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笑在全然麻木的狀態下走回了家。
她心裡有種奇怪的預感,似乎這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訣別。
——自此而後,君若負我,我亦無猶。
這個想法一在腦海裡冒出,駱笑就跟著狠狠一顫。
她惶惶回首,身後是黑暗幽深的樓道,漫漫鋪開望不到盡——燈火闌珊處,他終於不再等。
他不在,她也不再了。這段漫長又折磨的愛情,終於有了結局。
儘管不那麼盡如人意。
駱笑喉頭泛苦,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更急。這個狹仄的空間,迴盪著她惶亂不安的腳步聲。
又是一次眼花,又是一次跑神,她腳一拐,人一歪,再次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
駱笑怔了怔。
此時恰好一隻黑貓從她身邊跑過,輕輕擦過她的腳踝,一下就投入黑暗沒了影。
駱笑眼眸一暗,眼淚終於放肆的下落。
淚眼朦朧中,駱笑想起一件舊事。那時候,他們還租了房子一起住吧?
因為沒什麼錢,他們租的地段偏僻,房子質量也是不敢恭維。但凡下雨打雷,房裡唯一一盞燈泡搖搖晃晃,忽明忽滅,伴著外面颯颯的雨聲,驚悚彷彿懸疑片。
那時她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等我有錢了,我就買個大房子。”
李昱東順口接到:“不住,全租出去。你當包租婆來我當包租公。”
她氣得上去掐他,撒嬌撒潑兼而有之。而李昱東只是抿唇微笑,他韻致的眼角微微翹起,淡淡的眸光灑下,織成細軟柔密的網。
鋪天蓋地。
這樣的一雙眼,重逢之後她就再沒見過。李昱東再看向她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全然幸福的神色。
溫柔依舊的雙眼裡更多的是繾綣的心疼,他不說,她一直知道。
這麼想起來,當時的李昱東和現在確實不太一樣。有的時候甚至能稱得上是幼稚吧?
一次兩人拌嘴,駱笑一時氣急就把李昱東轟了出去。
吵架的原因她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好像是一件小事。
情人之間常常會有雞毛蒜皮的爭吵:今天該你刷碗了,昨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晚……瑣瑣碎碎的事情,但對著喜歡的人,都能較真半天——因為她知道,無論她如何無理取鬧,李昱東都會遷就。
那天她就無理取鬧到了極致:扣了他的鑰匙,鎖了門,接著掛了電話不許他騷擾。
原以為萬無一失,讓她始料不及的是李昱東竟然攀牆爬了上來?!
而且,手裡似乎又一捧花?
那是他第一次買花給她。該死的不懂情調的男人,竟然買了一把康乃馨。
李昱東有些赧然的說:“別生氣了。”
“你怎麼爬上來了?!”
李昱東顯得理智氣壯:“我以前是登山隊的。”
言下之意這還不是小case。
駱笑氣瘋了:這可是五樓!他這麼爬上來,不要命了,還是耍賴威脅她?!
駱笑眼眶一澀,竟然嚇得哇哇大哭。
李昱東立刻慌了,連忙躍過欄杆抱住她。
駱笑抽抽噎噎的:“你嚇我!”
李昱東連忙附和:“是是是,我嚇你。”
“你威脅我!”
李昱東有苦難言:“是是是,我威脅你。”
“都是你的錯!”駱笑說完眼一眨,豆大的眼淚又掉了出來。
這下李昱東真鬱悶了,咕噥道:“怎麼就你這麼不解風情?別的女人不都覺得很浪漫麼?”
駱笑耳尖,立刻控訴道:“別的女人?你還對多少女人這麼浪漫過?!”
“不敢!”
她窮追猛打:“那就是有賊心沒賊膽!”
他蹙眉:“駱笑,你怎麼耍賴?”
她嗆聲:“我就是耍賴!你能把我怎麼著?!”
李昱東臉上出現了難得的精彩表情。不過所謂的精彩表情,不過是嘴角線條更凜冽而已。
他猶自蹙眉半天,最後還是洩氣的說:“我能把你怎麼著?我只捨得把自己怎麼著。”
駱笑記得那是一個黃昏,李昱東身後是漫漫紅霞,他身上因此飛起一層金黃的毛邊,眼睛微眯,銜著柔軟的光,溫柔到無奈。
駱笑記得自己當時還咕噥了一聲:“以後還敢買康乃馨,看我怎麼治你!”
現在想來嘴角也會不自覺的彎起;眼淚,也因為這個動作而更加的兇猛。
是的,一直以來,她能倚仗的不過是他的縱然而已。
而從今往後,卻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全心全意的疼她包容她。就算他再疼,也要給她,給她自由。
駱笑終於得償所願,但心裡沒有一絲喜悅,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空落,把心臟的每個角落塞滿——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牽著我的手,稀鬆平常的就像我自己的右手握著自己的左手,再不會有心跳加速的感覺。
可現在這麼一刀砍下來,竟也是生生的疼。
哭了一會兒駱笑就脫力了。她流了太多淚,耗費了太多力氣,再站起來時整個人都在搖晃。
恍惚中有人把她扶住,貼著手心的溫度微涼——是她的外婆。
駱笑暗暗叫苦。她連忙抹去腮邊的眼淚,怯怯的叫道:“外婆,你怎麼來了?”
老人罵道:“我怎麼來了?老郭家的孫子都氣成那樣了,你說我能不來看看你整出了什麼么蛾子?!”言語裡存著薄怒,那雙眼睛裡熠熠閃光,自覺流露的心疼神色。
駱笑陪著臉色:“郭一刀有沒有說什麼?”
老人一瞪眼:“你闖什麼禍了這麼怕他嚼舌根了?!”
駱笑訕訕:“沒有。”
接著老人佝僂著身子轉過身,站在高她兩級的樓梯上勉強和她對視。
飽含滄桑的眼睛,彷彿能洞悉人心。
駱笑眼神躲避:“我能闖什麼禍?我真想,也得給我點時間,廣大天地大有所作為去。現在我除了相親就是陪著您,我還能整出什麼么蛾子?”
老人輕哼:“知道就好!我跟你說,要是你今天還嫁不出去,你就等著給我出家吧!”
駱笑忍著眼角的刺痛開玩笑:“外婆,是農曆年還是公曆年啊?”
老人瞪她:“除了其我你就沒其他本事了,是不是?!廢話多,快給我上去!長這麼大還哭,真是丟人哦……”
駱笑連忙制止:“外婆,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老人家把手支在耳邊,眯著左眼喊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表情正直兼有狡黠,非常可愛。
駱笑認命,扶著老人家的胳膊往頂樓走。她似乎能隔著布料感到脈搏細微的跳動,一下一下,分外讓人安心。
這是她在世界上最後能抓到的暖,就算捨棄愛情她也在所不惜。
一個人年少的時候總喜歡羅密歐朱麗葉這樣的愛情故事。再多的樊籠枷鎖,都要敗給一個“真愛無敵”。
而到了她這個年紀,卻已經不能輕言愛恨。
她愛那些人多於愛李昱東;畢竟那些人是她的親人,血濃於水。
推門而入的時候駱笑嘀咕了一句:“長痛不如短痛。”
老人的眼光一閃,在後面輕輕推她一把:“快去睡吧。”
駱笑聞言順從的點了點頭。
洗漱完畢各人進了各人的房間。
老人房間的門輕輕合上,過了一個小時,又輕輕開啟。
老人穿著厚厚的線衣,步履艱難彷彿緩緩移動的球。
天氣轉冷,風打在窗戶上嗚咽般的聲音。
老人瑟縮了一下,找出爐子生好火。接著她顫巍巍的走到櫥邊,有些吃力的彎腰尋找著。
良久她才找到一個盒子,上面的油漆已經掉色,傷痕斑駁。
她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裡面的水光一閃而逝。
他去世之後她就再沒開啟過這個盒子——好像一個人年紀越大就越沒有勇氣追憶往事,那些貧瘠的、消瘦的、關於愛的回憶。
——是啊,這麼老的女人,老得快讓人忘了她也風華正茂過,她竟然也愛過。
那個孩子。
老人的手指撫摸著照片,眼睛黯了黯:不恨那個孩子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是……那個人的兒子。
一想到李隼的臉,老人眼裡的痛苦又開始糾結。
她在某處聽過一句話,說得極好:“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是一輩子。”
李隼就這麼殺死了她的愛人,終結了她的一生一世;而他的暴虐,也連累了自己外孫女流產。
那天的情景繚亂的出現在眼前:李隼帶著一批人氣勢洶洶的衝了進來,為非作歹。她想攔,卻攔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家破、人亡。
現在回想起來,內心仍然如同凌遲般鈍鈍的痛。
——儘管那麼老了,她還是看不透世事,恨意難消吧?
何況,就算她妥協,李隼會麼?
——那個,一笑起來淚痣就會盈盈閃光的男人。
沒想一會兒,老人的腦子就如同漿糊般的沉重。
她眼皮慢慢往下耷拉,不一會兒,竟然是睡著了。
夜色已經浸透,路燈慵懶,夜風裡散著幾聲遙遠模糊的狗吠。
煤爐裡的火依舊靜靜燃著,火星爆開嗶剝作響的聲音。
夜風隨著時間過去漸漸變猛。
在某一刻風太大直接衝開了陽臺的門。風勢急速一掃,竟然把爐子帶倒,一時間火星四散,落在黯淡的地面上彷彿荒野裡靜默的花……
不一會兒安靜的小區響起了警笛聲,頂層火光衝天,漫天浸染。
駱笑猶在安睡。
直到很後來她才被炙熱的空氣蒸醒。
空氣都被烤得變了形,周圍是明滅的火光,讓人有種置身幻境的錯覺。
後知後覺的發現這是火災,她卻十分疲倦,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而這時忽然有人破門而入,只一眼就讓駱笑覺得安心。
有他在,有他在就好吧?
她模糊的微笑,接著暈了過去……
醫院。
偶爾急行的白色身影,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這裡的深夜依舊有條不紊。
李昱東站在老人面前,表情是少有的謹慎小心:“她醒了?”
老人聲音冷淡:“醒了。”
她邊說邊開始打量對面的青年:頭髮凌亂,身上有幾道劃痕。
模樣雖然狼狽,但那雙眼睛卻是少有的清雋有光——和那個男人的眼睛截然不同。
老人想起之前的處境,還是覺得心有餘悸。
她本來睡得就不實,火勢剛起她就驚醒了。
可是爐子和駱笑房間的木門捱得太近,幾乎是須臾,門楣上都淬了火——她根本無法進入。
在她猶豫的時候,火勢轉眼更大了。火舌幾乎要舔到腳後跟。
這時有人闖了進來,奇蹟般的帶著她們脫身火海……
危機時刻仍然鎮定自若的眼睛,在那刻深深刻入她的腦海。
火災之前如果只有恨的話,火災之後,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三個人的命運在某一刻似乎奇異的搭連在了一起——這種感覺……很奇妙。
老人斂眸,掩去了眼裡的一絲掙扎。
“我能進去看看她麼?”
小心到卑微的語氣。老人惻然,良久之後仍是拒絕:“還想我外孫女再哭死哭活一次麼?!”
李昱東收攏手指。
老人涼涼的看他一眼:“李先生,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麼?如果不想氣死老人家的話,我奉勸你還是早早走吧。”
李昱東張口欲辨,卻被她打斷:“還有,下次我們祖孫就算葬身火海,也不用李先生的搭救,多謝!”
寬恕不易。惡毒的字眼很容易的就脫口而出,看著他的眸光暗了下去,竟然會有一種奇特的快意——就好像報復一般。
老人吸氣吐氣,接著說:“我言盡於此,你請自便吧。”
李昱東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手機鈴聲打斷。
接起之後他臉色一變,嘴角抿起一直沉默到通話結束。他眉間攢起竭力隱忍的痛苦,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消弭。
李昱東猶豫了一會兒才問:“就在這裡,一眼。”
他哀求的口吻讓老人動容。
老人輕輕嘆氣:“隨你吧。”
李昱東微笑,緩慢又急迫的走到門邊,從那窄窄的門縫望進去:
她一切安好,靜靜坐在那裡,兩眼放空。
她忽然笑了笑,環起雙手護住自己的小腹。淺淡的笑容,微微浮腫的雙眼。
李昱東彎起嘴角,之前的回憶在心裡溯回,有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原本在餐廳分道揚鑣之後,他就該回b城。和老爺子的半月之約已經到了,而且他的情況也一天不如一天。
一切都不允許他多做逗留。但鬼使神差般的,他還是尾隨她到了樓下:沒有勇氣上去,也不甘心離開。
他一支接著一支的抽菸,看著屋頂的燈亮了又滅。
直到頂層火光乍現,他才停止重複這個動作。他幾乎想都沒想就衝了上去,心裡的恐慌前所未有,前所未有。
到了那時他才肯承認自己在硬撐:
說什麼允許別人給她幸福?
即使有人勉強辦到,不是他親手給的,他終難放心。
李昱東再看了一眼,撤身回來。
老爺子那邊又出了狀況,他需要立刻回去。
李昱東向斜下方說:“我先告辭了。”
雖然說得簡短,言語裡卻滿含尊重和愧疚,引來周圍的目光,還有人拿他當範本教訓兒子。
只有老人正襟危坐,置若罔聞般的把眼睛偏向一邊。
但她能和他說那麼多話,對他來說已屬榮幸。
李昱東往後退了一步,準備離開。
這時老人的聲音才姍姍來遲,一字一句之間有長久的停頓,像是經過極為慎重的斟酌:
“老人家眼裡容不得沙子,我活著絕不能讓她跟了你;我死了,就管不了那麼多。”
“不過為了讓你多難受會兒,我爭取活得長些。”
李昱東駐足良久,然後緩慢的彎腰,極飽滿的一次鞠躬。
老人不由的笑了笑,顯得面容和藹,慈眉善目。
即使上了年紀,她還是一絲不苟的:兩鬢的白髮被細緻的攏在腦後,一件古舊乾淨的罩袍。
駱笑隨她,是一種福氣。
李昱東這麼想著,出門打的到了機場。
夜間的航班比平時快了些,他到達b市的時候不過六點。
李昱東直接驅車開往醫院。
他放下車窗,微溼的空氣衝了進來,沁起一片涼意。
銀灰的跑車急速賓士,車身兩旁綿綿連結的弧光燈,空曠平直的馬路,讓人稍覺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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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千里之外的駱笑也醒了過來。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撥了那個熟稔的號碼:
“寧蒙?”
“唔……唔……駱笑?!”
“是我。”
“啊啊啊,你個死沒良心的,總算想起姐們了!”
李昱東戴上耳機,微蹙起眉:“汪洋麼?還在a市?我有朋友家裡火災,她的地址是……對了,儘量不讓她們發現,別說是我……”
此時,寧蒙對著話筒怪叫:“李昱東殺來了,結果又走了?!你晚上做夢還夢到他了?!火光漫天?身披雲霞?靠,駱笑你確定你說的是李昱東?不是齊天大聖?!”
李昱東剛結束通話,手機提示有新的資訊。
他熟稔的按鍵開啟,看了一眼就愣住了,接著手機掉落下去。
他側身想撿,一輛卡車忽然變道衝了過來……
此時,寧蒙繼續著她的聒噪:“什麼?你懷孕了?!以後帶球跑不是更麻煩了?!不行不行,我要給你賺奶粉錢!”
劇烈的碰撞過後,李昱東眼裡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手機裡的一張照片在他眼裡慢慢模糊:
小城的街道上,顧子皓和駱笑正在擁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