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何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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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方過, 二月初時言官們的摺子如雪花般送往宮中,內閣首輔嚴明華同幾位大臣都上了請罪的摺子, 因去年發生在辰州的幾件事情震動朝野, 她陳言道身為首輔有失察之罪,未能及時將事情處置得當,且舉薦的官員也多有失職之處,難忝首輔之位,請皇帝下旨責罰。

與此同時, 南定王與辰州魏家聯姻一事傳到朝廷,世家傾向於藩王的傳言甚囂塵上, 大臣都將這件事視為世家對朝廷在處罰與辰州一案相關官員的不滿, 其中以內閣首輔為主,世家們忿忿不平的是皇帝僅僅是責罰扣俸祿,嚴明華依然好好的坐在首輔的位置上。其次就是禮部尚書李清平, 她在辰州誆騙世家寫請願書,自願交還田畝,補上了近十年來拖欠的賦稅, 單憑這三點,就足以讓世家對她恨之入骨了。雖然李大人如今是待罪之身, 卻也還在禮部任職,與尋常無異,這般來看待不待罪似乎都干係不大。另有賀州官員參刑部侍中原隨在賀州查案時縱容下屬苛待有功之族,全然不顧體面,且數次未告上官私自查處世族宗祠,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硬是給她按上了一個酷吏的名頭。

以此往下,胡濯也被連引數本,都是狀告她在收田時的所作所為。另外三位侍中也難逃一劫,都被捲進這場變故中。凡是參與了此事的官員無一倖免,但與其說是辰州世家藉此發洩怒火,倒不如說是六州的世家已經察覺到她們的地位岌岌可危,必須得到皇帝的表態,試探皇帝對世家的態度。若是沒有得到她們所想的結果,或許她們很快就會向藩王那方傾倒。

雖說是壯士斷腕,但皇帝也很快做出了選擇,在朝會上宣告旨意,先免去了嚴明華首輔之職,涉事一眾官員都降職罰俸祿,在京中為官者貶至州府以下,在州中為官者貶至偏遠荒蠻之地。其中五品以上官員革職查辦,貶為白身,流放千里之外。禮部尚書則被免去官職,逐出朝廷,永不錄用。這幾乎是徹底地宣佈官員的仕途生涯到此為止,這位去年承恩擢升,得到前朝幾位重臣舉薦的尚書平靜地在殿中受旨,若不是逢此變故,日後必定是平步青雲。但豈料世事無常,眾臣沒想到她竟如此之快的隕落了。

皇帝如此迅速地發落了一干官員,其中有一位閣老一位尚書四位侍中,不可謂不誠心。如此一來,倒是能換來一段平靜的日子,少了紛紛擾擾,許多事都可以放開手去做。

那日朝會後失魂落魄涕淚縱橫的官員各自領旨回府,皇帝倒還有些人情味,沒有下令驅趕被貶謫的官員,另吩咐吏部暗中寬待些,留了一些時間讓她們交接事務,再回府收拾東西,準備離京。京中怨聲雖有,但前首輔嚴明華領到旨意的當日便離開了長安,首輔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官員了,一時間巷口街道車滿人患,五城兵馬司不得不出面維持秩序,為這些官員開道,好讓她們儘快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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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街道上隱隱傳來哭聲,道上人來人往,百姓們似乎都知道發生了大事,都小心地避開來,站在一旁交頭接耳。清平一路走來,見到許多載著箱籠的馬車經過,結成長隊,向著城門外而去。

這日仍是大雪,素白如縞,落在大街上,被往來的車馬行人踏成了灰色的雪泥。她路過那家從前常去的餛飩攤,點了一碗餛飩慢慢吃了,迎著漫天風雪走回家。寒風呼嘯,大雪紛飛,與過往的每個冬天一樣,她走了不知多久,伸手抹去眼睛上的雪沫,站在原地怔愣了許久,彷彿看見從前讀書時的自己,與二三同年一併走在巷中,雖常懷憂慮,臉上卻總能看到對未來的憧憬與期盼。

但如今她兩手空空地走在雪中,何嘗不是求仁得仁。雖然已經一無所有,但事先想的足夠清楚,清平也沒有覺得多麼難過。她以己身前途為報,到底還是償還了楚晙的恩情。一朝將那些情債恩惠還清,她只覺得全身驟然一輕,腳步都快了許多,將前塵過往都拋下,再也不用去想。

翌日清平從市集上買了一匹馬,她收拾東西的時候見著一樣東西,本放在抽屜裡,她神差鬼使地拿起放進袖中,做完之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昏頭了,匆忙離開。

按常理來說,今日的正午她就該離開長安了,行至長化街,卻被一輛馬車攔了下來,她抬頭一看,竟然是劉甄。

兩人對視久久,劉甄見清平一身尋常的裝扮,想起以後她都不能做官了,面色有幾分黯然。清平見是她來,知道必然有事,便主動開口問道:“陛下要見我?”

劉甄點點頭,掀開車簾請她進來,清平卻搖了搖頭說道:“不必,我騎馬就是了。”

尋常人逢此變故,數十載之功蕩然無存,被當作棄子丟擲,怕都不會這般從容鎮定。但清平卻一如既往,劉甄從她臉上看不到絲毫落寞,清平發覺她在看自己,甚至轉頭對她笑了笑。

劉甄勉強一笑,隨即輕輕放下車簾,心中只為她更加難過。

馬車來到城郊,清平隱約聽見號角聲,見一面旗立在風雪中,旗面上的圖案十分眼熟。她回憶了一會才想起來這是京郊大營,年節前皇帝召周乾率十萬大軍在此駐守,近月來更是頻頻幸駕行宮,親身參與此次閱兵。閱兵一是為了彰顯威勢,二則是震懾藩王。皇帝在懲處了官員後卻開始著手六州駐軍換防,並親臨大營檢閱,對世家的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此處行宮規模不大,外圍守衛著的正是身著銀甲的雲策軍,肩上積著厚厚的雪。行宮外形古樸渾厚,不同與皇宮的精巧華麗,瀰漫著肅殺的氣息。清平拾階而上,行宮中空蕩蕩的,除卻駐守在殿外的將士,連多餘的人影都看不到。

劉甄引她到了內殿,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為她拂去頭上的雪,低聲道:“清平,你是不是要走?”

方才劉甄要讓人將馬帶走,清平卻阻止了她,將馬留下,拴在行宮外頭的隔牆邊。

清平垂下眼,握住劉甄的手輕輕說道:“是的。”

她們站在臺階上一同看著殿外飄落的雪,都沒有再開口,但交握在袖下的手將彼此掌心的溫度傳遞,更勝千言萬語。

突然清平感覺手裡被塞了什麼東西,劉甄說道:“我幫不了你什麼,你若是決意要走,這個便留給你罷。”她轉過頭看向清平,鬆開手退後幾步站立道:“原來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清平,你還是原來的樣子,這樣真好。”

清平眼中酸澀,苦笑著搖搖頭道:“哪裡有不會變的人,我已經……變了許多了。”

劉甄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沒有,真的。”她向後退去,吐了一口氣說道:“進去吧,陛下在裡頭等你。”

內殿裡空曠而冰冷,清平走進去,裡頭傳來腳步聲,她側身避讓在一旁,見幾位年輕的女將從殿中出來,小聲地說著話,其中一人她瞧著眼熟,仔細一看,原來是明於焉。

明於焉似乎是升了軍銜,肩頭的銀羽紋飾也多了一道。因為清平衣著普通,又是低著頭站在一旁,她們便將她當作是伺候的宮人,直接從她邊上走過了。

清平望了明於焉的背影一會,心道有緣再會了,等到她們走了才進去。那廂明於焉感覺方才有人在背後看自己,她奇怪地轉過頭去,只看見一個人進了殿。其他幾位將軍看她站著不走了,問她是怎麼了。

明於焉微微搖頭,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才說道:“許是我多心了。”

本打算悄無聲息地離開,卻沒想到接連見到兩位朋友,清平一時間心中百味交集,她摸了摸袖中的東西,想到今早莫名其妙將它帶在身上,難道是註定的嗎。她進到殿中,楚晙穿著乾脆利落的騎服,胸前和兩側肩膀都佩了軟甲,玉冠束髮,更顯英武俊秀。

她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張弓,看起來頗有些氣勢。清平在琢磨要不要把袖中的東西交給她,一時半會也沒說話。楚晙臉色有些憔悴,淡淡道:“雖然罷了你的官,但也沒有命你離開長安,既然如此,住在這裡也無妨。”

清平從她平淡的口氣中品出一點懇求的意思,她有些驚訝,楚晙這人向來能進就不會退,在正事上極少示弱。她心潮澎湃,說不清是種什麼感受,喉嚨微哽,緩了緩說道:“被貶的人大多都已離京,罪臣不敢滯留。”

楚晙沉默良久後說道:“留下來,別走。”楚晙卻是怔住了,那兩個字說的很輕,卻好像已經把她心中最隱秘的想法說了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倍感荒謬,原來她也會有這麼軟弱的時候。

清平也聽見了那兩個字,手微微顫抖起來。她閉了閉眼,從袖中取出那件早已經準備了許多日的東西,跪地說道:“但罪臣留在這裡,也只會汙陛下的聖譽,也有礙陛下公斷。”

楚晙心頭一陣劇烈的跳動,艱澀地問道:“這是什麼?”

清平抬起頭來,眼中只餘一片清明:“這是臣述罪的摺子。”這本是每個官員都要自己寫的摺子,早在一月前,就應該上交內閣。但如果寫了這個,就代表認下了自己的罪名,清平在嚴府時對著首輔都堅持自己所做是對的,哪裡會上這道奏摺。最後連嚴明華都上了,她始終不肯寫。

滿朝譁然,這一舉動更是引得御史連連參她,稱她狂妄之極,藐視朝廷,毫無悔改之心。清平唾面自乾,倘然受之。她這麼做是自然是為了自己的堅持,但不曾想到被人懷疑是楚晙的授意。後來她想了很久,寫下了這道摺子。承認從未犯過的錯誤,否定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這種感覺叫人十分難受。但她更不想因為自己的行為,而連帶到楚晙,讓即將平息的風浪再度掀起。

楚晙滿腦子想的都是她要走,目光落在那本奏摺上的時候心中大震。她想說我們之間難道只有這個了,轉念一想,必然是清平為了她才寫的,她卻想不明白,為何……為何她卻不肯留下來。

清平自然不願留在此地,受楚晙的庇護生活。她已經不能做官,要是留在長安,也只能看著別人步步高昇。仰賴人活著絕非長久之計,而日復一日的乏味相處,只會將一切都消磨殆盡,連最後一點回憶都不剩。

她寧願離開,也不願面對這樣的結局。

清平起身長拜,這一拜是臣子拜別主上,拜別昔日所有的榮光,她動作間透出一股決絕,轉身便走。

楚晙眉頭緊皺,不知不覺中,她竟起了一個念頭,如果清平肯留下來,自己什麼都願意做。此念一出,她便覺得又驚又懼,一時間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有天會為了一個人一退再退。但見她仍是毫不在意自己的情意,還是要離開,頓時有一種被背叛之感,驚怒之餘,由愛轉恨,不顧一切的把清平留下來。楚晙旋身取下懸掛在牆上的那把弓,拉弓挽箭一氣呵成,雙目森然注視著她的背影,冷冷道:“你現在出去,離了長安難保不會遭人暗殺,就這樣,難道你還要離開嗎!”

清平聽楚晙說話時的氣息十分不穩,知道她憤怒到了極點。她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反而更加堅定地向前走去,她心意已決,什麼也攔不住她。

若是她回頭看,必定會更加震驚。楚晙此時的模樣堪稱狼狽之極,她只覺得胸口一陣冰冷一陣火熱,拉弦的手顫抖不停,她如同魔怔了一般,一字一頓地說道:“與其看你死在別人手裡,到不如——”話未說完,手中羽箭如流星般飛出。

清平聽得身後傳來破空之聲,只感覺衣袍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她低頭看去,袍子被撕裂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在殿門前,一支羽箭猶自輕顫。

大殿中一片死寂,她身後再無半點聲響。

楚晙瞬間以為真的射中她了,那箭射出的時候她眼前陣陣發黑。片刻後她放下手中的弓,俯身撿起那封奏摺,以手掩面,頹然靠在椅子上。

楚晙精通箭術,清平如何會不知。她倏然笑了笑,說道:“多謝陛下成全。”

說完踏出殿門,奔向風雪之中。

清平先去行宮外尋了馬,此時雪下的大了,她翻身上馬向城外疾駛而去,連斗篷都來不及戴,快馬加鞭趕到城門,在天黑閉城前出了城。

她這番舉動全憑著一腔孤勇,出了城後,她記得去雲州的道路,便向著城郊一路狂奔。馬兒載著她穿過樹林,跨過河流,寒風呼嘯,她卻並不覺得冷。然雪愈下愈大,天地間一片茫茫的白,清平在雪中艱難跋涉,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風漸漸小了,她抬頭向遠處望去,只見厚重的雲層間落下幾道金光,太陽從雲翳之間躍出,雪在光中如同金點,從天空中不斷落下;冰封的河流彷彿一條融化的金河,燦爛而絢麗,流淌在茫茫無盡的雪原之上。

清平回頭望向長安,古老的都城在迷濛雪霧中只留下一抹極淡的影子,方才那一幕奇異的景象好像只是她的一場幻覺,隨著日光慢慢消失,過往如雲煙翻湧,一點一點攀上她的心頭。她勉強壓抑住那些沸騰的情感,屏氣凝神,想再看一眼長安的樣子,但風雪之中,哪裡還找得到長安城的影子。

清平不覺有些失落,卻也感到釋懷。這一路走來幾多感慨,她的胸腔間湧起一股熱氣,眼中也微微泛溼,當即不再猶豫,驅馬向東而去,迎著風雪,消失在蒼茫的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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