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決心要辭職後, 周正昀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安定, 昨天是因為工作壓力徹夜難眠, 今晚又是因為思考如何提交辭呈而失眠。
入眠前最後看到的時間是凌晨四點,醒來是上午十點, 她從床上坐起來感覺身體很沉,頭也悶悶的,還以為是失眠的後遺症。
一直到她隨便往臉上拍點兒保溼水、抹點兒面霜, 就倒進沙發裡, 抱著靠枕,放空地划動手機螢幕,腹中空空,卻沒有胃口, 才想到自己可能是生病了。
她抬頭望一眼臥室, 嘆一口氣, 大概知道自己是怎麼生病的了。
最近氣溫穩步下降,上回她就因為池婧家裡的被褥單薄而感冒, 昨天早上起來,覺得被窩不夠暖和,特意告訴自己要定個鬧鐘, 鬧鐘的標籤就寫:下班回來記得換上厚的被褥。
結果,她忘記了要定鬧鐘這件事情。
精神和身體雙雙遭逢重創,她既是沒氣力動彈地躺著,內心又是焦慮著,就把自己所有的病症都推給這份工作。本來她是打算讓自己養精蓄銳後, 再到辦公室提辭職的事情,但眼下工作成為她最大的假想敵,她極度渴望戰勝它,得到自由。雖然她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自由,但是人在壓抑的過程中,總是不切實際地幻想擺脫現狀後,眼前的世界將會是多麼的美好。
於是,當天下午三點半,周正昀換好衣服出門去了寫字樓。
上海連著好些天沒有下雨了,縱然出門前隱隱約約感覺到天灰的不正常,她也沒有想到要帶上一把雨傘。
等到計程車停在寫字樓大門前,周正昀從車裡下來,切身感受著一陣陣颳起的風,天空隆隆地悶響,才恍然醒悟是要下雨了。
她輕車熟路地來到孔雀的辦公室門外,敲敲門,走了進去。
此時,孔雀正在他自己的小白板上塗鴉,回頭見是周正昀進來了,就疑惑地問,“怎麼這個時間過來,有事嗎?”
周正昀平靜地開口說,“我想辭職。”
孔雀的臉上瞬間寫滿詫異,懵懵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撓了撓脖子,說,“這個……我做不了你的主,你要跟文哥說一聲。”
在來的路上,周正昀假設過很多可能發生的對話,卻沒想到孔雀給她這樣一句奇怪的答覆。
但孔雀聽到她要辭職,眼裡只有單純的不解,沒有失望,讓她感到些許慶幸。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周正昀問。
孔雀指了指門外的方向,說,“他在辦公室。”
在周正昀的諸多假設裡,沒有當面向程繼文提出辭職的這個場景,所以她站在程繼文的辦公室門外,心頭彷徨許久,還是叩響了門。
周正昀走進他的辦公室,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走進他的辦公室,或將成為最後一次。
辦公室很寬敞,天氣好時,採光肯定不錯,此刻只能看到外頭烏雲沉沉,而程繼文半跪在地上,正一張張撿起散落的檔案,抬頭望她一眼,笑了笑說,“想找些資料,不小心把它們都弄散了。”
在他說話時,周正昀已經蹲下幫他一起撿拾檔案。
兩個人動作要快一些,那些散落的檔案如數歸到程繼文手裡,他先說了聲“謝謝”,接著又問她,“有事兒找我?”
周正昀看到了他的眼睛,今天是單眼皮,所以他必定連日忙碌,沒有時間好好休息。這個推論,不是她的臆想,而是在他出差前,他們聊過他這一雙薛定諤的眼睛,當時他回答說,主要靠狀態改變,晚上睡得好起床就是雙眼皮,睡不好就是單眼皮。好在他雙眼皮的時候,也雙得不明顯,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影響。
那會兒雖然聊得簡短,卻是輕鬆的,此刻他們要聊的,就很嚴肅了——
周正昀點了頭,然後說,“我想辭職。”
他臉上的詫異不比孔雀的少,“為什麼?”
她認真地說,“我不適合這份工作。”
“誰告訴你的?我覺得你很合適。”
周正昀差點脫口而出“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但她忍下來了,卻又無話可說了。
“你先坐。”程繼文示意她坐下,然後等到她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才用溫和的口吻說,“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周正昀誠實地點點頭。
“壓力大,你可以找其他的方式解壓,用不著辭職,”程繼文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不要一碰到挫折就選擇逃避,你不克服它,讓它一直梗在那兒,以後你回想起來不覺得難受嗎?”
“不覺得。”周正昀看著他說,“人既要有克服困難的毅力,也要有承認自己‘做不到’的勇氣。”
程繼文知道她自有一套理論,無奈地笑一下,“你要這樣辯論,我肯定說不過你。”
“那你就讓我自由吧。”
“不是我不讓你自由,是我想……你要多給自己一點信心,潛力是壓力激發出來的,你不要太小瞧自己了。”
周正昀在心中默唸著冷靜、冷靜,卻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說,“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如何看待自己。”
子非魚的理論,大部分人都知道下一句。果然,程繼文臉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說,“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周正昀不說話,只是冷眼看著他。她的氣質就適合不說話,周遭都會因為她的沉默而沉默,不忍心再打趣她。他也感覺到她有情緒在醞釀,不由得收起笑容,頗有些無措地看著她。
魯迅先生真·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所以,周正昀選擇在沉默中爆發了:
“不要拿你那種如魚得水的態度教育我,不要說你是為了我好,如果你們真為我著想,為什麼不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難道我做的每個選擇都是在糟蹋我自己嗎?我當然想要自己變得更好,可是我的好,不是為了迎合你們的期望和想象。你說這些話,只是滿足於你想當一個好老闆的心態,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你不知道因為我喜歡你,所以聽到你這樣形容我,會有多難過!”
天空配合地滾落一道悶雷,可惜,還是慢了一步,“因為我喜歡你”這幾個字眼發出的聲音,已經完整地讓她傳達出來了。
周正昀設想了一晚上的辭職場面,與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天差地別。她沒有想過,她會委屈地直掉眼淚。然而眼淚沒有模糊她的視野,讓她看不清他怔住的表情。
從他的這個表情可以推斷出,他是第一次遇到哭著控訴自己型的表白,大概會終身難忘。
敲門聲適逢其時又不合時宜地響起,孔雀從門外探進頭來,為著工作上的事情前來打擾。
程繼文辦公室的隔音效果還是過關的,周正昀又是背對辦公室門的方向坐著,他很快意識到,她宣洩的心情沒有洩露給第三個人知道,隨即用正常的語氣對她說道,“這個事情……我們過後再討論。”
周正昀知道他在維護她的面子,她點了點頭,“那我先走了。”
雖然周正昀屬於哭起來不容易眼睛通紅的人,但是她從雜誌社的辦公間走過時,還是低下了頭,她不想辭職了還要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她站在電梯廳裡,等著電梯慢慢上來,覺得人很累,頭很暈,呼吸間都是燒燒的氣息。
這時,她察覺到有人從辦公間裡走了出來,卻沒料到是程繼文。他還拿著自己的外套,走到她面前說,“我送你回家?”
“我叫了計程車。”周正昀下意識地舉了下手機,顯得更真實了。
但實際上,她沒有叫車,而且這個晚高峰的時間點,還無情地下著瓢潑大雨,她已經把紅包加到二十元,也叫不到車。
人在生病的時候,遇到一點點小麻煩,就覺得全世界都在欺負自己。周正昀懷著這樣的心情,坐在寫字樓大廳的角落裡,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在這張沙發裡呆著,哪兒也不去。
可是,不行的,她要為自己著想,要回家,家的附近有藥店。周正昀想,從這裡走到地鐵站其實不遠,只是外面下著雨……
當她想到可以叫一輛高價的專車,手機螢幕就變成來電的畫面,是一串上海本地號碼。她遲疑片刻,接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你上車了嗎?”
“……還沒有。”
程繼文說,“讓我送你回家吧。”
當下糟糕的情況,遇上他懇切的語氣,有幾個女人能拒絕呢。
五分鐘後,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停在寫字樓門外,周正昀坐進了副駕。
雨水沖刷著擋風玻璃,雨刷器靜音地工作著,卻仍是比不過車廂裡的安靜。
在匯入擁擠的車河中艱難前行時,程繼文轉頭見她目光向著車窗外,乾淨的睫毛底下是一雙清澈的眼睛,好像方才哭過一場的人不是她。
他的視線回到前方,出聲說,“剛才的事,我很抱歉。”
周正昀搖搖頭,還是沒有看他,只說,“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態度不好。”
“如果我不說那些話,你也不會生氣,”程繼文又轉頭看她一眼,接著說,“對不起。”
周正昀總算看向他,“真的不是你的錯,你不用這麼……”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她沒有說下去。
他終於笑了笑,說,“怕你不原諒我。”
周正昀愣一下,只見他突然把手伸了過來,她條件反射地縮了下脖子,卻還是讓他的手掌貼上她額頭。
程繼文把手收了回去,皺起眉頭說,“你是不是有點低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