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青雪番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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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雪篇(上)

所謂丫鬟, 能選擇的出路只有幾種而已。

1.

“這種地方怎麼坐人呀?”茜草用袖子掩住口鼻, 眼中的嫌惡掩飾不住。

低矮的房椽,黯淡的油燈,補丁摞著補丁的被褥, 沒有好聞的燻香味,屋子裡常年泛著一股潮溼的黴味和枯草燒過的味道, 像這個村子一樣,破敗而陳舊。

“這裡不是高府, 將就一下就是了。”我隨處看了看, 找了一處略覺得乾淨的木凳上坐了下去。這沒有什麼大不了,誰小時候不是這樣過來的苦孩子?

我八歲被賣進高家,今年已經十歲了。

回村探望親人是一向只有像高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才有的恩典, 且還得是要在主子面前得臉的姐姐們才行。像我和茜草這樣資歷淺薄的小丫頭, 也只有像這種極特殊的情況下才能出一趟門。

“可是我捨不得爹孃。”破舊木門上有一寸多長縫隙,想不聽見屋裡的說話聲都不行。琉璃姐姐斷斷續續的嗚咽之聲不時的傳出來。

“……老太太把我送去做妾, 我不得不從。可恨上面有流金、滴翠那幾個古靈精怪的壓著, 後面有珊瑚、蜜蠟那些個丫頭片子掣肘,我這些年想離老太太再近一步都不得,最後只落得這個下場。”

“我說姑奶奶,你也別哭哭啼啼的,小心被人間聽見回去說你的不是。”一個聲音尖利的女聲突現響起, 颳得人耳朵生疼。

“行了,你這個做嫂子的少說兩句吧,沒看見你妹妹難過嗎?有這說嘴的功夫, 還不如去把飯做了。”

“這老太太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我趕緊收回目光,規規矩矩的坐著,一個穿著松花色棉布裙子的婦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只見她頭髮梳得光光的,髮髻上插著一枚喜鵲登枝的銀簪子,看著分量不輕,我曾見琉璃姐姐戴過的。

她回頭打量了我和茜草一眼,那眼神很像買我的牙婆估量我身價的時候。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我比家裡唯一一頭用來下崽生錢的母豬要貴上許多。

待她走後,我又重新湊上去偷看。這一次,連茜草都來了興趣,也湊了上來。

“好孩子,你別怪你嫂子刻薄,這都是你哥哥給逼的。他整天遊手好閒的把鋪子撂在一邊,要不是你嫂子撐著,咱們家早就散了。這些年你補貼給家裡的錢不少,都是你哥哥不爭氣,一個錢沒攢下來不說,倒欠了一屁股的債。如今你有了這個去處,也都是命呀。那人年歲雖大了些,好歹是個富戶,家有良田千頃,鋪面若干,也算是咱們鎮上有名的了。你一進門就開臉做妾,總比沒名沒分的好。”

只見琉璃姐姐一邊哭一邊說:“若只是這樣還好。娘不知道,那人生得一臉麻子不說,家裡還有個厲害老婆,這些年都沒納妾。要不是為了子嗣,也不會求到府裡去,偏生那些個丫頭裡就挑中了我。我心知有人要害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人家老子娘在府裡的誰捨得送女兒去那處?只我一個無依無靠的,連個替我出頭說話的都沒有,活該有此一劫。”

“說來都是娘無能,保不住你。”

屋內母子倆哭成一團,我沒有再聽下去。

茜草揉了揉手裡的帕子,覷了我一眼,小聲道:“我聽說琉璃姐姐得罪了二奶奶,沒有胡亂配個小廝就不錯了。碧水蔣家換個人還去不得呢。”

“姨娘難道就好當了嗎?只要主母看不順眼,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琉璃姐姐生得這樣好,只要再生個兒子,蔣家上下誰敢為難她?”茜草不服氣的道。

究竟還是年幼無知,我不願和她計較。

“琉璃姐姐比咱們年歲大許多,難道見識還比咱們少嗎?怎的她就不願意呢?”

正巧琉璃姐姐眼睛紅紅的推門出來,茜草只顧著盯著她手腕上的赤金鐲子瞧,壓根沒有理會我的話。

我在心裡輕輕嘆息了一聲,人人都只能看到眼前的風光,就好比我出生的小山村,傳說有人在山裡尋到了靈芝,於是其他人也去找,但是最後能找到的卻寥寥無幾,更多的人最後葬身野獸之口。不過每次只要有一個人成功了,之後便會有一大群人蜂擁而上,即便是飛蛾撲火的鋌而走險也有人心甘情願。

對我最好的祖父就是這樣失蹤的,再也沒有回來。

等漸漸大了些,見得多了,我才知道,所謂丫鬟,其實只有幾種結局而已。而這些結局,通常也都無法擺脫伺候人的命運。做富人的妾侍,雖仍舊是奴婢,但至少不缺吃穿,甚至還有人伺候。說不嚮往,那是假的。

臨行前吃了一頓村裡的飯食,我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看同來的茜草和劉媽媽等人亦是如此。人果然不能嬌慣,好日子過多了,就再也受不得苦了。見慣了不屬於自己的繁華,多少人恨不能進去切身體會一遭,又有幾個能抗拒得了這樣的誘惑呢?

琉璃姐姐走後,冬梅姐姐頂上了這個空,並且承襲了琉璃這個名字。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模樣,我無端的想起了琉璃姐姐的眼淚,只覺得渾身發寒。

她的今日,會是我的明天嗎?

2.

“林媽媽好。”

我放下手中花鋤,和其他人一樣向她打招呼。

如今管家的是二夫人,大夫人雖病得不輕,但她身邊的人還不是我們能惹得起的。

“你隨我來一下。”林媽媽說話很和氣,我有些受寵若驚,連手都顧不上擦就跟著她去了。同行的還有另一個看著眼生的女孩。

那一日發生的事讓我印象深刻,至今回想起來仍清晰如昨日。

印象中,那是我頭一次走進那麼華麗的屋子。大夫人就臥在離我十步遠的羅漢床上,只見她面色蠟黃,眼窩深陷,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大夫人出身名門,早年也曾當過家。然而婆婆不喜,妯娌排擠,大老爺也是淡淡的,便敗落了下來。人都說是她生不出兒子來,還被李姨娘趕在前面生了長子,無子且不得寵,境況可想而知。如今又得了病,人人都道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林媽媽走到床頭小聲道:“這是早年就已經選下的,品性模樣都是可靠的,如今帶來給小姐過目。”

大夫人勉強睜開眼,懨懨的看了我和另外那個女孩兩眼,輕輕點了點頭,“穩重些的就叫青雪,另一個叫素英吧。”她說著,緩緩闔上了雙目。

三小姐只不過才五歲,生得粉團一般,正趴在軟榻上玩耍。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聲音軟軟糯糯的,像小貓叫,讓人聽了心裡直癢。我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孩子,可下人們卻覺得她不如四小姐生得俏。

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當大家都不再說實話的時候,那就是有其他東西在作祟。

比如權利。

林媽媽轉身對我們道:“三小姐身邊沒有貼身丫頭,今後你們就好好伺候著。先升為二等,月錢領一等的,等今後有機會了,回明了老太太再升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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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女孩聽了很是歡喜,立馬跑上前去磕頭謝恩。我看著手裡抓著撥浪鼓玩得甚歡的三小姐,有些不確定。

這就是我未來的主子,是我一輩子的依靠。

真的可以嗎?

自此後,我的生活明顯上升了一個層次。吃穿比原來更好了,活計也輕了許多,每日不過陪著三小姐玩耍,剩下的事情全都有粗使丫鬟去做。

素英卻很歡喜,她原來只是個在灶下幫廚的小丫頭,每天都被人呼來喝去的。有時候她拉著我說,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她這輩子都要感激大夫人的恩德。起初我仍舊惶惶然覺得不真實,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夫人在高家的地位即便十分尷尬,然而她出身上官世家,聽說妝奩十分豐厚,一切開銷吃用都用不著高家的,自然也沒有剋扣一說。

三小姐性子開朗活潑,雖有些嬌嬌的,但並不惹人厭。大夫人病得離不了塌,她就纏著我和素英到外面玩耍。

“蝴蝶,青雪,是蝴蝶!”

“蜻蜓翅膀上有玻璃珠子哦。”

“那叫露珠,是水結成的。”

“珠珠?那是我的名字嗎?我也是水結成的嗎?”

“……”

三小姐穿著桃紅色的夾襖,水綠的綢褲,頸上戴著珠輝燦爛的金鎖,小腦袋瓜裡似乎裝著永遠也解說不完的好奇。我只能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的解說,偶爾不經意的回頭時,能看見林媽媽在笑。

因為大夫人不得寵,連帶著大房下人們都活得小心翼翼,就連三小姐每日出來散步都是趕著人最少的早晨出來,盡量避免和家裡其他主子撞上,惹出不必要的禍端。

有一日,素英用紗網兜了一隻五彩斑斕的鳳蝶,三小姐見了喜得不得了,拍著巴掌叫好。

素英得意道:“我這手藝可是從小跟著哥哥學的,滿村子的小孩都比不上我。”她素來是捕蟲高手,捉來的蝴蝶總有著最豔麗的翅膀。

合該是趕巧,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好遇上四小姐經過,她身後跟著一大推丫鬟婆子,正滿院子的捕蝴蝶。聽到這句話,四小姐便指著那鳳蝶,蠻橫的道:“給我。”

四小姐的乳母周嬤嬤壓根就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伸手就過來討要。素英下意識的去擋她的手,周嬤嬤毫無顧忌,回手就是一巴掌揮了過去,“小蹄子,沒聽見主子吩咐的話嗎?”

我看見素英面頰上紅紅的巴掌印,頭腦一熱,衝口而出:“蝴蝶是三小姐的,四小姐喜歡的話不妨自己去捉。”

周嬤嬤惡狠狠的盯著我,道:“反了你了,竟敢對主子大吵大嚷的?你叫什麼名字?”

“你又叫什麼名字?你為什麼打素英?”一個軟軟的童音夾雜了進來,三小姐撲閃著大眼睛,望著眾人的神情中帶著警惕和疑惑。

周嬤嬤聞言一怔,然後不情不願的降低聲調道:“四小姐看中了您丫鬟手裡的蝴蝶,三小姐不如就賞了我們吧。”

她的聲音中毫無敬意,眼神中的輕蔑一閃而過。

到底還是小孩子,三小姐道:“我為什麼要給你?”

“四小姐是妹妹,大夫人沒教過三小姐要謙讓嗎?”

周嬤嬤這話已經逾矩了,我乾脆拉下臉來,蹲身抱起三小姐,冷聲道:“這話可不是嬤嬤這種身份的人該說的,奉勸您還是口下留德,別給二夫人招災惹禍。”

我無權無勢,言語是我唯一能利用的武器。

周嬤嬤臉漲得通紅。本來就是如此,大宅門裡最忌諱的就是口無遮攔。也許只是一句話,一個不經意的笑,就能成為把柄,以至於最後丟掉小命都不奇怪。

這就是現實。

我和周嬤嬤的樑子就這樣結下了,後來我因為一件小事挨了罰,具體是什麼事記不得了。也許是被冤枉偷東西,也許是拿錯了花盆,被管家抓住後,結結實實的抽了三鞭子,那印子至今還留在我的背上。之所以記不清楚了,是因為這之後的將近一年,我和素英兩個經常被人欺負,彷彿家常便飯一般。我知道,這是報復,但我也只得忍耐。

在那之後不久,就在我逐漸適應了養尊處優生活的當口,鉅變發生。

那一日,大房裡亂作一團,哭嚎聲震天動地,人人都爭相傳著一個訊息——大夫人沒了。收斂,守靈,出殯,眼看著漫天漫地刺目的白色粗布,穿堂中,刮著風,三小姐穿著單薄的孝服,瑟縮在偎在素英懷裡,似懂非懂的茫然望著來匆匆忙亂的人們,怯生生的拉著我的袖子問:“母親去哪了?”

我看著她不諳世事的天真笑臉,心下不知是什麼滋味,鬼使神差的甩開了她胖乎乎的小手,大聲道:“大夫人歿了,小姐難道不難過嗎?”

也許是我的樣子很嚇人,三小姐恐懼的望著我,“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小姐莫哭。”素英被唬得一跳,也驚恐的瞪了我一眼,似從未不認識過我一般。

難過什麼?今後的日子就這樣再也沒有指望了嗎?失去了靠山的五歲孩童,除了哭泣,還能做什麼?

我想起離家時拉著我的衣襟哭泣的八妹,鼻端一酸,只覺想哭。女兒家若不受寵便不值錢,即便是生在豪門也是一樣。大夫人沒了,老爺幾乎沒露過面,老太太對三小姐從開始起就冷冷淡淡的,今後的路又該何其艱難?

“你若熬不住就走吧!”林媽媽一臉憔悴的從後門走了進來,她蹲身抱起三小姐,摟在懷裡輕輕哄著。“原本是我老眼昏花的看錯了人,你人小心大,這裡容不下你。你們的賣身契小姐臨死前就命燒了,若你有去處可投,只管自去便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你只別滿心怨氣,留下來加害小小姐便是了。”

說著,她佝僂著身子,蹣跚站起,抱著三小姐就走。素英哭著一邊用袖子擦眼淚,一邊追了上去。

我立在穿堂裡,絕望幾乎將我擊倒。不知是誰經過時嫌我礙事,推搡了我一把,我跪坐在地上,身上毫無力氣。

也不知跪了多久,腿麻涼的幾乎失去了知覺。

“青雪,你餓不餓?”軟軟糯糯的聲音中帶著怯意,抬頭望去,面前是握著一塊如意糕的小手。我只覺得眼眶微溼,一把抱起那小小軟軟的身子,再也忍不住,哇哇哭了起來。

我需要一個發洩的機會。

淚眼模糊中,我睜眼望著黑黢黢的穿堂入口,一隻素色燈籠掛在廊下,其亮如豆,模模糊糊的能看到一個人影立在那裡。似是看到了我,那人影轉眼就不見了。

我苦笑著勉強站起身,抱起小姐慢慢往回走。走到門口時,我禁不住自言自語道:“你看人很準,真的很準。”

身邊唯有風吹著靈幡的聲響。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動搖,也是最後一次。

3.

“小姐再這樣燒下去會死的。”

林媽媽抱著昏睡的三小姐,滿面是淚。

大夫已經請過了,只說是風寒,要好好將養。屋裡冷得似冰窖一般,我和素英是手上都生了凍瘡。家裡頭一團忙亂,跟本沒有人想到我們沒有炭用了。今日是大夫人出殯的日子,據說碧水各家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出席了,唯獨沒有一個人想到逝者留下的遺孤無人照管。

上房因為死了人,不吉利,已經被二夫人命人封了。大老爺很早之前就只在前院書房起居,如今更是悲傷過度,許是壓根沒有想到三小姐的死活。我們都被趕到了三小姐原來的閨房,剩下的丫鬟婆子們都被叫去前面幫忙去了,連我和素英都是被林媽媽使了銀子,好說歹說留下來照顧三小姐的起居。

“這樣下去不行。”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曾聽人提起過的典故,一頭衝了出去,在寒風裡站了一刻鍾的功夫,回來之後從林媽媽手裡接過三小姐。懷裡熱如火炭,我哆嗦著抱著她取暖,將身上的寒意一絲絲的透給她。

素英和林媽媽似乎都得到了啟示,接連出去吹風。一整日的不眠不休,我們輪換著給三小姐降溫。就在我們精疲力竭的時候,三小姐皺了皺眉,終於睜開了眼睛。

4.

我手裡捧著香燭瓜果,胳膊下夾著蒲團,素英肩上扛著黑漆小案,跟在三小姐身後,不急不緩的走在五彩卵石鋪就的小路上。

這香燭是我們幾個人在數月中攢下的月錢結餘,若丟了,連下一頓飯也許都吃不上了。

“這樣做真的行得通嗎?”素英小聲的問我,我抬頭望著小姐纖弱的背影,心裡也不禁打了個突。

來到留芳亭中,我們將東西一一擺好,按照事前約定好的言辭,我扶著小姐在香案跟前跪下去之後,便在旁把風。

半柱香的功夫之後,就見一群人急匆匆的朝這邊趕了過來。

我心下一動,林媽媽那邊已經發動了。

二夫人手下如今新來了一個管花園子的管事,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心急火燎的等著燒呢。眼瞧著我們這一幹無權無勢的小嘍醞堵尥舨荒夢頤搶醋鞣ぷ泳褪巧底印

“你們不知道不許在院子裡燒東西嗎?”薛大嫂子朝四處瞧了瞧,我知道她正在找燒過東西的痕跡。可我們根本就沒有燒過東西,訊息是假的,她自然找不到證據。

“我們三小姐在這裡做什麼你管得著嗎,你一個下人大呼小叫個什麼?”素英唯恐天下不亂的大聲說道,不費吹灰之力就惹得薛大嫂子滿面怒意。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正待她發作,只聽她身後有人小聲道:“那是三小姐,二夫人早就任她自生自滅了,你可別去找晦氣。”顯然是有人認出了我們的身份,給薛大嫂子支招。她身形一滯,顯然是有些猶豫。

我在衣袖下面握緊了拳頭,為了這個機會,我們等了將近一年的功夫,如何能就這樣錯過?

“原來是新官上任的薛大嫂子,真是失敬。” 我聽見自己輕佻的笑聲,“先前的管事雖也姓薛,比薛大嫂子威風多了,可最後到底還是走了。”

薛大嫂子面色一緩,心下估計是得意的。那人還和老太太身邊的許媽媽交好呢,最後還不是被她給弄走了?

我話鋒一轉,冷笑道:“前面走的那位姓薛,薛大嫂子也姓薛,只是不知道下一任管事是不是也行薛呢?沒準那一位比薛大嫂子還和氣好說話呢。”

若是換了個人,這出激將法也許就不管用了。三小姐在高家的身份特殊,無權無勢無油水,卻偏偏還佔著個嫡女的好名,平白招惹沒準會沾一身的騷,所以倒成了高家的刺頭,無人招惹,幾乎是透明一般。但這位薛大嫂子卻是個急性子,平日點火就著,偏偏還是二夫人的孃家陪房,無人敢惹。如今得了這個缺,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樣,一個落魄的三小姐又算個什麼。

人得意久了,很容易失去理智。

“小蹄子這麼囂張,我就是管這個的,什麼三小姐不小姐的,少在你老孃面前擺主子的款!”薛大嫂子當時就掄起了巴掌朝我打了,我微笑著,不躲不閃。

“呀!三小姐,你沒事吧!”

“打人了,打死人了!”

“快來人呢!”

我和素英撲上前抱住了替我擋了一巴掌的三小姐,大吵大嚷起來。薛大嫂子見狀也有些發懵,她萬萬沒想到她打一個下人,卻打在了主子身上。一眾人見狀不好,早有那機靈怕事的趁亂走了,最後連帶著薛大嫂子也被人拉走了,留芳亭中只剩下了我們三人。

三小姐從地上坐了起來,笑道:“這下成了,你們只管去請大夫就是了。”

“小姐受苦了。”素英滿眼的心疼。

“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比不上你們這一年來所受的一半。”

三小姐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的悲哀清晰可見。我心下一暖,只覺得一切都值了。

接下來便是看戲了。

一番鬧騰之後,我們的住處立刻熱鬧了起來。接連來了三個大夫,各房都派人送東西過來慰問,最後連老太太都被驚動了,親自來看望三小姐。

二夫人也跟了過來,哀哀切切的道:“都是嬸孃的不是,那薛大嫂子是個糊塗蟲,不知三小姐在園子裡祭奠母親,以為是丫頭不懂事在那邊燒紙,嬸孃已經罰她了,三小姐受委屈了。”

老太太不喜歡大夫人,整個高家人都心知肚明。

我心裡冷笑,哭著跪下道:“二夫人說得不對,三小姐並不是去祭奠大夫人的。因再過兩日就是老太太的生辰了,三小姐說也不知能不能去得,但心下又十分思念祖母,只好在水邊隔空遙祝罷了。不信二夫人派人細瞧了去,那香案可是衝著老太太的院子的方向擺的?”

我哽咽了一聲,繼續道:“何況大夫人的生日和祭日都在冬日,這都已經六月初了,差得也忑遠了點。”

房間內一瞬間的沉默,老太太摸了摸三小姐臉上的紅指印,嘆了口氣,幾乎落下淚來。三小姐本就肌膚白皙,薛大嫂子是幹過粗活的人,力道不小,那紅印子看著十分觸目驚心。

“可苦了我的乖孫女了。”

我心下一松,一顆心徹底落到了肚裡。

此舉的目的已然達到了。

緊接著,老太太口氣不善的轉頭對二夫人道:“就算是祭奠她母親又怎樣?我那大媳婦去得早,三丫頭想娘也是有的。老二媳婦,你這個做嬸孃的也不查清楚就冤枉三丫頭?三丫頭是主子,你就任由那些奴才欺負她?你大哥如今不在家,你這個做嬸孃也不想著多照看些你侄女。想我那大兒媳婦若地下有知,不知傷心成什麼樣子呢。”

二夫人勉強賠笑道:“都是媳婦疏忽了,三小姐受委屈了。”

拿死人說話的好處就是,生者永遠也比不上死者,一丁點好處都可以無限放大。二夫人即便生氣也只能忍著,逝者是不能輕易詆譭的,起碼不是她能詆譭的。

接下來,老太太又將三小姐的房間細細查過,見都不過是充場面用的,便又訓斥了二夫人一通。二夫人滿面羞愧,要命人重新佈置,卻被老太太制止了,著人在松苑收拾了一間空房給孫女,擺明了要放在身邊親自教養,明顯是不放心她這個當家人。

二夫人顏面掃地。

望著佈置一新的屋子,我頓時只覺得揚眉吐氣了一般。府中其他人再見了和素英,當時就都換上了笑臉。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薛大嫂子也是倒黴,被我們利用了一把,被老太太一頓亂棍給攆出了高家,一點情面都不給二夫人留。

“這裡可真好。”素英興奮的摸著多寶閣上的陳設,似乎總也摸不夠。林媽媽眼中含淚,“我去給小姐燒香。”

三小姐微微一笑,面上卻並未有過多的喜色。

我心下微涼,十分的得意轉眼變成了五分。一年前的不安感再次冒出了頭來。

那一場大病之後,三小姐就彷彿換了一個人一般。

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猶記得那一天,小姐睜開眼睛之後,看了我們幾眼,然後又笑著閉上了,苦笑著說了句:“我又在做夢了。”

“小小姐,你可算醒了。”林媽媽抹著眼淚,上前抱起小姐說道。

三小姐身子一瑟縮,緊接著是不敢置信的望著我們。那眼神太過複雜,似忽是震驚,亦或是驚恐,進而轉為欣喜,最後是哭泣。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誰都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了,只當是大夫人過逝,三小姐太過傷心了。

接下來的日子越發變得難熬起來,偶爾我和素英受了欺負,三小姐都默默的為我們上藥,並且囑咐我們再忍耐些時候。

我只覺得怪異,卻沒有時間去擔心。畢竟一個懂事的主子比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要好得多。況且我們還要忙於應對府裡其他人的刁難,沒心思去猜測一個小女孩的想法。

就在一個月之前,三小姐笑著對我們說,時機到了。她說出了計劃,我們都覺得可以搏一搏,唯有林媽媽擔心小姐受傷,最後也被說服了。

接下來的一切全都順理成章。

“小姐這一招真是高明,一下子就喚起了老太太對您的憐惜之情。”素英沒口子一般的讚道。

我的胸口處漸漸如擂鼓一般,這豈止是憐惜而已?

如今二夫人掌家已經一年有餘了,老太太雖沒說過什麼不好,但也沒贊過,但事實上哪有這麼簡單?明面上雖一切都和和睦睦的,但實際上老太太時刻不忘了打壓二夫人。前日還曾因為二夫人手下的一個得力管事因為小事和許媽媽拉扯了兩句,結果二夫人轉眼就因為菜湯裡吃出髒東西的事被老太太說了一通,剩下的其他小事就不肖提及了,一樁樁、一件件的擺在眼前,恩怨就是如此,越積越多,遲早有一日要爆發。事實上當家人永遠都只能有一個,讓位者不甘心,上位者不知足,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分個勝負成敗是永遠沒個盡頭的。

三小姐就好比一杆槍,被老太太拾起,對二夫人重重一擊。對下人不嚴,對侄女不慈,可不是掌家人的疏忽嗎?不管這件事真相究竟如何,二夫人這條罪名是坐實了,那可就是活生生的把柄。

“青雪,難道我臉上有花不成?”三小姐含笑抬眼望著我。

“小姐為什麼要選在一年之後才施行這個計劃?”我聽見自己這樣問道。

三小姐認真的道:“祖母不喜歡母親,連帶著也不會喜歡我。如果當時這樣做的話,也許得到的結果反而更糟。我們怎麼也要等到事情淡了才好。我要的是絕對得寵,而不是為了責任的敷衍。”

她吐了吐舌頭,道:“我還要給林媽媽養老送終,給你和素英找個好婆家才放心呢。”

“小姐又胡說了。”素英頓時羞紅了面頰。

我心下微顫,臥薪嚐膽,為了達成一個目的,寧可忍受一整年的煎熬,這哪是一個孩子能堅持下來的?別說是六歲的小孩子,就是大人又有幾個能做到的?

我忽然道:“奴婢可還記著素英給小姐捕過一隻蝴蝶呢。”

“我記著是鳳蝶來著,還差點被四妹妹要了去呢。”三小姐歪著頭,甜笑著回憶到。

是了,她不是三小姐又能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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