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腰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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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蘭陀問道:“外面形勢如何?”

隨他一併踏入法神殿的士卒答道:“回巫履族長, 尚餘殘敵百人,困於火神樓之下。”二三十個士卒擠在殿內, 怒視彼此, 兵刃早已被已被血肉磨鈍。殿外屍堆累累,同袍的斷肢殘臂壘如京觀。

娜珠咬緊下唇,道:“彌蘭陀,你要知道,拖得越久, 你們就越是不利。”

彌蘭陀道:“把她帶上來。”

一陣小小喧譁之後,兩名士卒提了一人上殿。眸如深夜, 色宛暐曄, 正是巫禮族長月孛。她一向愛穿素衣, 此刻沾滿猩血,染溼又乾涸,凝成一種暗沉沉的褐紅色。

娜珠又驚又怒, 道:“彌蘭陀, 你居然對巫禮族長——”

月孛形貌狼藉,道:“抱歉, 我本想出宮城求援, 不料中計被擒, 鳴鏑也未……”無奈擺首,“我本欲誓死不降, 可是沒想到維摩落在他手裡。他竟然拿一個孩子來威脅我……”

伽羅捏緊了指頭, 目眥欲裂, 道:“你!”

彌蘭陀嘆氣道:“巫羅大祭司,請勿動怒,我亦情非得已。亂軍兇暴,流矢無眼,維摩年少荏弱,孤身一人,我當然得好好保護他。待爾等放下無謂抵抗,我自然會將他好端端地還給你。”

伽羅怒不可遏,正待開口,娜珠用還能動彈的那只手臂攔住她,道:“彌蘭陀,我知道你為今日籌謀已久,難道你以為我們死在這裡,你就能夠服眾,能夠令十巫部族俯首聽話麼!”

彌蘭陀道:“娜珠,我今日之所為,正是為了十巫。說明白一些,也是為了在場諸位。”

霓裳道:“什麼亂軍兇暴,這一切罪魁禍首不就是你包藏反心麼!現在口稱同胞,作出戚戚具爾之態,唱戲給誰看!你以為攻破宮城就了不起嗎,一堆蝦兵蟹將圍著這地方又能怎樣,就算我等逢難,我巫咸豈是無人!”

彌蘭陀道:“巫彭族長,若是我真的動了殺心,根本不必親自踏入此處,直接命人包圍法神殿,萬箭齊發,定能將你們射成刺蝟窩,再一把火燒了,對外宣稱天雷降怒便是。我正是因為同胞之情,想著冰釋前嫌,才會……”

伽羅道:“呼嚕哇,你既然這麼情深意重,還不趕緊把維摩放了!”

彌蘭陀道:“巫羅大祭司,你從小到大就是這個急性子,真是一點都沒變。”他搖了一搖頭,“巫祝炆反覆狡詐,弒殺親父,屠戮使節,罪債罄竹難書,已註定是天下公敵,待她和你一死,巫祝與巫羅正統血脈便盡在巫羅維摩一身。他又是個難登國主的男兒身……”

弒殺親父四字入耳,伽羅呼吸一滯,心神恍惚,甚至無暇深想自己與弟弟的危情,顫聲道:“呼嚕哇,你胡說什麼?少主……怎麼會是少主!”

霓裳冷笑道:“巫履族長好籌謀,惡事做盡還要惺惺作態,竟想將這些罪過全部推到少主頭上麼?”

彌蘭陀道:“巫彭族長不信也罷。娜珠,再算上我巫履、巫相,以及流亡歸來的巫謝族長,國主之選,已在我掌握之中。”

娜珠眼瞳一縮,道:“流亡歸來?巫謝?是……”

彌蘭陀道:“巫謝泱的女兒。”

霓裳花容丕變,道:“你說甚麼?”

彌蘭陀一挑眉,道:“若是巫彭族長有意,可與故人之女坐下談天說地,共敘往日,也是一樁美事。”

伽羅看著霓裳陰晴不定的臉色,又看向娜珠,低聲狐疑道:“巫謝泱是誰?”

娜珠抿住唇,滿嘴都是血腥味,道:“彌蘭陀,你是什麼時候與巫謝餘孽摻和到一起的?少主先前在阿那姬節遇刺,禍及在場無辜民人,幸得琅玕宮主才毫髮無損——是不是也有你一份?”

彌蘭陀道:“巫神在上,我本願堂堂正正剿除僭主,可不會使那種陰私不入流的手段。”

月孛咳了一下,道:“巫履族長,既是如此,你不如先放了我,再堂堂正正說話,可好?”她看上去十分狼狽可憐,“我反正手無縛雞之力,再怎麼樣也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彌蘭陀沉吟片刻,道:“的確不可對巫禮族長無禮。”

原本挾制月孛的士卒放開手,她得以脫身,目光瞥見法神殿後轉出一道紅影,低沉道:“看來今日就是……”

彷彿一道劍光刺穿了潮水,又如羔羊遇見猛獸一般散開,原本士氣低落的殘部不約而同地為她分列。

法神殿內燈燃鯨油,經年難滅,燈罩上繪滿華彩,不啻一顆顆流轉的錦星,燭龍下照夜不幽,因此亦號稱不夜之殿。巫姑楓緩緩走近,一步一步,天地間竟似隱約震起聲勢浩蕩的餘韻。

人間波濤鳴,水底蛟龍泣。

“巫履族長。”

彌蘭陀道:“琅玕宮主,請勿作困獸之鬥。我知道你將才必定送巫祝炆匿於地下暗道,以期她逃脫生天。不妨告訴你,她逃得出宮城,也逃不出水牢。有客遠道而來,早已守著等她……”

他微微一笑,眼角皺紋裡沁著森森怨毒。

“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巫姑楓恍若未聞,道:“今日初四,當奉火神。”她一揚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

彌蘭陀喉頭飆血,不可置信地踉蹌兩步,轟然軟倒。

兵士們齊齊發出駭叫。銀瓶乍破,短兵相接,撕開了方才僥倖而虛偽的短暫平靜。

巫姑楓一擊令彌蘭陀斃命之後,只令士卒儘量防備後退,似有避戰拖延之意。混戰之中,月孛幸運趁勢脫逃,跌跌撞撞地奔向伽羅等人。伽羅攙扶著娜珠,一時恨不能多生一隻手,霓裳皺著眉頭接住了她,嫌棄地看著自己的衣裳被她弄髒。

“彌蘭陀都死了,你還真是命大。怎麼不乾脆和他一起被琅玕宮主斃了?”

月孛在她的懷裡喘著粗氣,道:“我好不容易才活下來,你就不能說點好聽話?”

霓裳道:“現在才後怕,已經太晚了。”

月孛道:“你又沒有受傷,抖得這麼厲害作甚?”

霓裳道:“誰在抖得厲害了?難道不是你在害怕顫抖……”

她語意一滯,不可思議地看向足底。

在巫咸的傳說裡,法神是巫神的長女,是磅礴人間泛起瀲灩的第一滴水,是蒼生顛越永世輪迴的初始。

此時此刻,寶殿震動,彷彿天神降怒。

月孛順著她的視線往下看去,喃喃道:“難道琅玕宮主……”

巫姑楓道:“巴赫拉姆火星在上,你們今日都得死。”

隆隆陣陣巨響——

比千百人聚集的歃血吶喊更兇悍,比上萬柄刀槍廝磨在一處的銳意更鋒利,她們前方的地磚如有神一般片片陷落,不知從何而來水潦萬丈,如牙爪橫威的蒼龍衝向敵軍,翻騰萬籟,蛟蛇浮沈,人牆霎時決堤!

浩大水勢隨著大半個法神殿的坍塌洶湧而出。天怒不可知,聲與浪鳴悒,訓練有素的士兵一旦被沖垮,也不過是地上魚鱉,只能如魴魚頳尾般倉皇無望。

不知過了多久,滔滔水潮才平息下來。

面對眼前一片狼藉殘垣,伽羅等人早已目瞪口呆。她吞了吞唾沫,道:“阿楓,你真是,真是……”

巫姑楓道:“只靠水龍,難以將他們一網打盡,但至少先前攻破城牆的火炮槍車已經不能用了,這些宵小必定損傷慘重。”她略一頓,“現在放心還為時過早,待我出……”

月孛一邊擦著汗,一邊從霓裳懷裡起身,走向巫姑楓,拉住了她的手,真摯道:“巫神在上,天佑我等,琅玕宮主,幸好有你……”

水聲息止,猶自伴隨無數吟呻哀嚎,慘慘慼慼。

夜色深沉,有不祥之物振翅,無聲無息。

一道白光驟然衝入法神殿,羽翼所及之處,鯨油燈盞盞破碎熄滅。其速迅疾無倫,眾人根本無法捕捉住這道白光,勉強定睛也只能望見一片殘影。

巫姑楓本欲瞬時出手,但被月孛拉住,竟因此阻了一阻。佽飛激射而出,正中白影。

——竟是一頭金目雪梟!

雪梟發出一聲淒厲嚎叫,不甘又痛楚地墜落在地。

但她還是慢了一步。

最後一盞鯨油燈猝然碎裂,只留下青煙一縷。向來不夜的寶殿陷入一片幽濃黑暗。

突如其來的黑色奪走了眾人視野,驚呼聲四起。

霓裳大喝道:“大家冷靜點!不要緊張,切莫中計!小心有賊人趁此機會偷襲!我腰囊裡有一枚夜明珠,待我先取出……”

巫姑楓道:“巫彭族長,你別說話。我聽不清了。”

霓裳怔了一怔,手下動作慢住,道:“什麼?聽不清什……”

巫姑楓一語不發。在並不寂靜的黑夜裡,一條輕薄的影子掠過她的肩膀,她輕輕側過身,避開這雷霆一擊,反手劈去對方胸腹。沒有任何痛嘯,大篷的鮮血飛濺而出。

這一瞬生死驚險不過石火電光。霓裳恰時取出了夜明珠,幽微的珠光下,照見了來襲者的面貌。肌膚漆黑,身段婀娜,一雙青金石色的眼瞳裡佈滿血絲。

伽羅驚呼道:“她的臉!”

娜珠臉色難看至極。

這個一直潛伏在法神殿內,藏匿於她們身邊的刺客,五官看去竟與她有六七分肖似。

月孛駭然道:“此人難道是巫真族長……”

她話音未落,巫姑楓一掌震碎了她的腦袋。

叮噹一聲,她手中暗藏之物摔落在地,整個身子向後倒去。鮮血如雨簌簌落下,一滴正巧落在巫姑楓眉心。

這一變故真正教人猝不及防。伽羅慘呼道:“巫禮族長!”

她近乎本能地奔至月孛身邊,巫姑楓未加阻攔。她望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跪倒在地,想碰又不敢碰,只能撈起散落的長髮,悽悽道:“怎麼會……為什麼……”

巫姑楓額間沾血,天生紅菱胎記越顯悽豔,夜明珠光幽明,雙瞳鮮紅得彷彿猩色的鬼火在內裡燃燒。她徐徐收回手,道:“巫禮族長與巫履先族長沆瀣一氣,已然投敵。”

霓裳難以置信,捧著夜明珠的手再也握不穩,道:“可是,她,她……為什麼……”

巫姑楓道:“大約是與巫履先族長方才所說的巫謝泱之女有關。”

伽羅還跪在月孛身邊,不知是不想起身,還是無力起身,聲音低不可聞,道:“巫謝泱之女……倘若那是真的……”

娜珠心驚肉跳,接過她的話,道:“彌蘭陀還說了,說少主……是……國主……”

殿內掀起一陣微小喧囂,霓裳又驚又怒,道:“巫羅大祭司,巫真族長,你們怎麼能聽信叛孽的胡言亂語,懷疑少主的清白!”

巫姑楓搖了一搖頭,道:“殺害國主的當然不是少主。是他人為之,故意嫁禍。”

她一言既出,勝過千萬讖語。娜珠等人齊齊松了口氣,心中原有的些許疑惑隨之煙消雲散。她用僅剩的一隻手拾起地上長槍,道:“感謝琅玕宮主為我等解惑。既是如此,汝等可願隨我出殿,痛打落水狗?”

殘部山呼誓死追隨。娜珠滿意點頭,領著士卒繞出半成廢墟的法神殿。

殺聲再起。巫姑楓木著一張臉,宛如精雕細琢的人偶,對外界生死慘烈毫不動容,道:“事到如今,只有一事說不通。”

霓裳茫然道:“琅玕宮主,還有何事說不通?”

巫姑楓道:“先前阿那姬節的那批刺客,的確是巫謝族人。但卻與巫謝泱之女並不相干。”她看向背對著她的伽羅,語氣平靜,“那個女人你也見過,就是你拋繡球所中之人。她是長生老人親傳,儊月皇帝愛將,平西將軍鳳春山。”

一字一句,如驚雷過境,打得伽羅渾身發疼,神思迷離,腦海中浮現出那月華般的身影。風掃停雲,鳳闕龍樓,萬里清光如洗,山河表裡鑑中看。任月色如何明淨澄澈,尤不及她指尖的幽豔。彷彿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神話裡的查骨拉鳥,夜夜長盼,渴飲她的光輝而生。

“那她……當日救人……殺人……難不成都是騙……”

巫姑楓道:“這正是蹊蹺之處。”

霓裳道:“我聽說麒已審過餘黨,應當早已水落石出。”

巫姑楓道:“這一番既非投名狀,也非苦肉計。我不得不另有猜想。”

霓裳瞬間領會了她的言下之意,道:“難道巫謝殘黨內部,並不是團結一致,而是各自為主?有些人不服從巫謝泱之女?”

巫姑楓略一擺首,道:“我也不知道。”

霓裳抿了抿唇,細聲細語道:“琅玕宮主,我有一問不知當不當問。如果不當問,你便當我什麼都沒說,你什麼都沒聽到罷。”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在暗夜裡幾乎如一縷煙,轉瞬即逝,“……當真不是少主?”

巫姑楓道:“你為何會這麼想?”

霓裳道:“我本也不想懷疑少主,但是國主身遭不測,小少主本該身在儊月,無憂無恙,如今也……若非少主與儊月皇帝有染,我實在想不出……”

巫祝炆當然動過除掉父弟的念頭。但是此刻巫咸國門大開,四方來賀,聲聲於斯萬年,時機再糟糕不過。巫姑楓道:“少主有她的壯志未酬,不會蠢到在這個時候動手,更不會殺盡諸國使節,自絕於天下。”

霓裳若有所思,道:“琅玕宮主所言極是,是我不好,心思不堅,竟也險些相信了那個賤男人的挑撥之言。少主仁善向來,怎會想出這種斷子絕孫的陰毒手段。”她忽然睜大了眼睛,“琅玕宮主,你受傷了?”

她手裡幽幽的夜明珠光,照見眼前人肩膀上一道淺淺血痕。

巫姑楓道:“我無事。”

霓裳道:“怎麼會無事?看這傷口顏色隱隱發綠,那宵小必定在武器上塗了毒!我,我現在就去叫醫……”

“我去罷。”伽羅站起身子,抹去眼裡淚花,“阿楓你莫要輕動。他們……籌謀日久,用的必定不是一般毒物。巫彭族長,勞煩你守著她……們了。”

霓裳望了一眼呼吸微弱的月孛,恨聲道:“巫禮月孛這個賤人!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個好東西,區區一個雜種廢物,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伽羅不忍再聽,快步走出。

霓裳道:“琅玕宮主得巫神庇佑,萬毒難犯,這點雕蟲小技必定起不了用處。”她上前攙住巫姑楓,巫姑楓從不愛與人身體相觸,本想推拒,但看她滿臉關心難掩疲憊,到底放下了手,任她挽住自己手臂,“這個時候,少主應該早已出了地下暗道罷?”

巫姑楓點頭,道:“少主本不願獨自得生,我情急之下,只能稍稍違逆一下少主。”

霓裳道:“少主平安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旋娟,提謨,你們愣著作甚,還不快點來為琅玕宮主包紮傷口。”

兩位豔姝施施然自殿後而出。容堪桃李,香浮花枝,身姿娉婷如不勝裳,攬衣還怯單薄,隱約有荃蕪之氣息。巫姑楓思緒緩滯,慢了半拍才憶起,這正是霓裳早先在壽宴上獻與巫祝融的兩位美人。她望入霓裳和藹關切的臉容,慢騰騰道:“不必了,只是微末小……”

佳人蘭氣迴風,幽幽浮動,蓬萊天近一身遙。

她們為何在這裡?

她為何毫不驚怪?

巫姑楓驀然一愣。

她的身體漸漸發冷,竟連搖頭的力氣也無。

霓裳凝睇著她,秋水盈盈,彷彿含情脈脈。本是國宴濃妝盛裝,在這短短不到一日裡,只餘唇際一痕半殘的胭脂,月孛的一滴血印在嘴角,紅得刺目。曾經年少不知愁,青春一去難復返,光華盛放過的明眸,周邊早已生出了眼袋和皺紋。聲音婉細無比,問道:“琅玕宮主,你還好嗎?”

如斷綠零紅,柔纖在皮,悽豔在骨,將巫姑楓先前話語原封不動地奉還。

“巴赫拉姆火星在上,你們今日都得死。”

她的手正欲觸及巫姑楓的肩膀,驀然一頓。回首莞爾一笑,眸光幽幽。

“你來了?”

來人著銀雪鎧甲,披拂斑駁血色。只一眼,怡神蕩魄。

鳳春山道:“留她一命。我師兄有用。”

※※※※※※※※※※※※※※※※※※※※

*巴赫拉姆(vahram/bahram),即維魯斯拉古那(verethraghna),是襖教中的勝利之神、聖火之神。巴赫拉姆又被認為是火星(mars),即熒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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