在這裡。

為了保護這個城市的人們，為了守護麗。

但是，不再駕駛EVA的自己，已經沒有了留在這裡的理由。如果只能在一旁遠望著麗，看著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投身於戰鬥之中的樣子，對自己而言，與其說是“幸福”，倒不如說是折磨吧。

而且，繼續留在這裡的話，自己也一定會被迫和東治再次見面的吧。

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到底該露出一副怎樣的表情才好呢。

先不提“超脫”，光是能夠“忍耐”這一悲傷的自信和勇氣，自己就已經沒有了。

然而，要真正狠下心離開這裡，自己卻又根本做不到。因為自己無法離開麗，無法離開這一好不容易尋求到的，自己失去的“半身”。

即便她不是人類，即便她的生命僅僅是為了讓源度達成那未知的目的而存在的，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在第一次見到麗流淚的那一天，自己明明已經暗暗發誓“不再迷惘”了的。

可恰恰與那時的心情相反，對於“該怎麼辦才好”，此刻的自己完全一片迷茫。變為一個普通中學生的自己。軟弱無力的自己。

沒有足以和源度對抗的力量的話，自己就根本談不上是“從真正意義上得到了麗”。

一邊走一邊煩惱著，不知何時，真嗣已然走下高臺，走進了城市。

環視著周圍人來人往的景象。乍看之下，普普通通的城市。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警報聲。

所有訊號標識的內容一齊變作了對避難路線的指示。

是使徒來襲了。

緊急召集呢？習慣性地把手插入口袋，真嗣這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把手機帶在身邊。

先前，因為劍介一個勁地就東治的事打來電話，並問個不停，自己不由得厭煩起來，就把手機丟在了家裡。

在短時間的考慮之後，真嗣尋找起就近的避難所來。

反正自己已經不是駕駛員了，也必然不會有聯絡來的吧。

倒也並非渴望去戰鬥。零號機需要修理，因此麗應該是不會出擊的吧。

既然有摩耶的二號機和Dummy System驅動下的初號機在，就足夠了的話，這不也挺好的嗎。

如果光用那兩臺機體就可以打敗使徒，那麗不也就可以走下EVA了嗎。

倒不如說，這樣一來的話，反而合了自己的意。

是的，EVA並非人生的全部。而至於麗，她和自己也都還是中學生，沒有必要操之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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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完全倒向了“為自己尋找藉口逃避”的方向。

隨著疏散的人群，真嗣就這樣向著避難所走去。

周圍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吧。明明是“真身不明的怪物向著這裡而來”這樣的事情，卻連一點哭泣聲都聽不見，連一點混亂的跡象都沒有。

就這樣走入了地下，向著地下空洞進發。

避難所就位於其中。當然，這也是市區裡設下的數個避難所的其中之一就是了。

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或許自己比起戰鬥的時候還要來得緊張也未可知。

有關使徒的任何資訊都不會傳到這裡來，人們需要的只是“避難”而已。

因為大家都毫不知情，所以也就沒有多少不安了吧。光是這麼想著，真嗣的身體就已經顫抖了起來。

對於使徒恐怖之處的瞭解，能達到自己這般程度的人，這裡根本就不存在吧。

彷彿抱成一團似的坐在地上，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肩。

今天美里和律子都在，所以應該沒事的。

她們肯定會想辦法消滅這個使徒的吧，也一定會代替自己保護好麗的。

這麼一想，總算是取回了一些鎮定。就這樣，與避難所裡的其他人混在一起，真嗣一直在等待著，等待著戰鬥結束，從這裡被放出去的那一刻。

而對於不久之後，一場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危機將造訪NERV這一點，他連想都沒有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