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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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瀠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獨自站在高處,俯瞰整座皇城。宮裡那些高低錯落的琉璃瓦和紅牆,沒有半分煙火氣息。

算起來,她久臥病榻,已經半年沒走出過長信宮了。

長信宮是皇后的居所,一對巨大的鎏金銅鳳擺在丹陛之上,神態高傲。大殿面闊九間,重簷廡殿頂,氣勢恢宏。這裡本是後宮最尊貴的所在,但自從蒹葭宮的徐昭儀得寵,長信宮的地位便越來越弱。如今,中宮臥床不起,藥石難達,更到了乏人問津的地步。

前朝後廷,暗地裡都已在討論沈瀠的後事以及繼後的人選了。

一陣風吹過,長信宮四簷的鈴鐸聲不絕。天色漸晚,晚霞染紅天際,宮裡各處甬道的石燈和各宮的宮燈陸續亮了起來,這座冰冷的宮殿總算有了幾分溫度。

“娘娘,您醒了嗎?”帳外傳來一聲輕喚。寬大金貴的鳳床上,沈瀠幽幽醒轉。

這才剛入秋,大殿中已經燒著地龍和壁暖。與夢中不同,冰冷刺骨的感覺十分清晰,沈瀠用力裹緊身上厚重的棉被,虛弱地用手指挑起一角勾金絲的簾帳。

殿內有些昏暗,只角落裡散發著微光。她兒時眼睛受過傷,不能見強光。

“怎麼了?”她眯著眼,輕輕問道。

一個清秀的高個子女官用手護著銅燈站在帳邊,身後還跟著十數名訓練有素的宮女,各個低眉順眼,表情恭敬。

女官垂眸道:“娘娘,該用晚膳了,您多少進些。”

沈瀠沒有胃口,只看著帳頂問道:“玉屏,殿中的香怎麼換了?”

那叫玉屏的女官回頭看了一眼鎏金的博山頂香爐,謹慎小心地回答:“御醫說之前娘娘所用的香於養病不利,因此讓藥監調配了新的。不久前,謝夫人去御藥房取藥,順道幫您送了過來,叫奴婢換上。娘娘可是聞著不習慣?奴婢這就命人去換。”

“不必了。”沈瀠淡淡地說道。這香雖說與她平日慣用的不同,但聞著倒也舒服,身體沒那麼沉乏了。

“謝夫人呢?”她又問。

“謝夫人坐了會兒,見娘娘睡得香沉,也沒讓奴婢叫您,就自己回去了。說是改日再過來探望。”玉屏如實說道。自皇后臥床不起,長信宮幾乎被架空,門可羅雀。唯有謝夫人還常來走動,時不時關心皇后娘娘的病情,也算有心了。

謝夫人閨名高南錦,是沈瀠的閨中密友,兩人認識快二十年了。謝家是大業朝中數一數二的名門,高南錦的公公曾是首輔大臣,夫君是吏部侍郎。她還為謝家生了一雙兒女,可謂是幸福美滿。

沈瀠心中好生羨慕,卻又隱隱透著股苦澀。

她叫玉屏開窗透氣,玉屏委婉地勸諫:“御醫說您見不得風,還是等大好了,奴婢再陪您去御花園裡散步吧?你最喜歡的梅花也要等冬天才開呢。”

冬天……她怕是熬不到那個時候了吧?

沈瀠少時便名滿京城,剛滿十四歲,先皇的三個兒子就都有求娶之意。父親為了躲過九王的奪嫡之爭,將她嫁給年紀最小,又無人問津的厲王。過了幾年,厲王的兄長們鬥得慘烈,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厲王竟意外登基為帝,沈瀠得以入主中宮,母儀天下。

人人都說她安國公府嫡長女是個有福氣的,不到二十歲便貴為國母,金尊玉貴。然而她與天子少年時結為夫妻,彼此相敬如賓,入宮之後,兩人卻漸行漸遠了。

一年多前父親病逝,安國公府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異母弟弟因年輕而無寸功,不能承襲公爵之位,只封了個安定侯。繼母因此與她生了嫌隙,再不往來。

沈瀠不是沒為安國公府爭取過,但皇帝根本聽不進去。她這個失勢又病重的皇后,在天子眼裡,已經毫無利用價值了。

此時,殿外有宮女的談笑聲傳來。按理說,中宮周圍不許宮人如此放肆。但皇后將死,又被天子冷落許久,自然有人不把長信宮放在眼裡。

“去外面看看。”沈瀠虛弱地說道,聲音中尤帶著幾分威儀。

玉屏回過頭,用手勢打發一個宮女出去。外面隨即傳來一陣厲喝,喧鬧聲就止住了。那宮女返回來,支支吾吾的,不敢言明。

“說吧,如今還有什麼是我受不住的?”沈瀠輕扯嘴角,清秀的面龐一半陷在陰影裡,氣若游絲。

宮女跪下說道:“回稟娘娘,再過幾日,便是徐昭儀的封妃大典,又恰逢她懷育龍嗣,所以後宮各處都忙著去道喜。蒹葭宮的人一時忘形,並非有意衝撞中宮。”最後一句顯然是她自己加的,為的是不刺激原本就身子孱弱的主子。

沈瀠聽了,只覺得諷刺。皇帝最後一次來找她,就是為了徐蘅的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不歡而散。

徐蘅進宮以後,恃寵生嬌,行事跋扈,屢屢打壓位份低的嬪妃不說,還敢頂撞她這個皇后。那次,徐蘅逾制支取了與皇后同等規格的金器,別宮的妃子告到沈瀠這兒,沈瀠不過傳徐蘅來訓了幾句話,以平眾議,徐蘅轉頭就告到皇帝那裡。

皇帝駕臨長信宮,不分青紅皂白地呵斥了沈瀠,還當眾宣佈晉升徐蘅為莊妃,理由是她溫柔謙恭,秀外慧中。沈瀠被氣到吐血,加重了病情。

若父親還在,安國公府還能幫得上皇帝,她何至於此?說白了,後宮的種種榮辱,不過是前朝權力鬥爭的折影罷了。

“你扶我起來,其它人先退出去。”沈瀠伸出手,對玉屏說道。

玉屏對身後的宮女們點了下頭,待宮女們行禮退出去,自己俯身去扶沈瀠。玉屏覺得皇后娘娘今日的精神比往日好上許多,興許真是御醫調配的香起了作用,心裡還有些高興。

沈瀠下床,蹣跚走到妝臺前,慢慢地端坐下來。銅鏡裡印出一張憔悴不堪的臉,形容枯槁。她抬手按在臉側,心中無限哀慼。

這幾年,她左右周旋,為天子費力維持後宮平衡,處處力求至善,生怕有辱家門,有愧中宮之位。幾乎熬盡了心血,可到頭來得到了什麼?堂堂皇后,竟落得猶如棄婦一般的下場。

沈瀠嘆了口氣,閉上眼睛說道:“玉屏,你的老家並不是我母親的故鄉嘉興府,而是福建建寧府,還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在等你,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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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屏一驚,連忙匍匐在地上:“娘娘,奴婢……奴婢不是有意欺瞞……”

沈瀠打斷她:“你不過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你。大殿旁邊八寶架的第三行第二格有個黑漆盒子,裡面是我為你存的嫁妝。等我死後,你就告訴皇上,我準你出宮嫁人。這是我最後的心願,他應該不會拒絕。”

“娘娘!”玉屏聲淚俱下,“奴婢不值得……奴婢對不起您!”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庸碌之輩,否則怎麼能坐上皇位?只不過,我也是他的一枚棋子,被他算計罷了。”沈瀠苦笑著搖了搖頭,看向玉屏,“自我入厲王府,你便一直跟著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出宮去吧,別把一生耗費在這裡。”

玉屏連連搖頭,泣不成聲。

“不哭了,再為我梳一次頭,就梳我從前最喜歡的飛仙髻吧。”沈瀠對著銅鏡,平靜地說道。

玉屏意識到這或許就是老人們口中的迴光返照,心中難過至極,還是順從地拿起妝臺上的象牙篦子。可剛掬起那頭烏墨般的秀髮,便落了好幾根在掌心。她的淚水再度奪眶而出,低頭繼續梳髮。

沈瀠只覺周身輕若浮雲,夢中那種輕飄飄的感覺再度襲來。她望了一眼案上以她的心頭血入墨而抄下的佛經,暗自發願:佛祖神明在上,信女沈瀠此身做為安國公嫡長女而生,以長信宮之主而死,窮極富貴,心中無怨。

但願來生,只做一個平凡的女子。

深夜,皇城裡喪鐘大鳴,如同一枚巨石投入湖裡,蕩起陣陣漣漪。

皇城附近的幾座大宅相繼亮燈,而安定侯府的內院,婦人一下從床上坐起。她先是側頭凝聽,然後猛地撩開帳子,聲音因為極度緊張而顯得尖細:“快來人啊!是不是宮裡出事了?”

“夫人。”一名僕婦疾步入內,神色惶惶,“皇后娘娘,薨了!”

床上的婦人小周氏,是沈瀠的繼母,也是親姨母。此刻,小周氏保養得宜的臉上表情變幻,看不出喜怒,只抓著那婦人的手臂問道:“真的……沒了?”

婦人沉重地點了點頭:“中宮來報喪的人剛走,原以為皇后能撐過年關,再給我們些時日籌備周全,怎想到如此突然……”

小周氏聽罷,趕緊下了床,攥著手在屋中來回疾走。忽然,她轉身吩咐婦人:“你去把轄愣禿鉅冀釁鵠矗頤欽餼徒6粵耍興欠桑

“夫人,您這是要……?”婦人不解,但馬上回過味來。按制此時進宮並不妥當,但繼後人選還未定下,皇上春秋鼎盛,中宮之位不會虛懸太久。蒹葭宮那位徐昭儀是得寵,可徐大人畢竟是低等行伍出身,哪怕官位做得再高,徐家的家世都配不起長信宮的尊位。

小周氏顯然想為親生女兒搏一搏。

不久後,小周氏帶著兒女入宮,一路從丹華門嚎哭至長信宮,幾近暈厥,數位宮人輪流攙扶,鬧出的聲勢極大。長信宮前立起白幡,宮人全都服縞,跪伏在殿前哭喪。這座大半年無人問津的宮殿,彷彿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隨後天子駕臨。這位正值盛年的天子,面容英俊,身形瘦削,連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帶著幾分冷冽和威嚴,所到之處,宮人噤若寒蟬。

裴章落坐在鳳床邊,藉著床邊一盞宮燈,望著安靜躺在床上的髮妻,臉上冷凝著,久久不語。

玉屏跪在帳外,渾身緊繃,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你不是告訴朕,御醫說可以撐到開春?這是怎麼回事!”帳中傳出一道低沉的聲音,含著幾分怒意。

“奴婢不知。”玉屏顫著聲音回答,“娘娘突然就……根本來不及向您稟告。”

裴章沉默,殿內猶如漫漫長夜一般寂靜。

從前他來長信宮,大多時候也像這樣寡言,沈瀠亦不曲意逢迎,倆人往往相對而坐,半天都不說話。上回兩人因為徐蘅的事大吵一架,那之後,他再未來過。

倒不是他存心冷落,而是西北換防,他啟用徐蘅之父徐器,想讓其取代靖遠侯鎮守山西。但是徐器無用,幾番折騰下來,還是無法服眾……他被前朝的事拖住,不想今日,這陪伴自己渡過最艱難歲月的女子,忽然就撒手人寰,他內心翻湧著難以置信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懊惱。

裴章握了握拳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就算貴為天子,也有無能為力之事。

“皇后臨終前,可有交代什麼?”

玉屏搖了搖頭:“娘娘什麼都沒有說。”她下定決心,忽然大聲道,“皇上,奴婢想為娘娘守陵,請您恩准!”

裴章沒有馬上接話,過了會兒才道:“你雖是朕派去皇后身邊的,但這麼多年,她確實待你不薄。朕準你為皇后守陵三年,而後你便自由了。”

他想,這大概也是皇后願意看到的吧。

“皇上,皇后娘娘的家人來了。”大內官走到帳外,小聲稟報道。

裴章閉了下眼睛,撩帳而出,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們走吧。”而後,便闊步離去。

玉屏松了口氣,起身走入幔帳之內,再度跪在鳳床邊。她沒有告訴皇上,皇后聰慧,早就看穿了一切。其實這深宮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所處的位置以及身份帶來的無可奈何,所以皇后沒有怨怪。只是她沒想到,皇上與皇后少年夫妻,皇后薨逝,皇上竟沒有一絲悲傷。

難怪人人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

忽然,玉屏發現沈瀠一側臉上的胭脂似乎淡了,與另一邊極不對稱。她嚇了一跳,連忙去取胭脂盒,重新上妝。幸好皇上未發現這處紕漏,否則治她一個不敬遺容之罪,這條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裴章大步邁出長信宮門,這裡視野開闊,臺階下跪著一眾賣力哭泣的宮人,彷彿各個都戴著虛偽的面具。他想冷笑,晚風灌入袍袖,拉長了地上那道單薄的影子。

從此之後,這萬人之上,真是無人之巔了。

他低頭看了看指尖沾染的少許胭脂,腦海中浮動很多年少時的光影,而後不動聲色地搓去。

大內官見狀,連忙掏了帕子欲上前,裴章卻用眼神制止他,兀自下階離去。

宮人避讓兩側,為天子讓開一條道。而被攔在人堆裡的小周氏,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裴章從她眼前經過,銀牙暗咬。

等天子走遠了,領路的女官才道:“夫人,快隨奴婢進去吧。”

小周氏無奈,只能做悲哭狀,拉著一雙兒女,踉蹌地奔進了長信宮。

停靈幾日之後,裴章為沈瀠舉辦了盛大的國喪,入葬皇陵,諡號嘉惠。所有人都認為,嘉惠後的一縷芳魂,沒入了京郊那依山傍水,風景秀美的皇家陵園之中,再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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