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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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從帷幕裡鑽出來。立刻有小宦官從屏風後冒頭, 服侍他穿衣套履。

小包看看厚重的帷幕,裡面隱約露出女子衣裙邊緣;再看看面前天子, 那眼神極盡敬畏, 就差問出來了:四個都在裡頭呢?

回想自身, 苦惱多多。唉,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何其明顯。

王放故作高深, 不答他話。等衣裳快穿完了,才簡略吩咐:“那個王氏, 封婕妤;剩下三個, 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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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敷在素白絲絹上刺繡。耳中聽得十幾架織機吱嘎響, 猶如最動聽的樂聲。

滿宮皆知, 太后懲罰人的方式十分特別。若觸怒了她, 一不打板子, 二不扣薪祿,只是讓人在織機上勞動織布完事。

雖不痛不癢,但累啊。

而且丟人。宮裡誰經過太后宮殿, 聽到裡面織機聲,都不免側目, 讓織機上的人覺得無地自容。

眾宮女只能在心裡腹誹。這太后跟天子一樣, 周身帶怪癖。貴為國`母,居然還痴迷於在宮裡開織坊,簡直扶不上牆,俗不可耐。

但該伺候的還是得伺候。眼看她放下針線,活動活動手腕, 大約是痠痛了。兩個小宮女連忙湊近,溫柔給她摘下瑪瑙棗核形手串,一左一右的輕輕給她揉胳膊。另有一人站在身後,給她捏肩。

只有此時,羅敷才覺得,在宮裡當個貴婦,確有些尋常人難以企及的享受。

——太后和民婦就是不一樣。太后做女紅累了,有人給按摩呢!

她忽然想起什麼,吩咐:“宮裡有《左傳》麼?給我取一部來。”

宮女們答應著去了,一去就不復返。等了半個時辰,才聽見外頭車輪響。兩個小宦官喘得像黃牛,推來足有五十斤書簡。

羅敷哭笑不得。誰都沒想到,《左傳》原來是這麼部鴻篇鉅著。

不過這是編年體記載的史書。按照順序翻出幾冊,很快就找到了王放所說的什麼桓公十六年,找到了衛宣公、晉獻公的事蹟。

她瞬間通紅了臉,拂袖而起,心裡啐一句:“豎子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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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裡有朵小花兒開。她的“無禮豎子”雖不被允許經常見她,但風言風語也已傳到她宮裡了。說天子簡直周身有妖氣,不管給他送進去多少各色美女,不出三日,定有狀況。

半數的女郎們一哭二鬧三上吊,說什麼也不願在宮裡多耽。她們都來自有頭有臉的家庭,家裡心疼,有人也託關系把女兒弄出宮,免得鬧出人命。卞巨初執權柄,也不願和各級官員鬧太僵。

另外一半出不去宮的,都讓王放給調`教成堅定的攻守同盟——團結一心,一致對外,反而成了他的耳目。有時候丞相派的人去窺探隱私,反倒讓幾個婕妤、美人給溫柔擋了出來。

王放平白賺一群後宮,平日裡無事可做,把原先在民間的那些“愛好”發揚光大。發動美人們捉蟋蟀、粘知了、捉誤入宮城的野貓,給它們洗澡擇蝨子。

甚至組了個女子蹴鞠隊,十天一大賽,五天一小賽,宮裡的那些小宦官完全不是對手,被虐得七零八落,給王放鋪床疊被時,膝蓋都發軟。

他自己也不消停。據說有一日,一個宮女清早起床幹活,竟看到天子作牧童狀,倒騎一頭黃牛,吹著個笛兒,搖搖擺擺,招搖走過德陽殿。

整個掖庭都被驚動了,圍觀者數百。

羅敷心裡啼笑皆非。十九郎簡直胡鬧。這種緩兵之計,能長久麼!

在“觸怒丞相”的邊緣試探。他不怕真被當海昏侯給廢了!

不管怎樣,有這麼多姊姊妹妹幫忙警戒,別人要給他下個毒、派個刺客之類,難度應該不小。

反過來,他每日瘋鬧一番,總比悶在宮裡憋屈強,也不至於做出什麼自傷自殘之事,免得她平白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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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自有計劃。她的面前,攤著一副碩大的山河輿志地圖,是從庫房裡翻出來的淘汰次品,舊得掉色。她讓人糊在屏風上。

大夥都道“太后”雖識字,苦不甚多,並無太高的文化素養。沒事看地圖,也不過是看著解悶,唸叨唸叨家鄉邯鄲。

她一面刺繡,一面盯著那地圖看。

小宮女湊上來,給她遞上一碗醴酒,第一百零一次輕聲細語勸道:“太后,咱們宮裡的衣服帕子都管夠,要什麼花樣兒,叫奴婢們去做就行了,用不著太后親力親為。再說……”

宮女看一眼羅敷手中的繡品,為難道:“再說,太后繡的這個,也不能用啊……”

羅敷冷冷橫她一眼,“不然呢?我閒著發黴?”

宮女:“……”

知道太后煩悶,愛發小脾氣,許是用刺繡排遣心中苦悶。但也不能整日坐著不動啊!身體要垮了

宮女們從沒侍候過如此特立獨行的貴女。搬出記憶裡的舊經驗,積極提議:“不然奴婢們帶太后出去泛舟賞花?——瑚璉池裡的荷花,是全洛陽開得最早的,據說此時已露尖角了……”

過去的后妃們整日無所事事,“池上泛舟”是一項很流行的活動,既能消磨時間,也可以互相增進交情。皇宮從洛水引渠,宮城裡有個草木圍繞的大池塘,叫做瑚璉池。名字十分優雅文藝,羅敷恰好還認得——《論語》裡學過這倆字。

但她對賞荷花也沒興趣。打斷宮女的溫柔絮叨,指指手邊竹籃,裡面盛著幾件上衣下裳手帕。

“喏,這是我給皇帝陛下做的衣裳,你們給送去,別讓他整日穿粗糙了。”

宮女接過,細看一眼,也不由得佩服。不僅布料圓順平齊,勻稱光潔,上頭的牡丹花鳥也都栩栩如生,錯針、鎖針、挑花、盤絲,確實是不可多得的繡品。

宮女恍然大悟:“太后整日做女紅,原是為了這個啊!知道太后是織繡巧手,但咱們宮裡心靈手巧的女郎也不少,給皇帝陛下做一百套衣裳,都不用太后親自動手啊!”

羅敷微笑:“這你就不懂了。親手做的,才顯關心。”

宮女自然無從反駁。於是聽話地接了那一籃子衣裳,“妾這就給陛下送去。”

走到宮外的時候,照例被一群虎賁侍衛圍住盤查。幾套衣裳裡裡外外翻一遍,確認並無夾帶,才裝模作樣地疊好,放回籃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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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敷餘光看那宮女遠去,勤勉地拿出一卷新絲線,安安靜靜繼續幹活。

等到鍾敲辰時,外頭閃進來一個小宦官,稟道:“樊大夫來了。”

羅敷趕緊放下手中繡活,目視左右,笑道:“可算請來了。上次我身子不舒坦,吃了幾天藥,眼見好轉,可偏又夜裡貪風,受了些涼。還是得讓神醫再開兩副藥。”

她發現自己說話變慢,句子平白變長,多了不少起承轉合,無端增添了韓夫人那種貴婦風範。

——並非因為她素養提升了多少,而是她感同身受地發現,身處深閨,沒了賺錢養家的壓力,時間過得格外慢。在這種生活中,再急的性子,都能給磨得肉了。

樊大夫被從卞巨身邊請來,似乎不太高興,板著一張臉,號了那麼眨眼工夫的脈,便毋庸置疑地說:“太后無疾,喚臣何事?”

羅敷看著他搭在自己腕上的兩根細手指,輕輕一笑。

“上次蒙神醫診治,藥到病除,妾十分佩服感激。這次請先生來,並非診病,是想諮詢一些……養生之事。”

樊大夫喉嚨裡“呵呵”兩聲,算是應答。

羅敷看看左右宮女,靦腆說道:“說起來,不過是婦人之事,有些、嗯……”

宮女們都知道,上次“太后”讓樊大夫診治,是婦科月事上的問題。此時她扭捏半天,大約要諮詢的內容,也頗為難以啟齒。

羅敷一個小小的眼色,宮女們便十分有眼力見地退後幾步,表明不敢窺探太后隱私。

雖然人人都得到指示,“太后”的起居行止,要時刻監視,定時上報;但卞巨只是防著她和王放暗中通氣。至於看病問診之類的事情,宮女們沒多想,覺得不必彙報得面面俱到。

羅敷見宮人退開,立刻嚥下說了一半的話,柔嫩的臉龐上現出剛毅果決。

她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先生若有事需要妾協助配合,妾定然盡力。”

樊大夫面色波瀾不驚,慢悠悠把一段脈診完了,才微抬眼皮,伸手掠過額邊一絲碎髮。

“太后所言,臣不懂。”

羅敷抿唇一笑,笑容有些冷淡。

“先生救我一命,妾知恩圖報而已——又或許,先生所圖,是些別的?”

大夫微笑:“樊某平生救人無數,實在不記得何時救過太后之命了。”

羅敷臉色微燒,仍不屈不撓地問:“你既瞧出我未婚,卻沒跟你主公說,為何?”

……………………

當日她被這樊大夫診病。原本無傷大雅的“氣血有虛”,樊大夫卻節外生枝地提出,要看羅敷氣色。

羅敷不知他怎麼看的,也不知“望聞問切”的哪一步出了問題。樊大夫竟然看出她未曾婚配,而且毫不避諱的問出來了!

當時羅敷第一反應是“要完”。恨不得撞死重投胎,若再來一回,死也不能讓這妖醫碰自己的手。

她心如明鏡,眼下自己之所以能平平安安的冒在宮裡混日子,而沒被卞巨收到他府裡,全賴一個“太后”的虛名;而自己所有虛偽身份的基石,便是“天子在民間時的養母”,而且並非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孩子的那種養母,而只是狐假虎威的“天子養父之妻”。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虛名,若讓人看出來她根本沒嫁過人,那可是拔出蘿蔔帶出泥,稀里嘩啦一連串的露餡,完全無法遮掩。

她定定呆了好一陣,不敢說是,也不敢答否,只是自以為聰明地反問:“樊先生言、言之差矣,這、這種事怎麼能……能看出來!”

樊大夫鼻孔噴出淡淡冷笑,似乎是笑她沒見識,隨後起身告辭。

此後數日,羅敷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樊大夫若把此事告訴卞巨,自己怕是立刻就會被褫奪“太后”的名頭,輕則搬家姓卞,重則人頭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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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周圍藏了五六把剪刀,卻始終沒等到半點波瀾。宮內宮外過客匆匆,見了她還都叫一聲“太后”。

羅敷在被子裡盤算了好幾個晚上,決心把樊大夫請來攤牌。

她已經快要溺斃在宮城這座大池子裡。任何一根稻草,都要放手去抓。

……………………

羅敷鼓起勇氣,低聲問了第二遍:“先生替我瞞下此事,大恩如何謝?”

樊大夫揚起那張白淨死板的臉,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措辭,終於雲淡風輕地答:“我不喜麻煩。”

言外之意,他也預見到了,倘若這事捅出來,宮中會掀起多大的波濤;他只是不願被這浪濤濺溼衣裳,徒增煩惱,並非憐香惜玉,有意助人為樂。

羅敷微驚,“可是、你的主公若發現你有意隱瞞,他定然會……”

“卞公並非我主,不過是我的一個病人而已。若我願意,隨時可走。”

羅敷:“……”

心頭猶如海水橫波,不知該不該狂喜。

不斷告誡自己要冷靜。焉知此人不是卞巨授意,派來騙取自己信任的?

但她本能覺得樊大夫所言無假。從他們寥寥幾次見面中,她覺得這人除了醫道,對世事毫不關心,對陰謀詭計、家國社稷之類,更是毫無興趣。

她儘量輕鬆地閒聊:“所以……先生為何一直留在卞公身邊呢?軍中畢竟危險……”

樊大夫難得的露出一絲微笑,笑紋擠沒了臉上的幾顆雀斑。

“卞公的咳疾,是世間罕見的疑難雜症。我師傅臨終前,要我一定傾盡一生,找出治癒之法。我這幾年日日隨侍,頗有些進展,你沒發現,卞公的症狀沒以前那麼重了?”

提到醫藥之術,他忽然話多,也忘了君臣之別,開口就是“你”“我”。

羅敷暗自驚歎,猜測:“所以……尊師是……困於難症,積勞成疾,所以才……”

才“壯志未酬身先死”,懷著一腔醫者仁心,離開人世的?

樊大夫緩緩撥弄手邊腕枕,聲音綿軟低沉。

“不。他是試圖給卞公開胸驗肺,被疑心懷不軌,卞公趕他出府,當天晚上便去世了。”

羅敷冷汗森然,“開……開胸驗肺……”

那老師傅魔怔了,敢跟卞巨這種危險角色提什麼“開胸”,把行醫當殺豬,換了她是卞巨,也會斷然拒絕啊!

不得不說,死得可惜,但……不冤。

而且就算是死得不明不白,臨終前,居然還諄諄囑咐他的徒弟,一定要找出此症的治療方法……

羅敷不知自己是該佩服他,還是該佩服卞巨,居然能把人籠絡得如此死心塌地。細想之下,毛骨悚然。

她半晌無言。一些久藏在心中的念頭,猛然泛起漣漪。

對面的年輕醫者,淡眉長眼,薄唇細鼻,雙眼如黑白點漆,目光彷彿穿透她,看到她身後的織錦屏障。

忽聽樊大夫輕聲一笑。

“若太后無疾,臣先告退。我不想在無病之人身上浪費時間。”

他起身,走出兩步,似是預料到羅敷追來,又回頭,目無波瀾地看她一眼。

“太后不必多此一舉的發問了。我知道我師傅並非自然逝世,但並不打算給他報仇。因我知道,他太心急,倘若真的開胸,卞公必死。”

羅敷倏然止步。

她神色有些古怪,搖頭微笑。

“我不是要問這個。只是……”

她瞥一眼不遠處的幾個宮女。沒得到她的命令,還沒人殷勤“送客”。

她指了指自己左手腕,“……只是想感謝先生。皇帝陛下的傷雖然嚴重,但用了先生的藥,眼看疤痕要消淨了,全賴神醫妙手。”

樊大夫被人稱讚醫術,微笑頷首,難得的不嫌煩。

羅敷忽然放低聲音,“妾冒昧問一句。先生既有除疤消痕的良方,為何不……用在自己身上呢?”

她指的是樊大夫臉上那幾顆微微小斑。乍一看似雀斑,在白皙膚色中甚為顯眼。但羅敷心細,跟他面對面相處多時,已經看出來,那似乎是某些後天形成的瘢痕。

樊大夫一邊收藥箱,一邊漫不經心道:“那是虜瘡,幼時染的瘟疫,消不掉了。”

羅敷呼吸發緊,手中帕子掉在藥箱裡,連忙俯身去拾。

蹲下身的當口,飛快朝上看一眼。長袍下面的身形單薄而結實,被一根鑲琥珀宮絛腰帶束著。從這個仰視的角度,能格外看到衣襟上的一些褶皺。

她起身,恰和對面人擦肩。羅敷極快速地低聲開口。

“妾再冒昧問,先生……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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