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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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 宮裡便轉了風向。

彷彿沈含章忽然便暴虐了十倍,宮中上下到處都在議論她的苛虐。

於是蘇恆便知道, 這一次自己是真的把沈含章放下了——禁城裡存活的人最是敏銳,他們對蘇恆的喜好怕比蘇恆自己還要清楚些。但凡蘇恆對沈含章還有一份牽念, 他們也不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汙衊她。

蘇恆無所表示,這群人便越來越肆無忌憚。

蘇恆略覺得有些煩。當他想不聞不問時,沈含章卻無所不在。令他心煩意亂,食不甘味,夜不安寢,傷勢反反覆覆的發作。

太后並不知他出行受了傷,只命劉碧君在身邊侍奉他。

蘇恆明明是想跟她好好過日子的, 卻每每看到她便越發煩亂。

他身上的傷也不想讓多餘的人瞧見, 便依舊將她送回去,只讓顧清揚從旁照料著。

顧清揚儼然成了他的新寵,太后卻沒有干涉太多——事實上只要不是沈含章,蘇恆喜歡的她都不會苛待。也只偶爾提醒蘇恆:碧君是個好姑娘, 別虧待了她。

顧清揚的醫術還是好的。蘇恆的傷勢很快便痊癒了。

他並不是個會被情傷絆住腳的。何況朝政繁忙, 他很快便將沈含章拋在一旁。

太后明著暗著幾次提點蘇恆,沈含章對韶兒不聞不問,是不是能讓劉碧君來撫養他。

蘇恆這才警醒過來——沈含章是太子的生母,除非他當真想廢了她,不然便不能由著別人汙衊她。

蘇恆卻是從來都沒想過要廢掉沈含章。

在他心裡,就算已成怨偶,他百年之後, 以皇后的身份與他合葬的人也只能是沈含章。沒有沈含章不行,有別人也不行。

要讓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閉嘴,最好的法子,就是讓沈含章重新得寵。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蘇恆松了一口氣。

他忽然間容光煥發,身邊人都以為出了什麼喜事。也只有方生知道——蘇恆這是終於找到能跟沈含章和好的藉口了。

賞賜源源不斷的送進椒房殿裡去。

蘇恆忐忑不安的等著沈含章的回應,哪怕不是示好,只有半分服軟也行。只要給他個臺階下。但是沈含章無所表示。

蘇恆耐著性子等,卻先等到太醫院的回稟——沈含章有喜了。

蘇恆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站在了椒房殿外。他跑得急,連冠也沒有帶,身後只氣喘吁吁跟了個小太監。椒房殿這邊還不知御駕到了,幾個灑掃的小宮女正拄著掃帚聊天。

蘇恆略整肅了一番衣飾,才要進去,便聽兩個小宮女道,“……劉美人便不說了,那個顧美人可是陛下南行帶回來的,正是十七八的年紀,最惹人憐惜的時候。陛下寵了她們兩個月了,才記起娘娘來,只怕……”

蘇恆腦子裡便有些空白。

——可貞已經知道了。

他在殿外立了很久,最後還是讓紅葉撞見了,才抬步進殿。

也許還不知道,蘇恆想,不要緊。

不要緊。

寢殿內一地花影,陽光靜靜的浮在空氣裡,一點雜聲也無。沈含章歪在榻上,正在午睡。漆黑的頭髮繚在白淨的脖頸上,氳了日光,薄汗微醺。她身上半搭了條毯子,一旁笸籮裡放著針線,是繡了一半的荷包。

蘇恆略松了口氣,在她身旁坐下。半晌,方探了探她的手指。

她指尖玉石般涼,蘇恆便捧住了,為她暖手。她被擾了夢,不安穩的嗯了一聲。蘇恆立刻便鬆開手,屏住了呼吸。

看她又漸漸的睡沉了,才敢伸手撩一撩她的鬢髮,湊過去小心的親吻。

“別人碰過的,我不要。”

蘇恆打了個瞌睡,恍惚間彷彿又聽到沈含章脆生生的聲音。

他驚醒過來時,一炷安神香還沒燒完。

沈含章還在睡著,睡顏靜美,想夢中並無他的身影。

蘇恆把她抱起來,安置在床上。

紅葉進來的時候,蘇恆正在給沈含章拭汗。眸中柔光滿溢,還是當年專注凝望的模樣。

她想起這兩月來宮裡沸沸揚揚的傳言,還是覺得不信。

“可要叫醒娘娘?”紅葉低聲問道。

蘇恆搖了搖頭。片刻後,又道:“那些雜七雜八的流言,不要往可貞這裡傳。”

紅葉應了。

蘇恆指端描摹著沈含章的眉眼,流連在她的嘴唇上,沉默了很久。

最後還是說:“朕來過的事,暫不要告訴可貞。”

劉碧君懷孕了。

太后酬神告佛,長樂宮裡鬧得都快要翻了天。

劉碧君紅著臉把這訊息告訴蘇恆,偷眼去瞧蘇恆,不但沒從他臉上看到半分喜悅,反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

她瞬間便明白了他的心思。淚水霎時盈滿,只咬了牙不肯落下來。

“若陛下怕皇后娘娘生氣,便將臣妾貶謫出宮吧。臣妾願意隱姓埋名一輩子,不會對這個孩子吐露半句往事。只求表哥留下他……”

蘇恆心中煩亂,只揮了揮手,說,“你下去。”

淚水奪眶而出。劉碧君沒有分辨一句,便轉身離去。

她衝到椒房殿外跪求,想見沈含章一面。椒房殿裡多的是太后那邊的親信,誰敢讓她受了委屈?沈含章那邊還沒得到訊息,蘇恆和太后便雙雙知道了。

蘇恆趕去的時候,劉碧君還跪著。他把劉碧君拉起來,強忍著怒火,問道,“你來做什麼?”

劉碧君道:“臣妾只是想見皇后娘娘一面,問一問她這些年都在做什麼,”她頭一次哭得這麼悽慘,涕泣滿面,眼睛都已經腫起來,“表哥為朝政、邊患憂心時她在哪裡,表哥受了傷、生了病時她在哪裡……她對表哥不聞不問,分明已沒有半分真心,憑什麼還要霸著表哥。”

蘇恆正被她戳在痛處。她不依不饒,蘇恆只想讓她閉嘴,下意識便一巴掌扇過去,“輪不到你來評斷!”

太后那邊離得遠,是嬤嬤們先趕過來,噤若寒蟬的把劉碧君拖走。

蘇恆立在殿前,盛夏過午,暴曬之後便滾墨似的聚起了烏雲。他在傾盆暴雨裡等著沈含章,想求她一句原諒。

但直到最後,沈含章也只差人送來一隻絞斷的荷包。正是數日前她手上繡的那一隻。

劉碧君依舊照料著蘇恆身邊的事,卻不再見他。每日閒下來,只陪著太后在佛堂裡禮佛誦經。

反而是沈含章,越來越跋扈,越來越可厭。

蘇恆放任流言傳到他這裡,無動於衷。

他心裡已經想得明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和沈含章之間總會有個結果。或者他先厭倦,或者沈含章先想通。在此之前便維持原狀。沈含章依舊當她的皇后,太子的生母。他的陵寢會一直留著她的位子。生不能同衾,死則同穴,也不失為一個結果。

衛秀又往椒房殿裡送東西。

蘇恆不是個大方的,命人截下來,悉數砸爛了。

最後只剩下一堆字畫、縑帛,太監不知如何處置,便將東西送到蘇恆手裡。蘇恆才發現,多的是些孩童時的塗鴉。

他一件件翻檢著,上寫的不過是些“替你抄了十頁字,下回不要再惹先生生氣了”,“劉婆婆家梅花包子香甜,記得去嚐嚐,給我帶一籠回來”,“荷包一枚,梅蘭竹菊絡子各一條,謹祝壽辰。不許再翻我屋子”一些日常瑣語。越往後,那字跡越整齊漂亮起來。最後一張寫的是“使君有婦,羅敷有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是沈含章的字跡。

蘇恆將那些東西一件件燒掉。

他想,玩得不過是真假虛實的把戲。衛秀將死之人,也還不忘禍害可貞一把。

但是隨這些舊物送到的,衛秀寫給沈含章的信,蘇恆沒有燒掉。

他想了很久,還是命人送去椒房殿。

沈含章寫了回信。

那信落到蘇恆手裡,他一把撕碎了,丟進火裡——他承認自己是嫉妒了衛秀,那信他連確認也不敢——隨即便命長安令將衛秀治罪下獄。

褚令儀帶人闖進衛家在長安的宅邸時,衛秀已經不見蹤影。

不過幾日,漢中便傳來訊息。李珏斬殺使者,已與丁渭講和,在漢水南岸佈防,招安蜀郡已不可能。

蘇恆拜劉君宇為將,平定蜀地——之所以沒有選定周賜,是因為周家與衛秀接觸過多,朝中有所議論。

劉君宇在前線浴血,劉碧君在未央宮裡照料著太后和他。

捷報傳來的時候,劉碧君在長樂宮中臨產,沈含章在椒房殿裡分娩。

沈含章胎相兇險,生韶兒時已難產過一回,蘇恆怕有什麼不測,親自在產房裡守著她。太后差人來報,說劉碧君動了胎氣,怕是不好,催他去看看,蘇恆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沈含章的指甲掐進他手臂裡,血水順著直流。他抱住她,她渾身大汗淋漓,咬得牙齦都出了血,卻倔強的不肯呻吟一聲。孩子生下來,她便昏睡過去。

蘇恆抱著女兒,親著沈含章蒼白的額頭。沈含章在夢裡睜開眼,待看清了是他,淚盈於睫。卻依舊不肯說半句話。只閉上眼睛,將後背亮給他。

蘇恆心裡波瀾不驚。他把孩子放進沈含章臂彎裡,便起身離開。

劉碧君果然是動了胎氣,產後出血,太后將太醫院全部太醫、吏目都召進長信殿裡,總算保住了她的性命。

她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過來,蘇恆守在長信殿裡。看到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心中愧疚。但劉碧君依舊沒有一句怨言,只在蘇恆喂她吃藥的時候淚水一滴滴落下來,蘇恆給她揩去淚,說:“委屈你了。”

她哽咽著搖了搖頭,“先後有序,臣妾明白。皇后娘娘那邊可好?”

蘇恆含糊的回答:“還好。”

劉碧君便命將孩子抱過來,逗弄了一會兒,交給蘇恆:“陛下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蘇恆道:“不急。”

劉碧君垂著頭,道:“只怕再拖久些,陛下便將這孩子忘了。”

蘇恆一時沉默。他不能給劉碧君什麼保證,許久之後,才說:“你哥哥已攻進了成都,不日即可凱旋,你不要掛心。”

劉碧君面色蒼白,落著淚卻還要強笑了,“是啊,哥哥還在外征戰。”

這便是蘇恆不虧待她和孩子的保證了。她機關算盡,命都差點搭上,也還是贏不來一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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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局勢複雜,離亂了這麼些年,盜賊豪強割據一方。雖攻克了成都,那些根深葉茂的豪強一時半刻也難以剿滅。巴中、江州一代還在頑抗。

劉君宇步步清剿,一時難以功成。滯留在蜀地。

他遇刺的訊息遲了半個月才傳到長安。彼時劉碧君才出了月子,就又在沈含章殿前跪著痛哭到昏厥。

——她的兒子高燒不退,太醫束手無策,她不知從誰那裡聽說,沈含章手裡有藥。

最後還是沈含章殿裡宮女看不過去,偷偷的取了藥給她。

最後那宮女跳湖自盡。劉碧君的兒子雖退了燒,卻已經燒壞了,雙耳失聰。

她抱著孩子只是不停的哭,太后幾次三番要打到椒房殿去,都讓蘇恆攔了下來。太后拿柺棍劈頭蓋臉的打,哭喊到昏厥。

到了這一步,蘇恆才終於肯承認,他和沈含章這一生,已經無可挽回了。

他最後一次去看沈含章,她正搖著女兒的搖籃,面容恬靜,目光舒緩。全不見他在身旁時的生硬與戒備。

蘇恆想,若他真的把沈含章廢掉,日後想再見她一眼只怕也不能了——他太明白沈含章的性情,明白她有多麼決絕和無情。

不過不要緊,終有一日他們都會死去。等韶兒即位,一定會將他們合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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