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四卷 指縫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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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開了。

從茶室看出去,看到大片的粉色,氤氳在枝椏上,像一團飄飛的雲。

蒸騰的水汽將他的神思拉回來,看著面前的茶具,他機械地重複著動作,煮茶,喝茶,然後繼續在看到櫻花的時候,發呆。

【應該把那棵樹砍掉。】

茶湯冷了,冷風從茶室的門灌進來,他拉拉身上的外套,這個念頭冒出頭。

【砍了的話,似乎……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微微呆了一下,奇怪的神思又冒出頭。

【不如砍掉看看到底會有什麼壞事,正好打發這無聊的週末。】

不知為什麼,最近這段時間,他總覺得……平靜得無聊。

雖然風紀的工作很多,多到他覺得不應該這麼多——直覺以前,九州會館搶過他的生意,搶到他很閒很閒……閒到天天煮茶,茶道越來越好。

明明九州會館就在轉出門第四條街第三個拐角那兒杵著,但是為什麼現在,風紀的工作卻這麼多?

“綠茵蔥鬱的並盛,不大不小中庸最好。

總是一成不變,健康而堅強。

啊啊——一同謳歌吧,並盛中學。”

熟悉的曲調,土得掉渣的詞曲,沒錯,是並盛中學的校歌。

他摸了摸口袋,手機沒有響。

這不是他的鈴聲。

抬頭,他仔細聽,聽到聲音是從庭院裡傳來。

“晨露閃耀的並盛,平平凡凡中庸最好。

總是謙遜平和,健康而堅強。

哈哈——一同歡笑吧,並盛中學。”

起身,走出茶室,踏下木迴廊,往聲音的地方走去。

越走,越靠近那棵櫻樹。

細碎的櫻花瓣掉落在他的肩頭和鼻尖,有淡淡的香味。

歌聲越來越近,似乎……也越來越歡快。

抬頭,看到濃密的繁花之間,有個歡快跳動的小小黃影。

“你我大家的並盛,理所當然中庸最好。

總是形影不離,健康而堅強。

啊啊——一同前進吧,並盛中學哇——”

校歌的尾音,中斷在他的指掌間。

爬上櫻花樹,伸手就攥住了它,而它也沒有揚起小翅膀要飛的意思。

扭扭捏捏地轉著小脖子,小黃鳥啾啾啾啾啾啾啾——似乎是在討好他。

應該是在討好他,否則不會唱他最喜歡的歌。

“下次再偷跑,就烤了你。”頓了頓,他的眸子犀利地眯起,“雲豆,我還是很喜歡烤小鳥的。”

雲豆的豆豆眼,瞬間蒙上一層水霧……似乎很是委屈。

它好委屈好委屈好委屈,又不是它自己要一跑跑走半年的——可是,它不能說也不敢說……如果兩邊都威脅說要烤了它,它的小膽子是會被嚇破的——

週一,是去學校霸佔接待室的日子。

打了個哈欠,他瞄過中庭的樹。

櫻花依舊開著,大團大團的粉紅,看著就刺眼。

櫻花的花期,到底有多久……看著那些花,情緒緊張伴隨著不自覺的發呆和抽搐……他真是太怪異了。

【果真還是應該砍了它。】

眼睛眯起,想法冒出頭,柺子上手。

正要行動的當口,腦袋頂上,突然多了個東西。

雲豆啄啄他的發,啄啄這邊,啄啄那邊,似乎在催促什麼。

“綠茵蔥鬱的並盛……”雲豆的歌聲剛開口,就被他打斷了。

“再唱,就烤了你。”

雲豆哭了,它……它只不過是想讓他去學校呀呀呀呀~~~~~

大踏步往前走,雲雀不再看向庭園。

至於砍樹的事情……等他的情緒醞釀好再說。

並盛中學,接待室。

“這是什麼?”將手上的檔案丟給草壁,他的語聲沒帶任何情感。

疑惑地開啟手上的檔案,草壁微笑:“這個事學生聯名上書的關於課時調整的聲明書,按照規定,學生會的檔案,是要委員長過目一下。如果沒有問題,就會送交至學校董事手中。”

“為什麼不送到教務處,卻要送到校董那裡?”清冷的聲線一如以往,卻……頗有些追根究底的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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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員長不知道嗎?”草壁想了想,瞭然地笑了,“也對,委員長從來不去上課……恩咳,那個這門《□□上國那點事兒》的授課老師是校方透過學院交流請來的客座教授,上個星期才到達。”

雲雀聽著草壁的話,卻想到……櫻花,似乎是上個禮拜開的。

“作為友情交流,她只上一堂課,不過……反響很熱烈,鄰近的學校也遞交了聽課申請,其魅力可見一斑。”草壁的彙報很長,“因為她是歸屬於校董的管理權限,教務處請不動,所以才會遞交至校董。”

“校董裡的……琥珀?”眉尾微抬,他覺得很不妥。

“恩。”草壁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琥珀老師和她似乎是舊識,才請得動她。”

“……她叫什麼名字?”

草壁翻翻檔案,笑了:“她叫紓語。話說這個名字真是很好聽,雖然平日我絕對不認得那個字,但那一堂課真是相當精彩……我也沒料到那麼年輕的漂亮小姑娘有那樣的氣勢——”

“姓氏。”打斷草壁的感慨,只問自己感興趣的部分。

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會對一個從沒見過的人的姓氏感興趣。

草壁回想了下:“她自稱姓北。”

聞言,雲雀沒了興趣。

將檔案丟給草壁,他埋頭繼續看別的檔案,指著已經處理好的檔案:“這些,你去送達。”

抱起那摞紙張,草壁大步往外走,但似乎又想起了些什麼,他轉身站好:“委員長,雖然那位小姑娘自稱姓北,琥珀老師卻堅持將她的名牌改為安紓語,或許,她姓安。”

櫻花還在開,日子還在過,轉眼,櫻樹的葉子就冒出頭。

“就是她。”

順著草壁手指指著的方向,他看向從教學樓裡並肩而出的兩個人,蹙起眉頭。

那位女性,白色長袍,齊頸黑髮,一手抱書,另一只手拿著教鞭,氣勢很是凌厲。

距離過遠,又盡是側身和背影,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不太像。】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念頭。

雲雀垂下眼,轉身,不再看了。

【雖然,衣服和髮型很像,但是……不應該拿著教鞭。】

草壁離開之後,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沒有發燒。

既然沒有燒到糊塗,為什麼會胡思亂想?

雲豆從窗子外頭飛進來,在室內繞啊繞啊繞,最後停在他的辦公桌上,黃色的羽毛間,還夾雜著粉色的櫻花,又香又可愛。

“無聊、無聊、無聊。”蹦蹦又跳跳,它張開翅膀,保持平衡,口不擇言,“安泉、安泉、安泉。”

【安泉?】

執筆的手停了,他抬頭,盯著雲豆,看到它相當無辜的鳥樣,遂不理會了。

安泉……這個名字,沒有聽過。

但是,聽起來……卻很熟悉。

非常……非常……非常熟悉。

比“安”那個姓氏更熟悉。

他一定是對“安”這個姓氏有歧視,否則,怎麼會去注意那些姓“安”的人。

《□□上國那點事》上課的階梯教室爆滿,為了維護秩序,免得出現踩踏事件,同時為了防止外校學生鬧場,風紀委員們出動。

他不去,因為嫌吵。

但因為尋找雲豆,不留意地走到了階梯教室的窗邊。

守在窗外的風紀看到他,鞠了一個90°的躬,而他的矮身,恰巧讓他看到了室內的景象。

真是草食動物聚集的地方。

甜美的音樂聲響起,講臺上的少女一揮教鞭,很有氣勢:“所謂□□上國的自稱,出自乾隆皇帝手書——而這首曲子,是民間最為流傳最具代表性的歌,我個人是非常喜歡的——《茉莉花》其傳唱程度不亞於大和民族的《櫻花頌》,巴拉巴拉巴拉巴拉……”(以下省略若干千字)

似乎這節課,是關於音樂。

從民族精神扯到歌藝精神,這位安紓語小姐,真是相當地吵。

雲雀轉頭,看向庭園大道上,那兩排櫻樹。

走過大道,他離那兩排樹遠遠的。

【或許,應該把這兩排櫻樹也砍了。】

只有他討厭櫻花。

樹下三三兩兩的學生駐足,很陶醉於飄散的花瓣。

他目光掃過,只管繼續走。

或許是那個安紓語帶的,有些學生竟然不穿校服了。

又見白袍,他皺眉。

不是很想管,索性……他不管了。

雲豆沒找到。

回了家,看到那個黃色的小身影在櫻花樹上跳躍,微微皺起眉頭。

【還是把這棵樹砍了吧。】

似乎察覺到他的不悅,小雲豆飛撲過來,安安穩穩地在他腦袋頂上窩著,間或啄啄這兒啄啄那兒……討好的意味甚濃。

這小家夥,沒敢再唱校歌了。

拉開茶室的門,坐下,煮茶。

水汽蒸騰,但目光又飄向櫻花樹。

與其說是發呆,倒不如說是……期待?

【我在期待什麼?】

這樣的疑惑,讓他發呆。

似乎,他忘了什麼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不應該忘掉的事。

【櫻花,還會開幾天?】

這樣無頭緒的疑問,他既期待又彷徨。

彷徨,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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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豆在榻榻米上蹦蹦跳跳,然後,朝著茶室中唯一的立櫃,啄啄啄啄來啄去發出“哆哆哆”的聲音,可愛到爆。

注意力被轉移,看到它可笑的動作,他起身,去把它撈開。

立櫃的門,松了。

他抬手,拉開。

除了茶具,立櫃的最上面一層,放著一個盒子。

盒子很精緻,一看就知道裡面放的東西,價值不菲。

那是半年前無緣無故在接待室睡了一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身上多了的一個耳飾。耳飾很漂亮,看上去有些年歲,耳飾上蟠著的龍身雕琢得很精細,損耗得也多,鱗片的紋路看上去有些模糊。

輕晃了下,有“泠泠——”的音……這玩意兒還是個鈴鐺,鈴音很好聽,很……熟悉。

真稀奇,他竟然沒有把它賣掉,還好好地收藏在這裡。

【笨蛋。】

這話,不知道在罵誰。

或許是罵他自己,竟然把這麼值錢的玩意兒就擺在這裡;或許是罵那個把這麼貴重的東西丟給他的人;或許,沒什麼值得罵的,只是……一句自嘲習慣了的話……

“安泉是笨蛋,安泉是笨蛋——”雲豆發話了,掙脫他的手掌,撲過去叼起耳飾,在室內亂飛,轉來轉去可惜空間太狹窄,接著一不留神,撞牆上了——暈鳥……

“蠢鳥。”勾起笑,走過去,拎起眼睛變成年輪蛋糕的小雲豆,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雲豆是蠢鳥,安泉是笨蛋……真押韻。”

再撿起掉落在榻榻米上的耳飾,手指輕晃……他愣了一下,這玩意兒摔壞了麼?

怎麼……發不出聲音了?

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研究精神,竟然鼓搗了很久。

久到太陽落山,肚子餓了,才發現卡在鈴鐺裡的一枚小小的碎片。

“委員長,這是菊料理屋的晚餐……咦,委員長你在看什麼?”草壁出現得總是很合時宜,照顧了雲雀的胃,也正好來解除他的疑惑。開啟燈,放下食盒,草壁摸了摸不知何時又蹦蹦跳跳的小雲豆,“委員長,你拿著雲豆的記憶卡幹什麼?”

“雲豆的記憶卡?”很是疑惑,他奇怪,為什麼雲豆的記憶卡會在這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耳飾裡?

“恩恩~”草壁捉起小雲豆,攤在雲雀的面前,開始摸著它的小腦袋,“就在這個地方,有個很不起眼的按鈕,這樣按下去不就出來了?咦……雲豆這裡有耶,那麼那個不是雲豆的記憶卡,不過長得那麼像,讀取的方式也差不多吧~~”

“其實我知道,他忘記我,是最好的結果。”

讀取了耳飾裡的那個記憶卡裡,影像裡坐在牆頭上的女人,是這樣說的。

湛藍的天空,蜿蜒的青瓦白牆,她的長髮被風吹的毛毛躁躁的,襯著她嘴角的弧度,有些無奈的自嘲:“可是,我總是不甘心。”

抱住膝蓋,她撥拉撥拉額髮:“真是的,怎麼跟你這只鳥說這些,你又不懂~~”

她穿著旗袍,袍子上有星點的紅,似乎……是某種花的圖案。

“如果那年開始一直忘掉就最好了,那樣,就算背叛他我也沒有絲毫的罪惡感。唉……真討厭真討厭真討厭……”雙手一塊把自己的頭頂抓得亂糟糟,她很是暴躁,“對了,雲豆……如果你敢把我的碎碎念透漏給你的主人,我就烤了你……要知道烤小鳥還是很美味的~~”

場景轉換,這次,是從窗外看到她。

靠在鏤花的窗邊,她嘆氣。

“如果,要背叛他,那麼……要不要再去試探他一次?”苦惱地皺眉,她……握緊手上的盒子。

自言自語著,她的氣息有些萎靡:“自從第一年,他把和我的約定忘得一乾二淨之後,總覺得……他的心,從來沒有放在我身上……就算忘記了又再記起,我還是會介意……我的小心眼,還是很嚴重的……”

自嘲地笑了,她開啟盒子:“我的耳飾,終於湊齊一對了……那麼,也該考慮,送來耳飾的那個人的請求了。”

他看清了,她的左耳上,已經有一隻一摸一樣的耳飾。

頓了頓,她的目光陡然揚過來,似乎穿透了螢幕,看到了坐在電腦前的他。

但她只是開口笑:“雲豆,偷看我很有趣麼?還是你跟你的主人一樣,很閒?”

場景繼續轉換,這一次,是她放大的臉。

“雲豆小寶寶,原來你還有這樣的功用呀~~”笑眯眯笑眯眯卻笑裡藏刀,“那個用你來偷窺的傢伙,真是惡趣味呢~~~”

鏡頭似乎有些模糊……雲豆哭了麼?

“哎呀,真是脆弱的孩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她只是伸手,“放心啦,我只會拿走你的記憶卡,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暫時不要讓你的主人知道比較好。要不然,逼得他咬殺了我還開心些,但如果他全無反應,我會更受傷……嘛,反正二者都不是什麼好情況,我還是藏起來好了。”

“如果,能夠讓當年的他接受我的求婚,也許……結果就會很不同。嘛……我又在胡思亂想了……與其讓六道骸佔到便宜,倒不如給他一個籌碼……”

藍幕,影像結束。

他卻雲裡霧裡絲毫不明白,影像裡那個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女人,是誰?

櫻花快落光了。

櫻樹的葉子冒出頭,那一團粉色的雲,終於慢慢飄散。

只是,看著那一樹青嫩的綠,星點的粉,他仍然在發呆。

記憶卡裡的影像,有一個很關鍵的詞彙,這兩天一直在他腦子裡盤旋。

【約定?】

究竟是什麼約定?

【一定……要快些想起來才行……否則……】

否則會怎樣,他不知道。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馥鬱滿枝椏,又香又憐人人誇~~~”雲豆似乎終於知道唱什麼歌了,轉著圈圈飛來飛去,落在櫻花樹枝上,歡樂得不得了。

他突然想起來,那個蘇州來的客座教授上課的那天,她的課上,也是放著這首曲子。

雲豆……應該沒聽過這首歌。

那麼,是誰教它唱這首□□上國的櫻花頌的?

記憶紊亂,他又想到那天校園裡的那兩排櫻花樹。

他突然記起那天他的目光逡巡過的那個白袍的身影。

齊肩的黑髮,白色長袍,右手……拿著的,是煙桿。

頭好痛。

似乎有什麼要跳脫出來,他捂住額角,咬牙。

雲雀,請你……不要忘記。

柔軟的女聲,讓他頭痛欲裂。

恭彌,其實……是我不想讓你忘記我……

痛到一定程度,麻木不仁,腦袋當機,他沉入夢鄉。

名為雲雀恭彌的機器,重新啟動,病毒清除,重獲新生。

頭還是很痛。

雲豆還在唱歌,朝著庭院裡唯一的那顆櫻花樹飛去,很歡快。

【櫻花要落光了。】

不知怎麼的,他拳頭緊握,青筋蹦起。

【她來過了,我卻不記得。】

唇角嚐到鹹腥的血味,他渾然不覺自己的失態。

【那麼……去剷平九州會館。】

柺子上手,他起身大踏步往外走。

【剷平九州會館,那麼……她就會再來。】

想見她的這種心情,不想失去她的這種心情……他一定瘋了。

“你想去哪裡?”清冷的女嗓,微微帶笑,“如果要剷平九州會館,那還是不要比較好。”

他呆了一下,僵硬地轉身,看到雲豆繞著圈圈,唱著茉莉花,落在她的肩膀上。

那些紛飛的櫻花,絲毫及不上,她那一片翩飛的衣角。

櫻花樹投下的陰影,籠著她冷肅的身影,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的心情,忽然比漫天飛舞的櫻花更美。

走近了些,再走近些,近到只有一步的距離。

“我記得。”看著她,他的嗓音卻艱澀得只能說出這句話。

跨出那一步,她展開一抹笑靨,純粹而美麗:“只要你記得,我就記得。”

如果第一年,他記得,那麼很多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陳列在茶室桌上盒子裡的那個青龍耳飾和記憶卡,漸漸地消失了。

未來,就是因為這些小小的小小的小小的差錯,而改變。

而他們的未來,終究……會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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