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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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時,桂淳與卓西德返回,剛好燕修也回來了,經過一番不能免卻的禮節敬讓,幾人再歸座。

桂淳喚小夥計添來新茶,又給卓西德的杯中加滿,和顏悅色道:“終於要聊到命案了。此案未提到刑部,即便是聊聊,某亦不敢沾越職之嫌疑,燕兄請吧。”

燕修輕呵一聲:“桂捕頭客氣了。”再看向卓西德,“數日前亡於一壺酒樓門外的死者散材,可就是被你與賀慶佑在樹林中打暈奪物的那人?查得此人五年來每到三月初就會去客棧中的上房住宿,其中又有什麼隱情?”

卓西德揖道:“稟大人,正是那人。五年前三月初的某日,先是二掌櫃告訴罪民,客棧裡來了個怪客,看著不大富貴,卻一定要住上房。罪民說,來者是客,不能以貌取人,有空房,人家出得起錢,咱們就招待。二掌櫃又說,他讓那人先付定錢,那人道,你們東家若認得爺爺,連他家的大宅子都能讓給我。二掌櫃覺得他兩眼發直,別是有癔病,也怕是什麼不露相的真人,剛好這間丙字一號房空了,原本住了一位路過此地來瞧那個山頭的不知是修道還是唸佛的高人,擺放在屋裡的精緻物件一概不用,暫都讓挪出了,只有裡邊的大床、外間的桌椅沒動。枕頭被褥都是棉的,帳子也改了素帳,一開始打算多住幾天,卻提前走了,屋子還沒收拾,二掌櫃就安排這人住了進去,既是上房,也沒值錢東西讓他毀或拿,等罪民瞧看後給個主意。”

掌櫃和小夥計還試探了這人一番,拿劣茶給他吃,一開始送的,被他將杯子砸了,說這大葉子大樹杈的,一碗黃湯,糊弄哪個?且他絕不用瓷器。於是再尋了一套精緻漆盞,沏了一盞小葉茶,出湯綠,其實仍不值錢。他裝模作樣一品,卻說這回像樣了。水晶凍,軟奶糕之類的點心,也拿漆盤盛,故意不配小勺,配小銀籤給他,他竟就扎著吃,一手扎,另一手在下邊接著往嘴裡送,又假講究,要水淨手,要布巾搭在身上免得滴答一身。隔一陣兒就問一句,你們老闆來了沒。

“罪民正要去瞧此人時,賀慶佑臉青唇白蠍蠍螫螫地跑來了,揪罪民進了一間靜室,說,不好了,冤家上門了,當年樹林的那人找過來了!先在他酒樓吃了一頓,又到客棧來了,問罪民瞧見沒。罪民即猜到,丙字一號房裡住的可能是這人。罪民跟他講莫慌,再問,為什麼認定是樹林那人?別是誰來亂訛的。賀慶佑說,臉上那塊大胎記啊,一眼瞧去就是,雖當日樹林裡燈下只看了幾眼,但絕對忘不掉。再說當日那事除了罪民和他,還有哪個知道。罪民道,即便是吧,也沒什麼可慌。其一,當日蔡府大火,這麼多人都沒倖免,他卻在失火處沒多遠的地方埋東西,絕對有見不得光的隱情;其二,罪民和賀慶佑打了他,又搶了他的寶箱,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要報仇,他早該過來,怎會隔了多年突然出現。再則那晚他應該根本沒來得及看清我倆的臉就暈了。罪民與賀慶佑都是大眾人長相,沒什麼特別能讓人一下記住的地方。隔了這些年,日子過得好,外表更與昔日大不相同,他怎能確定是我們?總之十分蹊蹺。再退一萬步,他都知道了又怎樣,有證據麼?他敢報官麼?所以根本無需理會。”

桂淳一拍腿:“合情合理!”又歉然笑向燕修,“是桂某多話了。”

燕修未理桂淳,仍只看著卓西德:“賀慶佑可有按你說的做?”

卓西德滿臉苦澀:“自然沒有。賀慶佑一向不太擔事。他老懷疑這人跟滅蔡家滿門的勢力有關,如果硬扛,自家也會出事。罪民這邊一直晾著那人,交待櫃檯和夥計,此人或是個找茬的,他想住就讓他住,要什麼給什麼,絕不怠慢,但離店時須讓他所有錢都照付,付不出不能走,如果他鬧就拿他去見官。本是篤定這人沒別的能奈何我二人的招,才來生嚇。哪知沒兩天,大清早賀慶佑的大小子到罪民家拍門捎了個口信,說他爹讓他轉告,約了人去城外聊話了。傻孩子又哭著說,昨晚上他爹收了個條兒,看完立刻燒了,在床上翻了一宿,天沒亮就走了。他奶奶和他娘都被嚇著了,他替他爹圓謊說是幫卓伯父辦事,但得和罪民問個實話,他爹是不是犯了什麼事落在別人手裡了。

“罪民一聽,頭殼裡嗡一聲,恨不得把賀慶佑這大傻子捶一頓,真太好了,自己招認,把最大的把柄送給人拿著!罪民還得替他遮掩,跟他家大小子說確實是幫我辦事,是我有點江湖小糾紛不敢讓家裡知道託了他爹。等賀家小子回去,罪民立刻也去了城外,賀慶佑和那人二里坡的煙波亭見面,罪民到後,遠遠瞧見賀慶佑正跟他聊著呢。罪民藏在一棵大樹後,只見他倆還借了紙筆,簽了什麼,恨得差點把樹薅了將賀慶佑砸明白。他這張紙一寫,直接把罪民也拉進去了。於是待賀慶佑走後,罪民直接截住了洋洋得意的蔡三,說,不管他是人是鬼,賀慶佑認了的我可不會輕易認。他陰笑幾聲道,早知你會這麼說,姓賀的連契書都寫了,什麼都招了,你覺得自個兒脫得了身?當即把賀慶佑跟他籤的那玩意兒掏出來展開。罪民瞅得兩眼一黑——親孃啊,賀慶佑那蠢驢球連手指印都摁了!其實罪民已知脫不掉了,只是這人奸滑,若直接和他要跟賀慶佑籤的契書看,他或不會給瞧,額外再多訛詐。如此這般直接見著,罪民便認了,同他說,既是如此,我也照樣跟你籤一份罷了。”

燕修問:“契書是什麼內容?”

卓西德從懷裡取出一張紙呈上,燕修看過,放在案上,桂淳探身拿起讀了一遍,接著遞給柳桐倚和張屏。

張屏凝目細看,只見契書的內容與賀慶佑的那份一致,只偶有幾個寫錯了塗改的字不一樣,另一人的名字與簽名變成了卓西德,也同樣按了手印。左側邊緣有散材和卓西德的簽名各一半,右側有兩人的指印各一半。

桂淳又感嘆:“訛詐竟能流水付,某今兒也是開了眼。這人倒有長遠計較,可惜命不夠長。”

卓西德道:“實話說,罪民覺得他能答應這樣的條件也可疑。可恨賀慶佑太不禁詐。”

燕修仍只盯著卓西德問:“六百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你們每年怎麼交付?”

卓西德道:“第一年是籤契書的次日傍晚,罪民仍到城外二里坡的煙波亭裡給他。按黑路的規矩,給的有碎金散銀,有各個錢莊的小票。但罪民在城外沒產業,總出城的話,家僕與城中的熟人都會生疑。於是問他能否換個地方,他先說要麼直接擱他住的那間房裡,罪民說不成,正因客棧是我開的,我在客棧裡走動說話都會被夥計瞧著,他們生怕看漏了我的一個眼神。上茅廁身邊都有人。若老讓夥計們都退下,獨自往某位客人房中去更會惹人猜疑。與他商議再換了個地方,離這裡幾條街外有條小巷,往裡去有幾座沒人住的小破院……”

桂淳詫異:“豐樂縣還有沒人住的小破屋?我以為各處皆被謝大人整治體面了。”

卓西德嘆了口氣:“有,今日還在,罪民不知張先生去過否,大人們立可去看。其中一座,是罪民岳母的。謝大人最早曾想動那一片兒,但跟屋主們價錢沒談攏,一直僵持。其實這小院是罪民拿了贓款後的頭兩年地裡假裝開小客棧賺錢了,買來孝敬岳母的,怕人懷疑,沒敢買好的。謝大人到任後,打算整修,真真是好事,這一片的屋子已破得不成樣,沒什麼人住了。然一幫老鄰居都想跟衙門多談點,約好一起硬磕,說岳母德高望重,拱著老太太做魁首。老太太為不辜負這幫縮頭孫子的厚愛,咬牙跟衙門槓這是百年祖宅,還把罪民岳丈的牌位供在廳裡,說誰敢動她就跟誰拼命。白天她拼,晚上岳丈拼。謝大人年輕實在,被這剛烈陣仗鎮住了,說那麼這片就不動了。真是油烹過頭成焦灰,經這麼一鬧,什麼沒撈著,那片兒還傳出了顯靈的故事,租都租不出去。平時沒什麼人去那邊,老太太自己也不去,怕岳丈怪她,岳丈早些年就駕鶴西去了,壓根兒沒住過那院子。每月初一,罪民和拙荊都會去給岳丈的牌位上柱香。但三月裡以前有上山拜那什麼的陋習,拙荊也帶著閨女和兒媳婦們去,按本地的舊規矩,拜神前不能上墳,於是三月初一這回都是罪民獨自來上。岳丈大人牌位的供桌下有幾塊活動的地磚,罪民在磚下挖了個洞,將錢放在洞中蓋好磚,待蔡三過來時把錢拿走。”

燕修問:“死者如何能進那個院子?”

卓西德道:“牆頭一翻就能進,罪民又給了他一把前門鑰匙。”

燕修追問:“鑰匙他一直拿著,還是每年到達後你設法給他?”

卓西德道:“一直在他那,院裡真沒什麼其他可偷的,屋頂漏雨牆透風,耗子都不愛在那住。”

張屏開口:“可,總會有無家可歸,飢寒窮苦者,或想找個地方臨時落腳。進了院子,拿走東西怎麼辦?”

卓西德道:“張先生周詳,罪民空口說來彷彿挺扯。各位大人和張先生可派人或親自去那瞧瞧,罪民藏錢的地方比較隱蔽,旁人輕易想不到。”

燕修自隨身的包中又取出一張圖紙,展開,卻是一張豐樂縣城圖紙,詳繪著各條街道,且寫著街名,將此圖暫時貼在另一張圖上。

“你說的小院位置大概在何處?”

卓西德凝目一望,立刻指點向某一處:“稟大人,是這裡。”

燕修即在那處上圈了一圈,張屏握住筆,凝目細看,眉心微鎖,但未再出聲,仍是燕修繼續詢問卓西德。

“你可知他大約在何時取走錢?”

卓西德道:“不知。但罪民猜想他以往都是在賀慶佑那邊吃完後去拿錢。事到如今,什麼都不敢隱瞞諸位大人和張先生。罪民其實暗地裡查過他,他每年都是大清早城門剛開時,從西城門進,隨身沒行李,一個光棍人,先到罪民的客棧住下,再去賀慶佑那裡吃喝,之後又回客棧。然他怎麼拿錢的,一直沒盯到,只是每次從賀慶佑的酒樓吃完出來後,他便往街上遛達,遛著遛著,就混進人堆裡不見了。幾個時辰後,到了天黑人不好辨認時,又突然從街上行人裡冒出來,遛達回客棧,吃茶沐浴,睡到第二天中午,退房,仍是光棍人一個,從南城門出城。第二年和第三年,出城後是搭了一輛驢車,車伕模樣瞧不清,上了官道幾轉就跟別的車混淆辨不出了。第四年,乘的是輛馬車,像是在城門外等車的裡隨便挑了一輛上,也是挺常見那種棉布簾兒車,同著幾輛一模一樣的車呼隆一道,又分不出了。之後也跟城門外搭車的打聽過,只說車伕滿臉鬍子不是車行的,其他記不住。”

燕修問:“是你自己盯梢,還是派了夥計?”

卓西德道:“罪民只在視窗看,尾隨的事兒是派了夥計。”

燕修雙眼一眯:“不怕夥計起疑?”

卓西德滿臉坦然:“他如此可疑,罪民以為,派夥計查查他,才是理所當然。若不聞不問,一味好生招待,豈不更令人生疑?”

桂淳稱讚:“膽大心細,甚有道理!”

燕修清一清喉嚨,柳桐倚開口:“死者若一直沒行李,失蹤的文牒他放在何處?”

卓西德道:“據小店櫃上說,都是從懷裡摸出來的。所以罪民覺得文牒未必是在小店中丟的,焉知不是在別處被人扒了!另外,罪民還吩咐櫃上驗看文牒真偽,並記下他文牒上的姓名籍貫。櫃上年年都說,文牒是真的,姓名家鄉也與契書上的一模一樣。櫃上的人與此前盯梢那人的夥計,大人們都可隨時喊來問話。”

燕修微一頷首,繼續發問:“你說他離開時,也是兩手空空,這麼多銀錢,他怎麼拿取?”

卓西德的臉上立刻堆滿困惑:“罪民也一直納悶。他要罪民把錢每回都放在一個灰褐色的包袱皮裡。罪民每年一般是在包袱裡擱四百兩左右的小票,十兩金,四個十兩的銀錠,八個五兩的小錠,再加二十兩上下的散碎銀子。他取走東西,又留下一張空的包袱皮。據罪民在窗邊暗暗觀察所見,他出入客棧、走在街上時,都沒拿包袱。”

桂淳摸摸下巴:“票和金子好拿,獨那些銀子,零零整整攏起來不算少,袖口靴襪筒裡不好塞,褲腰帶裡恐也掖不下。”

張屏問:“今年的錢財,有無被取走?”

卓西德道:“沒有!他死後,罪民冒險去小院瞧了,整個包袱好端端地在地磚下,分文未少。罪民又偷偷摸摸地帶回家了。當下正在罪民家!只是錢罪民又給取出來了,隨時可原樣包起,與那幾樣物件一同拿來呈上。”

張屏又問:“每次他留下的包袱皮與卓老闆包錢財的包袱皮是否為同一張?”

卓西德道:“罪民仔細瞧過,至少有兩年的肯定不是,包袱皮的沿邊,零星的線頭毛茬,不一樣。然又未見他拿過包袱。”

燕修問:“你覺得,他有無同黨?”

卓西德頓了一頓,謹慎道:“罪民沒親眼見過,他向罪民暗示過有,且挺有本事,能讓罪民與賀慶佑倒大黴的那種。第一回暗示,就是他與罪民籤契書時,罪民問他,大多人立契,都要去官府或找個可靠的人當見證,咱們是否也要個見證?他就冷笑說,你這是詐你爺爺哩,怎麼,還想在哪片野地裡悶爺爺一棍子?為你全家著想,休要存這個心。不信你可試試。”

桂淳挑眉:“若是我,索性就試試!”

卓西德苦笑:“大人身正磊落,自然豪邁。然罪民心虛,做買賣多年,凡事也好求穩妥,賀慶佑等於在他面前招了,鬧上官府,怕也不能脫身,有個萬一就是全完,眼下花點銀子可擺平,何必多生枝節?”Μ.166xs.cc

燕修再道:“之後又有什麼暗示?”

卓西德道:“有,之後罪民同他商議換地方,他又起疑,說,答應也可,但莫要串通什麼設什麼套誆騙你爺爺,否則,你老孃和婆娘常去哪裡燒香,你孫兒請哪位先生,你覺得爺爺知不知道?便是你全家縮在宅子裡,不買柴米油鹽,不出門。你家的牆頭有幾丈?用了多少木料,經不經得住火燒?”

桂淳驚詫:“皇都近側,京兆府治下,竟敢放此大話?真是忒過了!”

燕修淡淡道:“狂妄匪類,竟不懾於刑律。”

卓西德待他二人的話落音,又停了一瞬,方才再開口:“罪民也覺得,他話太狂,多半是為了糊弄嚇唬。但又想若他沒有同黨,怎敢貿然來訛,不怕我二人是個心狠手辣的,對他下手。他一個人又怎麼藏運錢財?可若有同黨,為什麼他死後幾天,包袱都沒人拿?小破院真的挺好進,同夥只要知道藏東西的地方,隨時可以拿走。”

桂淳再玩笑般道:“卓老闆將他進出動靜摸得這麼細緻,真沒想過,喀——?”

卓西德一顫,又從椅子上滑下:“萬萬沒有!大人明鑑!罪民見財起貪念確實罪無可恕,但行兇之事,萬萬不敢!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譬如這件虧心事,今日都會被抓出,何況人命之事?只要做下,絕不可能不被旁人知道!”

問話將近末了,張柳燕桂四人交換一個暫時沒其他要問的眼神,燕修先起身,慢條斯理道:“再耽誤卓老闆一會兒工夫,去方才你說的那座暫放錢款的小院一趟,可否?”

卓西德弓腰道:“捕頭大人此言,折煞罪民。任憑提審差遣。”

燕修又先去吩咐門外縣衙的差役。桂淳押著卓西德,與張屏、柳桐倚一道下樓。

客棧大門外面空地上停著四輛馬車,車邊守著幾個縣衙的差役。其中一個上前道:“謝大人特意吩咐,小的們與車馬聽由幾位大人差遣。”

柳桐倚道謝:“謝知縣實在客氣,然不敢叨擾,坐了半日,走一走倒好。兩位捕頭與芹墉兄請乘。”

張屏說:“我也走一走,請燕捕頭、桂捕頭與卓老闆同乘。”

桂淳一笑:“不然,燕兄陪著卓老闆車上坐,桂某也想走走。”

卓西德心知他四人打算步行摸索蔡三取錢的路徑,作揖道:“豈敢豈敢,折煞罪民。合該諸位登乘,罪民執韁才是。”

桂淳道:“非跟卓老闆客氣,這回只是請你聊聊天,待大人們堂審時,或有傳喚,那就另一說了。眼下若再請卓老闆與我等同路,恐惹出風言風語,耽誤你生意。”

這是公門人常送的人情話,卓西德立刻上道地說:“捕頭這般體貼,罪民感激涕零。然冒昧進言,若罪民乘車,諸位大人步行,一則不合禮數,罪民萬萬不敢;二來,旁人瞧著,更不知是怎麼回事了。還求諸位大人與張先生給罪民個臉面,恩准同行。”又深深一揖。

燕修微微頷首,桂淳哈哈一笑:“卓老闆真太客氣,也罷,勞你累些,咱們一道邊走邊敘敘話兒。”

卓西德躬身向一方示意:“諸位請移尊步,罪民引路。”

桂淳與燕修一左一右將卓西德夾在中間,張屏綴在其後,柳桐倚繞過來與他同行,桂淳燕修和卓西德就不動了。柳桐倚微笑向張屏道:“芹墉兄,你我走前面吧。”張屏也看出另三人拘於禮數,不敢走在柳桐倚之前,且他和柳桐倚都不如燕修桂淳會與卓西德聊天,走前面聽他們聊的言語更清楚些,便點了點頭。

五人如此不緊不慢地前行。路上封禁全解,已有不少行人,都一臉不動聲色,視線不住向他們身上瞥看。幾人皆久經風雨,自也不當回事。桂淳掃視左右店鋪,讚歎:“豐樂縣確實出挑,這條大街擱在京城也十分體面了。這些鋪子的店主,可都是像卓老闆這樣老門老戶的本縣人?”

卓西德道:“不全是,這兩年縣裡屋價接連翻高,恩隆東西大街更甚。而今街邊的店鋪,尤其大店多是外邊人過來開的。京裡、南邊大商號的分號不少。當年鋪面也不算便宜,因衙門給了罪民這般翻拆舊樓的買賣人挺大的優惠,方才買得起,不然,即便罪民有那不義之財,也難拿下小店的房屋。有些人買了鋪面後做了一陣買賣,覺得不如租了划算省心,就在家做清閒員外了,也有些索性賣了。罪民因是苦出身,勞碌慣了,方才仍混著。”

這時已將走到一壺酒樓對面的街邊,遠遠見幾個酒樓的小夥計貓腰閃入門內,許多道火辣辣的目光自門內窗中射來。

幾人仍若無其事走著,張屏向街邊仔細瞧看,沒尋到劉媽媽的花攤。

桂淳上下打量酒樓:“這地方與卓老闆的客棧,哪個生意旺些?”

卓西德謙遜道:“客棧的房錢一天天掙,應是比不得酒樓一道道菜進項快。但他買菜使柴,也比罪民多些,不好比較。”

桂淳道:“然瞧著這酒樓的店面不如卓老闆的客棧大。”

卓西德道:“客棧靠客房賺錢,屋子自得多些。罪民當年算得了個便宜,小店原本開在城南,地段遠不如賀慶佑的酒樓,拆換時,價卻差得不甚大。客棧的屋子畢竟多些,竟多換了點,又拿出那不義的贓款,才置得新店的樓屋。”

這麼敘著,行過了一壺酒樓,燕修問:“去對面走走?”

幾人本就是同樣打算。柳桐倚自然說好,張屏亦點頭。

穿街而過後,張屏道:“前方就是散材身死之處。”

燕修、桂淳都凝斂神色,卓西德不敢多言。

柳桐倚看看旁側的牆壁:“這是那個風箏坊吧。”

卓西德應道:“是。”

燕修快走幾步到店門前,皺眉打量:“沒開門。”

卓西德謹慎地道:“以往都開的,昨兒還開著,不知怎的今日沒有。”

百巧紙鳶坊的店門不算太寬闊,寫著店名的牌匾下,清漆木門扇緊閉。

桂淳亦端詳著店門道:“說來這店主須得審一審,可巧死者就卒在他家牆邊。那該當萬死驚擾殿下與何大人的逆賊刺客也使得是風箏。”

燕修淡淡道:“豐樂縣內因昔日陋俗多有紙紮店鋪,豈可因此便無憑無據隨意懷疑。”

卓西德本要接答桂淳的話,被燕修的這一句又把詞句噎回肚裡。

張屏問:“卓老闆是否認得店主?”

卓西德微躬身:“回張先生話,這家店是分鋪,總管此店的大掌櫃姓辛,非本縣人士,某不甚熟悉,只在商會宴席上打過幾回照面。他現也在縣中住,不知是買了還是賃了座宅子在城西那片兒。”

燕修接著問:“可知他籍貫何處?南人北人?多大年歲?家人是否也住在本縣?這家店鋪幾時開?”

卓西德道:“據說百巧紙鳶坊是京城的大鋪子,諸位大人與張先生不曾聽聞過?縣中這家是分鋪,前年才開的。”

張柳桂燕四人都微微一頓。張屏道:“我在京城住是為赴試,許多地方沒去過。因為窮,不怎麼買東西,也不太記得大店鋪的名字。”

柳桐倚亦道:“莫說芹墉兄,在下在京城住了十幾年,亦未曾聽聞過。”

桂淳道:“某也沒。京城甚大,做風箏的有好些家,什麼燕子徐、大翅李、飛仙九……不是慣玩這個的,鋪子名號肯定知曉不全。”

燕修嗯道:“某可去查一查。”

卓西德道:“這家鋪子的招牌就是京式燕子風箏,確實巧樣漂亮飛得高,罪民的幾個小孫子一見他家風箏就走不動道。以前罪民見燕子風箏,只有一隻燕,他家的燕子風箏竟有一串兒燕,與大蜈蚣、長走龍風箏有些像。一隻或兩隻大燕子後面一群小燕,放起來當真好看,燕子身上還帶響哨,在天上飄著,旁邊的風箏頓時成陪襯了。孩子可不得打滾兒鬧著讓大人買。辛掌櫃年歲跟罪民差不多,應也是京城人,比罪民略高些,瘦瘦的,話不多。因照面少,不知家眷有無與他同住。”

燕修略一點頭,幾人再緩緩前行,柳桐倚側身問:“這家的美人風箏扎得好不好?”

卓西德恭敬道:“稟大人,這家從未賣過人形的風箏。只有燕子、蝴蝶、蜻蜓、蜈蚣、金魚之類的鳥獸魚蟲,與那方的、六角、八角上畫獸頭或花朵樣的。旁人也問過為什麼沒人樣的風箏,他家說,因是外來的,不好本縣風箏店的生意他們全對上。所以之前拜那什麼的紙娃娃,還有人物風箏,他們就都不做。縣裡應也只有他們家鋪子沒賣過紙扎娃娃跟人形風箏。”

桂淳讚道:“如此做事著實講究,某甚想會會那位辛掌櫃了!”

燕修又淡淡道:“分鋪掌櫃或做不得這麼大的主,仍是得看他們總鋪大東家的意思。”

桂淳一嘖:“先聊一聊,結交結交麼。”

說話間到了路口,卓西德引著他們先向右一轉,走了一段後,道:“還得到路對面去,請大人們與張先生仔細來往的車。”

待穿過街道,卓西德又問:“不知幾位大人與張先生想走寬敞些的道,還是近些的?”

燕修問:“共有幾條道可達?”

卓西德先默算了一下,再慚愧笑道:“縣裡大街小巷處處通暢,若連繞路也算上,恕罪民數不過來。”

張屏道:“我方才看圖紙,大略算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六條路徑。但不論從通達客棧還是一壺酒樓出發,都必要經過一壺酒樓及百巧紙鳶坊那一段。”

卓西德欽佩拱手:“張先生厲害,罪民無地自容。”

張屏面無表情道:“卓老闆過獎。”再看看柳桂燕三人,“走卓老闆所知路徑最隱蔽的那條,如何?”

三人贊同,卓西德又努力思索了一陣兒,道:“慚愧卓某也不知哪條算最隱蔽,只能自先估摸著,請諸位大人和張先生復移尊步。”帶幾人沿街道走了一段,過了另一個路口,轉入一條小巷。

這條路是否最隱蔽不好說,但絕對最繞。幾人跟著卓西德走過這段巷,折進那條街,再轉入小巷,又轉,繼續轉。萬幸經過謝賦的整治,豐樂縣的巷子幾乎都是筆直的,饒是如此,仍走出了盤龍陣的感覺。

終於,穿過兩帶齊整漂亮的小院後,前方忽突兀地出現了一片高低不一脊殘瓦破的屋頂和歪歪扭扭的老牆,彷彿禿子溜光的頭皮上一塊不堪入目的癩痢。唯獨直穿其中,鋪著整齊長石磚的小路與大小一致的碎磚鑲嵌出的路牙子映暈著謝知縣的不甘與堅守。

卓西德擦擦額頭的汗珠,輕喘一口氣:“前頭左手邊灰簷頂雙扇門的就是罪民岳母的小院門。”

幾人即知卓西德沒說謊。小院確實不用鑰匙,前門僅是擺設,院牆低矮,比旁邊的牆皮齊整些,連陶尚書都能輕輕鬆鬆從牆頭蹦進去。

卓西德取出鑰匙開鎖,張屏打量了一番院牆頂,撐身攀上,躍進院中,桂淳亦一縱身輕巧而過,柳桐倚與燕修與卓西德一道從大門處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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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內無影壁,入門即見整院。旁邊兩道矮房門窗俱無,有幾塊屋頂也沒了瓦片,只剩下光禿禿的檁椽和梁木。但矮房內與院子裡都挺乾淨,沒有破磚爛瓦與荒草,院子的地面平平整整。

卓西德解釋道:“畢竟岳丈的牌位供奉在這兒,所以還是拾掇了一下。”說著往正對著大門的主屋走去。

主屋倒是門窗屋頂俱全,門扇關著,門鼻上掛著一把鎖。卓西德抓住鎖身與鎖環一拔,鎖便開了。

“這鎖不用鑰匙,一擰就開,掛著是為防刮風下雨時把門吹開。”

門內原是三間屋,隔斷的牆已拆去,打通成一個大敞廳。正中靠牆一張大桌,上面供著一塊牌位,牌位上寫「先夫劉公諱茂發君生西之蓮位」供奉人是「未亡人劉吳氏」。桌前擱著兩隻蒲團,除此之外亦是一無所有。

張屏問:“令岳母孃家姓吳?”

卓西德道:“是。”

張屏再問:“縣衙刑房的副捕頭吳寒,與令岳母可有親戚?”

卓西德點點頭:“沾點親戚。算是拐彎子的堂親吧。縣城裡老門老戶的人家同一個姓的都遠近帶點親戚。論輩分,他應得稱呼罪民岳母一聲姑奶奶。”

張屏又問:“是幾姑奶奶?”

卓西德愣了愣:“慚愧罪民只聽他喊過岳母幾聲姑奶奶。平日事多,少去岳母處請安,岳母孃家的親戚詳細怎麼論的罪民實不太清楚。拙荊應該知道,待罪民回去後問問,明日即能報與張先生。”

張屏繼續問:“令岳母是否在城西敬才巷還有個小院,租給了縣衙的一位衙役裘真?”

卓西德再一怔,繼而又點頭:“是,岳母在城裡有好幾處屋院。大人說的應該是城西那套只有兩間屋的。巷子原本叫韭菜巷,縣裡整修後改了名字,大概就是敬才巷了,應一直是租給一位衙門裡沒家室的差爺,但名諱罪民就不知道了。岳母與罪民的大舅子同住,岳家的事,罪民不好多打探。因那裡才是先嶽與岳母正經住過一陣兒的地方,先嶽過世後也停靈在此處,故罪民記得清楚。”

桂淳笑道:“某討嫌說一句,令岳家平日應多得卓老闆照看,怎的對你還如此見外?”

卓西德面露無奈:“回大人話,罪民大小舅子有三個,女婿畢竟是外姓人。若有事需罪民上前的,絕不推脫,但涉及錢財家業,不好往裡摻合。”

桂淳稱讚:“卓老闆會處事,若天下的女婿都像你,能少好多扯皮打蛋的事兒。”

卓西德滿口說著惶恐豈敢,轉身在大桌前的蒲團上跪下,磕了三個頭,禱祝道:“岳丈見諒,小婿冒犯,又來打擾。”繼而鑽到桌下,摳開幾塊地磚。

張柳桂燕四人亦從大桌兩側鑽到下方,只見摳開的地磚下露出一個洞,洞裡卻有一個小木箱。

桂淳驚詫:“咦,裡頭有東西?”

卓西德半趴在地上,將箱子捧出,開啟蓋,箱內是一串念珠,一對蠟燭,一塊疊起的繡著經文的緞子布。

“大人們有所不知,此乃罪民布的一個迷魂陣。如捕頭大人之前所言,這院子確實太好進,若有人闖入屋中,鑽到桌子底下,碰巧摳開了這兩塊地磚,也會先看見這個箱子,以為裡頭只有這些東西。其實……”

他再在洞口內側邊緣摳了幾下,一整個圓桶狀的坑窩竟被他提了出來,原來是一個木頭挖成的大碗狀物件,底部及邊緣糊了泥土,提出之後,下方又露出一個深些的洞口。

“這一層才是罪民放銀錢包袱的地方。”

桂淳咂舌:“卓老闆巧思。若是我獨自開啟了這個洞,定會以為只有上邊這些,萬想不到下頭還有一層機關。”

卓西德露出不敢當的表情:“畢竟是六百兩銀子的包袱,不能不謹慎。

燕修問:“但,非當面交付,萬一蔡三拿了後說沒拿到,錢不見了,又該如何?”

卓西德一嘆:“回大人話,大人所言之可能,罪民也曾有過顧慮,不過當時這麼做最合適。凡事都不能全然穩妥,若他又想訛,那就再琢磨對策。所幸這麼給了幾年,沒出過什麼岔子。”言語間神色十分誠懇。

出了小院,幾人換了一條路返回酒樓,這次卓西德帶的是最近的路,出了巷子,直奔直街大路,省卻了近一刻鍾的時間回到恩隆大街。剛轉過街角,遙遙幾個在街邊亂轉的差役立刻飛奔過來,在前頭跑得最快的竟是吳寒。

奔到近前施禮畢,吳寒抱拳低聲稟告:“緊急要事上稟,請恕卑職唐突。柳大人和兩位捕頭待從卓家取的東西被人取走了!”

幾人皆定住,卓西德張了張嘴,失聲道:“怎麼回事?”

燕修亦厲聲問:“怎麼回事?!某讓你們守住卓家,暫勿令人出入。待謝知縣或府尹大人的批文到,再將該取的東西取到衙門待堂審使用,怎會被他人取走?!”

吳寒喘了一口氣:“稟捕頭,卑職等奉命將卓家宅子整個圍起,並未入內。卓家的人出來詢問為什麼。有小捕快說,大人們正在與卓老闆說話,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卓家的人說,先前拿東西的差爺講,不會有旁的事了,怎麼又圍宅子?卑職等震驚詢問,才知在卑職等到達卓家之前,有人自稱是衙門的人,到卓家和卓夫人要了東西走了。”

卓西德再顫聲道:“怎麼可能!罪民吩咐拙荊時左右並無旁人,且和她說了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連家慈與犬子也不得透露!罪民更不可能洩露於他人,只向諸位大人稟報了。”

張屏問:“那人什麼時候取走了東西?”

吳寒道:“據卓家的人說,卑職等� ��時,那人已走了有半個多時辰。”

張屏再問:“他穿什麼衣服,自稱奉了誰的命令。卓府的人應認得縣衙的官差,為何相信他?”

吳寒偷眼看了看燕修和桂淳:“卓家的人說,那人自稱是府尹大人派的,穿戴都是府衙上差的衣飾,佩著京兆府衙門的腰牌,拿了蓋著印的文書。”

燕修大怒:“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下,怎會有這般賊子!”

桂淳勸告:“燕兄息怒,當務之急,先弄清究竟。若非自己人取走,或就是哪裡鬧鬼。”

燕修深吸一口氣,忽掃視眾衙役:“縣衙刑房,是否有個副捕頭叫吳寒?”

吳寒愣了愣,繼而恭敬抱拳:“回捕頭話,卑職就是吳寒。”

燕修眯起眼:“很好,你先回縣衙,找間空屋子自己待著,再喊幾個人幫你守門。有人傳喚你之前,哪都別去。”

黃昏時分,蘭珏終於陪伴玳王平安抵達了念勤鄉。

隨從報信畢,馬車速度漸漸緩,蘭珏挑開窗簾感嘆:“好一派盛世田園美景,不禁欲詳盡一覽。且請一駐,容我下車。”

馬車順勢停下,蘭珏下轎換馬,縱韁馳到隊伍最前方,駐馬遠眺,繼而翻身下馬,俯身抓起一把路邊泥土,握於掌中,視線再徐徐環掃,凝於遠方,面容中露出對浩浩皇恩的無盡感沛,和眼望盛世農田江山美景時,無邊的心醉與驚歎。

郭將軍、卞公公及幾位親隨在蘭珏身後一同凝望心醉,且歎服蘭侍郎整套動作的自然從容。片刻後,由親隨提示:“蘭大人,時辰已不早,前方那道牆處即是念勤山莊,殿下還需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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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側身,歉然道:“是某一時沉醉,耽擱了。諸公海涵。”再俯身把泥土輕輕放歸路旁。隨侍捧上巾帕,蘭珏看著手心殘土:“土生萬物,養吾此身。留之於掌,思之於心。”竟不擦手,縱身上馬。

郭將軍欽佩地再瞧了瞧蘭侍郎夕陽中的側顏,擺手令護送的兵卒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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