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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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維舉燈從鳳春山身後繞出, 快步奔向君崑崙,握緊了故友的手, 道:“別怕。”

君崑崙疼得額間俱汗, 呼吸奄奄,眼瞳渙散,一聲痛呼也無。幾番查驗之後,餘維朝鳳春山緩然搖頭,滿臉苦澀。

君崑崙輕聲道:“銀輪……”

餘維鬆開手,抿了抿唇, 又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片刻後發出一聲又驚又喜的呼喊:“銀輪還活著!”

她費力地抱起巨大的梟鳥, 避開傷勢, 將染血的白糰子捧到君崑崙眼前。

“萬幸,萬幸……打中它的東西不大, 又太過鋒銳,所以血流得不算多,只是這左邊翅膀……”

銀輪素來不羈桀驁,不肯讓鳳春山與君崑崙之外的人碰觸。此刻乖覺地窩在餘維的懷裡,宛若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萎靡不振,懨懨難鳴。

君崑崙抬起沉重的眼皮, 看著餘維替銀輪包紮傷口, 柔聲道:“你恐怕不能再飛了, 別像之前那麼囂張, 盡喜歡欺負貓貓狗狗……”

銀輪彷彿聽懂了她的話一般, 不服氣地略一振翅,一片殘羽混著血珠簌簌落下。

鳳春山撫了一撫銀輪的喙,道:“受傷了,就別再動了。”

人聲復於刀劍聲。殿外干戈漸止。

君崑崙喚道:“將軍……”

鳳春山垂下眼瞼,低聲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務必留巫真娜珠一命。我將告訴她,是那個有著一半策夢柳氏血統、被她親手驅逐出巫鹹的妹妹,救了她,讓她活下來。屆時她的臉色一定很好看。我會找最優異的繪師畫下來,燒給你看,讓你好好地嘲笑她一番。”

“此後畢生,她都會記住,因為有你,她才能活。”

君崑崙扯出一個幾不可察的笑容。

“她放過我一次,我也要放過她一次。這樣我們就……”

“互不相欠。”

燈火昏昧。她安詳閤眼,嘴角微翹,彷彿沉沉睡去。顛沛流離的魂魄終歸於故鄉。

一隻黑色大鳥掠入斷壁殘垣之間,悽悽一叫。似乎是宴前所見的山燕子。霓裳想起十三歲的臨風王,自有凜然折衝之度,謖謖道:燕為玄鳥,是儊月望舒水德之徵。巫鹹國主誕辰,有玄鳥來儀,是兆兩國通好,可垂青史——

兩國通好,可垂青史。儊月。巫咸。她將這些字眼反反覆覆咀嚼,口齒生腥。望舒。望舒。她乜視著月孛的方向。巫姑楓一掌拍飛了月孛半個頭蓋骨,居然一時半會未死,仍留有一絲殘喘氣息。

她從不曾見過月孛如此虛弱。少年時分儇薄紛爭,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打成一團,十之八九她贏,將鼻青臉腫的月孛壓在身下,手肘抵在單薄胸口,望入小獸般明亮的眼睛,無論如何也不服輸。

巫謝泱分開她倆,微一顰蹙,冰秀豔冶,殆無比倫。

霓裳,月孛,怎麼又吵鬧起來了。你們要好好的……

她們嗔怒對視,誰也看不上誰。但在她肅容之下,只好勉強言和,又趁著她沒注意的時候擠眉弄眼,歪嘴鬼臉。

那時皆是驕兒騃女,韶華絕盛,揮霍青春彷彿執鐵如意擊碎珊瑚柯,不知分毫吝惜,不識人間疾苦。霓裳嗤笑出聲,她迎上鳳春山的視線,讚譽道:“這位一擊必殺,出神入化,當真有不世出之勇。若非她傷及琅玕宮主血肉,我再準備百倍白鳳靈蛇毒也不足以成事。”

鳳春山抬眼,神色冷峭。

“琅玕宮主,又見面了。”

若不曾見過巫姑楓的人,恐怕無法想象,竟有絕世美貌可以如此苦大仇深,或者說,竟有苦大仇深可以如此絕世美貌。她額心痕跡如焰如血,目色幽紅,即便深陷絕境,也無一絲張皇失措。

霓裳道:“你方才所說‘師兄有用’,難不成是指儊月的皇帝陛下?”

鳳春山避而不答,道:“聽聞琅玕宮主出生之時,巴赫拉姆與法神星相逢,是不世出的祥瑞之兆。整個巫姑族感懷巫神垂憐,謝恩涕零,是不是?”

“在我儊月,亦有一詞可謂之琅玕宮主——‘熒心之女’。與巫咸相反,這可是百年難逢的惡徵。”

巫姑楓神情冷淡,恍若未聞。

熒心之女,熒惑守心之時所誕。

熒熒火光,離離亂惑。熒惑為孛,外則理兵,內則理政,多主凶兆:殘賊、疾、喪、飢、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因與俱出入,國絕祀。心為明堂,大星天王,前後星子屬,寓意天子。

熒惑,天罰也;心,宋分野也。禍當君。二火相遇,血色滿天,則縞素麻衣,在其南、在其北,皆為死亡。大人易政,主去其宮。

天子失位、王將作亂、大臣為變、亂謀其主、諸侯接起。

——這是世間最不祥的星象。

“相傳池臺定鼎八十九年,熒惑守心。有一顆隕星墜於西北,石上有字:皇帝死而地分。皇帝遣御史逐問周圍人等,無一認罪,便將此石周邊居民盡數誅殺,燔銷燒燬其石。次年,洛原之亂。此後又二百六十五年,熒惑逢心宿,時帝惶恐,聽信監天司所言:‘可移於相。’便賜死丞相,以期保全國運,天命永固。次月,帝崩,劉後作亂,自立為主。是以王者惡之,朝府民人皆深以為忌,但凡嬰孩於熒惑守心時出生,必定不舉。”

“當然了,這些所謂史書也不算甚麼。我曾經翻閱過予皇書院的星象圖記載,無論是洛原之亂,還是劉後亂朝,當時皆並未出現真正的熒惑守心之相,不過時人附會,後人添油加醋罷了。即便這惡兆是真的,你且放心,你並不孤獨,世上不止你一個熒惑之女。”

“……她噬母乃誕,生而鬼面,是這人間最為……”

鳳春山凝睇著巫姑楓木然無波的表情,淺淺一笑。聲音低不可聞,只能傳入她一人耳內。

“……楓,鳳。炁,麒。麟與凰。你看,這是不是齊全了?”

巫姑楓微微瞪大了眼睛。

霓裳如墜雲霧,迷惑道:“琅玕宮主出生時刻,與儊月皇帝有何關聯?我本以為,是為著沉玉公主昏迷不醒,遍求世間回春良藥……”

不,不對,眼下情勢與這些無關,她不能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少主眼下行蹤不明,她能為少主做什麼,她一定還能為少主做些什麼。巫姑楓定了定神,甫開口,發問的卻不是鳳春山——

“巫彭族長,為甚麼?”

霓裳道:“琅玕宮主才情英明,怎會問出這般天真的話?如彌蘭陀所言,爭一口氣罷了。”

巫姑楓道:“巫履先族長且不論,你已位極十巫,深受少主信賴,且與巫禮族長一貫誓不兩立……”

霓裳巧笑嫣然,無一絲俗態,道:“你們為何會認為我與她誓不兩立?巫祝炆當真如此信我?”

巫姑楓沉默許久。巫祝炆從不輕信於人,但巫彭霓裳的確是個例外。

霓裳繼位之後,巫彭與巫禮逐年齟齬不斷。十巫部族本就好鬥,矛盾每日愈增,雙方血債漸深,終成水火之勢。多年前的一日,霓裳私下求見巫祝炆,獻上了一張地圖,數冊書卷。

——巫謝一族數百年來隱秘勢力、財富、暗樁,累累盡在其上。

這些東西做不得假。既然她敢獻上,便必定有十足把握。巫祝炆問道:“你怎會知道這些秘辛寶藏?”

霓裳微笑。情誼無形無色,有些事情無需挑明。巫彭曾是巫謝至為忠貞的盟友,也與巫謝一樣,在五十餘年前的海戰元氣大傷,為巫祝融打壓至今。她的指頭掠過書冊上一個個深信自己的名字,道:“畢竟我兒時失怙恃,幾乎是巫謝泱一手養大,她於我亦母亦姊,情非泛泛。”

恩重如海,日往月來。這些是流亡無主的巫謝族人中興的最後希望,也是對她至深至誠的期許,她卻反手將其闔族財權吞併殆盡,借花獻佛,盡數交予巫祝炆。玉簪中折,再無黏合之時。決意誠意,真意狠意,讓人不得不重新審視面前這個看似魯鈍不堪的女子。

巫祝炆問道:“你想要甚麼?”

霓裳道:“我視巫禮族長為仇讎,不共戴天。可她深受主上重視,又得煒少主寵信,我巫彭勢單力薄,不得已忍氣吞聲。只願全力襄助,輸寫肝腦,竭股肱之力,盼少主有朝一日得登大寶,取下她項上人頭,為我雪恥。”

在巫祝炆看來,恨比愛更長久,也比愛更可信。以至於她出國遊歷四海之時,不顧巫姑楓反對,特許霓裳一併前往。

一路波折起伏,幾番兇險試探,霓裳從未辜負。

回想當初情境,巫姑楓五內如焚,喃喃道:“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少主竟錯看了你。”

霓裳道:“其實我並不算全然說謊。我與巫禮族長小時候無甚深仇大恨,但莫名經常吵嚷打架。有一次她不小心掉進潭裡,溺水掙扎,我先朝她丟了三次樹枝,才跳下去撈她起來。她吐了三口水,立刻一躍而起,一巴掌撓傷了我的臉。”

“直到發生了一件事。她的所作所為讓我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我無數次地想,若是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回到那個潭水邊,我一定不會朝她丟樹枝,我會往她身上綁一塊大石頭,讓她永遠沉到水底,再也不要浮起來。”

月孛躺在她們不遠處,呼吸斷續艱難,隨時可能一命嗚呼。

她未多加施捨一眼。

有一次打完了架,她回頭與巫謝泱抱怨道:“月孛腦子簡直有問題!那些人罵她,她一句話都不還嘴,我幫她罵人,結果她打我打得最兇,真是個蠢東西!”

巫謝泱擺首,安撫著拍了拍她的頭頂,道:“不要這麼講月孛。她很聰明,也很冷靜,她只是不說。你要好好學一學她,這樣才能活得更好更久。”

霓裳曾在每一個輾轉反側的夜裡想著這句話。月孛當然聰明冷靜。她就聰明冷靜在她從來不說。王狷潛入巫咸的時候她不說,巫謝泱下獄遭刑的時候她不說,巫祝融驅逐巫謝全族的時候她不說。她什麼都不說,連慣來兇戾寡恩的巫祝融都騙了過去。沒有人記得當年跟在巫謝泱身邊寸步不離的小蘿蔔頭裡還有一個她。

這是一種天衣無縫的能力,或許是來自望舒特有的稟賦。霓裳自認為沒有這樣粉飾太平的本事。她只知道,曾經希望她活得更好更久的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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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巫祝炆曲意逢迎這麼多年,我知道巫相巫謝等族的動向早在她掌握之內,只能調撥一些人手,故布迷陣,在阿那姬節攪亂渾水。我與巫禮族長從未聯手交心,在今日之前,也不曉得我們所效忠的竟是同一人。”

霓裳望向鳳春山,笑意溫潤,謙恭垂首。

“國主。”

鳳春山唇角微揚,似乎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道:“國主?我?”

霓裳下氣怡色,柔聲道:“國主身負巫謝正統,巫神庇護,天命所歸,怎能不令我等……”

鳳春山睇向她身後香氣四溢的豔姝,道:“你在幾個時辰前,剛以美人計斷送了上一任國主性命,現在又對著我俯首稱臣。我思來想去,心中總有幾分忐忑。”

旋娟提謨安然佇立在霓裳兩側。馥郁幽香嫋嫋浮動,肩膀上的細小傷口微不可察,卻傳來剝膚錐髓般的劇痛,迫得巫姑楓額角青筋畢露。她眼瞳冷凝,泛著血一樣的色澤,覘視霓裳如同覘視一個死人,道:“果然是你弒主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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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帛書《五星佔》。出土於馬王堆一號漢墓。

*漢司馬遷《史記宋微子世家》:“三十七年,楚惠王滅陳。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憂之。司星子韋曰:‘可移於相。’”《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御史驗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

*不舉:古代殺嬰的常見委婉說辭。孩子出生後不抱起來,溺於盆中。以前在評論裡好像有人問過,在這裡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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