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第 2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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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四天就要再次見到韓蕭了。

時間彷彿忽然變得極其緩慢起來。

蘇紅端坐在書桌前, 雙手放在鍵盤上, 目視著電腦屏幕一動不動大概有半小時了。保持著這個姿勢又過了十來分鐘, 她的目光方從面前的記事本空白處挪到了顯示器的左上角, 連同那行特別不走心的文件名稱“給韓蕭的提綱”幾個字一起被映入眼簾的是左後方牆面掛衣鉤上的一個小黑點在蘇紅的猜想中, 那也許是一個針孔攝像頭。

並非全然無稽的懷疑,蓋因前天上課時同班嚮導的一句:你的房間有監控。

難以形容蘇紅那一刻是什麼心情, 因為一剎那,她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回房後隨即便把所有能找的角落都找了, 電子眼或那種球型的攝像頭自然是沒有的, 要有的話,來這兒第一天她就發現了,剩下的也就針孔攝像頭或竊聽器一類,於是短短兩天,所見可疑的孔洞差不多都被她拿透明膠帶加紙巾堵上了……這會兒又見著了一個掛衣鉤,蘇紅起身朝那兒走去,接著發現, 透明膠帶用完了。

門外傳來打鈴的聲音,午休結束,下午的課要繼續開始了。

指導員來挨個兒敲門:“起床了、起床了,別再睡了,要遲到了。”

“知道了”蘇紅應了一聲, 退開兩步,回到書桌旁關電腦電腦是這邊配的,她自己的筆記本壓根帶不進來, 也沒法聯網,網都是這邊的內網,區域網,聽說得透過中級考核才能給開個外聯的網絡卡賬戶,蘇紅現在初級還沒過,早著呢。

螢幕暗了下去,她腦海裡亂糟糟思忖著三個月後初級考的內容,一不留神便瞄到了顯示器自帶的攝像頭一個針尖大小的小圓點,好險,差點把這給遺漏了!蘇紅用拇指堵了下這個攝像頭,四周張望一下,拾起床邊一件髒衣服把它蓋住了。再攤開自己筆記本的一頁,寫道:備忘,積分兌個膠帶。

收拾妥當,蘇紅站在門口習慣性地跟檢查實驗室似的環顧了這室內一週,只見入眼處處處膠帶,全屋跟破了又補了一遍似的,總覺得哪兒缺了什麼。過幾秒,蘇紅去把窗簾拉開了,地下室人工照明晃著山清水秀的虛擬景投了進來,雖然是假的,好歹色彩加光亮到了,驅散一室昏暗,給這地下室的單人宿舍帶了幾許生機。

出了門,像被一下拽入了人群的潮流,耳畔的嘈雜聲登時放大了十倍不僅僅是聲音,還有情緒的波動,有些初覺醒的嚮導,他們的精神壁壘如同怎麼也擰不緊的水龍頭,稍微一興奮就哧哧往外冒泡,那些活潑的、緊張的思緒竊竊私語著:“今天要小考了!”“測試我已經掛了三次了!”“啊啊害怕……”“開心……又能見到xx了!”“嚶嚶想家……”

急促地遊蕩在蘇紅的精神力網中。

好些人的精神體受到他們主人的心情影響,跑出圖景,不受控制地上躥下跳,為本就嘈雜的外界噪音更添了幾分混亂。

若說來的第一周還有些不習慣,分不清“真聲”和“心聲”,真以為他們都說話了,這一個月下來,天天被指導員耳提面命著“守好壁壘、守好壁壘”……學了二十來天怎麼建立精神壁壘,所謂“精神屏障”的這東西,蘇紅總算多少摸到了門道。只是與她從前以為的不太一樣,她以為屏障是來擋情緒洪流的,可現在看來,屏障更像是防止自己情緒外洩的。

況且……鎖好門,被人潮挾裹著上了樓,到了今天上課的臨時教室,是一間類似瑜伽房的舞蹈教室,木地板,整牆鏡子,蘇紅再次放眼望去……得,又是一片小蘿卜丁。

都是十一到十五歲的少年少女,青春豆蔻,活潑可愛。乍一看還以為自己混入了哪哪的初中生班級,蘇紅前兩天第一次跟班上課,還被當成了前來看自習的代課老師,鬧了好一場烏龍。

a、a、a、a-s……閉上眼,暗下的視界中已自然而然浮現一個接一個大小不一的光團,燈泡一般發著朦朦亮光,而不同精神力等級間的“燈泡”大小涇渭分明,使得它們異常容易被分辨。

“媽呀,老女人又來蹭課了!”

“看到就煩。”

“她也好意思……”

強烈的鄙夷情緒,幾乎不需要他們開口,已向蘇紅的精神壁壘沖刷而來。

蘇紅睜眼看了他們一眼,兩個小女生連帶一個小男生迅速扭頭裝視而不見。蘇紅收回目光,心想:三個中二病的小燈泡。

還是節日彩燈那種。

意識到自己的不受歡迎,蘇紅挑了個離小朋友們稍遠的角落盤腿坐下,好在她並不是一個人,不多會兒,班裡另一個大齡嚮導也到了,拍了拍她肩膀,笑問:“找什麼呢?”

是個一看就比她年輕的妹子,燙著短捲髮,蘇紅怎麼也沒想起她名字,“……你來了呀,”蘇紅笑道,“對了,上次那個長頭髮的,穿黑裙子姑娘今天也來嗎?”就是那個跟她說房間有監控的妹子,她也沒記住人名字。

“你說衛玲啊?”這女生想了想,“她今天好像生病了,去醫務室打針了。”

“哦。”蘇紅應著,往旁挪了挪,給對方挪出了一個空位,拍了拍地面,示意對方也坐。

女生毫不客氣地坐下了:“……你叫什麼來著?”

蘇紅噗笑,“蘇紅。”朝她伸出手,“你呢?”

“哈哈哈哈,重新認識一下,”女生與她握手,“我叫王麗瑩。美麗的麗,晶瑩的瑩。”

兩人鬆開手,王麗瑩掏出盒木糖醇口香糖,倒出兩顆,問蘇紅要不要,蘇紅謝拒後,王麗瑩便自己一把嚼了起來,蘇紅順勢打聽起她的情況:“你來這邊多久了?”

王麗瑩反問:“你是問這座塔,還是這個班?”不待蘇紅答,她便自己答了,“我覺醒快半年了,跟著這個班上了也有四個月的課。”

四個月?蘇紅記得初級的課程安排也就四個月:“……那你的初級考?”

王麗瑩用一種“你明知顧問”的眼神睨她:“沒過啊,所以要補考啊。”

“……”無言幾秒,蘇紅問,“初級很難嗎?”

如果沒記錯,嚮導之家將覺醒者的兩年再教育分為了三個階段,初級、中級與高階,每個階段須透過考試,分數及格才能進入下一階段,其中,初級的考試應該是最簡單的,因為課程設定只給了四個月,而中級是六個月,高階則是八個月。蘇紅本來忿忿自己要在這個鬼地方待十八個月,這樣一算居然有種在上異能者大學的詭異感……也就心平氣和了。

王麗瑩嚼著口香糖答:“……還好吧。”見蘇紅不信,王麗瑩解釋道,“理論部分,筆試題還是比較簡單的,多刷刷題庫就能過了。”蘇紅點點頭。

王麗瑩:“實踐……就比較麻煩了。”

蘇紅追問:“怎麼麻煩?”

王麗瑩想了想,似乎在找合適的詞句,結果丟擲一句:“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反正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大概覺得兩顆口香糖不夠嚼的,王麗瑩說完又掏出盒子倒了兩顆,並再次邀請蘇紅:“真的不吃?”

蘇紅再次婉拒,咽回了想問的問題,並換了個話題:“你這個多少積分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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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麗瑩晃了晃手上的口香糖盒子:“這個?一個積分。”

“啊?”蘇紅驚詫,不是為這價格的便宜,而是這他媽的……“這麼貴?”

自從進了這破塔裡出不去,所有東西都要用積分來換,積分跟人民幣的比值是一比一百,也就是這盒擱外頭才十塊錢的口香糖,這裡竟然要一百塊?

蘇紅忍不住道:“他們怎麼不去搶銀行得了?”

王麗瑩故作滄桑地嘆了口氣:“是啊,要是再過不了初級考,不能跟哨兵組隊出任務,我連這口香糖都要買不起了……”說著還撲到蘇紅懷裡“嗚嗚嗚”假哭起來。

蘇紅跟這妹子不熟,被這一撲,措手不及地接住,全身都要炸毛了,正要推開之際,對方已抬起頭來,笑道:“所以買這種東西最好一整箱地買,別買單個兒的,不划算,因為系統設定積分的最小數值得是一,一整箱的五十瓶口香糖也才五個積分,是不是聽起來覺得正常多了?”

說話間,王麗瑩已坐了回去,蘇紅尷尬地接話:“……這、這樣啊,”尷尬地延伸話題,“那你知道除了跟哨兵組隊出任務,還有什麼別的途徑賺取積分嗎?”

“……唔……”王麗瑩還真的想了想,接著煞有介事地一捶拳,“有了!”一本正經道,“找個哨兵繫結。”

蘇紅:“……”

王麗瑩哈哈哈哈大嚼著口香糖,指著蘇紅:“你幹嘛用這種表情瞪著我,反正最後總要繫結的嘛!”

蘇紅:“……”

王麗瑩耐心跟她解釋:“你想啊,前兩年的學費和住宿費是政府幫我們cover了,生活費也給了最基本的,”她攬著她的脖子,“但除非你從來沒有額外的需求,比如加個餐,買套護膚品、新衣服什麼的,否則一定會超支,然後呢,從第三年起,住宿費是每個月六十五個積分,學費是一百個積分一門課,看你需要重修的有幾門了,生活費我就不說了……反正我自己是沒把握兩年內把所有課都透過的,你看我初級考就掛了,再加四個月唄。後面的中級考、高階考……哎……”

大概見蘇紅的臉色太難看了,王麗瑩安慰她道:“我們還算好的,豈碼筆試對我們沒什麼難度,高考都過來了,還怕這個?你看那群小朋友,”她偷偷指了指,被人發現了,被扔了個衛生眼,“一邊要打異能基礎,一邊要上文化課,那個扎馬尾的,筆試都掛了兩次了,我估計她今年還要掛。”

小朋友衝了過來,大聲問:“王麗瑩你在說我什麼壞話?”

王麗瑩馬上抱拳討饒:“哪有哪有,我就說你今天辮子真好看。”

小朋友顯然不信,大大冷哼一聲:“再讓我知道你揹著我說我壞話……”小拳頭揮了揮,走了。其身後,一隻灰色小貓朝她們威脅地哈了一口。

王麗瑩笑噴,險些把口香糖噴出來。

“那那些家裡比較窮的……或手上沒有那麼多錢的嚮導怎麼辦?”

蘇紅沒有指自己,王麗瑩當成了她指的是自己,便道:“所以要你趕緊找個適配的哨兵繫結啊。繫結後,這些費用就由你的哨兵幫你cover了,哨兵們都老有錢了,尤其那些二三級哨兵,出任務的機會大把大把,沒有哪個的積分賬戶少於五位數的,這樣等你畢業了,終身大事也就順便解決了,多好。”

蘇紅沒有吭聲。

王麗瑩察言觀色,捕捉她外溢情緒,忽然問:“你該不會有男朋友了吧?”

蘇紅沒有回答,反而問:“你多大了?”

“我?”王麗瑩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蒙了,“我六|九的,你呢?”

六|九距今就是二十五歲,蘇紅算了算,答道:“我六一的。”

王麗瑩這下真噴了,還險些把她的口香糖給吞了下去,嚇得她忙吐了出來,用手心裹住,“不是……吧?真看不出來……”

蘇紅笑了笑。

王麗瑩眼中神色俱變作了同情:“天啊……那你該不會……已經結婚了吧?”

蘇紅沒答這個,又問:“進來前,你是做什麼的?”

“你是問工作?”王麗瑩確認下,答道,“我是在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做設計的,‘快拍’聽說過嗎?”

蘇紅並不怎麼玩這些,搖搖頭。

王麗瑩習慣性地想拿出手機給她做一番演示,剛摸到口袋就想起她手機忘帶了,手裡就一陀黏不溜丟的口香糖,便悻悻道:“就是一個拍影片的app,你呢?”

蘇紅道:“sg研究所生化實驗室的研究員,做神經方向的。”

王麗瑩一聽是sg研究所的立刻雙眼放光:“哇靠,科學家,膜拜啊!”

蘇紅少有接到他人如此鮮明的欽佩,而這種情緒,不管同行還是外行,通常都是衝著她的老闆肖少華去的,面對年輕女子不加遮掩的真誠讚歎,她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只是做了一些輔助性的工作。”蘇紅不大好意思地解釋道。

“輔助性工作也很了不起啊!”王麗瑩熱情洋溢地誇道,“要知道大壩千里,潰於蟻穴呀。”

蘇紅黑線:“……”總覺得這句話好像哪裡不對。

兩人正聊著,老師來了。

老師姓楊,是個挺年輕的女嚮導,不過再年輕也年輕不到哪兒去,三十多歲了,跟蘇紅一般大,所以上回課一下就拉著蘇紅去友好交流了一番,奈何那會兒蘇紅正滿心揣著衛玲說的監控那事兒,只想著趕緊回宿舍徹查,也就嗯嗯唔唔敷衍了過去。

這回的楊老師穿了一襲天鵝絨的小黑裙,羊毛披肩,除了掛了個小包,她手上還推了個直徑一米多的球型儀器,是以一見到蘇紅她們,立馬就喊:“蘇紅、王麗瑩,過來搭把手。”

她沒喊初中生模樣的小嚮導們,於是大部分的學生都沒怎麼動,也有幾個主動上前問老師需不需要幫忙,楊老師便給他們派了任務,讓他們都往邊上走走,把中間的地兒騰出來。

王麗瑩被派去找人了,蘇紅跟著楊老師把圓球下的支架給撐了起來,兩個小男生一人一手抱來了一捆電纜,幫著接上插座。不一會兒王麗瑩找的人和她一起來了 ,是裝置室的周老師。只見這位周老師開啟儀器面板,鍵入了幾行命令,圓球就亮了起來,連著它正上方的天花板,跟個投影儀似的,從上方灑了一排淺藍光的方格子下來。

“這是做什麼的?”蘇紅悄聲問王麗瑩。

楊老師聽到了她的聲音,替王麗瑩答了:“幫你們鞏固精神壁壘的。”

王麗瑩看了她一眼,楊老師身旁站著的一個小嚮導顯然見識過這東西的用途,怯生生問老師:“老師……我們還要做這個練習嗎?”

楊老師道:“當然啦,不多練習練習怎麼過初級考?蔣芳芳你都重考三次了,待會兒你第一個上,我看看你是不是還那個毛病。”

小嚮導一聽,登時臉白了,往後蹬蹬蹬幾步一下縮到了人堆裡,企圖當做自己還沒來,引起了同學們一陣鬨笑。

調好了裝置,送走了周老師,楊老師把教室的門關了,將他們分成了三組,每組十五個人,分兩邊站。蘇紅和王麗瑩被分到了a組,那個叫芳芳的小嚮導則被分到了b組,第一輪練習就是b組的人站在藍色的方格子裡,a組的站在b組對面,兩者相距半臂,一字排開,a組的只要撤掉精神壁壘,站在投影光的黃線內,大腦放空,什麼都別想,站滿十五分鍾就可以了。而對b組的要求則是,這十五分鍾內,b組的人腳下的藍格子不能變紅。

乍聽之下很簡單,搞得老師講完,蘇紅的第一反應:啥?

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結果才排好隊,撤了精神壁壘蘇紅還有點不習慣,總覺得像脫了衣服,光禿禿的感覺……她對面的人是個娃娃臉的小男生,站入了格子三十秒,或許還不到三十秒,那個大圓球就滴溜溜轉了起來,同時他腳下的格子紅得一閃一閃,分外刺眼。

發生了什麼?

蘇紅正丈二摸不著頭腦,對面的小嚮導對她張口就是一句:“都叫你什麼都別想了,老女人!”

蘇紅:“我什麼都沒想啊。”

小嚮導給了她一個白眼,閉上了眼。

跟中二病的小朋友對話真是分分鐘想打人。

蘇紅將目光轉到了對方腳下的格子,這會兒那格子又變藍了,蘇紅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地注意起了小朋友腳上的鞋子,白球鞋的邊都灰了,鞋面還印著泛黃的水漬,一看就是很久沒洗了。

“關你屁事!”對面的小嚮導脫口而出同時,那格子就跟警報一樣,又變紅了。

蘇紅無辜地聳了聳肩,示意自己什麼都沒做。

小嚮導忍了忍,沒忍住:“阿姨我求你了,你能就專心地數數嗎?就一到一百的那種。很簡單的,拜託了。”

蘇紅:“……”

蘇紅開始默默數數了:一、二、三、四……

大約數到了五十幾還是六十幾,蘇紅的思緒飄忽了,她不自覺地想到了韓蕭對方一定沒想到,在他們拼死拼活趕專案、趕報告,抽空還得幫學生看論文,備個課什麼的時候,她在這裡,百無聊賴地給個初中生數數。

“阿姨!”

小嚮導憤怒的話語再次打斷了她的思緒。

無疑,格子又變紅了。

小嚮導:“能別想你男人了嗎?我就求你數個數,數數你都不會?你是白痴嗎?”

按住把小屁孩吊起來打一頓的衝動,蘇紅後知後覺:“……你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廢話!”

老師巡到了他們這邊:“不準說話,不準交頭接耳。”並提醒小嚮導,“詹小明同學,你已經紅三了,剩下十分鐘再紅一次,下課直接來我辦公室。”

對蘇紅就換了個柔和的語氣:“跟你想什麼無關,這就是要鍛鍊他們的自主遮蔽力,在不戴屏蔽器的情況下,是否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聆聽你的想法。”

蘇紅恍悟。

難怪要她大腦放空了……這可放空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就算是人在發呆的時候,腦海中的思緒也像是水流,在不停流動著,人或許能控制它的流向,卻無法叫它停止。

倒黴的是,蘇紅這邊還在摸索放空大腦的竅門,對面小嚮導又紅了一次,剩的五分鐘格子再度變了紅光。

接著在小嚮導憤怒的瞪視中,兩人交換了位置。

蘇紅站到了藍格子裡,第一個感覺便是安靜。

覺醒這些天來,前所未有的安靜。

她下意識地看向了旁邊的王麗瑩,對方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現在更是直接閉上了眼睛,蘇紅見狀便也學著閉上了眼睛。

瞬間,一個足球大的光團躍至眼前等級a-s!是詹小明,站在她對面的小嚮導,同時對方的心聲變得無比清晰:“媽的,死女人,一直干擾我!看小爺不宰了你、剁了你,把你大卸八塊,小爺就不姓詹!”氣勢洶洶,飽含怨氣。蘇紅條件反射地偏了偏頭,隨即眼前一紅,是她的藍格子變色了。

發生了什麼?

這是這堂課,她心中第二次浮現了這樣的問句。

蘇紅睜開眼,毫無意外地看到對面的小朋友在大笑。

“你們看到了嗎?”他不僅自己笑,還指著給還沒上場的c組嚮導們笑,“她還往後躲耶!她還真以為我要剁了她啊?哈哈哈哈”

然後,這貨笑完就被老師叫出去罰站了。

這一輪練習剩餘的時間,蘇紅的對面便換了個c組的小朋友,是個梳麻花辮的小妹妹,看起來文文靜靜的。

楊老師站在她身後,平靜道:“放鬆……什麼都不要想。我知道你能聽見她的聲音。但我希望你能做到的是……‘聽而不見’。”

聽而不見?

蘇紅心中默唸這四個字,額上沁出了冷汗,有一些疑惑,更多的激動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她所想的……蘇紅握緊拳,正想問時,感覺到代表著楊老師的光團從身後離開了。

蘇紅只好壓下了翻湧的思緒,暫時專注於面前的練習。

面前這位叫顧念的小嚮導一開始極其的沉默,沉默得如同一個真正的普通人一樣,與那位小明同學截然不同,精神力網中沒有蕩回甚至一絲的情緒波動。若不是她的光團在蘇紅的視界內幽幽晃動,蘇紅差點以為她戴了什麼屏蔽器。

但慢慢地,耳畔就飄來了歌聲,起先是幾個音符,哼哼地唱,輕輕的、悠悠的,是小孩子特有的尖尖細細的嗓音。蘇紅第一次遇見會在心裡唱歌的嚮導,儘管還記著老師叮囑的“要聽不見”,仍是不自覺地被吸引了,好奇地想聽清她在唱什麼。

於是聽清歌詞的一剎那,腳下亮起了再次失敗的紅燈。

一輪練習下來,蘇紅滿頭大汗,不顧形象地癱在了地上。

王麗瑩走到她身旁,掏出口香糖蹲下,遞給她,笑問:“來一顆不?”狀態看起來比她好多了。

“……”蘇紅這回接受了她的好意,接過口香糖盒子,起身往自己掌心倒了兩顆,送入口中,再蓋上蓋子還給對方,“謝謝。”

王麗瑩還是往她邊上坐下,現在是c組跟b組搭著做練習,由於下午的課是兩堂連上,共六輪練習,三組交叉著來,所以現在算她們a組的課間了。

“紅了幾回?”王麗瑩問她。

“四回……”蘇紅嚼著口香糖答,任薄荷的涼和甜泛開齒間。

“很不錯了,”王麗瑩鼓勵她道:“誰剛開始都這樣的,慢慢來嘛。”

“嗯……”蘇紅應著,只覺得累。

她完全沒想到,僅僅是要剋制自己,不去聆聽他人的心音,竟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

王麗瑩約莫瞧出了她的想法:“這個練習是這樣的,會設定你輸出的精神力值不能大於多少多少,說是為了鞏固你的精神壁壘,其實還不是怕我們這些a級嚮導以後出了塔,會去偷聽普通人的想法?”

她就這般赤|裸裸地將上面的意圖揭露了出來,蘇紅不由訝異地看向了她。

王麗瑩笑道:“幹嘛這樣看著我?傻子都能看出來吧?你知道‘厭惡療法’不?就是你本來是喜歡某個東西的為了讓你不再喜歡那個東西,就會在治療過程中,一直用一些手段讓你對著那個東西感覺噁心、煩躁,這樣久而久之,你再碰到那個東西,就會條件發射地感到厭惡了。”

蘇紅瞪大了眼睛。原來……原來塔從一開始,就對嚮導的這種情況採取了相應的舉措,“……那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還會……”

被王麗瑩理解成了對初級考的不安:“因為初級考更變態啊!嚯,我跟你說哦,”她撈過蘇紅的肩膀,“跟初級考比起來,現在的課堂練習都算輕鬆的了,你知道傳說中的‘楊教授電擊治網癮’不?我跟你說,這些都是一樣一樣的,神經病、變態!沒人性!”

她語氣中的憤怒即使不透過精神力網,也能清晰地傳達,這使得蘇紅口中的口香糖失卻了甜味,變得異常乾澀起來。

“不,不是……”她喉間發出了微弱的字音。然而尚未說全,就被老師的集合召喚打斷了。

又輪到了她們a組扮演柱子一樣的“普通人”了。

這是一種本能。

心底有個聲音,提醒她道。

蘇紅去吐了口香糖回來。

就像人長了眼睛就要看,長了耳朵就要聽。

這是無法阻止,也不能去阻止的事情。若是一個人長了眼睛,卻無法盡情地看,長了耳朵,卻無法盡情地聽,這個人該有多可悲啊。

亂糟糟的思緒塞滿了大腦,怎麼也無法做到老師說的全然放空,眼見對面的小嚮導眉頭越皺越緊,腳下紅光一觸即發,蘇紅只得報以歉意的眼神。誰料格子紅了的同時,小嚮導一下睜開眼,踏出格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激動道:“姐姐,你想的真好!你想的就是我想的,但我想了好久了,怎麼都形容不出這種感覺!你真是太有才了!”

蘇紅:“……”

小嚮導繼續忿忿不平:“明明外面那一堆裸|奔在跑的人,還非要我們也戴屏蔽器,當自己是瞎子,看到了也要說自己沒看到,要不然就得說他們也穿了衣服,太尼瑪賤了!”

小嚮導滔滔不絕地吐槽著,一直到老師來把她拎出去嚴厲批評了一番。第二節課的紀律陡然變得嚴格起來。巨大的考前壓力和對紅光的恐懼山一樣壓在孩子們的心頭,隨著失敗次數的增加,有好些小嚮導扛不住哭了起來,還有些被嚇得精神體都跑出來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有公雞打鳴、小象噴水,不知誰的鴿子撲騰了一地羽毛,王麗瑩的大白鵝趁機添亂,一時間課堂熱鬧得堪比動物園。

楊老師一人搞不定,叫來了他們的指導員,之後的教室裡一直瀰漫著奇妙的羞恥情緒,類似於“啊啊啊被看到了”的想法飄蕩在空氣中蘇紅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羞恥的。覺醒後,她曾多次試著召喚自己的精神體,可惜無一次成功,想來是她尚未掌握技巧的緣故。她現在只學到了如何建立並保持壁壘,還沒學到怎麼召喚精神體。

倒是因亂得福,再次輪到a組站藍格子裡時,蘇紅也不知怎麼地,同樣十五分鍾下來,比上一輪練習少紅了兩次。“蘇紅同學的進步非常大!說明她真的努力了!”下課前還得到了老師的著重表揚,“你們都要向她多多學習!”

小朋友們投來的目光,如果沒看錯,那都是贊同的少,不屑的多,大意為:拽什麼拽,以後有你好看的。

蘇紅假裝謙虛地垂下了頭。

下課鈴打響了。

上課前活潑潑的小嚮導們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耷耷地魚貫出了門。

一個精神百倍的王麗瑩在他們之中顯得尤為突出:“吃不吃飯?你打算先洗澡,還是先吃飯?”並熱情地邀請她,“我建議還是先吃飯吧,去晚了食堂的很多菜就沒了,我早上看了菜牌,晚上會有香煎多春魚!”

蘇紅不得不推拒了她:“你先去吧,我到樓上兌個膠帶。”萬一忘了,這邊晚上還有宵禁。

王麗瑩好奇地問:“你兌膠帶幹什麼?”

蘇紅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她:“……你知道我們房間被安了監控的事兒嗎?”

這件事雖然還不能完全確定,因為還沒找到所謂的攝像頭,但考慮到bc級的嚮導們大多會混住,a級以上的嚮導們卻會被單獨地隔離開來,分散在不同的住宿區域,即是獨享單間宿舍的情況,蘇紅又覺得這是很有可能會發生的,所以她如鯁在喉,怎麼也無法忍受。

而她本以為對方聽了這茬的反應不是生氣,至少也會吃驚,哪想王麗瑩就平淡應了一句:“嗯,知道啊。”

“你知道?!”

蘇紅一下控制不住,拔高了音量。

“知道啊,”王麗瑩問,“怎麼了?”接著恍悟,“哦,你剛來的,這兒住半年的都知道。”又問,“哎,誰跟你說的?”

蘇紅不想供出那妹子,被王麗瑩猜出來:“是衛玲吧?”

蘇紅問:“監控是哪個?我找了一圈也沒找著。”

王麗瑩奇道:“你找那個幹嘛?你拆一個,他們還會再裝一個,而且這東西挺隱蔽的……你不想被指導員請去做心理輔導吧?”

蘇紅對這明目張膽的行徑感到了不可思議和出離的憤怒:“怎麼能這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難道都沒有人投訴的嗎?!”

“投訴什麼啊?這不是挺正常嗎?”王麗瑩理所當然道:“我們是嚮導啊。”

一句話就將蘇紅噎住了。

“而且吧,”王麗瑩解釋道,“這個攝像頭主要是為了自殺預防,之前有幾個嚮導,新覺醒的,想不開,這邊又做了精神力隔絕……唉……”

“那你們不會覺得噁心嗎?”蘇紅反問,“一想到有陌生人成天躲在不知哪個陰暗的角落裡,透過針孔攝像頭無時不刻地偷窺我,看我換衣服,看我洗澡,我他媽就要吐了!”

“都是嚮導有什麼關係,”王麗瑩不以為然地勸慰她道,“你去過公共澡堂不?去一趟不就都看光了嗎?放心吧,這些都是保密的,不會有哨兵或普通人看到我們的。”

“那隱私呢……”

一種窒息似的感覺扼住了蘇紅的咽喉,迫得她發出的聲音幾乎微若蚊蚋,“難道覺醒成了嚮導,隱私就不再重要了嗎?”

“隱私?”王麗瑩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般,大笑了起來,“你知道我最最反感初級考的一點是什麼嗎?外頭那些”她指向走廊另一側的一扇虛擬窗景,“普通人的世界早就沒有所謂隱私了,卻千方百計地壓迫我們,用各種條例規則折磨我們,逼得我們不得不拼盡全力,就為了給他們保留一點可笑的隱私,這算什麼?遮羞布嗎!”

她又去摸自己的手機,還是沒摸出來,就攔住一名路過的男嚮導,管人借了一部手機,那人估計和她認識,笑道:“王麗瑩你幹嘛,又要逢人就推你們‘快拍’啊?”

王麗瑩接過手機,也笑:“去你的,幫我佔個座,打份多春魚啊。”

那人擺擺手,表示知道了,就走了。

王麗瑩輸入密碼,解鎖手機螢幕,調出個app給蘇紅看:“我知道你沒用過快拍,那秒拍、x拍的你總用過吧?”

蘇紅看向她,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王麗瑩將她拉到走廊邊上,免得妨礙別人走路,開啟該app的拍攝介面:“我就跟你這麼說吧,凡是這種影片類、影象類的產品,你就甭管它是社交還是工具的,只要你點選拍攝,”說著點了下下方的小圓圈,邊錄邊道,“拍攝過程中它就能給你截幀、截圖,直接傳到人家產品後臺,更別提你拍完了,點了儲存,不上傳、不釋出,就以為自己啥事兒沒有,全世界就你一個人知道自己拍了這段影片,指不定人產品多少後臺員工正一起圍著你這影片笑呢。怕不怕?”

不待蘇紅回應,她直接退出這個app,開啟了微信:“就算你不拍影片不拍照吧,這個你用不用?我跟你說嚯,這款產品的埋點可比我剛剛提到的那些影片類多多了,人大概也就在你拍的時候偷偷截個幀,定個位記錄下時間什麼的,這款嘛,從你開啟介面的第一秒就開始記錄了,你給誰發了什麼訊息,你點選了哪些按鈕,你重新整理了多少次朋友圈,你點進了誰的頭像,點開了誰的照片,什麼時候點的,點了多少次,使用了哪些功能……你以為自己幹的神不知鬼不覺,偷偷自己給自己發了幾張圖然後又刪了歷史記錄,其實這樣最蠢了,你刪的其實就只是你自己客戶端的,你的源記錄還老老實實在人後臺裡躺著呢,早被人產品經理分析得七七八八了。”

蘇紅忍不住了:“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偷窺使用者隱私很有趣嗎?”

王麗瑩無語了:“大姐,這不叫偷窺隱私好嗎?這叫分析使用者行為。你以為一款優秀的網際網路產品那麼好做的啊?我們不用這種海量的數據分析使用者行為,怎麼知道使用者到底喜歡哪個功能?接下來要改進哪些方面的使用者體驗?……不過說起來微信都還算好的了,”說著她退出微信,又開啟了微博,“這個才是真的賤。”

並給蘇紅展示:“你看哈,你第一次發微博帶圖的時候,是不是需要先點選確認授權你的相機和相簿給它?”

蘇紅沒有點頭,她的後背已在不覺間冒出了冷� �。

王麗瑩道:“我跟你說嚯,只要你點了授權,你以為你只是開啟了相簿,其實就是預設它讀取了你相簿裡所有的照片和影片,要不然它怎麼能在你每次登陸的時候,都提醒你最近拍了哪些照片,要不要發啊?”王麗瑩用手肘碰了碰蘇紅,“你注意過嗎?難道不會覺得奇怪,我都沒用它釋出,微博怎麼知道我剛剛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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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麗瑩興致勃勃地說完,等了一會兒,沒等來蘇紅該有的反應,正覺得掃興,一下注意到了手機上的時間:“我靠,都二十分了!”便急沖沖對蘇紅道,“不跟你說了,再說我的多春魚都要涼了,走了,拜拜!”

話落,抓著手機風馳電掣地跑了。

蘇紅被孤伶伶地留在了原地。

或許是大腦被猝不及防地一下塞入了大量的資訊,又或許是方才那堂課、那兩輪練習的後遺症,當蘇紅回過神來時,第一時間想起的既不是她的膠帶,也不是王麗瑩的話,什麼“隱私”“監控”這些詞已經湮滅了……耳畔只剩下了嗡嗡嗡。

“嗡嗡嗡……”

塔內獨有的白噪音,伴著身遭密密麻麻的人影,來回來去……一眼望不到頭,數也數不清的房間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覺得:

這個地方像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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