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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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女子,尤其是有心上人的女子,聽到出嫁二字,總都會有或長或短的怔神,更別提那個心上人還正坐在自己的身側。

王嫵亦然。

在那一刻,她就和千千萬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一樣,正襟危坐,看似目不斜視,但所有的注意力,全副心神都在那一瞬間放到了趙雲身上。明知他不可能拒絕,明知他早在此戰出戰前已定下婚嫁之約,可還是忍不住拼命地去注意身側那個挺拔的身姿在聽到這句話後的任何一個小動作。在這一刻,王嫵甚至都回想不起來之前和曹操拍桌子都談了些什麼,能讓她的出嫁和兩家結姻聯絡到一起。

直到熟悉的清清朗朗的聲音如斷金截鐵,絲毫沒有迴旋之地地驟然響起:“不可能!”

“縱使曹公曾為長公子求娶,只要公孫將軍未應,此事便做不得數。阿嫵還是幽州白馬將軍之女,非曹氏之婦,何以能從曹營出嫁?”

此言一出,王嫵和曹操俱是一愣。

公孫瓚的女兒嫁給公孫瓚的麾下大將,乍一看來似乎和曹操根本沒有半毛錢的關係。然而,若是這個女兒先嫁入曹家,再續嫁趙雲,這一切便立刻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在這個時代,還全沒有烈女不二夫的說法和觀念。女子的名聲固然重要,但亂世諸侯,多以姻嫁定敵友。一念相聯,便互許婚姻,一念背棄,就退婚斷姻。征伐四方的各位諸侯家中,都有無數不知許嫁了多少回,又重嫁了多少回的女兒,這並不稀奇。歷史上的曹操也在袁譚歸而復叛之時,做出了將已經嫁過來的袁氏女直接逐回去的決定。

任他二人再心思百變,也到底不是土生土長,無論是說的還是聽的,都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從曹營出嫁”,竟會讓趙雲突然聯想到很久之前,曹操派程昱遠赴幽州明為求姻,實則約盟之事。

當初正是程昱勸降趙雲不成,深覺王嫵的表現不同於尋常女子。再加上那時他正尋機向公孫瓚示好,以求快速打擊袁紹,以免重蹈官渡之戰,固然才有了那個結姻的提議。公孫瓚沒有當場應下來,事後他又要防止公孫瓚逐漸坐大,暗布殺機,自然也不會再提起。

這件事,說實話,就連王嫵和曹操兩人自己,都忘了他們還隱約有著這一層公媳之緣。

“這個……趙將軍真是好記性……”想到王嫵差點就成了自己的兒媳婦,曹操不由搓了搓手,訕訕笑著向王嫵遞了個眼色。

他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不說別的,事情都到了這個份上了,若是他還敢把王嫵弄來做兒媳婦,曹操毫不懷疑王嫵會趕在他壽終正寢之前,讓他親眼見到那幾個已經說不清楚到底算不算他親生的兒子把他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都敗得精光,敗得飛快,敗給他看。

看著曹操飄來飄去似有深意的眼神,王嫵橫了他一眼:“荒唐!就算是你要大張旗鼓,震懾人心,稍後點些兵馬,敲鑼打鼓地送我們出去也就是了。我與子龍隻身入曹營又得曹操親自送返的訊息傳出去,無論是西涼馬騰還是袁紹殘軍,瞎子都能看明白這局勢。”

王嫵眉梢微微揚起,語帶戲謔,“要我從曹營出嫁……難不成,你還打算偷樑換柱,讓天下人都以為你曹操嫁了個女兒給子龍不成?”

“女兒?”曹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嫵,顧不得正事,直接吹胡子瞪眼,“我有那麼老麼!”

如今的曹操正值不惑,而王嫵卻還沒滿二十,若是換在現代社會,這個年齡差的父女也並非不可能,更別說這千年之前的時代。

可曹操縱使心思深沉,既然已經和王嫵挑明了彼此的身份,下意識裡便是將自己和她劃歸到了同一個年代。再加上歷史上曹操的壽命本就不長,被王嫵冷不防這麼直指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幾乎就是直踩他的痛腳。

“不知曹公這是何意?”

顯然,趙雲很不適應眼前這個一驚一乍的曹操。

曹操微微一怔,這才突然想起,他豈止是有“那麼老”!他現在名義上的長子曹昂,比王嫵還長了幾歲!

“哎!真是狗咬呂洞賓!”曹操長嘆一口,苦笑著擺了擺手,眉色一凝,轉而正色道,“子龍勿惱,曹某確實想借兩位的婚事震一震人心,儘快將中原局勢定下來,可同時也是為阿嫵所想。”

“雙親尚在,婚儀無父母之命總是不妥,可若是我請天子為媒,辦齊六禮,以天子賜婚為名,昭告天下,馬馬虎虎,他日無論如何,也落不了他人的口舌了。”

一語中的。

言及公孫瓚,趙雲不由心下掠過一絲黯然。公孫瓚性格剛愎,氣量狹小,刻仇寡恩。山林狙殺,佈局的縱然是曹操和郭嘉,可若是沒有公孫瓚的配合,趙雲也不至於毫無防備,九死一生。若說趙雲之前還有向公孫瓚求姻之念,亦在狙殺的漫天箭雨之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公孫瓚曾為牽制遼東,不惜同姓之逆將王嫵許給公孫度之子,又因曹操示好,對聯姻曹昂含糊其辭。趙雲原本的打算是借青州之地自豐羽翼,令公孫瓚無力統御,處處顧忌,卻又不得不借重他的力量在亂世之中生存,固然逼得公孫瓚對他也只有聯姻一途。

只是,縱然這正好和王嫵原本立足青州,與幽州互成犄角的打算不謀而合,可到底也非坦蕩之舉。

而如今曹操的提議卻是乾脆將公孫瓚徹底架空,漢獻帝雖闇弱,卻也是名義上的天下之主,如此突如其來為王嫵保個媒,在這個慣算人心的時期,無疑就是漢室皇族為籠絡公孫瓚制衡曹操一家做大的手段。相形之下,又有誰還會去關心王嫵這個小女子的出嫁?

王嫵輕輕籲了口氣,曹操這番考慮不可謂不周到。她甚至隱隱約約覺得,曹操似乎同時還有為他日篡奪權位埋下暗棋的意思在裡面。這其中真真假假,利用造勢而轉移旁人關注重點的手段,更是爐火純青,令身在其中的王嫵不由歎為觀止。

而趙雲卻是越是細思,越是驚異。

從戰場上人手一件的馬鐙,到兩句詩邀王嫵獨身赴曹營,方才還是一句“久未蒙面”,現在就成了熟絡地張羅婚事,就算是七歲孩童,也不可能相信王嫵和曹操從未相識。

然而,王嫵又怎麼可能和曹操有所結交?

唯一的機會,便是那次山林狙殺之後,王嫵身陷曹營……

“子龍……”王嫵感覺到趙雲牽著她的手慢慢收緊,知道有些事已是再也拖不下去了。她可以用一句“神交”模稜兩可地敷衍郭嘉,可面對趙雲卻是不行。她本來確實打算在和曹操談完條件之後再對一對口徑,看看怎麼才能將她和曹操的關係圓回來,卻哪知趙雲竟會來得這麼快……

而方才她稍稍試探了下曹操,而顯然曹操給出的答覆是“年齡差不準提”……

“我和曹操……是……”王嫵心思急轉,想著怎麼把這的確就是“神交”關係說清楚。

“不就是同門麼,有什麼好吞吞吐吐的!”曹操撫掌而笑,有意無意地插口,“若非在青州城外看到馬鐙像不要錢的大白菜似的,我還真不知道這世間我竟還有一個小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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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嫵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曹操所言,固然不實,可無疑卻是目前為止最貼切的說法,說到底,他們兩人說是同門,也算是不假。

只不過是“穿越門”而已。

“同門?”趙雲想過無數種可能,卻萬沒料到竟是如此一個答案,當下不由一怔。兩軍之中有人師出同門並不奇怪,像劉備和公孫瓚就有同門之誼,但王嫵卻是女子……

曹操哈哈一笑,笑及眼底,將雙目之中湛湛精光盡數掩去:“別說子龍想不到,昨日一戰之後,我也是萬難相信,固然才以一首七步詩為引,試一試阿嫵,這才知道我這小師妹竟是將我當成龐涓了。卻也不想想,縱然我是龐涓,她又怎做得來孫臏?”

戰國名將龐涓和孫臏,同拜鬼谷子門下,龐涓忌孫臏之才,用盡手段要將其誅殺,這段掌故,乍一看來,和曹操與王嫵現在的說辭倒還真有幾分相合。

只不過,龐涓為將,曹操卻是為主,龐涓要的是一人之下,曹操要的卻是萬人之上。所求不同,當曹操發覺王嫵早有準備,殺之不易,所圖所求也與自己全無衝突之時,自然不會再行龐涓之道。

當然,這其中的玄機,如同那一層玄妙至極的窗紗,是萬萬不可挑破了的。

趙雲看了看王嫵,王嫵吐吐舌頭,不置可否,卻是手一揚,只聽嗖嗖地利器破空之聲驟然響起,縛在她小臂上的短弩三箭連發,盡數釘入曹操身後懸掛羊皮輿圖的木架上。

“諸葛連弩?”曹操臉色微變,目如利刃,落到王嫵的小臂上。

“馬鐙,投石機,連弩,孔明燈,甚至火藥,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就算我不知如何製作,堂堂中華地大物博,有個概念便不難找出能工巧匠。當日你設局狙殺雖不成,卻令子龍身受重傷,你我仇怨已結,若是知道世間有我,會不動殺念?”

“你……好好好……”曹操一時語塞,笑意盡斂,微微眯起眼,一口氣道出一連串的好,“你這是吃定我拿你沒辦法!”

方才藉著同門之說,曹操明顯感覺到趙雲對他的防備漸漸卸了下來,顯然是相信了他的說辭。然而正當他話鋒為轉,想要藉機再刷一下好感度,看看能不能徹底爭取趙雲的信任之時,卻不想竟被王嫵看穿。

趙雲不是有勇無謀之輩,甚至他並不清楚王嫵口中所說的孔明燈和火藥為何物,但看曹操的反應,便知道王嫵所言不差,也立刻明了王嫵的言下之意——不可盡信曹操。

趙雲不由笑了一下,握著王嫵的手輕輕一晃。

“罷了罷了!”曹操隨手又倒了盞酒飲下,酒盞空,方才那一瞬間被拆穿的惱怒也轉眼間隨之消弭。

人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可也只有宰相自己知道,身居高位,若是沒有點拿得起放得下的肚量,只怕是生死幾遭亦不自知。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氣死。

歷世以來,他能有如今的成就,城府之深,喜怒不辨,也早就成了習慣了。

現如今,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王嫵還能激出他幾分真性情來。畢竟,只有在王嫵面前,他才不是曹操。

曹操的自嘲只短短一瞬,眨眼間,便又變成了那個殺伐決斷,野心勃勃的梟雄,頓時目光如刃,氣勢如嶽:“前事莫提,來日方長。事到如今,你總該信我才是。我要借你們的婚事不戰而屈人之兵,你給句話,嫁不嫁?”

“嫁!”

***

十里連營,盡帶紅綢,滿城成妝。

然而青州城門巡防兵戈林立,步哨身姿如松,駿馬飛騰如龍,秩序井然,一如往常。

除了……一駕毫不起眼的馬車嚴嚴實實地覆在黑紗下,緩緩馳到城門口。面對曹軍都面不改色的守衛兵士卻是驟然慌亂了起來。

馬車駛入城門後不久,昨日才回到青州城的範成隨後扯過一匹馬,飛身上馬,卻不敢大聲策馬,只用力頂了馬腹,一騎絕塵,火燒屁股似的,直向軍營奔去。

城內的軍營之中,趙雲披堅執銳,坐於中軍帳中,一道又一道軍令如流水般由快馬傳遞出去。

“令,城北內城護軍出城,迎幽州前來賀儀的主將親衛,於城外擺酒,為我幽州部將設宴洗塵。”

“令,城南騎兵先鋒三千,襲袁術糧道,一擊即退,不可等到他駐兵設帳。”

“令,各營巡哨遣斥候,十步一崗,探曹營。”

“令……”

“好了好了,”一直坐於軍案左側不出聲的陳匡終於看不下去了,尋了個空,長身一把按住趙雲手上的調兵虎符,“親迎將至,六禮將成,子龍你等了那麼久才得以娶得阿嫵,現在正該好好留在郡府才是!刀兵不詳,這軍營兵事今日便由我來操持一日也不妨,你若是還不放心,大可讓張燕過來一起看著!”

“先生……”趙雲耳後微紅,下意識手指運勁,兩指長的令箭在他手裡紋絲不動。

“報——趙哥……”

陳匡發現自己居然在和趙雲比力氣,不由失笑著趕緊放手,正要再說笑幾句,就被幾乎是從馬上直接滾進來的範成打斷。

只過了一會兒,整個軍營,上下將士,便看到自家孤身入敵營猶自鎮定淡然的趙大將軍飛快地衝出軍帳。

慌張得就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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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嫵剛剛穿上這個時代獨有的玄色嫁衣,生絲質地的衣裳,如同一團優雅肅穆的水墨,鑲染著靈動繁複的大紅鑲邊,紅黑交加,少了些許後世婚禮的喜慶,卻是華繡內斂,端凝自成。

王嫵側了側臉,花鈿剔透,梳珥凝萃,在模糊不清的銅鏡裡,映著窗外的陽光,都化成了點點虛影。幾縷碎髮,悄然散落。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門外的院子裡傳來馬車行近的聲響。

如今,還有何人能在青州郡府中馭車而行?

王嫵心中警覺,慢慢站起身來,手指扣住袖下臂弩的機簧,緩緩將半掩的窗稜推高。

窗外,一架通體漆黑的馬車在十人一隊的郡府守衛簇擁下越行越近,直到距離王嫵屋外不足十步之距,方才停下。

領頭的什長透過窗稜看到王嫵,腳步微微頓了一頓,似有猶疑,卻又立刻垂下視線,右手向後慢慢揮了揮。

一時間,所有守衛如同隨著陽光移動的影子一般,悄無聲息地向院子外退了出去。

與此同時,一人頭戴帷帽,從馬車後走了出來。

一雙白皙纖長的手撥開垂在帷帽上重重黑紗,露出一副幾乎和王嫵一模一樣的柳眉菱唇。

劉夫人的眼圈也是微微泛紅。但許是這一路的跋涉實在太長,她早就將看到女兒時的場景想過了無數遍,也哭過了無數遍,真的到了眼前,眼淚卻反倒落不下來了。

再前行兩步,跨進門檻,劉夫人走到王嫵面前,看著數年不見已經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女兒,輕語如嘆息:“我的阿嫵要嫁人了,阿母怎能不來看一看?”

“阿母……”

看著那一雙如山輕眉之間難掩的疲色,看著那帷帽黑紗上粗糲的風沙塵土,以及那一落到自己身上,便混雜了驕傲欣慰,又悲惋心痛的目光……

劉夫人下嫁公孫瓚前,是真真正正,養在深閨的傳統女子,嫁了公孫瓚後,亦是一步不曾離開過幽州北地。今次若非是為了王嫵,怕是終她一生,都不會一人坐了馬車行那麼遠的路……

王嫵不由眼眶發脹,一聲從未叫出口過的“阿母”竟一下子帶了幾分哽噎。

她不是真正的公孫嫵,可對於劉夫人而言,王嫵從來就是她那個膽大妄為,倔強好強得令她心疼的小女兒。

“穿了這身衣裳,這發就不該這麼挽了。”劉夫人將帷帽掛到門側的木架上,在架上的水盆中洗了手,回身把王嫵按到妝案前坐下。卸下髮釵珠華,重新打散頭髮。

王嫵有些不安地回頭:“阿母,郡府裡已經請了人操持今晚的婚儀,阿母長途而來,還是休息……額……”

話沒說完,額上微微一涼,卻是被劉夫人用簪花輕敲了一下:“新婦禁多言。”

王嫵的頭髮看似如瀑如綢,可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在軍中束髮束多了的關係,髮根處極不服帖,尤其是額角鬢邊的碎髮,平日裡不怎麼扎眼,可到了這需要挽發如雲的時候,就變得極為惱人。

上一回她扮作女樂混進高密酒宴時,天知道她往兩鬢抹了多少水才把碎髮貼平……

但這些碎髮在劉夫人手裡卻變得聽話極了,一縷一縷地在指間穿梭,纏到耳後的長髮上,繞成一股,如絲蘿附藤,一併挽了上去。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稜直射進來,落在銅鏡上,亮得晃眼。王嫵心緒煩亂,她根本就不知道等劉夫人問起公孫瓚兩父子,她該如何作答。

劉夫人用雙股釵將最後一股頭髮固定住,忽地柔聲說了一句:“我既然來了,你父親那裡,自有我來擔待。”

“啊?”一提到公孫瓚,王嫵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回頭。

難得看到王嫵怔怔的模樣,劉夫人好笑地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拍:“我雖是個婦人,不懂別的,還能不知道你父親的性子麼?”

先許遼東,後結曹操,以公孫瓚剛毅自負的性子,又怎麼會同意將自己這個獨生女兒下嫁麾下部將?

劉夫人在來的路上還一直詫異,待到進到城門,聽聞公孫瓚舊傷復發,心裡已然明白了幾分。

“這樣也好,你父親征戰多年,也是到了卸甲的時候,而你兄長又是自小性子急躁,兵兇戰危,他不領兵也好,只是你……”

王嫵一聽劉夫人這話鋒不對,言下之意,竟是字字暗指趙雲奪權掠兵,將強欺主,連忙打斷道:“阿母!子龍領軍奪青州是奉父親的將令,踞青州而不歸是我的意思,掌騎兵則是由於父兄新敗,他素重恩義,性情仁厚,絕不是……”

“我知道。”聽王嫵句句維護,劉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瞭然一笑,“我知道!你能自己穿上這身衣裳,自然是願意與他為妻的。只是……”

只是,遠嫁遼東也好,結姻曹操也罷,只要公孫瓚還是威名赫赫的白馬將軍,只要有幽州鐵騎的威懾,王嫵所嫁之人就不敢慢待了她。

這也是公孫瓚幾番許嫁,明明是要用王嫵作為結盟之締約,劉夫人也從來不曾說過半句反對之言的原因。

公孫瓚關心的是他的女兒能給他帶來多少榮耀,多少戰機,而劉夫人在意的卻是女兒會不會過得好。

王嫵明白劉夫人的擔心,也很感激她的擔心,可她不知道怎麼去寬慰這個不辭辛勞,日夜趕路而來的母親。這個時代雖然還沒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說,可戰亂之年,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再見何期?

王嫵不由默然。

就在這個時候,劉夫人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抬頭向窗外望了一眼。

王嫵心中一動,緊跟著抬目望去。不知何時,趙雲悄然站在劉夫人乘坐的馬車旁,槍一般筆挺的身姿被馬車的陰影掩去一半。稍稍西沉的陽光正照出他肩頭的輪廓,從屋裡看去,白衣金染,一肩擎天,英偉耀眼,不似凡人。

劉夫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府邸後院,本就是女眷閨閣之所,平日裡他也是這樣說進就進麼?”

“阿母,子龍一貫守禮……”聽劉夫人語氣不善,王嫵正想替趙雲圓個場面,可說到“一貫守禮”,不知怎地,臉上不由有些發燙,“他應該是得了訊息,來見阿母的……”

實際上,趙雲刻意逆光而立,選了一個房內稍有動靜他就能注意到,卻又被光線照得看不清房內情形的位置。王嫵心裡還有些可惜,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趙雲見到她穿上這一身嫁衣,會是個什麼樣的表情。

女為悅己者容。

劉夫人無奈地搖搖頭,在王嫵額角點了點,轉身放下支起的窗稜,再肅然警告女兒一句:“梳妝好了,就留在房中,不到婚儀,不許出來。”

就著王嫵梳妝的水,劉夫人重新梳了髮髻,才開門出去。

她和公孫瓚的部將接觸得並不多,之前見過趙雲,還是數年之前,趙雲將王嫵送回時那遙遙一禮。和公孫瓚麾下任何一名普通的白馬義從一樣,鋒銳如刀,一往無前。

而現在,依舊是白衣白馬,卻如山嶽峙立,不似公孫瓚那般盡力張揚,狠勇驍銳,但那一身歷經戰場才有的殺伐血氣,自然而然地彰顯著男兒沙場拼殺的痕跡。

劉夫人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公孫一氏今後便交託於將軍了。”

是公孫一氏,而非她女兒公孫氏。來時或許還心存猶疑,但到了這時候,劉夫人心裡很清楚,自她進城門,入郡府,不曾停歇,也不過是為王嫵重新挽個發的功夫,身在軍營的趙雲已然得到訊息直接趕了過來,而公孫瓚父子卻人蹤不現。人心威望至此,公孫一門上下,自然也只能“交託”給趙雲了。

趙雲自然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公孫瓚雖容不得他,但不可否認,他當初帶了寥寥數十人,在不想投靠袁紹的情況下,公孫瓚是最好的選擇,更別提還能跟陳匡習古今,研兵陣。若是沒有公孫瓚,他趙雲縱有一身武藝,也未必能有如今。

也正是因為趙雲一直都記著這一點,山林狙殺之後,他對公孫瓚有不解,有失望,有怨憤,甚至若非王嫵,他定轉身求去,直到另尋明主,領他人之兵,再回青幽兩地。

可自始至終,他都沒起過半點殺念。

恩怨難數,忠義難清,更有情絲千結,最後俱化作謙恭一禮:“諾。”

將劉夫人讓過身前,趙雲悄然回頭。

陽光如灑,玄黑的嫁衣似有流光遍佈,佳人如畫。

婚儀始於昏。

青廬帳起於西南,氈席於廬前待展。兩個時辰後,黃昏時分,新婦入廬。

王嫵和趙雲對席而坐,同牢合巹,用匏瓜盛的酒汁蘊了特有的苦澀,喝得王嫵直皺眉頭,然而放下充作酒盞的匏瓜,卻看到趙雲早一步飲盡了酒,正望著她笑。

換下白衣,趙雲原本就清朗英挺的面容在一身玄黑之下更多了幾分鋒銳俊逸,玉冠廣袖,真真正正的劍眉星目。

“笑什麼?”看著眼前那張殺傷力極大的臉,王嫵的嘴角也不知不覺翹起來,“這酒都苦死了,很好喝麼?”

同甘共苦,又怎會不好喝?

趙雲認真地點頭,油燈的光線柔和而溫暖,在他臉上投出層次分明的暗影。

“哈!”看著一點光亮隨著他的動作在他鼻樑上輕閃,王嫵不由笑出聲來,探過身子,伸手去點趙雲的鼻尖。

匏瓜有點大,合巹酒盛得有點多,這從軍營裡搬來的酒也不似尋常宴席上的米酒那般綿軟,再加上王嫵大半天沒有吃東西,空腹飲酒,很明顯感覺到了酒意上湧。若在平時,她定會安安靜靜地壓住那輕微的飄忽感,再慢慢地夾塊肉,等酒力消散。

不過現在,王嫵的胃裡猶如有一團火燒得洶湧澎湃,卻看都沒看那盤擺在案上,她和趙雲只各吃了一口的肉。

小燻薄醉,比較放得開。

當然,無論醉不醉,王嫵都絕不會承認其實她很緊張。

“小心……”趙雲動作迅捷地探身,拎起險些被王嫵碰翻的油燈,另一手輕輕巧巧地捉住王嫵伸過來的手指。

“啪”地一聲,隨著他的動作,一個手掌大小,扁平狀的小木盒子從寬大的衣袖裡跌了出來。

“什麼東西?”這回是王嫵手快,湊著木案直接就把那盒子扒拉了過來。

趙雲先也是一愣,隨即便想了起來,一邊放開王嫵的手讓她坐穩,一邊回答道:“曹相方才遣人送來的賀儀,說是不便入內久留,就直接交到我手上。送到前堂的賀儀自有人整理,我也不好插手,就一直帶在了身上。”

“什麼曹相!什麼為了我們才快馬到長安要皇帝的詔命,說說好聽!這詔命是什麼來著?鎮軍將軍?什麼品階?倒是他一步到位成了曹丞相,虧他也好意思!”

自從曹操派去長安的人帶回了漢獻帝的聖旨之後,王嫵就險些把那一副寫滿字的絲帛摔到曹操臉上,令曹操胸悶不已。

因為這官職固然不高,但卻是歷史上,趙雲在劉備手下所任過的最高官職。直到劉阿斗即位,才有了永昌亭侯的爵位。如今他有意令趙雲以此職為起點,本還想討個好,卻哪知王嫵又何曾記得清楚歷史上趙雲有過什麼官職!

藉著三分酒意,王嫵舊事重提,猶自憤憤。

她拿起那木盒子,只覺得輕飄飄的,這時候的金銀珠玉都重得很,還沒有銀票流通,顯然裡面的東西和她印象中的“賀儀”相距甚遠,不由不滿地哼了一聲:“說什麼同門,我結婚他連個份子錢都不拿出來麼?”

開啟木盒,卻發現裡面是一卷絹布訂成的書冊。

“這是什麼?”王嫵取出那捲絹布抖開來,只見白色的絹上有字有畫,還都是一針一線繡上去的,五彩斑斕,配色配得生動好看。

“魚翔淺底,絲蘿攀竹……”王嫵順手拉過趙雲舉著油燈的手,另一手抵著絹布,有些吃力地一字一頓去看那豎排的繁體字。

纖長的手指沿著墨色的字一路移下來,落到字下的圖畫上。幾縷青色為流水,點點銀光是游魚,魚躍水濺之景中,還有陶色的絲線勾勒出兩個栩栩如生的人形。手臂交纏,引身折腰,長僅一指的畫面上就連那兩人身上的如殘花凋落般的紅痕都清晰細緻得絲絲可見。

一針一線,人影似乎和魚尾一起在水中搖起一片重影,深深淺淺,魚翔淺底,生動得不可思議。

而王嫵的指尖就正好停留在最深的那一片重影上。

“哎……”王嫵還沒往下看“絲蘿攀竹”,那絹布就被趙雲一把搶了過去。

面對王嫵怔怔地抬頭,瞪大了眼睛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趙雲手忙腳亂地將那絹布遠遠丟開:“阿嫵,這真是曹相的賀儀……不是我……我不知這……”

王嫵側了側頭,看著趙雲的臉上越來越紅,忽地撲哧一笑,用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解決了趙大將軍突發的語無倫次。

唇齒相依,呼吸相聞。同甘共苦,苦酒入喉之後,舌尖唇畔殘留的那一點點苦澀漸漸回甘。

王嫵踮起腳,輾轉湊到趙雲耳邊,亮如星子般的雙眼如薄霧迷濛,攀著趙雲肩膀的手落到他腰間,摸索著解開衣帶。

“我為將軍更衣。”

不知是誰的衣裳飛落如風,激得不知什麼時候被放到地上的油燈明滅不定,照得衣袖上精緻的紅色織繡流光溢彩。

花鈿梳珥,翡綠珠紅,落到地上,斑斕一如那捲繡工精緻的絹布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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