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蝶花美人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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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看完那疊紙上的文字,陷入沉默。

柳桐倚得到冀實同意,將信轉給燕修桂淳閱讀,復長長嘆息一聲。

“禍端多由貪念起。若此信與信中內容屬實,此案當真曲折。不過,先需驗證是否為欒生乳母所寫。”

冀實微頷首,燕修桂淳也從紙上抬起視線,露出贊同表情。

眾人查辦案件的時間或長或短,但都知道,很多案件,特別是大案,往往有許多偽證,其中最棘手的一類就是編故事的人。

燕修道:“卑職以為,欒生案結案甚久,大件的證物有無存留難說,不過此案系大案,一些紙張證物,如這媽媽臨死前寫過指認梁氏是兇手的那張紙條,可能與卷宗封存在一處,說不定能找到。”

桂淳附和:“大人思慮周詳,燕兄亦說得極是。需得找出證據。卑職辦差這些年,真是見過不少稀奇人,連自個兒跑出來說自己是大案兇手的都有,更不用提那些非瞎說自己瞧見了什麼,要當證人的,還有那些寫傳奇故事的。”

穆集亦開口:“吾經手或見聞之奇案,難比幾位大人與二位捕頭,不過也遇著過如捕頭所說的這等人物。真不知他們怎麼想的!記得也是好多年前,南邊出過一樁大案,叫什麼蝴蝶美人案,就是有這類人出來作怪,因為鬧得太大,後來刑律中還添了幾條。”

張屏、柳桐倚和桂淳同時看向了他。三人神色各異。

桂淳先道:“卑職慚愧一提,大人所說可是明州的蝶花美人案?若是此案,卑職曾有參與。”

柳桐倚再微怔,又望向桂淳。

穆集道:“應是如捕頭所言,吾記得不太準確,就是有人撿到一本美人圖冊,冊中女子被人依序殺害,都穿著蝶花衫裙……”

桂淳抱拳:“正是掌房大人說得這一樁。說來還是桂某參與查的第一個案子。”

穆集浮起客氣神色:“真真甚巧。此案忒奇,某常於書冊上讀到,又屢聽人提起,屢聞屢驚歎,不想辦案的就是捕頭。”

桂淳道:“大人抬舉,卑職那時候比當下更是草芥一人,跟著打雜跑腿罷了,論真連個查字都算不上。”

柳桐倚凝視桂淳:“當年查辦此案的是督軍衙門,莫非桂捕頭出身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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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爽快道:“回大人,卑職確實在南邊軍中待過兩年。後來因一些事兒,脫籍回京,再之後才蒙恩到刑部當差。”

張屏亦看著桂淳。桂淳性格爽朗,又不失縝密,行動舉止都與一般人不同,他早就猜到其可能出身軍中。但沒想到桂淳曾在明州待過。

冀實微笑:“如此,斷丞與捕頭亦算有緣。此案,先柳府君大人亦是主查吧。”

桂淳也露出驚訝神色,跟著向柳桐倚抱拳:“卑職唐突請教,先老大人可是曾在江東知府任上?”

柳桐倚道:“正是。先嚴當時奉命到明州查此案,不過先嚴到達之時,這案子已經快要破了。”

桂淳起身恭敬向柳桐倚一揖:“先老大人太謙虛了,此案若無柳府君大人,萬萬不能順利結案。卑職失敬,當日只遠遠瞧見柳府君大人風采,至今銘刻於心。”

柳桐倚還禮,又道:“捕頭談吐灑脫,渾然京城風範,我亦未想到竟捕頭曾在劉侯爺帳下,鎮守東南。”

桂淳道:“稟大人,桂某確實在東南軍中待過,但系程帥帳下一卒,未得有緣為劉侯部下。卑職在南邊那幾年,學過幾分精緻,可惜天生粗人,回京多年,又都忘得差不了。讓大人見笑。”

柳桐倚再客氣幾句,心緒暗暗波動。東海侯劉侯爺鎮守東南,按朝廷慣例,會另派一系兵為督。先懷王一手提拔起來的兵部尚書程柏就曾在東南為督帥。柳桐倚本以為,桂淳被王侍郎派來挖京兆府牆角,必是王硯的親信。劉侯爺與王太師政見不合,無甚來往,可他的孫子與王硯打小一處玩,還曾一同被稱做“京師六魔王”。若桂淳曾在劉侯爺麾下,到刑部被王硯看中也在情理之中。但未曾想桂淳竟出身自程柏軍中。桂淳提到的明州案,正是發生在程柏做督帥之時。

穆集似是無意地提起這個案子,卻透露了桂淳的出身。

刑部、兵部、懷王府、太師府、東海侯……

種種關係若隱若現,令柳桐倚不由得多想,又唯恐確實只是多想。

這廂張屏也仍在看桂淳,念頭卻很單純。

他對這些暗湧的浪潮及流系全然無知,因而無覺,他只是在想蝶花美人案,這個案子他早就數次聽別人說起或在書中讀到。

常村正和鞏鄉長亦識時務地出聲湊趣。

“慚愧小人無知,蝶花美人案小人曾聽人提及,都說是十分離奇大案,偵破此案的大老爺當真是英明如星宿下凡。但一直未知詳細。”

“老朽亦耳聞久矣,都道盛世明君,賢良輔佐,才能讓這樣的案子得以真相大白,但也無福詳知究竟。”

冀實撫須微笑:“如此須得桂捕頭來講。我亦只從卷宗上讀過此案,在座無人能有桂捕頭所知詳細。”

柳桐倚又微皺眉。連張屏都有一絲納悶。

冀大人一直在把握問話方向,若略有偏離,都會被他引回正題。黃稚娘所住的屋子涉及數代人,其中暗藏諸多與而今案件之關聯。常村正和鞏鄉長剛講出緣起之一代的大略過往,按理說應當順一順思路,再往下,黃郎中、黃稚娘、丁小乙、潘氏、增兒,蔡府,都是關鍵。

蝶花美人案確實大案,但除了柳桐倚之父和桂淳曾經參與過之外,看來與當下所查毫不相關。穆集似是順道提起,冀大人竟未將話題引回,而是讓桂淳詳細講述。

飯間不談公務?冀大人剛拿出了那疊書信。

讓常村正和鞏鄉長稍微歇歇,安生吃飯?

這些席面規矩與人情施放張屏不擅長。他念頭這麼一轉,暫將疑惑存下。

桂淳說了幾句“卑職糊塗”,“當日只是個跑腿的,連打雜都不算”等等的謙遜話。

冀實與穆集都讓他不要謙虛,想聽他一說,或有很多他們不知道的細節。

鞏鄉長與常村正亦再表示十分想聽。

如此一輪後,桂淳方才推脫不過,開始講述。

張屏一邊吃菜一邊默默聆聽,桂淳所說大致與他之前所知相同。

此案發生在十幾年前,明州突然出現一名兇犯,在夜晚殺害年輕女子。

明州系海港大城,客商雲集,十分繁華,大小街道店鋪林立,通宵開業。因居民多為商戶,民風亦甚開放。被害的女子都是良家民女,已婚或未婚皆有,皆是在晚間出門逛市集的時候被人擄走殺害。

恰好這時明州知府犯事去官,衙門裡的數名官吏跟著一起丟官或下獄,新知府和新任官員都還沒到任。因明州乃商貿大港,暫調來的官員都只著重管戶、工、禮等公務,使城內商貿稅收民生文教不受影響,或處理些緊急的商貿官司買賣糾紛之類。刑獄事務確實暫有凝滯。

兇犯正是挑準了這個空檔,開始犯案。

衙門一時半刻拿不到兇手,城中一些富戶僱傭護衛保護自家女眷,更有被害女子的家人僱人私下調查這些案件。

被害女子的家人和擔心自家女眷安危的富戶又互相聯通,竟要成一股勢力。

朝廷亟命督帥府衙門與鎮守此地的兵營一同臨時接手明州防務。

按律,軍營與督帥府衙門本來絕不能干涉地方文政,但案子的走向已有些敏感,明州城彙集萬國客商,安穩為第一要務。朝廷特批督帥府衙門先行調查此案,並亟調江淮知府柳知暫時兼轄明州事務,接續查辦。

桂淳謙遜地道:“當時桂某算個閒人,也被派去查案。頭一回參與刑案,挺忐忑的。”

柳桐倚不動聲色地聽著,他讀過父親留下的卷冊,據他所知,當日能參與查案的都是督帥府中幹練機敏的軍官和精兵。絕非桂淳謙稱的這般。

就在柳知奉命趕往明州,督帥府開始查案的時候,明州府衙刑房的人也生出了複雜的心思。

他們僥倖未被前任大人的事牽連,保住飯碗,偏偏這時候出了案子,還鬧大了,如果督帥府和柳大人破了案,難保他們不會被問個怠職無能之罪,也一起去喝西北風。

於是明州府衙的捕快暗中各處調查。

某日下午,兩名捕快在一間茶棚的角落吃茶,聽到身後有人言語。

原來隔壁是一家食鋪,與茶棚共用一堵牆,在食鋪靠牆角座位吃飯的人,說話聲恰好落進兩名捕快耳中。

只聽一男子聲音道:“原不信這是真的,誰知道都對上了……你可莫對旁人說。”

另一人道:“勸兄還是去報官,莫說是為了救美人之命,若真是惡徒之物,他知道在你這,恐怕將有危險。”

前一人道:“我怕是假的,衙門當我假報官。或是真的,問我何處得來,他們正拿不到人,將我頂上,我可完了!”

捕快立刻奔到隔壁,拘住說話的兩人帶到衙門。一番審問後,兩人扛不住招認,其中一人偶爾撿到一本小冊子,裡面都是女子畫像,本以為是市集上常見的美人圖冊,一翻後發現,裡面的美女都是本城人士,標註了姓名、住處、年齡等,前幾頁的女子正是本案遇害的。且紙頁上附有字句,諸如“放蕩”,“該殺”之類。

捕快即刻去搜那人家中,在枕頭下翻出圖冊。果然如那人所言,冊內共繪了十六名美女,畫中的所有美女都身著蝴蝶穿花圖案的衫裙,每幅畫像後各留有數頁空白。唯獨前五名女子,皆是本案已遇害的女子,畫像後附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詳細寫了如何殺害這些女子及□□不堪之字句,甚至還各配了一首小詩。

另外的十一位美女圖繪旁有些已簡略標註了小字,寫了想如何殺害這些女子。

府衙刑房的捕快拿到圖冊,覺得可能是兇手所繪。

因為本案五位被害的女子,其中兩名,遇害時都身著蝴蝶穿花圖案的外衫或裙子。

但這一點無論是府衙還是督帥府皆沒對外公佈過。

圖冊作者卻知道,應是兇手,或與兇手有關聯的人。

府衙刑房對如何處置圖冊又起了爭執。

一些人主張依此追查兇手。

撿到圖冊的人供認,是在碼頭附近的一家麵館中吃飯,於椅子上發現了那本冊子,應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

那麵館乃尋常食鋪,兇手可能住在附近,且並非有錢人。

能做下此案,需有體力,不會是老弱病殘。

還能寫會畫作得了詩,是個讀書人。

此人又對蝴蝶穿花圖案有某種執念。

如此可以聯合戶房,藉口盤查城內青壯人口,由簽名畫押獲得筆跡,查詢兇犯。

另一些人則覺得應把圖冊交給督帥府,如此督帥府覺得他們很配合,又努力,說不定還會讓他們一同查案。案子破了,不指望分到功勞,只要大人們覺得他們很順眼,大家就不會丟飯碗。

兩方正在討論時,府衙刑房有個年輕的小捕快又看出一條線索。

畫中所有美人身著同樣的蝴蝶穿花紋衫裙,是城中一家綢緞鋪錦華莊特有的花色。

桂淳簡略地道:“那一年時興這樣花色的衣料,好多綢緞莊都賣,差不多全城的女子都有一件。”

張屏察覺到身邊的柳桐倚定了一下。

他看看側方,柳桐倚正端起酒盞,一副優雅從容的模樣,似乎方才是張屏的錯覺。

張屏又有些不解。

他知道桂淳方才的講述是跳過了一段不太方便公開談論的情節,在座所有聽說過這個案子的人應都曉得,明白。

那樁案子發生前後的一兩年,並非只有明州時興蝶花圖案的衣料,全天下的女子,連張屏所在的西北小縣中的女子,都愛穿這樣花色的衣裙。

此風潮的源頭是先帝最寵愛的殷宸妃,玳王啟檀之母。

據傳,那年宮中賞花宴時,宸妃一襲百蝶穿花裙立於園中,錦繡群花皆比不上她的絕色容顏。先帝招畫工繪下宸妃美貌,畫工皆戰戰兢兢稱罪,竟無人能畫出娘娘美色之一二。

於是不久後,天下女子競相穿著蝶花圖案衣裙。

當下酒席之上,談論先帝的嬪妃不甚合適,桂淳跳過這一節合情合理,為什麼柳桐倚似是被驚了一下?

張屏準備過後再琢磨這其中是否有自己漏掉的關鍵細節,仍繼續聽桂淳講述。

明州離京城雖遠,但一直競逐潮流。真正的百蝶穿花裙系百工巧繡,尋常人家連一寸都難買得起。民間各地仿製的大多粗糙,稍精緻一些的,價格也非一般人所能消受。

錦華莊在明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素以銷售平價料子為主。他們有自己的工坊,設在南邊比較偏僻的小村裡,養養小土蠶,僱些本地織繡工,產的綢絹布料當然跟頂級工坊所出的精細料子不能比,卻也算過得去,價格更只是江寧蘇杭料的十之三四,所以挺受歡迎。尤其不太懂綢緞的胡番人士,覺得這樣的實惠,一船船進貨。

百蝶穿花紋這樣的衣料,需得精織細作,本不是錦華莊所長。俗話說料工相配,如果料子不好,不值得精工巧作,必然粗糙,才打得出平價。若好工細料,價格必然不菲。

那時的女子們攀比時亦常常戲謔:“我著的是彩蝶戲花裙,你穿的是大撲稜蛾子扎猛子衫。”

所以剛開始時,明州城內比售蝶花衣料的綢緞莊都沒把錦華莊放在眼裡——憑他家一貫的作風,至多造出一堆五顏六色的大撲稜蛾子布罷了,何足懼哉?

誰料錦華莊偏偏出了一奇招,改織繡為印染。大東家親自出面,請動一位名畫師繪出百蝶穿花圖,再僱閩地工匠精雕成版。錦華莊常年給胡商供貨,特別擅長染印各種鮮豔顏色的花紋。許多染料系從海外進貨,自行調配。他們在山溝裡的工坊打磨技藝不輟,小土蠶絲織的絹綢輕軟密實,只是色澤略微差點,經過染印也看不出來。

製出的第一批百蝶穿花絹料,有銀紅、粉紅、藕荷、玉色、餘白、蘭花、蒲桃青、蜜絨等各樣底色,亦有素色底,彩蝶栩栩,百花紛紛,色樣亦不盡同,或濃或淡,或豔麗或清新。

這些衣料,又分兩品,便宜些的只是平印,料子偏輕薄,一匹只要一兩銀子左右。

貴的料子更密實,印花有凹凸,壓印金粉,更多幾分奢華氣質。

料子上架那日,錦華莊的東家夫人與女兒媳婦們都穿著這些製成的各樣衣衫在店內,明州城的女人們都酥了。

一時間,滿眼盡是蝶花色,街巷皆著錦華衫。

明州府衙的捕快大都有家有口,但因上司丟官,整日忐忑,妻女也不敢太多打擾。他們曉得最近女子們愛穿蝶花衣裙,錦華莊的布料賣得好,卻沒太留意細節。且不久後,其他鋪子也製出了各類蝶花印染的料子。這堆漢子們瞧著,覺得都是印著蝴蝶花朵兒的布麼,都差不多。

偏巧只有那個年輕的小捕快,有一位相好的姑娘,兩家乃世交,二人青梅竹馬長大,快成親了。當地民風開放,年少男女相處不甚避嫌。小捕快見街上女子都穿蝶花裙,遂給未婚妻買了一塊料子。那女孩自己做了件漂亮的衫裙,穿上與小捕快一起去看燈會。

兩人正在路上走時,遇見鄰家一位少女,見女孩身上的新裙子,便掩口笑道:“還未過門就學著過日子了,這料子仿得真精細,粗一看確實與錦華絹一模一樣呢。”

小捕快這才知道自己買錯了衣料,他那天見錦華莊鋪子外排了老長隊,臨近一個小巷裡的店鋪也有這樣料子,還以為自己找著了別人沒發現的地方。原來不是正貨。

他十分沮喪:“我不識貨,讓你遭人笑話。”

女孩道:“莫理她的話,她眼紅我哩。我也看不出哪裡不一樣了,我覺得這料子漂亮得緊,你買的我都喜歡。”

但小捕快仍是又跑到錦華莊排隊,總算買到了真正的錦華莊蝶花絹。他也曉得了錦華莊的絹上圖案,蝴蝶的觸鬚,蝶翅的花紋,還有花朵樣式,都與其他綢緞坊的不同,且錦華莊用了番邦的染料,顏色也很特別。

那本圖冊上的美人圖都是彩繪,女子們所穿衫裙上的蝶花圖案正是錦華坊專有,衫裙的顏色與錦華莊絹料之色相近。

其他捕快得知這個線索都挺激動,遂推測,兇手或與錦華莊有關。

他們這裡正議論,同衙門內早有人向督帥府上報了此事。

督帥府便派人到衙門將圖冊拿走,府衙的捕快更不敢隱瞞,將發現的所有線索及他們的推論都告知了督帥府的人。

就在督帥府正斟酌如何調查錦華莊時,又一名少女遇害了。

少女是圖冊中的美人,但不是第六位,而是第十位。

她遇害時並未穿蝶花裙,可她的母親說,少女前段時日在錦華莊買了一塊衣料,自己做了一件裙子,非常漂亮,妹妹喜歡,她就讓給了妹妹。前日剛又買到一塊錦華蝶花絹,正要再做一件新的,繡裙邊的絲線用光了,她見當時天還沒黑,有家針線鋪就在離她家不遠的小街上,便出去買,還說順路給爹爹買點酒,幫母親捎瓶藥油,為弟弟妹妹帶包點心。

誰知道就再也沒回來。

她是被人扼殺,兇手殺死她後,如圖冊中所繪,在她頸上系了一條白絹,上面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浪浮女子,故作良家,該殺!

那塊白絹,也不是特別白,有點發黃。請了數名懂行人判斷,都說是錦華莊的絹,他們的小土蠶絹就是這種成色。

有些負責辦案的人依據線索推測,兇手可能是錦華莊的人。

此人正值壯年,平日看似不甚起眼,也不富貴,或曾被嬌妻戴綠帽甚至拋棄,或妻子強悍,或曾戀慕美貌女子而不得,於是在前來買衣料的女子中挑選一些特別出眾的美人,繪畫圖冊,繼而殺之。

接續查案的人將錦華莊的人都查了一遍,還真查到了一個符合推論的——

錦華莊的帳房,廖山。

廖山讀了多年書,但跟中了邪似的,一進考場就渾身發抖兩眼發昏,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別人嫌他衰,沒人肯找他教孩子唸書。錦華莊的大掌櫃跟他有親戚,讓他過來幫著記記賬。

廖山三十來歲才娶上媳婦。妻子漂亮潑辣,天天罵他沒用,給他戴綠帽,最後同一個客商跑了。

他平日沉默寡言,不怎麼與旁人來往。記賬的小房間在二樓,從窗戶能看到進出鋪子的客人。

錦華莊也預定送貨,賬冊上有客人的住址。

帳房的管事和其他夥計說,廖山平時悶不吭聲的,別人罵他幾句他也不還嘴,不過有一回,店裡的夥計開玩笑,聊到了窩囊男人大忘八之類話題,廖山突然大吼與之撕打,還砸了東西。感覺他是個「心裡憋著火」的爺們。

辦案的人找廖山問話,廖山滿臉漲紅,渾身顫抖,大吼大叫,確實很可疑,遂暫時將其關押。

督帥府的兵卒與府衙的捕快同到廖山家搜查,找到了筆墨畫具顏料,絹綢和紙張,更有一包女子的衣衫。女衫裙都被利器劃成了一道道。紙張與那本畫冊的紙張一樣,有一疊紙上畫著蝴蝶花卉圖案。亦有兇手綁在第六名少女身上的白絹。

再詢問廖山的鄰居,鄰居們都說,覺得廖山是個老實人,平時除了去店裡,也不到別的地方,不與人來往。不過這時一想,也不能確定他一直在家。他走路動靜不大,夜裡出去也沒人知道。

更有老鄰居回憶,廖山的娘子經常嘲諷他,確實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外去,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

廖山說她跟人跑了。可也沒誰看見廖山的娘子是怎麼跟人跑了。

廖山的娘子喜歡蝴蝶和花朵飾品,鄰居們都記得她常簪著一枝蝴蝶珠花釵,也會穿繡著繡蝴蝶花朵圖案的衫裙和鞋子。

查案的人拿著這些物證和記錄的供詞審問廖山,剛把證物攤開,問了幾句,廖山渾身抖了幾抖,突然抬起頭,哈哈大笑,道,沒錯,我確實是兇手。

說完這句話,廖山彷彿變了一個人,眼崩紅絲,臉色紫中泛青。他咬牙切齒地說,其實他第一個殺的就是他娘子那個□□。

他說,那賤人打扮得妖豔,出去勾人,還逞刁口利,他就拿刀把她剁了,切成一塊塊,有的丟了餵狗,有的丟進海里餵魚了。

至於那些少女,他都覺得這裡或那裡與他娘子有些相似。就把她們畫下來,一個個除掉,免得她們去禍害別的男人。

桂淳嘆了一聲:“真是,差一點,就這麼結案了。萬幸諸位大人英明……”

主辦此案的是程柏非常器重的一位史都尉,他一直覺得當下查的這條線不太對。

史都尉看過廖山的供詞,都是審問的人先說出圖冊中女子的姓名,廖山才跟著複述,除了前五名被殺的女子之外,他也沒在全無提示的情況下說對過其他女子的年紀住址。

史都尉親自去審廖山,發現廖山瘋瘋癲癲,一問到關鍵情節,廖山就哈哈大笑,或嘶吼該殺之類。一點關鍵細節都沒有。

廖山家找到的顏料與畫冊中女子衣衫的顏色對不上。找出的一些廖山的畫作都挺醜陋粗糙,跟蝶花美人圖冊中的畫風完全不同。

衙門的捕快說,犯人先招供又反口不認的情況挺多見,裝瘋賣傻也是讓人以為他之前是糊塗了才招供。

史都尉未發表意見,心中又有一重疑惑。

他們在軍中,屍首見得比誰都多,甚至一看傷處,立刻能知道是被什麼所傷。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殺死,死前意識清醒,經過劇烈的掙扎。兇手將她們擒住,拖到靜處下手。

而第六名女子沒什麼掙扎的痕跡,她應該是被人迷暈後殺死的。

“此案若待先柳府君大人到來,也能迅速破案。可巧當時還有一個人也在督帥府中,想來聽過此案的大人們都知道,就是那個寫傳奇的白如依。”

白如依,與西山紅葉生、顛酒客並稱本朝傳奇三大家。

據推算,他應是這三人中最年長的一位。

書客們評價,傳奇三大家中,西山紅葉生文章第一,年紀最輕,人最神秘,毫無疑問是魁首。

白如依與顛酒客,誰是第二,誰是第三,就有些爭辯了。

顛酒客故事最奇,文風最灑脫不羈,也同樣神龍見首不見尾,沒幾個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而白如依……

其實白如依的傳奇非常精彩,某幾部被評故事高過顛酒客,字句不輸西山紅葉生。

但,他不只有這幾部著作。他也不只是寫傳奇。

白如依最有名的一點,就是他什麼都寫,從不挑剔。大多文士,都有幾分孤高傲氣,任你千金萬銀地堆過來,有些東西,他自恃身分,絕不會碰。

可白如依全無此類孤僻習氣,隨和入世,只要筆潤給得夠,甭管是財主家的門匾,還是殺豬鋪的對聯,他都欣然作之。

他的著作,從詩詞歌賦到神怪傳奇,從案頭田頭墳頭到炕頭。從《處事三十六秘訣》、《長壽七十二仙方》、《東都食譜》,到《秦淮芳影》、《天下山川紀》、《憶先君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只有你想不出,沒有他寫不了。

也因此,白如依備受爭議,多有人說,論品格,他比不上顛酒客。

可若非他這般性情,他應早被奉為宗師,不必待到西山紅葉生、顛酒客這兩個年紀能當他後生的人成名後,才同被列為三大家。

穆集想著白如依的事蹟,不禁向張屏瞄了一眼。

江湖傳說,禮部禁書榜上排在前三的那部署名逍遙千歲翁的大作《洞府修元記》亦是白如依所著。當今天下唯有禮部有全本,禮部的官員每回檢視此書,都得先配一罐治針眼的藥。

又傳言,而今的禮部侍郎蘭大人剛進禮部時就被派去整理這套書。蘭侍郎昔日頗有幾分清高孤寒之氣,也是憑藉這股氣質,使得先帝憐惜,將他一個罪臣之後點成了探花,又被他把柳老太傅的千金騙到了手。待到看完此書和禁書庫中的其他一系列鉅著後,蘭侍郎像被破了功一般,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再端不出那股清寒勁兒了,自此漸成而今形容。

穆集覺得,此說實屬誇張。

他從未見過蘭侍郎,但顯然當下形容的蘭侍郎在朝廷裡混得更開一些。若真是被《洞府修元記》等書所修,那不算破功,而是昇華洗練。

穆集很盼望,哪天也能被洗練一番。

白如依當日在督帥府,是被請來幫程柏的爹程老太爺寫種菜心得。

老爺子識字不多,但愛務農,愛寫詩,想將自己的詩作與耕種體悟連綴成一書。程柏是孝子,想讓爹高興,又顧慮文章字句容易出問題,不好把握。有人向他推薦白如依,既有名氣,又什麼都寫得,懂得各種分寸,為人開朗隨和。程柏還不信,心道有這般名聲怎能沒點架子,下帖一請,立有回覆,再聊聊酬勞,白如依欣然而至。待程柏見到,果然豪爽,與老太爺也談得來。只是愛蹓躂,從帥府到城裡,各處轉悠,與人吃酒聊天,毫不拘束,想來也是寫傳奇的一點愛好。程柏吩咐左右,只要他不碰那些不能碰的,便隨他去吧。

程柏日理萬機,史都尉趕了個大早到府中報告查案進展,白如依也已經起身,在園中散晨步,迎面遇見史都尉,瞄見他手中的圖冊,端詳了一下。

此一幕被程柏在廳中看到。待史都尉向他提及本案的種種疑點,程柏也覺得這本圖冊有問題,想起白如依方才的舉止,便請他過來,沒說案情,只讓他看看圖冊。

白如依一看即道,作畫之人是書繪出身,畫帶春意,但筆法一般,恐不得志。

所謂書繪,就是給傳奇小說繪畫插圖。書繪圖畫成後,皆要刻板付印,筆法與尋常繪畫不同。本來作畫,極重筆勢,落筆力道深淺乃判斷繪者功力之關鍵。但書繪之圖,第一看線,線要貫連圓潤,疏密得當,好成版,印出圖又不會被人覺得簡陋。

所以說,白如依道,錦華莊的大東家是個懂行的,找了畫書繪最頂級的古蒼子繪百蝶穿花圖,印花出彩奪目。其他綢緞莊請的名畫師甚至有在宮裡作過畫的大家,但這類名家之畫,雕成版即損失多半神韻,再往布上一印,又失幾成色,印出都比不上錦華莊。

書繪圖又一重乃人物形容,要「抓神」。書繪的圖大都畫得是文中最出挑的情節,所繪人物需令人一眼看得出是書中某人,又貼合故事場景,神態舉動更似戲臺上的人物,吸人視線,激盪人心。

蝶花美人畫冊中的人物,正是書繪的畫法。

畫中的女子雖然衣衫整齊,不過……

白如依曖昧一笑,往畫冊上指點。

這些女子的神態,都暗含挑逗。眉之形,眼之波,唇之啟合,髮髻式樣,手指形式,站或坐倚之姿,乃至微側半露的頸,略露裙外的足,皆是畫了不少春色圖畫的人才懂的筆法,所謂勾筆是也。

史都尉不禁問:“如此懂行老練,必然也算得一號人物了。為何先生要說他不得志?”

白如依搖頭:“懂是懂,這些入行即得懂,不明白吃不了這碗飯。不過此人天分一般,人繪頭大身短,形僵無韻,可惜了這些美人。鉤亦下得浮白,品格太低。應是只接得粗活。”

程柏也忍不住道:“都殺人了,心中對這些女子定是極恨,或故意未往細膩有情處畫。”

白如依一挑眉:“誰說這個畫圖的是兇手?這本冊子的繪者顯然是個接活的,拿了什麼人的銀子作畫,美人圖筆法中都含著諂媚,題字明明寫著狠戾之詞,卻綿軟毫無凶氣殺意。至於說他為何不會殺人……恕在下明白說了,這本冊子是蝶花美人案的證物吧。某這幾天在城中多聽人談論,前五名女子皆被利器殺死,生前曾被虐打過。可繪圖的仁兄體虛手抖……”

他指點程柏和史都尉看某頁的美人衣褶,再某頁圖中的領口袖口,又有幾頁的手臂及裙衫紋路,都有反覆描畫與前筆勾連的痕跡。

“這些線,剛學畫的繪工亦能一筆勾出,他個老畫師卻連連復筆添塗,定是手抖。這活他下了本錢,用的顏料都不便宜,換了數種筆,著色戰戰兢兢,仍有不少錯塗處,又設法覆蓋。運筆與勾線功法一致,是他親自塗的,沒有小徒弟。成圖如此,筆潤不會高,連這樣的活都十分奮力,定為生計接很多活,連天加夜趕工,體虛孱弱,失意,常喝酒,手抖,街上十歲的孩子都不一定能打過,何來旺盛的精力血性,擄走數名年輕女子殺害。”

程柏沉吟,史都尉問:“如此,僱他畫圖的才是兇手?”

白如依搖頭:“誰行兇前還會請畫師先畫一本圖冊?某大膽一猜,僱傭之人,應意在蝶花而非美人。請大帥和都座先查查那些與錦華莊有仇的綢緞鋪。”

程柏頷首:“若如先生所說,這本圖冊根本與兇手無關,即能解釋,為什麼前五位女子被害的情形與第六位不同了。”

因為根本不是同一個兇手。

程柏與史都尉議定,兵分三路查案。

第一路,查前五名女子被殺案,暫將圖冊線索從調查中摘出;

第二路,追查圖冊真正來源和繪者;

第三路,單獨查第六名女子被害一案。

三路並行調查,第一路和第三路乃重中之重,仍由史都尉主查,每日彙總報於程柏。

第二路,因全城的綢緞莊可能都對錦華莊有些怨氣,只能從畫圖的人查起。程柏不想打草驚蛇,派出兩撥親兵,一撥扮作豪商,打聽何處能買到與錦華莊所用同樣的染料。另一撥親兵假扮客商親隨,到城中書肆購買房中秘冊,特別強調,家老爺不好酸腐,只要粗白些的。

桂淳咧嘴道:“某就是其中一個去買書的。”

燕修道:“看來桂捕頭當時飽了不少眼福。”

桂淳道:“桂某又不懂畫,買回來,還是白先生看。”

他們搜刮了一堆,白如依逐頁閱讀,翻到一本名曰《農家樂事》的其中一頁,喜道:“是了!”

這本畫冊繪圖者署名「採桑居士」,但應不只有一兩人作繪。

白如依再親自去書肆翻看書冊,發現「採桑居士」中畫得最精的一人常用名曰青城子,凡他繪圖之書中,皆有一兩幅畫,或某些畫中的個別場景人物,是美人圖冊的繪者所作。

兵卒們再調查誰常於青城子來往,順著摸出了一名畫師。

此人姓甄,名仁美,當� �年已五旬,年輕時在本城畫館中作畫,因嗜酒好賭,欠下賭債,被賭坊打斷了手臂,雖然後來接上,平日生活不受影響,但作畫便會手顫,前程盡廢。

青城子與他有點親戚,有時候會幫襯他一二。

親兵們找來甄仁美的畫作,對比確認,蝶花美人圖的繪者確實是他。

甄畫師多日前就失蹤了,不知是被滅口了,還是跑了。

查顏料的那隊親兵查到,給錦華莊供貨的是一名珊斯國的商人速也裡裡。染料利潤薄,速也裡裡乃因自己是布商,在珊斯及商道上的小國中都設有布料工坊,他本人也在鑽研染印,又愛好繪畫,與錦華莊大東家交情不錯,每趟帶來一些異國染料,也會將這裡的染料帶回去。明州城的胡商本只有他一人做這樣生意。

錦華絹熱銷後,城中綢緞莊幾乎都來找速也裡裡買過染料。他現有的染料早已被買空,亦有很多胡商也打算倒賣染料。

圖冊上與錦華莊布料色彩相近的顏料,應該也是速也裡裡所售。

於是由史都尉出面,與速也裡裡吃了一頓飯,聊了聊。

速也裡裡十分聰慧,道,原本不應透露客人姓名,但錦華莊的大東家是他兄弟,他們珊斯人也很看重生命,所以破例一次。他這次帶來的顏料幾乎全部給了錦華莊。錦華絹熱銷後,很多人找他買,但他已經沒貨了,只有兩家拿了一點存貨做樣品看色。

但這兩家綢緞莊都不承認幹過這事,辯道,自家綢緞莊比錦華莊買賣大,也知道速也裡裡跟錦華莊的交情,敢光明正大下訂,就不會做虧心事。且不說幹這樣缺德事,順著一查就出。他們綢緞莊也做了好多蝶花紋料子,現在工坊還在趕工。尋常人誰管什麼花紋這裡那裡有差別,若覺得不吉利,肯定所有蝶花紋的布料都不會買了。他們主營精細布料,料子成本比錦華莊高,把碗砸了,他們賠得可能比錦華莊多多了,哪個傻子這樣坑人?

這時白如依透過自己的門路得到訊息,錦華莊的東家是透過一個叫鮮戴的中間人請到了繪百蝶穿花圖的古蒼子。

鮮戴亦是個商人,主營印售各類經文善語吉祥圖畫,多用到絹緞,常委託錦華莊的工坊製作,更認識很多文士畫師。

錦華絹風行後,鮮戴自恃有功,以為能從錦華莊處拿到額外的好處。但錦華莊的大東家一向摳門,未能滿足鮮戴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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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蒼子乃書繪宗師,對待畫作嚴苛求精。他繪版印彩畫每一圖會作出線繪圖和一樣或多樣彩圖。線圖供雕版,彩畫為工匠比照填色之用。錦華莊蝶花絹格外出彩的幾樣顏色其實是古蒼子拿到錦華莊特有的顏料後預先調出的。顏料由鮮戴轉交。

從甄仁美家搜出證物可知,他曾幫鮮戴畫過吉祥畫。

甄仁美的鄰居作證,之前確實看到鮮戴出入甄仁美家,因為甄仁美平時沒什麼朋友,鄰居看到鮮戴才會特別留意。

附近的酒肆亦作證,前段時間鮮戴曾請甄仁美吃過飯。

督帥府立刻將鮮戴拘來審問,並讓圖冊中女子的家人辨認。

結果,所有女子的家人都說見過鮮戴。

鮮戴被拘後格外恐懼,痛哭流涕地招認,確實是他讓甄仁美畫了圖冊。

但他真的沒殺人。圖冊中的女子之死與他無關。甄仁美為什麼不見了他也不知道。

鮮戴說,錦華莊的百蝶穿花絹賣得如此好,他並沒有特別邀功,只是發現此商機可以延續。他向錦華莊的大東家推薦其他畫師,大東家推說需再斟酌。此後他又想了幾個主意去跟錦華莊聊,錦華莊那邊都說沒時間,以後再談。莫說大東家,連個像樣的主事或掌櫃他都見不到了。

未過多久,他發現錦華莊繞開他直接請古蒼子繪圖。大東家更讓自己的小舅子接手找尋其他畫師。

鮮戴十分惱怒,覺得錦華莊大賺這一票,十成的功勞裡,自己也能佔上一兩成吧,連個額外的紅包都沒拿到,就被當作過牆梯扔了。錦華莊做這麼大買賣,豈會不懂事,只是不把他放在眼裡罷了。

他想,既然爺爺能幫你請得畫師成就你買賣,自然也能讓你在這塊兒栽個跟頭!原是錦華莊看輕爺爺的報應!

正好這時連線有少女被殺,鮮戴便心生一計,請畫師將這些少女畫成圖冊,暗示她們都是因為穿了錦華莊的衣料才遭毒手。

他做吉祥畫一類生意,兼帶宣稱懂點風水佈置。常有人從他那裡買神像經幡,讓他到家中幫忙安放。

被殺的五名女子他剛好都見過,記得模樣。

圖冊中的另外十一名女子本人或家人,也曾在他那裡買過畫。鮮戴挑她們,一是這些女子漂亮,二來,她們或她們的家人曾或多或少地得罪過他。

甄仁美窮,沒怎麼接過大活,不會輕易被人憑筆跡抓出,口風也緊。正好找來繪圖。而且甄仁美手廢了,畫得不怎麼樣,但繪畫多年,甚有眼力,只要看過一眼某個人,或大致告訴他外貌特徵,他就能把像畫得與本人有幾分相似。

圖冊畫完,鮮戴收買了一個孩童,讓他鑽到愛聽書侃大山的閒漢們常光顧的那家飯館裡,找個角落丟下。

憑他的經驗,閒漢們撿到這樣的冊子,必會分析傳閱,再上交官府。

反正錦華莊大小得有點麻煩。

桂淳感嘆:“當時桂某聽他招供,都覺得不可思議,竟能想出這樣的主意。也不怕把自個兒坑了。”

鮮戴確實把自己坑了。

任憑他哭天搶地賭咒發誓,只請人畫了冊子,按照當時的證據,他都是殺人案最大的嫌疑人,且失蹤的甄仁美也有可能是被他滅口了。

若非程柏查案如用兵,分三支並進,可能鮮戴早已做鬼,連累子孫罪籍。

幾乎是鮮戴被抓的同時,殺第六名少女的兇手找到了。

程柏、史都尉、白如依討論案情,定下查案方向時就都覺得,這名兇手可能是最好抓的。

他肯定與圖冊有關,如此便有幾種可能——

其一,他是畫圖冊的人;

其二,他是看過圖冊或得知圖冊內容的人。

第二類人中又可再細分。

之一,他和撿到圖冊的那兩人有關;

之二,他和府衙有關。

再拋開圖冊線索,只看第六名少女被害前後。

已查證她沒有情郎,不會藉口買東西繞去和情人私會。那麼就是在去針線鋪來回的路上遇害。

按照她與家人的商議,她會去四個地方,針線鋪、糧酒坊、醫館、點心鋪。

點心鋪離她家最近,稍遠點是糧酒坊,再遠一點是醫館,針線鋪最遠。

她去那幾家店鋪都只能走大路,街道上有行人和巡衛,街邊也沒有拐角暗道可埋伏,當街擄人難度較大。

最大的可能是她進了某家店鋪,被迷暈後遭到毒手。

這四家店鋪都說,她到過店裡,手裡提著一個籃子。至於籃子裡有沒有東西,店鋪的人都說沒留意,也不記得她出門後往哪個方向去了。

有位老婦聲稱當時買滷味回來,見少女從針線鋪出來,還同她打招呼。

但這位老婦是針線鋪女鋪主的嬸孃,有可能是為了幫針線鋪洗脫嫌疑。

另外三家店鋪都無人作證看到少女從店內出來。

除這四家以外的其他店鋪,恰好都有確切證據證明少女那天傍晚沒到過她們店裡。

兇手應就在這四家店鋪中。

按照常理推測,少女先被迷倒再遇害,擅長用藥又備有藥材的醫館第一可疑。

其次點心鋪,買點心可能會嘗,品嚐的點心中含有迷藥。

再次只有針線鋪有證人,也顯得很可疑。

打酒的地方,少女不會多停留,但店主是個瘦削老者,形容略猥瑣。

以此再聯絡圖冊線索。

針線鋪,女鋪主是一名爽利女子,一手好針線。聽聞她相公多情,與針線鋪所僱的女子曾有些不清不楚。女鋪主同相公廝打過。其夫可能見過少女,起色心,將其迷暈,或之後殺了,或女鋪主發現,是她殺了少女。

而且,女鋪主夫婦都識字,針線鋪中有兇手綁在少女屍體上的白絹。

但沒發現針線鋪老闆夫婦與圖冊有什麼關聯。

醫館,店面不大,只看些頭疼腦熱,賣點小藥。當時有一名郎中,一個抓藥夥計在店內。兩人有可能合夥在店內迷暈少女,也可能郎中或夥計尾隨少女,在路上下手。

郎中和夥計都識字,郎中有妻子兒女,夥計與爹孃同住,藥局中沒找到白絹,但這兩人家中都有白絹。郎中娘子和夥計的母親分別作證說白絹是自己的。

郎中去鮮戴丟下圖冊的那家面館裡吃過面,認識麵館老闆。夥計的弟弟在撿到圖冊的兩人被衙役拿住的那家食鋪做跑堂。而且撿到圖冊的兩人談話並被抓住時,夥計的弟弟正在附近一桌服侍,有可能聽到。

點心鋪,是一位老婦所開,她相公早逝,兒子殘疾癱在床上,獨立支撐做點小買賣。老婦與少女家關係不錯,少女的母親常和她聊天。少女家常買她做的點心。

老婦識字,家裡沒有白絹,她每日忙著做買賣,沒時間做針線。

老婦和她兒子與圖冊也沒什麼關聯。

糧酒坊,當時店內只有一個掌櫃。掌櫃六十餘歲,身小形瘦,兩隻水泡眯眯眼,一個酒糟蒜頭鼻。被問話時眼神飄忽,喪妻半年,正託媒人尋覓續絃,常去煙花之地。

掌櫃識字,家中沒有白絹,連白布也沒有。但他娘子剛過世半年,如此倒顯得可疑。他聲稱是亡妻之後太難受,見了白色就心裡堵,都給扔了。

他與丟下圖冊的麵館、撿到圖冊的兩人談話並被抓的食鋪都有生意往來。府衙裡也有人在他家買酒。

史都尉決定把四家店鋪的人都審問一番。

問話的地方在府衙公堂,史都尉十分謹慎,請了當時在府衙代處理公務的一名文官和府衙的捕快一起到場。

白如依也跟了過去,府衙的人不認識他,以為他是史都尉的幕僚親隨之類。由他在一旁聽審。

針線鋪女鋪主與其夫辯稱,當日女鋪主之夫一直在家中,宅內僕人都可作證。女鋪主之夫為了證明自己沒罪,更供認他目前的相好是家裡的一個奶孃。女鋪主當堂撕打其夫,被拉開後又獰笑道:“都座英明,老孃回去就休了這狗男人,絕不會為他開脫。不過他一生尤愛吃軟飯,殺人的膽子是沒有的,而且他不喜歡清純的丫頭片子,偷雞摸狗,只偷妖嬈騷貨!”

史都尉道:“你覺得他負心,卻仍為他開脫,不忍看他背罪,實乃賢妻。”又注視其夫,“惜你有眼無珠!”

其夫正熱淚盈眶,女鋪主嗤道:“都座謬讚,小婦人沒這麼寬的肚量!這狗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穿全花老孃的錢。他滾出門老孃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他,成全他和那賤人,倒要看他倆如何過活!”哈哈大笑數聲。

史都尉命人將女鋪主請出,拖走其夫,把開點心鋪的老婦帶到堂上。

老婦人道,少女丹娥是她看著長大的,打小就是個討喜的孩子,長大後很親人,見誰都打招呼。怎麼人就沒了呢?她們家有陣子沒來買點心了,那日傍晚過來時,自己已經快關鋪子了,丹娥進來稱了兩包酥點就走了。

史都尉問,丹娥當時有無拿著其他物品?

老婦人道,丹娥手裡提著個籃子,但裡面有沒有東西,自己沒留意。只覺得她挽著像是挺輕的。

醫館的郎中和夥計互相作證,那晚輪到他們兩人值夜,後院有個小廚房裡留了飯,兩人一道吃了。丹娥走後不久,又有兩三個人來抓藥,都是住在附近的老鄰居。半夜還有病人,是一家人吃席斗酒,兒子和女婿掐起來打破了頭,老爺子拍桌看笑話,嗆嗓子裡一顆豌豆,差點背過氣。兒子和女婿來不及包傷口,輪流揹著老爺子跑到藥局。到達後那顆豌豆已經不見了,推測是被顛出來,老爺子或吐出來或又嚥進肚裡了,但老爺子被顛岔了氣。他們先幫老爺子順氣,再給兒子女婿包紮,折騰到天亮,這家人又拉著他二人去酒樓吃了頓大餐以示謝意。這家人和酒樓都能作證。

史都尉道,但已查到,從傍晚到半夜仍有好幾個時辰沒人到醫館買藥,足夠犯案。你二人都有嫌疑,不能互相作證。

郎中和小夥計都說那沒辦法了。

小夥計當堂痛哭,曰蒼天無眼,他恐怕不能對父母盡孝了。

郎中亦落淚。

史都尉冷靜地繼續詢問,丹娥進店時有無拿著什麼物品。

小夥計抽噎著說,只見她提著一個籃子,籃子裡好像挺空的,不過他也沒細瞧。

郎中也是這般說。

史都尉又讓人把他倆帶下,最後傳喚糧酒鋪的掌櫃。

糧酒鋪掌櫃叫屈,說丹娥那姑娘按輩分得稱呼他爺爺,他在這條街做了幾十年買賣,丹娥的爹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即便再禽獸,也不能做那樣的事兒。丹娥這姑娘鄰居人人稱讚,都羨慕她爹孃有福氣,養出這麼個聰慧孝順的好閨女,不知將來誰家有福,娶去當媳婦兒。真是想不到竟有人做這樣的事……那一帶算城裡安靜的地方,住的都是老街坊,平日裡來了生人都會多看幾眼,沒見過有什麼可疑人物。

史都尉再問當日情形,糧酒鋪掌櫃道,丹娥有時會來給他爹打點小酒,小姑娘家心細,說她爹這些天勞累,問有無不那麼烈又滋補的酒。鋪中剛好新到了金波酒,她沽了一斤。草民當時還問她,你爹平時只舍得吃尋常酒,怎的今日大方。她說她幫人家做針線,賺錢給爹爹買酒吃,我看這姑娘孝順,勺裡多給她添滿些,約莫多了小一兩。

至於丹娥當時手裡有無拿什麼東西,糧酒鋪掌櫃說,丹娥拎著一個籃子,現在再一想,裡邊應該有些東西。因為金波酒需得立刻封壇,不能多漏氣,他當時正在封酒罈口,沒留意丹娥出門後往哪個方向去了。

堂審暫告一段落,天也已到正午。史都尉與府衙官員到後堂用飯。

兵卒們將從嫌犯們的鋪子裡拿來的證物一一擺到廂房,白如依踱進廂房,斟了一杯金波酒,品道:“妙哉,久聞明州金波酒美名,品來果然不凡。”又去拿點心。

一個府衙的捕快道:“先生,這東西擱在證物房數日了,也不知有無被蟲爬過,不好入口了。”

白如依道:“點心耐放,我吃酒需得東西佐之,這些一樣不止一塊,我吃一點不影響。再說可能裡面有麻藥,只當幫你們查驗,若我一倒下,你們就破案了。”在點心堆裡挑挑揀揀,還捏起放鼻子邊嗅嗅。

府衙的衙役捕快不甚看得上他的行徑,又不好多說,一個衙役道:“先生真會說笑,點心鋪婆婆若是兇手,也不會還留著下了麻藥的糕點。”

史都尉吩咐,要把鋪子裡的點心和食材都取來衙門,他們都覺得多此一舉。

白如依挑出一塊糕,掰下一點,放入口中,雙眼一亮:“難怪能開鋪子,確實好滋味。這點心裡,加了酒或醪糟吧。”讓眾捕快道,“諸位嘗一點?”

眾人再推讓,白如依似是無意地舉著點心遞了一圈兒,推到一個年輕的捕快面前。

小捕快婉拒:“先生不必客氣。這婆婆鋪子裡的東西我常吃。”

白如依問:“你家住在那附近?”

小捕快不好意思地笑了,旁邊有捕快道:“是他未來的岳母家在那裡附近。”

小捕快低了低頭,其他捕快正笑,卻見白如依收回遞糕點的手,示意親兵將其他幾塊同款點心全部包起。

白如依又盯著小捕快問:“你有無對你未來的娘子或岳家,提起過蝶花美人冊?”

張屏每回聽人提到這個案子,說故事的人都會在這裡停一下。

桂淳亦是在此一頓。

鞏鄉長和常村正立刻讚歎。

“何時看出的真兇破綻?!”

“莫非供詞中有線索?”

穆集跟著感嘆:“某初次聽聞此案後亦是驚歎程帥與都座之明察!”

張屏沒做聲,偏偏穆集盯著他問:“張先生如何看?”

張屏道:“白先生問供之方法,在下十分佩服。”

穆集微笑:“以張先生之才華,想來初次聞此案時,即在開頭猜出了兇手。”

張屏本想說,四組嫌犯中,誰是兇手非常明顯,只是取證略難。又想起蘭大人教誨——得旁人誇讚時,順其話意的言語不必出口,簡略談及己之不足即可。

他便將誰是兇手非常明顯的話咽了下去,只說:“此案,取證,問供,都不算簡單。”

穆集輕嘆了一口氣,拱手:“張先生的境界果然與我等不同。”

張屏眨了一下眼。

他第一次聽這個案子,還不到十歲,幫人跑腿送東西,路過茶館,館內講書的正講到這一段,他站到門邊聽。

說書先生講到四組嫌犯被帶到大堂,就留了個扣兒,曰,且聽下回分解。

堂中人聽得入迷,紛紛掏錢請先生加場,說書先生慢悠悠品著茶,他徒弟團團抱拳道:“諸位,家師帶小的途徑貴寶地,講這一篇書,只為與各位爺交個朋友,結場緣分。實是家師上了歲數,嗓子與精力都不濟。這才暫想一歇……”

座中立刻有人喊,等不了,聽不到真兇今天晚上都睡不著。願意出錢幫先生潤喉。

張屏不知這是釣術,以為先生真不講了,掉頭要走。卻被一名喝茶的客人喚住:“門口的小友,請也進來。”一把將他扯進門內,親切問道,“你聽了半晌,也想知道,對不對?”

張屏後來才知道,這個混在席間假扮客人的是說書先生的同夥。這番舉動江湖行話叫下粘網,他們在本城新開買賣,講第一場書,行裡的迷信,第一網要粘得一個不漏才大發利市。連張屏這蹭書聽的小娃娃也不能跑了。

那客人和藹地問他:“你想不想聽先生往下講?”

張屏點頭:“想。”

立刻有人拿錢袋砸著桌面喊,先生,看這小娃娃都盼著聽哩,我連他的錢也一道出了!

眾人跟著起鬨,場中氣氛熱烈。

那客人再和藹地問張屏:“你是不是好想知道兇手是哪個?”

有人吹哨,預備著拍桌叫好。

張屏道:“兇手是那個賣點心的婆婆,一聽就知道。”

這句話出口,周圍陡然一靜,那人抓著張屏的手一重,神色猙獰起來。

張屏掙扎,有人道:“小孩子亂猜,何必計較。”

那人扯了扯嘴角:“你這娃娃,還挺愛瞎編。”

張屏道:“不是瞎編,肯定是那個婆婆。”

那人鬆開張屏,將他提出門外一摔,張屏重重吃了一跌,咬牙沒吭聲,正爬起身,堂上的說書先生忽袖手走來,將他拉起,牽進門,俯身拍拍他身上的灰塵。

“小友之前聽過這個故事?”

張屏搖頭。

說書先生盯著他的雙眼,和氣地問:“你為何說,一聽就知道,是那個婆婆?”

張屏道:“四個鋪子裡的人都說那位姐姐來買了東西。點心和酒沉,買東西肯定先買輕的。她應該先去了針線鋪和醫館。點心鋪離她家最近。酒鋪和點心鋪中她會先去酒鋪。點心怕壓,最後買,放在所有東西最上面。”

有人笑道:“小娃娃的想法有趣,如此,那位賣點心的婆婆為何要說姑娘到過她的鋪子?若說沒去過,反而可以嫁禍給其他人。”

張屏道:“她知道那位姐姐去過之前三個鋪子。她覺得如果說沒有,上一家店鋪的店主說了實話,那麼查案的人會推測,被害的姐姐是在從上一家店鋪到這一家店鋪的路途中被殺害的,她的嫌疑會增大。不如也說有,她就和其他人的嫌疑一樣了。”

說書先生的瞳孔一縮,沉默片刻,再緩緩問:“那你覺得,要如何抓住兇手?”

張屏道:“不知道。我覺得,那位婆婆毀滅證據,會丟掉針線和藥。做飯的人都喜歡用酒調味,她可能會留下酒,只扔掉酒瓶。酒的味道都查不多,很難將她定罪。”

說書先生再問:“她為何要殺那個姑娘呢?”

張屏搖頭:“不知道。”可能那位姐姐什麼地方得罪了婆婆吧。

說書先生浮起一絲微笑:“若婆婆是兇手,她如何知道圖冊的內容,按圖冊的方法殺人?”

張屏再搖頭,他聽到的內容,沒有直接的線索。

說書先生親切地道:“猜不出了?”

張屏道:“只是猜的話,可能,有知道那本圖冊的人和她提到過這本圖冊。會不會是那位捕快未來的娘子住在那位婆婆家附近?”

說書先生眼中放出異樣光芒,搭在張屏肩頭的手一緊,片刻後,仍很溫和地問:“你為什麼如此猜呢?”

張屏道:“先生方才說了一大段捕快和他未來娘子的故事。一般故事和戲文裡,這樣的人物後來都會再出現,與要緊的情節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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