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番外 血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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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讓我走, 我沒有。

若雲晉言不肯放過我,要殺要剮, 隨他。

皇宮裡季府的親信早在不知不覺中或被調走,或已倒戈, 即便我想走,也無路可去。我跪坐在紅鸞殿前,看著那一片廢墟,心中一片死寂。

雲晉言來了,在一切化作灰燼之後,面色蒼白地看著我手裡的衣物,眼裡一片空洞, 他問我, 為何放火。

我笑了,笑得麻木,哭喊了一夜的嗓子沙啞著回答,皇上不想見娘娘, 奴婢一把火燒了, 讓皇上高興罷了。

我留了下來,成為皇宮裡特殊的存在,既非宮女,亦非嬪妃。

馮爺爺順利讓雲晉言同意將小姐的骨灰放在冷宮,我們想盡辦法藏起一一,每月藉著看“小姐”的藉口來看一一,雲晉言很少過問, 可我從來不敢妄動。

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心懷恐懼。季府一事,讓我發現自以為熟悉瞭解的雲晉言,實際上從未被人看透,讓我開始害怕,怕他不為人知的勢力找到一一,怕他像對季家那般對待一一。

馮爺爺不這麼認為,他說雲晉言是他看著長大,應該……不會對一一動手……

隱隱中,馮爺爺對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卻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我與他爭執,堅決不肯讓雲晉言知道一一的存在,而讓一一出宮的計劃,也是一波三折。

雲晉言找我要過鳳印,我說小姐拿走了,回來時也未瞧見,他信了幾成我不知道,總之未再過多追問。其實,我將鳳印給了馮爺爺。

我猜想著,季府當年死忠不少,雖說被雲晉言一舉打壓,可總有一些殘餘才對,倘若拿著鳳印找到他們,必定願為季家出最後一份力。不求他們能有多大作為,只希望借他們之力,救出一一,照顧一一。畢竟,一一可以偷偷出宮,而我,出去只會連累一一。

馮爺爺為了一一不敢辭去官職,白日都要進太醫院,而尋找季家舊部又不可明目張膽,每次提及此事,馮爺爺便眉頭緊鎖,我只有輕聲安慰。

紅鸞殿大火之後,我的眼睛好似被灼傷一般,看著這個世界,沒了顏色,只有一片灰白。除了大紅,那抹在我眼前飄了十幾年的豔紅,那夜之後,我幾乎一刻不能離眼。

一一在冷宮,需要度日的物什,儘管郝公公說一切交給他,我知道那絕非易事,我最怕的,還是一一會被人發現。

無數個夜晚,連連不斷的夢魘,我夢到自己牽著少爺的手,對他說,我跟你走,少爺對著我溫暖地笑,如從前的日子一般,突地,頭顱掉了,帶著笑滾在地上,無聲無息,我的臉上是一片血紅。

我夢到小姐小鳥般奔到我身邊,拉著我嗔道,姚兒姚兒,我要你繡的帕子。我連連點頭,拉著小姐往房間走,她卻不動,我回頭,便見她癱軟在地上,下腹空蕩蕩,內臟流了一地,我的手上突然沾滿鮮血。

我夢到一一在我懷裡安穩地沉睡,不時做了美夢般淺淺地笑,陽光剛好照在臉上,左臉一個梨渦分外喜人,驀地,陽光被擋住,我抬頭,觸到雲晉言陰冷的目光,手上空蕩蕩,一一被他奪去,高高舉起,狠狠砸在地上,濺了我一身血。

我後悔三年前未隨少爺一同離開,或許那樣,便逃過此次血災,我自責親手斷了小姐的命,讓她失去了活在這世界最後的希望,我厭惡自己沒有能力送一一出宮,反而要對他用毒,讓他活在棺材裡……

可這所有的情緒,我不敢外露。

記得那是小姐過世一年,夏日,陽光灼熱,到了夜晚,陰涼的風一陣陣。我剛剛看過一一,從冷宮裡出來,便見到雲晉言一人撐著身子歪在冷宮宮門口,瞬時腿都軟了幾分,逼著自己露出嘲諷的笑容:“皇上還敢來冷宮?”

雲晉言喝了很多酒,難得有意識迷糊的時候,看到我眼前一亮,居然一氣衝到我跟前,將我緊緊抱住:“你在這裡……果然在這裡……”

我頓時明白,這一身紅衣,他將我認作小姐了。

我未掙扎,未反駁。一一慢慢長大了,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多,倘若馮爺爺找不到季家舊部,憑他一個院史,我一個宮女,如何送一一出宮?顧妍琳,殷奇,雲晉言,日日在眼前打轉的仇人,我恨。

靠在雲晉言懷裡,我學著小姐的聲調喊他,晉言。

那夜我一身紅衣被他撕得乾乾淨淨,那夜我學會虛偽地笑,那夜活了十五年的朱姚兒不復存在。

第二日,雲晉言不屑地看我,一聲不語。他離開後,我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許久不曾流淚的雙眼隱隱泛酸。

我成為後宮女子,季家唯一存活下來的人。從那以後宮中風聲不斷,有人說我因為小姐得寵,皇上愛屋及烏,也有人說季家一事因我立了大功,才得蒙聖寵。

其實,所謂的聖寵,不過是個笑話。

我讓雲晉言重修紅鸞殿,他同意了,改名桃夭殿。人前,我與他恩愛無比,他對我寵愛有加,人後,我與他冷語相向,他對我不置一顧。

他呆在桃夭殿的時間很多,卻從來不碰我,噩夢纏身猛然驚醒時,會發現他在一邊的矮榻上,看著我,兩眼卻是無神。

我知道他不喜歡顧妍琳,立她為妃,其中緣由,小姐與我分析過,他做出寵我的表象,也只是利用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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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妍琳很聰明,卻萬萬猜不到我與雲晉言的關係,她試探著,一步步接近我,偶爾用些法子使我為難,我裝傻充愣地忍著,任由她挑撥我與為數不多的嬪妃之間的關係,直到有一次,我意識到她想殺我。

壓抑許久的情緒彷彿一宿之間全部爆發,我成了暴虐的姚妃,處處針對柔弱溫順的妍妃,二妃之間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水火不容。

我不知雲晉言是否會讓顧妍琳害死我,可我不願冒險,倘若人人都知我與妍妃不和,我出事,便與妍妃脫不了干係,顧妍琳行動起來便會有所顧忌。

其實我很無用,在宮中六年,未能傷到雲晉言半分,他身邊有暗衛護著。顧妍琳和殷奇,雲晉言無意除掉,我能做的,不過是張揚跋扈的小丑一般羞辱他們幾次,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的人生毫無意義。

只有在一一那裡,看到他乾淨透徹的眸子,將他抱在懷裡,我才能感覺到我的心跳,知道我還活著。

馮爺爺說終於找到舊部的一些線索,那些人,只要找到一個,其他便容易了。

宮中日日上演著姚妃仗“寵”欺人的戲碼,我也的確是愈發狂躁,每次瘋了般的發洩完後,便想到少爺說我恬靜如水,不知名的滋味竄上心頭,那些,好似上輩子的事……

宮中謠傳,十有九假,偏偏那一份真,讓我膽顫。

他們說桃夭殿逢雷雨天便有人如厲鬼般哭嚎,只有皇上去了方能震住。這些話,初聽不在意,時日久了,便不知不覺去觀察,可我漸漸發現,雷雨天的記憶,我沒有,而且身上時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一次比一次厲害。

我問悅兒,她含糊地說我擔憂的事情太多,忘了。

悅兒是郝公公的侄女,我的秘密她幾乎全部知道,連她都閃爍其詞,事情便真不簡單了。

我有意留意雷雨天,強迫自己隨時保持清醒,發現了另外一個自己。

懦弱地哭,恐懼地叫喊,瘋般地自虐,眼前一次次滑過剖開小姐肚子的全部過程,平日壓抑的愧疚驚恐絕望一瀉而出,心心念念只有三殿下能救小姐,雲晉言過來時拉著他不肯放手,求他救小姐,那個夜晚不敢做的事,未曾做的事,另外一個自己做了……

我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是不受控制的,只有雲晉言過來,看到熟悉的臉,我才覺得小姐未死,只有聽到他柔聲細語的安慰,我才相信,那一切真的是場夢。

對於這一切,我選擇忽視,不在我掌控中的意識,我無法剝離我的身體,便只有承受。

又是一年夏日,雲晉言突然伏在我耳邊說,該要個孩子了。

我沒有反抗。

他留下我的前提,是我對他有利用價值。

可當真診出喜脈時,我怕了,我想,即便到了奈何橋邊,小姐也不會原諒我。

懷著雲晉言的孩子,我開始愈發想念小姐,時常覺得,她並未離開,彷彿能在皇宮裡嗅到她的氣息,可我最清楚,親手殺了她,親自燒了她,她在我手上,灰飛煙滅。

與此同時,顧妍琳亦被診出喜脈。我心下瞭然,雲晉言開始選秀,意味著拉攏新的勢力,讓我和她同時有喜,無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她。

他猜得沒錯,這樣一個機會放在眼前,我絕對不會錯過。

馮爺爺聽我說完計劃,老淚縱橫,執意不肯給我打胎的藥物。我態度堅決,說他不給藥,我自有其他辦法。我知道馮爺爺怕我傷及性命,定會給我。

喝藥時,我心裡眼裡都是小姐,她的身孕已有八月,還要忍著疼痛去刑場;下腹劇痛時,我讓自己想著雲晉言,滿滿的恨意,只要想著,這是他的孩子,心中就莫名地痛快;歸於平靜時,我看著帷幔,心頭空落落,人生,又殘缺了一塊,那個,也是我的孩子……

顧妍琳終是去了冷宮,我得勢不饒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藉著特地過去羞辱她,我去看一一的機會又多了許多。

馮爺爺說一切準備妥當,一一可以出宮了。我是捨不得的,送走一一,日後,便再也見不到他了,可一一,不屬於皇宮。

顧妍琳死了,接著馮爺爺死了。

我眼前的世界,又暗了幾分。

我不是雲晉言的對手,那我放棄。我只想守著冷宮,陪著一一過完餘生。可雲晉言好似察覺到什麼,千方百計不讓我如願。

我開始恐懼,害怕哪一日郝公公過來對我說,一一也死了。

絞盡腦汁,我只想到馮爺爺不止一次向我提起過的徒弟,黎子何。

對這個人唯一的印象便是寫了一手和小姐極似的字。在我心裡,小姐的字,他憑什麼模仿?馮爺爺與我說,是他親手教的,心中芥蒂才稍稍除去一些。

小姐與我說過,世人不可信,可並非是人不可信。人要有所選擇,只要在選擇時權衡好利弊,確定日後不後悔便是,信任亦是如此,倘若人人都不信,日日活在猜疑憂慮中,做人還有何樂趣?

小姐的話,一直有道理的。

我選擇相信黎子何。

其實也是我唯一的機會,否則一一在冷宮中生病,必死無疑。

這件事的結局,出乎我的意料。黎子何散下長髮,告訴我她是女子,眼裡流動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光芒,嘴裡吐出的是只有我和小姐知道的事情,說話的語氣深情,笑容裡的溫度,所有的所有,只在夢裡才會出現的東西,突然鮮活地崩現在眼前……

或許,我是有些懷疑的吧。

可心頭的喜悅,強烈的直覺,潛意識裡強迫性地相信,讓我將所有顧慮扔在一邊,牢牢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像小貓般龜縮在她懷裡,小姐還在,我便不用擔心不用操心不用傷心了,小姐會帶一一離開,帶我離開,我又可以默默站在她身後,讓她護著,如許多年前一般……

我所有的瘋狂,一夜之間偃旗息鼓,變得比以往更加溫順,更加依賴小姐,不再思考,不再憂慮,小姐說的我便做,等著她帶我出宮。

小姐嘴裡頻繁出現沈墨這兩個字,可對他的身份,卻有些閃爍,我只知道,小姐能有今日,最該感謝的人便是他。

可那日,他來了沉香殿。

月白色的衣衫,青絲如墨,隨著他翻窗而入映在眼前,眉目間有些冷清,眼裡看不見波瀾,俊美的男子,卻是淺淡的感覺,這才明白為何小姐表露身份之前我幾乎未曾注意到她,許是被沈墨影響,淡到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他說他隨平西王來辭行,他問我子何可還好,他說一一他會好好照顧。

直覺告訴我,他不是會說這麼多話的人,他在,掩飾什麼吧?

他轉身欲要離開,步子很慢,最終停下,背對著我,問了一句話。

我怔住,許多事情一波波衝向腦海,我木然地回答,心中頓時明了,我知道了,雲晉言的一個秘密。

沈墨什麼時候離開的,我沒注意,情緒翻滾之後,只留下嘴角一抹笑意,幾年來對雲晉言的恨意,竟消失的無影無蹤,只覺得他可憐。

只是有些事情,懶得去想了。我蜷縮在小姐臂彎中,漸漸的,有些失去的東西回到我體內,我不再偏執,不再狂躁,我覺得再過些時日,我便能做回原來的姚兒了。

可是,並非所有回來的東西,都是我樂見的,例如每夜的夢。

日夜糾纏的夢魘終於不再,可夢裡的我,依舊彷徨恐懼,夢裡有一處溫暖,我只要靠住,所有不安害怕便跟著消失。一日一日重複的夢境,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那片溫暖,從試探到依靠,依靠到依賴,最後,是依戀。

直到小姐說要毒死雲晉言,靈魂彷彿再次被抽離,我驚覺,原來夢裡的……是六年來我缺失的記憶,那片溫暖,來自雲晉言……

原來這麼些年來,我痛苦猶豫糾結歇斯底里,還因為,潛意識裡,我戀上那片溫暖,明明恨他,明知道他是仇人,我卻,愛上了。

我不忍他死,拿著解藥偷偷去了龍旋宮。

雲晉言不在,無人攔我,將解藥放在桌上,我匆匆離開,與一名小太監撞了個滿懷,未多語,回了沉香殿。

我想,我和小姐就此離開吧,只要小姐和一一還活著,那些所謂仇恨,便讓它煙消雲散吧。

夜晚的寒風,刺骨地疼痛,小姐拉著我的手,小心前進,我的腦袋愈漸昏沉。眼前又開始浮現許多年前的畫面,笑著的,鬧著的,憂著的,哭著的。

眼前開始一片又一片的血紅,冷汗一撥又一撥,那是雷雨天,我意識剝離的症狀……

極力保持神智清醒,我讓小姐放開我,我知道我會再次變得歇斯底里,引來御林軍,小姐便沒法逃了。

迷糊中記起撞了我的小太監,當時一股異香,原來……雲晉言發現了……

再次清醒時,小姐滿面淚痕,我心疼,更怕自己剛剛說出她的身份,若說了,雲晉言……再不會放她走了……

小姐竟為了我求雲晉言,她說要解藥。

全身上下開始疼痛,我故意忽視掉,繼續蜷縮在小姐懷裡,努力汲取最後一絲溫暖,眼睜睜看著背後,一支長箭飛來。

本來早已無力的身子,竟能比意識還快地奔向雲晉言,我的身體告訴我的意識,我不想他死。

背上一箭,胸前一掌,還中了毒,我想,這次必死無疑了吧……

可我又怕了,怕到不顧一切睜開眼,看到小姐臉上的淚,卻無力擦去。

力氣在慢慢遊走,意識也在漸漸抽離,我還是怕,怕小姐知道……知道我愛上雲晉言,曾經的三殿下……

幾乎費盡全部力量,我想告訴他,我愛的人,是少爺……

以前少爺總讓我喊他名字,說不許喊少爺,要不,曲哥哥也行……

我不敢的,尊卑有別。

可最後這一句話,我想,喊喊也不要緊的吧,所以我讓小姐信我,我愛的人……是曲哥哥……

說完這句話,全身都松了下來,最後那一刻,我看著雲晉言,笑,瞧,我愛的人是曲哥哥,我,沒有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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