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試將一紙寄來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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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 皇帝病體愈發沉重, 以至於病痛沉痾,再難上朝的地步。

此時皇子尚未滿週歲,但是皇帝眼看自己病勢日微, 便下詔冊封為太子。隨

之頒發另兩道詔命,一道是任霍綱為太子太傅, 教導尚在襁褓中的太子,這本

不是太出乎意料, 如今皇帝眼看日子不長了, 太子太傅便是託孤之臣,將來的

內閣首輔,想來小皇帝親政前還即有可能擔起臨朝攝政的大任。

而另一道, 卻是格外地耐人尋味。皇帝在加封霍綱為太傅的同時, 又賜孟良

胤為太子太保,似乎是在奪權之後, 又要委以託孤重任。

孟良胤一直都記掛著段瀟鳴, 這個愛之勝過親生兒子的徒弟,他一手調教,

終身鞠躬盡瘁,如今,卻要走在他前面, 這叫他情何以堪?!

段瀟鳴病重至此,雖是所未料,卻也在情理之中的。他自小練武, 底子雖好

,可是這些年征戰沙場,大傷小傷無數,只是平日不發作,一旦年紀略長,發

作出來,卻是病來如山倒。再加上登基以後,他勤勉於政事,夙興夜寐,事必

躬親,也不曾好好調養過。這些本是內因,雖大,卻不重。而直接導致他這身

體一朝傾覆的,怕終究要歸結到袁泠霜身上。

誠如醫家所言,心傷,俱損五內。袁泠霜的死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太大,他

只放不下這個她用命換來的江山,才勉強撐著罷了。他的這顆心也是肉長的,

何經得起這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皇子生了下來,他整個身心,便如那張百斤

的弓,拉得滿滿的,霎那間松下弦來,怎不是日薄西山之狀?

孟良胤在家接旨,開了正門正堂,擺香案,迎旨。

剛要跪下行禮,卻被傳旨太監在肘下一拖扶住,躬身笑盈盈道:“奴才來前

,皇上有口諭,老相爺站著聽旨便可,不必行大禮,而且日後,進出宮禁,在

太子爺面前,也不必行禮。”

孟良胤居家清修年餘,陡然聽見這一句,只覺得心中悲苦,再也忍將不住,

老淚縱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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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道,怕是皇帝不信任霍綱,才在這時候將這德高望重的老相爺重新請

出山來,兩個人一文一武,互相襄助也互相牽制。孟良胤有威望,門生故吏遍

布天下,霍綱有實力,天下兵馬大半握在手中,有這兩個人做太子的左膀右臂

,怕是誰也不敢在他死後動小皇帝的腦筋。

人都說這世上的聰明人多,善於心計的則更甚。前有前朝時候並稱‘天下二

賢’的袁家皇帝和顧家寧王,再前頭那就更是英雄輩出了。但是照這天下大勢

看來,這段家皇帝,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本來罷相罷得突然,免不得老相爺

心存怨隙,而如今晾了一年半載,又委以重任,實實要叫老匹夫為他賣命至死

,可是精於不精?!

總之,人言滾滾中,段瀟鳴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終於沒能熬過這天和十一年

的夏天。

幽幽的蟲鳴透過碧綠的窗紗一陣一陣地叨擾在耳畔,段瀟鳴已經虛軟地連抬

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把,霍綱、孟良胤與慕容桑兒母子都叫到了跟前。

孟良胤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進宮面聖,想起自己出宮時,他還是意氣風發,

才短短這些日子,竟成了這幅樣子,不免心下悲苦,眼圈都紅了。

小皇子剛滿了百日,被慕容桑兒抱在懷裡,把自己的幾根手指放在嘴裡,拿

軟軟的牙床胡亂地咬吮著,睜著烏溜溜的眼睛,一會看看這個人,一會又看看

另一個人,滿是好奇。最後,終於將目光落定,直盯著躺在病榻上的段瀟鳴瞧

段瀟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本來,在孩子百日的日後要舉行典儀,他

也就不事先跑去看了。他這一生,第一次看見一個流著自己血脈的嬰孩這樣看

著自己,心中湧上一股莫名的情感來,心中不能說不喜歡,可是,終究找不出

那種異樣的狂喜來,只覺得那最深最深的心底,盛滿了滄桑悲涼。若是袁泠霜

的孩子沒有死,此刻,已經是個懂事的半大兒郎了……

慕容桑兒接到旨意讓她抱著皇子來朝乾宮,她只想著是他病了,終究抵不過

血濃於水,想要見見孩子,卻怎料得到是這般境地?!她心中悲慟難當,卻又

不敢哭出聲來,只得跪在病榻前,默默地落淚。

霍綱跪在孟良胤下首,沉沉地低著頭,目不斜視地盯著膝蓋前那一方青磚,

看那磚上幽幽地映出自己的影來。

“把孩子抱過來……”段瀟鳴疲憊地睜開眼來,虛弱地說了一句。

此刻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被遣下,孟良胤跪得離他最近,聽了這話,只回身看

了那慕容貴妃一眼,無聲地挪開身子讓出位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慕容桑兒,

雖然早就有耳聞,說慕容桑兒肖似袁泠霜,可是今朝親眼見到,他竟是驚得不

敢相信,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莫不是袁泠霜活了過來,就站在自己面前了。

**************

慕容桑兒眼淚簌簌而下,跪上前,將孩子放到他身邊。

小皇子倒是不怕生,離了母親的懷抱,也不哭鬧,徑自睜著眼睛,骨碌碌地

看段瀟鳴,下意識地把原本吮著的那兩根指頭從嘴裡拔出來,帶著口水流下來

,又換了一隻手放進嘴裡吮著。

段瀟鳴吃力地抬起手,似乎是想抱一抱他,可是兩隻手臂好不容易伸出來,

插到孩子兩腋下,卻怎麼也使不出力氣抱起他。

這一幕看在三人眼裡,無一不萬分悲痛,慕容桑兒再也看不下去,伏在地上

嗚咽地哭起來。而在孟良胤與霍綱眼裡,更是比慕容桑兒更深的悲哀,要知道

段瀟鳴當年在塞外,挽弓射鵰,兩百斤的大弓都是輕易開得,全軍上下,膂力

首屈一指!而到此刻,竟連個嬰兒也抱不起來……

孟良胤眼圈紅得厲害,終於從那枯澀晦暗的眼裡,滲出兩滴渾濁的老淚來,

如同春夏時節,太陽底下,灰黑色的皴裂的松樹皮裡,緩緩溢位松脂來,圓鼓

鼓的一滴,掛在樹皮上,徐徐地往下淌,極慢,極慢。

段瀟鳴努力再三,也抱不起來,只得就這樣撐著孩子的身子不倒,父子兩相

對望,他沉痾的病容上,終於淺淺地浮出一抹微笑來。

殿外颯爽的風拂進來,吹得那道水晶簾子地一陣響。段瀟鳴虛抱著

這個百日大的嬰兒,覺得手上千斤重擔,好像抱著自己這萬里江山一般,眼裡

悲喜交加,胸中千百思緒交錯莫名,自己有無數的話想對他說,有無數的事想

交代他,可是,他卻是這樣小,連話也不會說,根本什麼也不懂!若是那孩子

還在,他此刻,就不必這樣了……一滴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滲進枕裡去。

段瀟鳴一手撐著兒子,一手巍巍顫顫地舉起,指著孟良胤道:“皇兒,你知

道這個是誰嗎?”

段瀟鳴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將三個人皆是一驚,不約而同地抬起臉來看著他

只見段瀟鳴臉上微笑,彷彿一位慈父一般,與兒子說著:“這個……是你‘

阿公’……”

言罷,又將手指指向霍綱,道:“這個,是你仲父……他們都是大功臣,大

忠臣,是父皇的恩師手足,以後你沒了父皇,卻還有他們……”段瀟鳴說到這

裡,一時氣竭,一陣劇烈的喘息,那只伸在半空的手臂空落落地垂下來,兀自

在那裡乾咳。

小皇子自然聽不懂他的話,也不知是覺得新奇好玩還是怎的,驀地‘咯咯咯

咯’笑了起來,含在嘴裡的那兩根手指也拿出來,兩隻手一齊在空中胡亂揮舞

這話本不是說給他聽的,他聽不聽得懂自然無關要緊,關鍵是另外三個人都

聽懂了他這番‘臨終託孤’的遺言。

孟良胤一個哽咽,當刻老淚縱橫,大喊一聲‘陛下!’全身伏在地上,一陣

抽泣起來。

霍綱還尚算冷靜,畢竟他一直在段瀟鳴身邊,深知他病情,不像孟良胤,突

然之間難眠接受不了事實,而且,他跟段瀟鳴的感情畢竟不如孟良胤來得深,

所以,悲雖悲,卻還不至於不能自持。他亦是伏地一拜,也不說那些聖體違和

,不日就會康復之類的虛話,只道:“臣自幼跟隨陛下左右,本草莽微賤,若

非陛下,臣何以有今日之身?‘仲父’之尊,實不敢當,如若真有一日,山陵

崩催,臣必誓死護衛幼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聖恩於萬一!還請

陛下收回成命!”

言罷,又是一拜。

段瀟鳴聽他振振有詞地說完,也不答他,只是看著兒子,繼續道:“孩兒,

你以後要好好地聽阿公與仲父的話,他們定會盡心教導你,讓你當一個為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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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福利的好皇帝!”

最後一句說完,他兩隻手都松了下來,嬰兒頓失了支撐之力,一個不穩便倒

了出去。雖然是倒在被褥上,受不了傷,卻是被驚嚇得不小,頓時大哭起來。

慕容桑兒慌忙來扶起他來,摟在懷裡哄起來。

她雖竭力誘哄著,奈何這孩子卻是個倔脾氣,嚎哭不止,段瀟鳴無力地搖搖

頭,對她道:“你抱著他退到外間去吧……”

慕容桑兒知道這是他有機密要事要囑託孟霍二人,便行了一禮,抱著孩子遵

命退下去,到那道水晶珠簾之後跪下,輕輕地拍哄著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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