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事後諸葛】
琦玉縣高麗鄉·代田本家
不記得回來之後，躺在這裡幾天了。
三天？五天？
原本千繪打算關上耳朵，不管夫人說什麼，不管其他親戚說什麼，都假裝沒聽到。不如說就算聽到再難聽的話她都沒力氣做出什麼反應，只想懶懶地躺在角落，什麼也不做，呆著。
有點出於意料的是，從照喜名的車上下來到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見到夫人到接受了以休養為名的軟禁，路上遇見的人始終態度平和，就連夫人的語氣似乎也不那麼刺耳了。
是錯覺嗎，是現實嗎，現在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夢中一樣。少女按照時間自覺地拖著身體爬出房間在門口找到自己的飯食，躺在被窩裡積攢一些力氣之後，就努力爬起來，從枕頭下掏出小本子寫幾筆字。代田千繪從沒像現在這麼規律作息，可是這些已經無法挽救她的性命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命不久矣，也清楚家裡的人全都看出她活不了幾天，與其說是態度轉好，不如說根本沒在看她。
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看著空氣，不對，應該說，所有人看她就像是在看著障礙物，他們的眼神直接跳過了障礙物，跳過了這個命賤人輕志短，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在代田家的小姐。
代田千繪確實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大家族裡。作為代田的小姐，千繪的一生，所有的可悲可笑，都被放大到了供人一再取笑的位置。她如今一身的破綻，步步皆輸的窘境，究竟是否根源於這一無可挽回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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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的葬禮
關於葬禮的諸多事宜，臨也沒有拜託也沒有命令，是波江主動承擔的。
她做的很好，做的如曾經的每一樁任務一樣完美無缺。
可越是看著一切事務井井有條，他越想一巴掌扇過去大吼根本不需要這麼完美。
臨也發覺到自己變得無理取鬧，變得沒事找事，故意想讓每個人都心情很差。
可無論他怎麼找茬，波江總是幹淨利落地辦好他要求的所有事情，一如既往，紋絲不差，且沉默不語。
她似乎非常理解臨也現在的心情，僅僅維持最低限度的對話，也不進行任何無謂的安慰——矢霧波江從來不是溫柔似水的形象，現實到無情的性格正是折原臨也所需要的那種型別。
舞流和九琉璃的葬禮，波江曾經問他要辦哪種型別。
臨也不由得愣了愣。完全不瞭解妹妹的喜好和品味，連興趣愛好都一無所知的臨也，低低說著“她們大概不會喜歡老頭子一樣的佛教式吧”，就沒再提出意見。
於是，波江在城郊的西式墓園裡，給她們辦了基督徒一樣的葬禮。
遺體沒有火葬，而是直接被安放進了棺材下了坑。墓碑上雕刻著漂亮的花紋，四周還種上了花。請了白髮的神父，來者每人一束淺白的花，安安靜靜地使其落入古銅色的棺材上。
臨也徒勞地幻想著，舞流和九琉璃是童話裡的玫瑰公主，只不過是受到了詛咒，被紡錘扎了手，因而進入了百年的睡夢中。等到百年過去，她們一定會再次醒來——雖然那時自己已經看不到了，可神一定不會讓這兩個無辜的孩子白白死去，一定會有什麼補償她們的早夭的。
百年之後她們醒來，一定會有一個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疼愛他們的哥哥，和不會離開她們的父母，有親密的朋友，有和善的同學，有和藹的老師，會過得非常非常幸福，最重要的是，哪怕不再是雙胞胎也好，哪怕不再是折原家的孩子也好，也不要再生活在池袋這個地方。
池袋這個地方給予折原臨也太多的快樂，也讓他看清太多的悲哀和離愁。雖然醜惡和美麗都是他所喜愛的事物，可是，已經不想讓她們再一次經受同樣的事了。
這輩子，他願把來生將要降臨到她們身上的災厄統統承受，只為護她們來生和美安樂。
對了，說到父母，臨也把他們叫回了日本。畢竟是大事，不見面不行。
折原家的家庭關係，並不算十分和睦。一對能把兩個未成年孩子丟給人生早已走上歧途的長子、自己跑去國外工作的父母，能指望他們和孩子的關係好到哪裡去呢。若不是父母的基因出現了問題，折原家的孩子又怎麼會個個有著奇葩的性格呢。
臨也本來就狀態奇差，到處找茬，父母又來責怪他怎麼沒有保護好妹妹。就像是火藥遇上了火星，一瞬間所有的不滿和憤怒全都爆發出來，折原臨也對著身為血緣之親的兩人，如同面對著所有想要取他性命的敵人一般，豎起全身的鋒刺，瞪著佈滿血絲的眼，露出了所有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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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沒能保護好妹妹’，哈哈我也在想啊，我怎麼就沒保護好她們呢。是啊，是我的錯呢。老爸和老媽你們一點錯的沒有，是我害死了妹妹呢——”
聽見青年的聲音，出於禮貌離開客廳躲進廚房泡茶的波江停了手，靜靜地回頭。
“別人都說，我有一雙開明的父母，因為就算我選擇了這樣的路，他們仍然全力支持。我雖然扭曲，可活得開心。爸爸媽媽，我確實很開心，在不打擾對方的前提下，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保持緘默，至少那時我還能夠感受到是被你們所愛的。可是，折原家互相之間的底線就在於我們彼此不能打擾到對方的生活吧。我的佈局從來沒有牽扯到你們，所以不管我做了什麼壞事你們都能若無其事。雖然想說如果當初多罵我幾次，像其他人的老爸那樣氣急了打我兩拳，我或許不會更加墮落，可現在完全沒有意義了不是嗎。我很清楚自己會成為他人口中的混蛋，所以當初才反覆告訴你們不要想把舞流和九琉璃推給我不是嗎！可是無視了我的拒絕，隨便地走掉，過著你們二人世界的幸福生活，現在又來罵我沒用的混賬不還是你們嗎！她們的監護人應該是你們啊，從監護的責任裡逃走，這麼荒誕的事情你們倆怎麼能做得到啊，那年她們姐妹倆才只有十歲啊！！”
“……！！”
對著拼命詰問的兒子，被尖銳的責難塞住嘴巴的父母伸出食指，竭盡全力地指著孩子的臉，如同面對仇人一般看著他的臉，發自內心地吐露出詛咒之聲：
“——你不是我家孩子，你這人是惡鬼，是完完全全的惡鬼！！”
“！！”
聽見這話，臨也驚訝之中又早有預料。
“……是的，你也好那兩個孩子也好……你們……你們把我的……把我們夫妻的人生全部毀掉了！！”
“哈！？‘毀掉了’！？我嗎？我和那兩個孩子嗎！？你們作為父母，在親生女兒們生命的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你們把我們夫妻的人生全部毀掉了’嗎！？你們倆很奇怪吧？？不，是太奇怪了吧！？要我說，投胎看錯了宿主，成為了自私無責任感又享樂主義的折原四郎和響子的孩子，因為有你們這樣不像樣子的父母，我們三人的人生才是被你們給毀掉了！！！”
“要不是因為家裡三個上輩子欠來的要債鬼，不是為了讓全家人生活得更好，誰會想要跑到國外去工作啊！！破壞掉在習慣了幾十年的日本生活節奏，在不熟悉的國家使用不熟悉的語言拼命工作工作工作……結果被認為是自私無責任感享樂主義，這是為人子能說出來的話嗎？這是人話嗎！？”
“哼。”
彷彿是可笑到極致，反而再也不想笑了，折原臨也含著微弱的笑意冷哼一聲。
“嗯。不是呢。”
“誒？”
“不是人話。我是惡鬼，是你們說的，那我就是吧。我說的不是人話，是地獄傳來的詛咒，不想死的話就不要再吵了。”
青年散漫地晃著背過身，留給父母恩情斷絕的背影。
“葬禮之後，切斷吧。”
“既然已經是鬼了，把作為人類的親子緣分，切斷吧。”
父母離開臨也公寓之後，青年保持著背對的姿勢，慢慢地縮起身子，以儘量小的團靠在落地窗邊。不久，廚房傳來水倒進水槽的聲音。
“茶別倒掉。”
臨也呆呆地吩咐。
緊接著女性的腳步便停在身邊。“已經倒了。”
猛然間開始火大，只是一聲生氣的吸氣聲，波江平靜不波的聲音響起：“要喝嗎。我再去泡。”
“……不，也並不是想喝。”
“只是聽見我把茶倒掉了而不爽嗎。”
青年苦笑了一下，說起了別的話題：
“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許久不見的他們說；也有很多很多事，想要對他們道歉；還有很多很多理由，足夠讓他們啞口無言。”
頭猛地往玻璃上一撞。
“可是，‘孩子又沒有選擇出生與否的權利，如果不想讓孩子破壞你們的生活節奏一開始就不要生，說是為了孩子出國工作，可非要選擇出國不可果然還是為了自己吧’那種話……我不能說啊，我不能說啊……不管怎樣，作為爸爸媽媽的孩子……我……”
從來不像是普通人類的折原臨也，也擁有著和普通人類相同的愛意，雖然對他來說，那份愛過於膽怯和卑微。
“說不出口啊……”
已經，連至親的父母都無法向其傳達。
說是嗚咽也好，哀嚎也好，從這名青年的懷中傳來了微弱的訊號。
而在他身邊的，只剩下，助手一如既往平靜的“注視”。
實在是可笑至極，在保護家人的意義上，折原臨也唯獨不想被父母指責。事實上，這一家人全都是由自私自利構成的悲哀組合，沒有人願意放下自己的立場做出讓步。他的父母是這樣，他本人實則同理。於是，他早有預感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舞流和九琉璃的葬禮上，折原家的父母沒有露面。
“切了……啊。”
雖然在整個過程中，臨也一直在等待他們出現，可是，就像是他們當初爽快地離開日本去了國外一樣，他們也爽快地在葬禮之前便切斷了血緣相連的家族羈絆，選擇忘記他們雙胞胎女兒的死亡，選擇遠離連妹妹都保護不了的兒子。
直到最後，臨也也相信，他們一定會來的，他們只是無法面對這麼多的人，他們一定會在最後悄悄地趕來，為女兒送一支花，讓她們安息。
但是，直到最後，他等的人都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