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青雪番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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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雪篇(中)

她的命運與我息息相關, 她的未來便是我的未來, 世上從來沒有一個人與我之間有似這樣緊密的聯絡,榮辱與共,生死相隨。

1.

自從三小姐在老太太跟前得寵後, 我們這些下人也跟著沾了光,甚至還有了回家省親的機會。

“我曾有六個姐妹, 一個弟弟,母親自來偏心弟弟。”

關於我的家事, 我曾對小姐說起過, 但是我沒有完全說實話,其實我還曾有過一個八妹。那是我這些年頭一次回家去的時候才知道得到的訊息,八妹被賣了。據說那是家裡最困難的一年, 買主是一個年逾五十的老頭, 有財有勢,且出了名的喜歡褻狎幼童。

在當時, 我沒有能力將她追回。等我有了能力的時候, 她已經不在了。

世上的事情大抵如此,總有許多遺憾令人追悔莫及。

我們通常叫它造化弄人。

“……後來,家裡窮,就把我們姐妹幾個都賣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大姐嫁給了鄰村的傻子, 那人犯起傻病來就打我姐,她一氣之下跟別人跑了,至今不知去向。二姐小時候上山挖野菜的時候掉進了山溝裡, 連屍首都沒找到。三姐被賣入鎮上的財主家做丫鬟,讓那家的老爺看中收用,後來被主母折磨死了。四姐被賣入了大戶人家,如今那家人去了京城,杳無音信。五姐給人當童養媳去了……”

三小姐沉默了很久,然後問我恨嗎。我笑著說不恨。

其實我恨,非常恨。

至今我猶記得那次回到家後,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月發了月錢沒有?家裡錢不夠了,還得給你小弟攢上私塾用的錢呢。”

我冷漠的望著面前幾近陌生的農夫農婦,我曾以為他們賣了我是因為不得已,家裡窮,為了給我們一個活路。然後如今看來,他們連心都是窮的,窮得除了弟弟一個人是人之外,其他的就連牲畜都不如。

“八妹妹還那麼小,家裡有什麼困難你麼可以來找我,為什麼要將八妹妹賣給那個人?”我冷聲質問他們。

“你那些月錢夠做頂什麼用的?她那麼小能做什麼?給人家做童養媳都嫌不能幹活,當婢女就更沒人要了,留在家裡也是吃閒飯。前些日子她得了場病,要不是李老爺好心,不知要搭進去多少錢呢,嚇,說出來嚇死人了。”

“么兒呀,你別動那個,小心傷了手,讓你六姐去做就行了。”眼見著么弟託著肥胖的身子從房內走出,母親寵溺的道。

只見么弟穿著一身乾淨的絳色綢衣,頭髮梳的整整齊齊,若是身後再跟著兩名小廝,簡直就像是富家公子哥兒了。

他看見了我,衝我嚷道:“六姐,幫我把鞋擦了。”

他見我不動,面上漸漸露出了不耐的神色:“娘,你看她不給我擦,要是不把八妹賣了就好了。”

我只覺得血向頭上衝去,眼前八妹的笑臉在眼前晃動,不停不歇。

接下來的事情我幾乎失去了印象,我手腳並用,只想將那滿是肥油的肚子踩扁。

我聽不見母親的尖叫和父親的咆哮,頭被人重擊,巴掌拍在臉上,我卻絲毫不覺得疼。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往下流,耳朵嗡嗡直響。我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給八妹報仇,讓他償命。

那個家,我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臉上受了傷,我只說是摔的,誰也沒有多問什麼。其實跟去的人都瞧見了當時的情形,並且還上去拉過架,不過一向長舌的他們這次什麼都沒說,而是選擇了沉默。

同去的牛嬤嬤在之後常照顧我,有什麼好東西也都想著給我留一份,這對我來說,算是大宅裡不多的溫暖之一。

從那時起,我忽然間懂得了一個道理。不能說懂得,至少是真的理解了這個道理。

不管小姐是開竅了還是鬼神附了身,我都會一直跟隨她。

只要有前途。

“青雪,你變了。”素英在後來的某一日忽然這樣對我說道,她性子活潑,藏不住話,我很少看到她板著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是個好夥伴,好姐妹,你永遠不必擔心她在背後捅你一刀。在這些方面,我比不上她,這一點相信無論是小姐還是林媽媽都是這樣想的。

“人都是在變的,只要你不變就行了。”

有些事情,沒有經歷過才是福氣。

2.

那之後的幾年裡,我們的日子過得好了許多。隨著小姐年齡的增加,我又開始思考一些關係到我們下半輩子的事情。

比如婚事。

“表少爺是個細心體貼的人,待人也和氣,平日裡也對小姐多有關心,將來必定不會虧待了小姐。府中地位最尊的老夫人又是小姐的親外祖母,舅老爺又是當家人,亦對小姐多有照拂。家世更是不消說了,乃是江南名門中頂尖的。似這樣的人家,在碧水恐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來了。”

我留意觀察著小姐的神色,她聽了我的話,並未顯示出反感。

像這些私密的言語往往是只有像我這樣的貼身丫鬟才能問,甚至連父母姐妹都不一定能說得。

我需要適當的瞭解小姐的想法,就像她必須要確認我絕不會背叛她一樣。

這往往是最親密的主僕多年來所養成的默契。

關於小姐的婚事,說實話,我比她還要著急。對於一位幾乎沒有什麼依仗的主子小姐來說,一樁好的婚姻勢在必行,而上官公子算得上是當時在碧水鮮有的,能夠遇到的良配之一。

後來我想,如果我們之後沒有去京城,那麼小姐必然會嫁給他。

然而命運就是如此,你永遠也想不到你邁出一步之後,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

雪鸞的出現實在在我的意料之外,林媽媽知道了很不贊成,陌生人寄來的信箋,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故事。

我其實不反對也不支援,和林媽媽不同,在苦難方面,我仍舊欠缺閱歷,這也就造成了我的理智無法壓抑一些在她們看來十分危險的感情,比如嚮往一位如意郎君,比如情愛。

在陪伴小姐上家塾日子裡,我最喜歡偷閒坐在廊下,聽小姐們吟誦詩詞。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長平楚江闊,風雪人未歸。折梅寄天涯,千帆盡浮生。”

樹蔭下,涼風撫過髮梢,地面光影斑駁。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能嗅到草木的芬芳。

生活太過單調,單純的勾心鬥角總會使人疲憊,尤其是處於像我們這樣尷尬的地位,芝麻大小的新鮮事都難能可貴。

古有鴻雁傳書,誰能說這不是個契機?

外面的世界似乎與我們從未有過關聯,難以捉摸的神秘刺激著我們的理智,小姐與我們分享這個秘密,甚至在一段時間內沉迷於此。

我們不止一次在私下議論雪鸞的主人,也許是他,也許是她,但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它的主人是個有趣的人,並且日子過得比我們悠閒快樂許多。

現在想來,那也僅僅是表象而已。

猛虎在伸出利爪之前,甚至可以偽裝成貓。

3.

女子能進入書院讀書,女子可以拋頭露面,女子可以和男子同席而坐,女子可以騎馬郊遊……

京城是一個令人迷亂的地方,這裡繁華而富饒,有極端的勢力和極端的誘惑,我承認有一瞬間,我覺得我的未來,小姐的未來,就在這裡。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至今無解。

高家是個奇怪的人家,雖掛著名門的牌子,其實內裡早就是一盤散沙。家裡從老太太到各位老爺夫人少有不急功近利的,也許是家底不豐,沒有沉著的底氣。

然而架子還是要端著的,不能讓外人看了笑話。

小姐進入京城有名的書院讀書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蘇槐也在這裡行醫,為書院的學生診病。

“青雪姑娘,許久不見,你還是那麼美。”偶爾遇見他,他笑著向我打招呼。

“蘇大夫,非禮勿言。”

他鄉遇舊知,即便是個不怎麼熟悉的人,也多少添了幾分好感。

起初就是這樣說笑兩句,不知怎麼的,漸漸的遇見多了,就這麼上了心。

他不夠正經,不夠可靠,甚至居無定所,但我很羨慕他,來去自由。後宅裡的女人去過再多的地方也只是籠中鳥,自由不過是奢望罷了。

日子久了,我想瞭解得更多一些。

“蘇大夫從江南來得京城,不知可有故人在此,莫不是走前來投親的?”我裝作不經意的偶然問起。

投親有一種很有講究,比如從小定下親事,特意趕過來完婚。

“我有一位很有權勢的資助者要回京城,因用得著我,便叫我一同跟了來,並未有什麼親戚要投,也沒有什麼人在等著我。”他笑著打量我,那目光令我覺得面頰微微發燙,“更何況青雪姑娘也在這裡,怎不知我是尾隨你們而來的?”

我啐他。

滿口沒有一點正經的。

因我總是找藉口出去,就連小姐和素英都發現了端倪,沒事便打趣我。

“聽說做大夫的人性子都溫和,說話也慢聲慢語的,最是和氣不過。”小姐以扇掩面,眼睛分明含笑望著我。

素英沒心沒肺的咯咯笑道:“問問蘇大夫願不願意做上門女婿,咱們小姐可一刻也離不開青雪,放出去可不心疼死了。”

“我看那蘇大夫心地不錯,面上雖荒唐些,到底是人好最重要。”就連林媽媽都出聲攪局。

“你們……”我的臉實在熱得厲害,趕嘴一跺腳走了出去,心裡直罵自己不爭氣。

京城的夏秋兩季有著與江南截然不同的乾爽和澄澈,沐浴在微風裡,連人都覺得微醺。

我想我是醉了。

然而迷惑僅僅是短暫的,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看她平日很矜持的模樣,怎麼就得罪了鳳吟縣主?”

“南邊過來的,面子上一副樣子,誰知道背後如何。”

“前些日子有人送了我爹兩個揚州瘦馬,說話聲都跟蚊子哼哼似的,揹著我爹跟丫頭們撒潑的樣子你是沒見著。”

……

所謂的世家貴女,說出來的話不過比鄉野村婦聽著文雅些罷了,其實又有什麼不同?

我咬牙低頭從人群中匆匆走過,不論在碧水如何風光,在京城裡我們形同草芥,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這裡,沒有對錯是非,只有權勢高低之分。你高,便是對的。你低,便是錯的。人心涼薄如斯,官府是官家人的官府,是皇家的官府,不夠資格的即便去了也是無用。

“高家人是不會管小小姐的。”林媽媽淚如雨下。

為了更大的利益,可以將手裡的棋子拋棄掉,這是所謂的名門世家一貫的傳統。人都是自私的,口口聲聲說著孝義廉恥的人卻連幼小孩童都護不周全,還能有什麼立場要求他們今後遵循孝道?簡直可笑至極。

彷彿又回到了大夫人故去後的那一年,孤立無援,朝夕不保。

是了,就連自家人都能見死不救,還能依靠誰來相救呢?

眼見著五小姐和小侯爺劉忻、楚小世子急得團團轉卻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我也不知是怎麼了,竟帶著一點希冀去找蘇槐。

“你不是說認識一位很有權勢的資助者嗎?你能不能想辦法幫一幫我家小姐?”

話一出了口,我便絕望了。就連侯爺世子都做不到的事情,還有誰能做到?蘇槐再受那人青睞也只不過是個大夫,哪裡有那樣大的面子?

蘇槐伸手將我攙扶到椅子上,默默的望了我一會,道:“你那次說,希望你家小姐嫁個和善的好人家,平平安安一生是嗎?”

這句話問得很是莫名其妙,我愣了一會,急得直推他:“你現在還問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我家小姐的性命要緊,她要是活不成了,那我也不活了。”

我捂著臉抽泣起來,淚水從指縫裡滲出。只要她能活著,只要她活著就好。

“我們吃了那麼多的苦,好不容易再熬上三二年便見天了,我們怎麼那麼命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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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哭越難受,心灰意冷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

“你別哭,別哭,我想辦法幫你,你別哭呀。”他手忙腳亂的幫我擦淚,結果越擦越多,最後他乾脆一把將我抱在懷裡,像對小孩子一般拍著我的背,在我耳邊說道:“你放心,你家小姐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

然後他便急匆匆出門去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只感覺眼前都是黑的。小姐會像八妹一樣,就那樣無聲無息的消失嗎?

陪小姐去順天府的路漫長得彷彿去刑場一般,我透過車簾子的縫隙幾乎已經能望見蹲在高高房簷上的怪獸,心裡仿如油烹一般焦灼。我和小姐都知道,進了那個門,只恐再也走不出來了。

哪知竟峰迴路轉。

“奉縣主之命,將高小姐重新帶回去。”

天降的好消息那麼的不真實,直到馬車回到了書院我方才緩過勁來,這竟然是真的。

“小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我問。

“我也不知。”小姐搖頭。

後來傳出一些對鳳吟縣主不利的訊息,大家都紛紛猜想是有人與她不和,便將此事捅了上去,據說是惹怒了什麼人,連太妃也受了些牽連,畢竟誣陷臣女並非什麼光彩的事。

這件事就這樣被輕輕帶過了。

再見蘇槐的時候,我有些不好意思。憶起那日哭得狼狽,還被他摟在懷裡弄髒了衣裳,怎麼想怎麼覺得羞愧。

“你家小姐沒事了吧。”他笑呵呵的問道。

“也是僥倖。”我故作鎮定的回答,“不會真的是你幫的忙吧。”我打趣他。

“是你家小姐有貴人在背後相助才是。”

“小侯爺和小世子算不算是貴人?也都束手無策罷了。這次恐怕是天意。”我感慨。

“也許吧。”

這件事便就此打住,我們沒有再繼續再說下去。

這之後,我眼睜睜的看著小姐和楚小世子糾纏,漸漸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當時便從蘇槐口中得知其中內情,並且想盡一切辦法極力制止,是否就能免除後來發生的許多波折呢?

楚小世子和小姐的事情我全都知曉,並且因為是旁觀,所以可能看得更清楚些。

一個是相貌家世才能俱全的風流少年,一個是明珠皓月般的佳人,若不考慮現實,乃是一出才子佳人的天仙配。

但是就因為不在乎現實,所以才會被現實狠狠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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