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白日夢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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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亦崢帶阮沅去了藺川的老城區。老城區的路面不似新區那般平整寬闊,饒是秦亦崢盡揀好路走,也不免要上下顛簸兩下。於是阮沅便趁著某個顛簸的當兒,伸手抱住了秦亦崢的腰。秦亦崢倒是沒有任何反應,彷彿阮沅抱住的不是他的腰,而是一截樹幹,可是坐在行李架上的阮沅卻覺得一顆心彷彿隨著這些坑坑窪窪而起伏雀躍。

冬日中午的陽光暖洋洋的,阮沅將臉埋在秦亦崢寬闊的背上,細膩的羊絨貼在她的臉上,似乎鼻尖就是他的氣息,明明是不用香水的人,可是阮沅卻覺得聞見了他的味道,冰晶、雨水、花崗岩、沉香和雪松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腳踏車在小巷之間左轉右拐,這一帶都是藺川的舊式民居,白牆黛瓦里間或探出幾枝臘梅來,因為明天就是除夕,不少人家門上已經貼上了對聯、年畫,偶爾還能看見廊下懸掛著的雞鴨魚肉,充滿著煙火人間的氣息。

隨著秦亦崢兩條長腿在地上輕輕一點,腳踏車徐徐減速。他扭頭對阮沅說道:“我們先吃午飯。”

阮沅下了車,有點狐疑地看著眼前不大的民居,“這兒是吃飯的地方?”連招牌都沒有。

秦亦崢點頭:“一個朋友開的。他手藝很好。”

阮沅將信將疑地踏進門檻,不大的一間屋子,裡面人居然不少。秦亦崢徑直朝裡頭走去,阮沅亦步亦趨地跟著,一面打量略顯油膩的八仙桌,桌上名叫“清鳳”的山寨抽紙和桌下啃骨頭的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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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哪陣風把我們秦大官人吹來了?”

說話的是一個光頭胖子,笑眯眯得像個彌勒,可是偏偏一雙鷹眼裡精光四射,阮沅直覺胖子身上有種和秦亦崢相似的東西。

“又胡咧咧。”秦亦崢嘴角也帶上了淡淡的笑意,介紹道:“阮沅,這就是老闆,也是大廚,趙三哥。”

阮沅連忙喊人:“趙三哥好。”

胖子笑起來,揶揄道:“原來是好大一陣春風。”

秦亦崢只是笑笑。

“呶,今天的菜譜。”趙三手指朝身後點了點,“你曉得的,我這兒每天只做黑板上的菜色,甭管是誰來了,天王老子嫡親兄弟都一樣。”嘴上說著,眼睛卻瞟了瞟阮沅。

阮沅當然知道這話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不過攤上阮咸這樣的哥哥,她早已經習慣牛人有點怪脾氣了。是以她只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就認真看寫在黑板上選單,黑板上字跡勁瘦漂亮得緊,根本沒法想象出自一個胖子之手。

“你看看想吃什麼?”

“爽口白菜、醬爆雞丁。”阮沅爽快地報出了菜名,眼睛一睃,瞧見旁桌上的一道菜,大概是上桌後才澆上了大勺的熱油,大塊的紅色塊狀物在熱湯裡顫巍巍地哆嗦著,鮮香撲鼻。

“人家吃的那是什麼?毛血旺嗎?好香啊。”阮沅扯扯秦亦崢的胳膊,“裡面的東西和那人丟我的好像。”

趙三聽到這話,臉上的笑意卻收了,似笑非笑地睇著秦亦崢:“兄弟,你這女朋友剛出爐的吧,業務還不熟練啊。”

阮沅並不知道秦亦崢不吃動物的血製品,所以有點不明白趙三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秦亦崢倒是容色不變:“是毛血旺,你說的那是豬血,怎麼樣,要嚐嚐嗎?”

“豬血?”阮沅有些嫌惡地擺手:“那算了,你看看還要點什麼。”

秦亦崢點了兩道菜,便和阮沅找了張桌子坐下。

趙三去了廚房,阮沅忍不住問秦亦崢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秦亦崢只好說了實話:“我不吃豬血鴨血這些動物的血製品。”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會聯想到人血,不大舒服。”

阮沅卻有些無措起來:“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臉上的神情彷彿考砸了的小學生,滿是懊惱慌張。

秦亦崢截住她的自責,正色道:“阮沅,我們有很多時間。”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叫阮沅眼眶微紅,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為了活躍氣氛,秦亦崢又主動說道:“趙三哥是我做僱傭兵時認識的朋友,一直想金盆洗手,但是進了江湖,並不是想離開就可以離開的,後來我幫了點小忙,他總算達成了自己的理想,做一個廚子,開一家館子。”

越是深入接觸,阮沅越是發現秦亦崢的可貴。有些人會把舉手之勞誇張成彌天大恩,可他卻永遠輕描淡寫,“幫了點小忙”,又想到之前他千里迢迢把孩子送到周齊光手上,忍不住感嘆:“你人真好。”

秦亦崢聽到這話,不覺胸腔微微震動,臉上表情也有些怔忡,只有像她這樣愛他的人,才會覺得他這樣滿手血腥的人是個好人吧?為了掩飾失態,秦亦崢低頭抿了一大口茶水,再抬起頭來,竟然難得開起了玩笑:“這是給我發好人卡嗎?”

兩個人正說笑著,菜很快上桌了。就是最普通的白瓷盤、白瓷碗,有的邊沿還有一兩個輕淺的豁口,可是大廚手藝委實高妙,竟然讓人根本無暇顧及其他。白菜芯子上面微撒鹽和花椒油,澆了點的芥末墩,口味清爽解膩。醬爆雞丁,是用甜麵醬和黃瓜丁爆炒的雞脯肉,非常滑嫩。秦亦崢點的酸湯魚也異常美味。

儘管環境嘈雜,阮沅卻吃得十分香甜。她並不像阮咸那樣吃飯講究格調,廚子食材餐具酒器就不用說了,甚至連佐餐的音樂是勃拉姆斯還是李斯特都有講究。她是只要味道好,蒼蠅館子也無所謂,不知道被阮咸吐槽過多少次“千金小姐的命丫鬟的身子”。

秦亦崢也有點吃驚,“倒是沒想到這樣的環境你也吃得慣。”

“秦亦崢,你那是偏見。難道我每頓飯都該穿著小禮服,跟老鼠似的,那麼小口小口吃東西嗎?我可是職業女性,做過戰地記者的職業女性。”阮沅氣鼓鼓地從盤子裡抬起頭,瞪他。

“老鼠吃得挺多的,我們那時候沒有口糧的時候,就會挖老鼠洞,能掏到糧食,老鼠烤熟了吃,味道賊好。”親自來上菜的趙三剛好聽見阮沅的話,笑呵呵地拆臺。

剛端上來的是主食,滾燙的桂花糖粥,煮的非常軟糯,上面澆著厚厚的一層糖漿,細碎的桂花末點綴其間,甜香撲鼻。秦亦崢給阮沅盛了一碗。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吃著飯,真是奇怪,阮沅並不覺得尷尬,反而感到寧馨,她腦子裡甚至盤算起了《郎色》下一期可以搞一個專題,叫做“愛一個人,就是和他一起吃好多頓飯”,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頓飯,他們以後還會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頓飯。

“你們聽說了嗎,德昌公寓那兒要拆遷改造了,我連襟在住建局,說年後就動工。”

“德昌公寓那邊恐怕不好拆吧,那裡頭以前住的都是些什麼人,嚇,可都是些刀頭舔血的傢伙,雖說都死得差不多了,但怎麼說呢,不三不四的人就愛住在那兒……”

鄰桌的中年男人們正在閒磕牙,秦亦崢的筷子卻一下子頓住了。

阮沅也停下筷子,有點擔憂地看著他。

秦亦崢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寬慰地朝阮沅笑了笑,將懸停在筷尖的白菜送進口中,芥末的辣味和菜芯的清甜如同瓦斯爆炸一般,爭相在他的口腔和鼻腔裡跑躥。

“他們說的德昌公寓,我父親過去就住在這兒。”

阮沅愣住了,“你父親——”對於秦林恩,阮沅並未見過真人,只知道人在美國,做軍火生意。在她印象裡,軍火商們似乎都是下頜長著重巒疊嶂一般肥肉的胖子,可是能和顧傾城生出秦亦崢這樣的兒子,並且拒絕顧傾城娶了別的女人,這兩點中的任何一點已經足以讓他成為世間傳奇。說對秦林恩沒有好奇絕對是假話。更何況她無法不好奇風華絕代如顧傾城,在感情裡無往不利的顧傾城,居然曾經會被一個男人放棄。可這是他的家務事,他不說,她永遠不會主動問。

秦亦崢卻答非所問,“趙三哥家的禿黃油拌飯是一絕,明年秋天帶你過來吃。”

明年秋天。這是承諾也是期許吧。阮沅忽然覺得心尖上開了花,忍不住笑起來,“好,明年秋天我們來吃。”

吃完主食,秦亦崢去結了賬。兩個人剛出門,秦亦崢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忽然說道:“德昌公寓離這兒不遠,陪我步行去看看,可好?”

對於秦亦崢提出的要求,阮沅怎麼會說“不”。

兩個人就這樣信步走了過去。

說是德昌公寓,其實不過是幾幢舊樓,剝了色的牆面烏漆嘛黑的,街邊開著各色快餐店,不過此時都關門大吉,糊在捲簾門上的“福”字大概是沒貼牢,被風捲開了一角,可憐兮兮地鼓盪著。還有些店面大概是夏天賣麻小,冬天賣羊肉,兩塊招牌在門前並排立著,有種黑色幽默的感覺。玫瑰色招牌的“芳芳按摩”“小紅理髮店”似乎還在營業,粗服亂髮的女人穿著珊瑚絨的睡衣,在門後和流裡流氣的男人打情罵俏。

這是阮沅所不熟悉的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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