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第 2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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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曇本來想,就算這無念的功夫和無妄不相上下,但畢竟是個雙腿殘廢之人,只要自己的招式夠快夠狠,對方還是避無可避。只消制服這老和尚,逼他開啟機關,就能和玉旒雲逃出暗道去。

然而,他的第一擊在距離無念不到一寸距離的時候,被對方猶如鬼神一般避了過去。不僅如此,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都被輕易躲過。老和尚只是坐在床上,彷彿既不抬手也不動腳。但烏曇無論從前後左右哪一個方向攻擊,都好像打進了一片虛幻之中——明明看著對方在眼前,一拳擊出就是空的,再看,對方還是在眼前,似乎連一根頭髮也沒有動過。

十數招過去,依然如此。烏曇不由心下駭異:取勝看來是無望的!無念此刻尚未反擊,若他出手,自己只怕一招也接不住!但除此之外,也沒有旁的法子,唯有拼了!想著,又全力攻了十數招。速度倍於從前,路數也愈加詭譎,可仍舊徒勞無功。

“楞小子!真是楞小子!”無念斥罵,忽然一揮衣袖。烏曇只覺一股勁風撲面,整個人向後摔去。他連忙想要凌空翻身再次撲上,可是又聽耳邊嗖嗖數響,肩頭、側腰、膝蓋等處都微微一酸,人便沒了力氣,摔倒在地。“你一身蠻力沒處使,老衲還沒功夫陪你瘋!”無念冷冷的,蓋上了身邊的棋笥,原來方才是用棋子當暗器。

烏曇又氣又急,生怕無念會對玉旒雲不利。他想要運氣衝開穴道,可無念點穴的手法古怪萬分,怎麼衝都紋絲不動,焦躁之下,還用岔了力氣,胸口一陣絞痛,跟著便喉嚨一甜,吐出口血來。玉旒雲見狀,搶步上前將他扶起,但也束手無策。

“乖乖躺著,讓老衲吃頓安穩飯。”無念道,“等吃完了,老衲自然給你解開穴道。再要自己用蠻力,受了內傷老衲也不管。”說時,手一揮,用一根長布條拴住了食盒的提柄,輕輕一提,便整個兒拉到了自己的跟前,又開啟蓋子,將內中飯菜一一取出——這麼一提一拽,竟然連湯汁也不曾濺出一點,可見手法高明,非比尋常。“好香,好香!”他讚道,“喂,小子,你要不要也嘗一嘗?”

烏曇正是滿心焦急,哪兒有心情搭話。只輕聲對玉旒雲道:“不如我吸引老賊禿的注意,你……”玉旒雲卻輕輕一笑,不聽他說完,自己站起身來,道:“的確是好香,既然大師相邀,那晚輩就叨擾了。”說時,便在無念對面坐了下來。

無念皺眉看了看她:“你倒悠閒。我看這楞小子拼命保護你,想來你是師弟撒網要抓的什麼人。現在你被困於此地,不是該求求老衲,幫你逃出去,免得讓我師弟抓住嗎?”

“大師從方才開始,就句句帶刺,擺明了看我不順眼,我求你有什麼用?”玉旒雲道,“再說了,我雖然是被困於此地,但我想慧進即使通風報信,無妄大師也不敢大張旗鼓來捉拿我。否則,不是將他謀害師兄竊取掌門之位的惡行昭告天下了嗎?”

無念愣了愣:“你這小子……”

玉旒雲頗為得意,伸手去拿碗筷。卻不想被無念“篤”地用筷子擊中手腕:“放下!我說請那楞小子吃飯,沒說招待你。他雖然一身蠻力,出手也毒辣,卻是個至情至性的好人,不像你,一肚子壞水!”

玉旒雲雖然素來不寄望別人說自己忠直善良,但聽無念此言,仍不免失笑:“大師你說他是好人?你可知道他是個殺人如麻的海盜頭子?”

“那便如何?”無念道,“他身為海盜,過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日子,殺生只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就好像你飲一瓢清水,也殺死了水中八萬四千小蟲。但你這臭小子就不同了,你出身顯貴,衣食無憂,本可以好好積德行善,卻偏偏要挑起戰端。死在這楞小子手上的人最多不過百八十,你手裡的人命卻數以萬計。更可惡的是,你並非親自上陣,而是諸多陰謀詭計,不僅殺你的對頭,連你身邊的人也被你害死不少。你還不知悔改,以此為傲。你可不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惡人麼?”

玉旒雲笑不出來了。“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她冷冷盯著無念。

無念神色淡然,甚至還帶著一些輕蔑:“老衲雖然不理俗務,但外間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些。我猜你就是當日率領兵隊滅亡馘國的驚雷大將軍玉旒雲。所以我對你的批語應該並無錯謬。”

到底是猜的,還是從鐵山寺的眾人處聽說的,玉旒雲沒興趣知道。這麼些年來,她立下赫赫戰功,哪一件不是用敵人的屍骸和部下的犧牲堆出來的?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己方不損一兵一卒就全殲敵人。可是沙場本就如此殘酷。比沙場更可怕的,是宮裡的那些陰謀——烏曇在刀尖上打滾,她又豈不是日日走在你死我亡的關口?嚮往歲月靜好。可是從襁褓之時到如今,多少次差點兒就沒了性命?若不是她握起了劍,狠狠將一個又一個敵人的咽喉割斷,這副身軀,大概已經被惡狼們吃得連渣也不剩!至於在爭鬥中不幸遭害的身邊人,譬如石夢泉的母親……這怎能都怪她?

“你一個遊手好閒的和尚知道什麼?”她冷笑道,“啊……不,你被你師弟謀害,困於此暗無天日之處。你覺得這樣很好麼?”

無念舉箸夾菜:“我能不能見天日,還不都是如此活著?反倒你這小子看來命不久矣。你應該是被無妄用玄冰指所傷,體內寒毒已經發作過數次,再發作之時,就是你的死期了。”

果然是無妄暗中加害。這懷疑算是被證實了。只是,玉旒雲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

烏曇聽言可著急了:“大師,玄冰指是你鐵山寺的功夫,你一定知道醫治的法子吧?”

“我自然是知道。”無念道,“不過,如此一個禍害,若是治好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喪命。我勸你也不要再被此人迷惑,回去作個海盜,也比助紂為虐強。”

“怎見得我就是桀紂?”玉旒雲趁著無念說話,“譁”地一下搶過了他面前的菜碗,又從食盒裡拿起個饅頭來,蘸了菜湯,狠狠咬了一口,“老和尚你不必在這裡自命清高假扮菩薩了。馘國皇帝昏庸無能,官員貪贓枉法,搞得百姓民不聊生,我大樾國滅亡昏君,乃是順應天意。平北公治理西疆,掃平盜匪,鼓勵農商,有哪一點做得不好?一個人路遇強盜殺人,是視而不見避免犯殺戒,還是拔刀相助懲治惡人,究竟哪一種罪過更大?”

“你這是往自己的臉上貼金麼?”無念放下筷子,“譬如你見到鄰家的父親爛賭,是應該勸人戒賭,還是破門而入將其斬殺,佔其田產,還強逼其子女做你的奴隸?你將自己比作路見不平的俠客,依老衲之見,你其實就是燒殺擄掠的強盜——不,強盜如你這位朋友,通常還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你這種行徑,比強盜更可惡!”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雙眼圓睜,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淡定之態,彷彿下一刻就要撲上去將玉旒雲掐死。這種氣勢,讓玉旒雲愣了愣,一時無言以對。但片刻,又哈哈大笑了起來:“沒錯,我的確是個強盜,不,比強盜還兇惡百倍。但大師又有何資格譴責我?勸人戒賭,本來就不是強盜應該做的事,難道不是為人父母,為人兄弟,為人子女的職責嗎?大師身為馘國德高望重的僧侶,竟然不去勸諫歷代昏君,反而躲在這深山之中獨善其身,以至於大好河山落入我這強盜之手。大師的所作所為,也令人不齒!”

這次換無念愣住,死死盯著玉旒雲,竟大半天不能出一言。

玉旒雲乘勝追擊:“還說什麼質測之學,躲起來自顧自偷著樂,既也不用自己的學問來輔佐君王,也不用自己的本領來造福百姓,就會指著別人的鼻子說人家是劊子手,相比之下,你那個醉心復國大計的師弟,倒還痛快些!”

“誰說我沒有用學問造福百姓?”無念怒道,“我二十年前就編撰曆書奉與朝廷,也曾一度協助司天監觀測星象。但昏君只不過用星象協助自己煉丹修仙。而外戚佞臣,又用天象亂作文章,為自己謀權奪利。權貴陰險無比,百姓則愚昧不堪,每次遇到災異,他們都來求助老衲,而老衲一再安撫,又指給他們抗旱治水的種種方法,他們卻仍只會談鬼論神。以至於屢屢為江湖術士所騙。一而再,再而三,又豈是老衲區區那一點學問可以改變?”

“哈哈哈哈!”玉旒雲大笑,“我以為你是看破俗世的一代高僧,原來不過是個遇挫即逃的懦夫!大丈夫貴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貴在愈挫愈勇,不死不休。你看我大樾國的顧長風,從前經受幾多打壓,他仍不屈不撓,如今終於可以大展拳腳。還有那個楚國的程亦風亦——他雖不像顧長風這麼好命,有生之年遇到明君,但即便是昏君,他也殫精竭慮,鞠躬盡瘁。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卻屢屢文官代武職,無論是面對驍勇的敵人,還是成日給他找麻煩的同僚,他也不曾打退堂鼓。他在國內推行新法,哪怕遭眾人反對,最後從一品大員貶為七品縣令,他也沒有拂袖離去,反而在邊陲小鎮兢兢業業當他的縣令。如此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連身為對手我,都不得不敬佩——反觀大師,只不過遇到一點小小的不順,就怨天尤人,躲在深山之中,假裝不問世事,任由山河為外族所佔——我看大師不是因為‘區區學問’,而是因為‘小雞肚腸’,才會如此不得志。”

無念的臉變成了鐵青色,拍案喝道:“你說什麼!”

這一下大約是因為暴怒,用了十分的力氣,床前的桌子被拍得碎成了七八塊,上面的碗碟自然摔得粉碎,坐在桌邊的玉旒雲竟被震得向後飛出去,重重撞在一座書架上。書架傾倒,上面的書稀里嘩啦落下,砸在她身上。

變故來得太快,烏曇見玉旒雲被書冊掩埋,不知她情況如何,想要衝過去看,卻動彈不得,只覺自己的心口如被利刃切開,尖銳的疼痛擴散倒四肢百骸。要是真能有一把刀,將無念加在他身上這無形的枷鎖劈開也好啊!他這樣想著,再次用力去衝擊被封的穴道。不想這一次,竟然有鬆動的跡象。不由心下大喜,便順著那刺痛擴散的方向,卯足了勁兒衝過去,初時只覺渾身彷彿要炸裂一般,但他隱隱感到被鎖住的穴道又鬆動了些,就咬牙堅持。終於,如同淤塞的河道被鑿開了一個缺口,雖然只是細小的一線,但洪流奔湧而出,立刻就將淤泥沖刷得無影無蹤。他的身體又恢復了自如。看無念手中的方才用來拎食盒的長布條朝玉旒雲那邊毒蛇吐信般舔了過去,急忙一個打挺跳起身來,大喝道:“臭賊禿,看招!”已撲到了無念的身前。

這一次,他心中什麼都不想,什麼招式快慢,什麼攻守進退,統統都顧不上了,只想要取無念的性命。所以一招一式都是拼命的架勢,甚至毫無章法可言,跟潑皮鬥毆也差不多。至於無念的招式,他也不再用心去化解,全不考慮對手可能有什麼暗藏的後著,只要能胡亂擋開去,就不做計較,一味狂風暴雨般地進攻。如此也不曉得究竟拼了多少個回合,忽然腕子上一緊,被無念拿住了脈門。還要再掙扎時,但覺無念的手指如同鐵箍,幾乎把他的骨頭都捏碎。他唯有放棄右手不用,揮動左拳又打向無念。但還沒碰到老和尚,就被掄起來直丟了出去,也撞在一座書架之上。不過他反應極快,瞬間又彈起身來,並未被書冊砸中。待要再飛身撲上,卻見無念手中的長布條已經探向了玉旒雲倒下的方向,輕輕一拂,掃開了雜亂的書冊,又捲住了玉旒雲的腰,將她拉了回來,穩穩放在她方才坐的那張凳子上。

烏曇本已躍起,便不再撲向無念,而是護到玉旒雲的身邊:“你……還好麼?”玉旒雲感到有些暈眩,不過活動四肢,倒還利索,只是後背撞得生疼,眼前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色,乃是因為額頭擦破了,鮮血流入眼中。像她這樣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的,這點兒小傷自然無所謂。即擺手示意烏曇不必擔心,冷眼瞟著無念道:“一言不合就把後生晚輩丟出去,鐵山寺的高僧原來就只有這點氣量!”

“你不必話裡藏針。”無念道,“老衲雖然不是德行無缺的完人,但也輪不到你這種奸險之徒指摘。”

“嘴長在我的臉上,我愛說什麼,用得著你管?”玉旒雲嗤笑,“越聽你說話,越覺得你浪得虛名。虧平北公還曾想請你出山為朝廷效力。我看你真出山,倒成了朝廷的瘟神了。”

“哈!隨你怎麼說!”無念冷冷,“馘國皇帝我都不效力,何況是樾寇?你兜這麼大一個圈兒激將我,無非也是想我幫你計算日食月食之類,好讓你借災異、祥瑞去蠱惑人心吧?”

玉旒雲還真不曾這樣想過,不禁大笑:“大師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我要做的事,用我的雙手去做就可以,根本用不著借你的災異、祥瑞之說。再說了,你也不想想,那一套要是行得通,你豈不早就成了一國之國師,安享富貴,何至於困於石牢?哈哈哈哈——”

她是真心感到此事好笑,因而笑得前仰後合,但忽然笑聲噎在了喉嚨裡。下一刻,化為鮮血噴了出來。還來不及將喉嚨裡嗆著的血咳出,便感覺自己喘不上氣了。寒意猶如魔障,瞬間凍結了她的臟腑。頭腦卻還清醒,就這樣痛苦地感受著心跳慢慢停止。說不出話,不能求救,甚至連眼珠也無法轉動。

烏曇大駭,先是想著拍拍她的後背,幫她調順氣息。可碰到她的身子的時候,只覺觸手冰涼,猶如死人。正想著要像從前那樣,替她推宮過血,即聽無念喝道:“別亂動,快點中心俞穴、厥陰俞穴!”

心俞穴?厥陰俞穴?烏曇當然知道在何處。對戰之中,這都是控制生死的大穴,出手稍重,即可立即置對手於死地。

“還愣著幹什麼?”無念再次喝道,“這小子中了我師弟的玄冰指,若不趕緊阻斷心俞和厥陰俞穴,立刻就會凍成冰柱。”他命令著,看烏曇還在猶豫,索性將手中的布條一抖,纏住玉旒雲奪了過去,瞬間已經點中心俞和厥陰俞穴,接著又手指不停,點中命門、氣海、膺窗、巨闕等數處穴位,無一不是能取人性命的要穴。

只是,他如此施為之後玉旒雲依舊面如金紙,並無絲毫好轉之兆。烏曇豈能袖手,撲上去阻止:“你這惡毒的賊禿,快放開她!”

無念一手抓著玉旒雲,另一手將烏曇擋開。趁著他還沒再攻上來的當兒,又點中玉旒雲的關元、章門兩穴。不過烏曇應變極快,一被推開,又即攻上,而且撿起了地上被震碎桌子的一條木腿,當是武器,直朝無念頂門砸下。“蠢材!”無念斥罵,抓起枕頭來往木腿上一格,再將烏曇推開,之後,又點中玉旒雲的百會、神庭兩穴。

烏曇一看,這還了得?若自己再不取勝,玉旒雲就要被無念害死。眼下不僅是要豁出性命,便是有下輩子,也要豁出去了。他即將那木棍揮舞得水潑不進,自己整個人也彷彿變成了那木棍的一部分,化作一股黑旋風朝無念刮過去。他深知無論是比拼招式還是較量內力,自己都不是這老和尚的對手,唯有死纏爛打,才能求得些許勝算。而且,必須保證自己不被對方碰到,否則再鎖住穴道,那就只有坐以待斃的份兒。於是,比起先前一味的兇狠,他此刻只是求快,拳頭、木棍、腿腳,亂七八糟輪番地向無念亂打。多數時候都落了空,有兩三次似乎碰到了對方的衣袖,便感覺一股綿綿不絕的勁力,威脅著要將他推倒。但是他變招迅速,還不待那勁力使到極處,他已抽身攻擊下一處了,所以一直也未被無念擊退。如此,竟然持續了到百招上下,他一棍棒打下,這次好像擊到了實處,但聽無念“啊呀”痛呼,停止了還擊。他定睛看,自己正正打中了對方的腦門,老和尚捂著額頭,指縫中滲出鮮血來。

好機會!烏曇立刻想要出手奪過玉旒雲。不料,無念雖然負傷,反應卻絲毫不減。烏曇堪堪拉住玉旒雲的胳膊,無念也伸手揪住了她的後領。兩人同時以使力。只聽“嗤”的一聲,玉旒雲的衣服被撕裂了,露出了背後肌膚。這一次無念才真的愣住了。烏曇趁勢一把將玉旒雲搶過來,又扯下了禪床上的被子將她裹住,抱著她遠遠地躍去石門邊,防備無念再次出手。

“這……這居然是個丫頭?”無念一臉愕然,“樾國的驚雷大將軍是個女子?”

烏曇不理他,只是先脫下自己的衣服給玉旒雲穿上了,又看她的脈息,但覺微弱無比,幾乎觸控不到,不過是她的身子卻沒有先前那樣冰冷了,面上的死灰也稍稍褪去,變為青白。莫非是無念方才點中的那些穴道真的可以救命?他無暇多想,本來就不通醫術,至於無妄的那什麼玄冰指如何陰毒,更加一點不明,只想,無論如何,一個人的脈搏虛浮至斯總不是好事,先幫她調順脈息才好!因此,打算依照從前一貫的法子,將自己的真氣輸入玉旒雲的體內。不想,才一動作,無念就那邊冷笑道:“你這小子還真是固執!跟你說了替她推宮過血只會加快寒毒流動令她速死,你偏偏不信。你就殺死她吧!”

烏曇瞥了一眼無念,將信將疑:“那依你之見,要如何才能治好她?”

無念按著額頭的傷口:“治好她做什麼?她心腸狠毒,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她而喪命。救她等同於殺人。”

“那你還說什麼廢話?”烏曇怒道,“我自想辦法治她,治不好我就跟她一起死了。”說著,徑自抱起玉旒雲往幾座尚未倒塌的書架後走,意圖避開無念,圖個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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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臭小子!”無念又罵,“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方才出手救這毒丫頭,你跟我大打出手。我勸你不要治好她,免得日後自己也被她害死,你卻不聽。世上哪有你這麼不識好歹的人?”

“你這和尚才是莫名其妙!”烏曇道,“你既說她狠毒,恨不得替□□道,怎麼又說自己方才出手救她?既然救了,為何不救到底,現在又說要殺她為世間除害?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你們師兄弟二人,一個出手傷人,一個救見死不救,莫非鐵山寺讀的經書和別家不同嗎?”

“你……”無念一時反駁不了,片刻才道,“我幾時說要殺她?只不過說你那法子不得當!她被玄冰指所傷之後,又服下了大量雪梅丹,中毒太深。哪怕她有老衲這等功力,不花個十天半個月,也沒法子自己將寒毒逼出體外。外人出手,除非……除非把她體內的毒過到自己身上。但是那樣……”

“要如何?”烏曇急著問,“如何把她身上的毒過到我身上?”

“你真瘋了!”無念瞪著他,“過去你身上,你又不知本門心法,不能將毒逼出來,你可就死了。”

“少廢話!”烏曇吼道,“救不了她,我也一樣死。究竟要如何做?”他雙眼圓瞪,恨不得目光能化為利劍,將無念心中得答案挖出來。

無念好像真的被這樣的目光刺傷,呆了呆,才道:“那你就捏住她的神門、內關、大凌三個穴位,不要運功,而是儘量把你自己的內息沉下去,看看是不是有寒意從那三處穴位傳入你的手指。”

不待他說完,烏曇已經抓起了玉旒雲的手腕,找到了那三個穴位。屏息凝神靜待少時,果然感覺有絲絲寒氣從三點滲出。起初只感覺指尖冰冷,和摸著冰塊無甚分別。過得片刻兒,就覺得彷彿有鋼針從那三點刺出來,扎在自己的手指上,而且越來越痛,也越來越冷,好像鋼針戳破了皮膚鑽進他的手指,又順著手指進入手掌、小臂,一時間,整條胳膊都痠麻起來。

莫非這就是寒毒進入了自己的體內?那要將這毒素導去何處?若是去到另一只手,不知可否在手上扎幾個孔,將毒素釋出?他想著,便暗暗催動真氣,想導引內息的流動。不料,真氣才由丹田升起,胳膊就是一陣刺痛,好像鋼針在血脈中亂竄,令他無法控制手臂,一下子鬆開了玉旒雲的手腕。

“你小子是想導引寒毒麼?”無念一眼就看了出來,“若是這麼輕易就能讓你導引,哪裡還需要將毒素過到你的身上?直接逼出來不就行了?天下內功分正反兩路,正路的內功,內力順著經脈執行方向而動。玄冰指則是反路,全都逆人經脈而行。不僅如此,遇到正路內力,寒毒逆行就越快。所以,你去給她逼毒,會讓她速死,你自己運氣導引毒素,多半會讓你們兩人都速死。”

烏曇一駭:“那要如何做?”

“方才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無念道,“就是要將你的內力完全壓制住,任由那寒毒進入你的身體。玄冰指傷人的原理便是寒毒侵蝕心脈,毒素消耗人體陽氣。此刻這丫頭已經和死人差不多,當你捏住她的神門、內關、大凌三個穴位,又壓制了自己的內息,就好像透過這三處穴位與她合二為一。寒毒自然就從陰氣最盛之處往陽氣旺盛之處走。你若是運起內力來,豈還能合二為一?毒素入你體內不深時就會反彈,令這丫頭立時斃命。若是已經深入你的體內,自然速速侵入你心脈,送你上西天。這倒是成全了你跟她一起死的心願。”

這勞什子的玄冰指寒毒聽來竟像是有眼有耳能看能聽的妖怪一般。天下還又這麼玄乎的功夫?然而烏曇並沒有功夫去推敲。性命攸關。既然無念讓他壓制內力,那他只有壓制內力。於是,重新抓住玉旒雲的手腕,同時沉下一口氣,讓自己好像睡著了一般安靜,默默等著那寒氣再次進入體內。

果然,他一沉靜下來,指尖處就好像開了閘口,原本針尖一般的寒氣變成一股細流,緩緩流入體內。這一次不再覺得是刺痛了,只是冷,很快,半邊身體都凍僵了。幾乎是本能,他的內力想要去對抗,他就努力剋制住,任由寒意越來越深入,到了甚至他不用剋制,內力都無處尋覓的狀態。牙齒先還直打架,後來牙關也僅僅鎖住,動彈不得。

我是要死在這寒毒之下了嗎?他想,到底玉旒雲身上的毒能不能完全過到我的身上來呢?這臭和尚不會是瞎說的吧?這點疑心讓他又恢復了些力氣,睜眼去看玉旒雲。見她面色果然又好過先前,緊皺的眉頭也鬆開了,雙睫微動,如在半睡半醒之間。

我死前,能看她活過來也好!烏曇想著,凝聚全身力氣,輕聲喚道:“你聽見麼?還好麼?”話音落下,玉旒雲居然真的微微張開了眼睛。烏曇不由大喜,精神也為之一振:“你好了?大師果然沒有騙我!”

玉旒雲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望望四周,想起自己暈倒之前的情形,一笑,道:“我沒事,死不了。不僅死不了,方才夢中還想出了一條妙計。”說著就想要起身,卻被烏曇拉住了。“我幫你療傷,還沒好。”他含糊其辭,“有什麼妙計?”

玉旒雲顯得甚為得意,瞟了無念一眼,道:“大師方才不是說,種種祥瑞災異其實都是天地執行自然之理,只不過權貴居心險惡,百姓愚昧無知,你所鑽研的學問都被人用作爭權奪利的工具,所以你才心灰意冷,寧可老死地下——是也不是?”

無念斜睨著她,不接話。

玉旒雲也不在意,徑自道:“大師說得不錯,權貴居心險惡,百姓愚昧無知。這兩者其實都不是無藥可救。朝廷可以頒下律令,對於妄說災異的權貴處以重刑。不過這個治標不治本。依我看,最好的法子,還是開啟民智。只要將大師的學說刊印成書,責令天下學堂日夜誦讀,就好像讀四書五經一般,不,應該當成千字文一樣,用來訓誡蒙童。待天下百姓都明白了個中道理,誰還能愚弄他們?”

無念愣了愣,實在沒有料到玉旒雲想出此等怪異的計策,雖然此計的確可以讓百姓都明白天地執行的道理,但讓天下學堂講授質測之學,這根本就是痴人說夢。他因冷笑道:“說得輕巧,天下學堂為何要日日誦讀老衲寫的書?寺廟刊印多少佛經?那些日日吃齋修佛的人尚且不誦讀,老衲寫日食月食水災旱災,豈有人看?其實,天地運轉之道曆書中也有不少記載,會去翻閱的又有幾個?你還說用來訓誡蒙童——其實千字文裡‘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這邊已經在說自然之道。天下讀過千字文的人十之七八。但是遇到旱災水患,還不是說龍王河伯?所以,你的這個什麼妙計,根本就是狗屁。”

“你沒試過,怎知道無人會讀?”玉旒雲反駁,“要讓人去做一件事,無非兩個理由,一是此事有切實的好處,二是不做會掉腦袋。你天天鄙視權貴,豈不知權貴在這時候最幫得上忙,而且越是權力大的,越是能幫你達成目的——試想,如果皇上下一道聖旨,說以後開科取士,不僅要考四書五經,還得加考天文地理,並以大師的著作為欽定經典,天下的讀書人還不爭先恐後研究大師的學說?”

“哈哈哈哈!”無念大笑,“我原以為你不過就是個惡人,沒想到還是個瘋子。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你說讓皇上下聖旨皇上就能下聖旨?”

“我就是有這個本事!”玉旒雲打斷他的嘲笑,“你既知道我是何人,難道不曉得我在朝廷的分量?或許你隱居在西疆深山,並不知我朝發生了何等大事——大樾國的票業司便是我向皇上進言設立的。不僅規管天下票號,還可以協助各部辦理各樣事務,譬如清查虧空,管理士兵的養老銀子,甚至籌措軍餉。想當初,朝廷上下有多少阻礙,還不是辦成了?”

無念的確時沒聽說過票業司。只是看到玉旒雲那得意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更加對其嗤之以鼻:“你們這些天潢貴胄,頒佈一兩條新法有何稀奇?你那個什麼票業司,為朝廷斂財,皇上自然就答允,但是在民間教導質測之學,從此無人再聽信災異祥瑞,你們爭權奪利的時候,豈不少了一樣有利的武器?”

“哈!”玉旒雲笑道,“人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大師最愛以和尚之心度帝王之腹。彷彿天下權貴都是鷹隼儀形螻蟻心的奸邪之輩,除了爭權奪利,就再無一事可為。試問爭權奪利這件事,究竟是能吃能喝還是能長生不老?若只是爭權奪利,卻不事生產,最後得來的還不是一個爛攤子?一個餓殍遍野的國家,對於帝王將相來說,又有何用?難道大師以為,天下權貴是以迫害百姓為樂嗎?簡直可笑之至!誠然,如今民智不開,是有些居心叵測之人,用些祥瑞災異之說迷惑百姓,以為自己飛黃騰達鋪平道路。但一群愚昧的百姓,其功用,也不過就是這一時。倘若舉國上下皆愚昧,長久看來,豈是社稷之福?這便好像楚國重文抑武,百姓之中能征戰沙場的壯丁甚少。而我大樾國歷來注重騎射,百姓之中剽悍者甚眾。兩國交鋒,自然我國兵隊強些。當然,若是刁民造反,估計也是我國的叛軍更難以應付。但是,難道為了應付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叛軍,就要改變民風,讓我國百姓變孱弱嗎?還是應該讓朝廷獎勵耕織輕徭薄賦,令百姓安居樂業,全無反叛之心?我國皇帝陛下選擇的可是後者。不僅如此,我還建議皇上建立武備學塾,讓民間勇士不僅能拼殺,還懂得兵法。如此一來,再要開戰,我國兵隊就如虎添翼,必然所向披靡。”

一席話把無念說愣了,盯著玉旒雲看了半天,才又恢復輕蔑的神氣:“你的歪理還真多,耍嘴皮子的功夫很是了得,難怪哄得人家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你不要在那裡做大夢了,能先活著離開這裡再說吧!你這個愚蠢的跟班,看來就快沒命了,即使你能出去……”

“什麼?”玉旒雲一驚,再看烏曇的臉,果然已經青灰如死,雙眼雖然還是睜開的,但就好像被凍住的水潭一樣,一層堅冰,毫無生氣。“烏曇!你怎麼了?”她輕輕一掙,烏曇的手便從她的腕子上滑落——已經冰冷僵硬。方才她顧著和無念爭論,竟然沒有發覺。“你對他做了什麼?”她跳起來厲聲質問。

“問老衲還不如問你自己!”無念冷冷道,“你之前一直半死不活,現在是不是神清氣爽?他把你身上的寒毒都過到了自己體內,替你去死了。”

替她去死?玉旒雲愕然。才也感覺自己的確精神振奮,先前的噁心、眩暈、氣悶等種種不適都無影無蹤。“他……他如何將我身上的毒過到自己的身上?”

“你中了我師弟的玄冰指,自己又無法將毒逼出來,唯一能醫治的法子就是把你的毒過到旁人的身上。”無念淡淡,“這小子求問我救你的法子,我便照實告訴他了。他的身體原本比你好,寒毒發作得便更加迅速。算來,你也是幸運的,應該是本來百病纏身氣虛血弱,所以毒素拖到現在還沒有要你的命。又遇上這麼一個心甘情願替你去死的傻小子。你便撿回一條命來。”

“你這老禿驢!”玉旒雲大罵,“你看我不順眼,不願醫治我,那由得我去死便是,何苦攛掇他捨命救我?”

無念絲毫不為所動:“他逼問我救你的方法,我便告訴他了。本來解除寒毒的法子便只有用本門無相神功自行逼出,你沒有這本領,便是死路一條,他把毒素過到自己身上,卻不諳無相神功,亦只有死路一條。死路是他選的。要怪也怪你將他迷得神魂顛倒,甘心為你喪命。怎能算在老衲的頭上?”

“你這可惡的臭和尚!”玉旒雲眼看著烏曇呼吸愈加微弱,又氣又急,破口大罵,“我和他曾一同抗擊賊寇保護家園,也是生死之交。他和弟兄們感念這段情誼,自願追隨我,這是因為他們重情重義,怎麼到了你口中就如此齷齪不堪?非但不值得嘉許,還應該受到懲罰?”

“阿彌陀佛!”無念閉目合十,“追隨你這個草菅人命的惡魔,那不是重情重義,是善惡不分。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呸!”玉旒雲跳將起來甩手就抽了無念一個耳光。她本是氣極之下胡亂出手。以她和無念之間武功的差距,根本沒料到自己能打中。當那清脆得一聲響過,手心熱辣辣的感覺傳來,她不由愣住。而無念似乎也被打愣了,竟沒有還手的意思。她當即乘勝� �擊,一把揪住無念的領口,怒叱道:“你不以慈悲為懷,單以自己那偏狹的好惡決定生死,算得什麼出家人?和你口中那些草菅人命之輩有何區別?你口口聲聲說,取了我的性命是為民除害,你可知我死在你鐵山寺,鐵山寺乃至整個西疆,將有多少人因此而喪命?你哪裡是為民除害,根本就是陷西疆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和你那個聚集亂黨企圖造反的師弟毫無差別!”大風小說

“呔!”無念暴喝,眼珠如死魚一般瞪出,一反手,已經掙開了玉旒雲的掌握,且將她的雙腕牢牢扼住,“你這牙尖嘴利的死丫頭,老衲現在就殺了你,免得你胡言亂語,擾人清靜。”

玉旒雲本來就是寧死不屈的性格,且此刻別無出路,唯有和無念硬碰硬。所以,她不顧手腕鑽心的疼痛,絲毫也不示弱,反而更向無念迎了上去:“要殺便殺!像你這麼愚昧的人,當真世所罕見!自己覺得造福萬民的事,遇到小小挫折,就碰壁而逃。別人想出幫你的辦法,你又唧唧歪歪,堅決不聽。你說我是惡人,是瘋子,我看你比我瘋癲邪惡何止萬倍?還一副憂國憂民世外高人的架勢……哈哈哈哈,這世上豈有憂國憂民者隱居世外高談闊論的?簡直笑死人了!我死之後,鐵山寺勢必被夷為平地。屆時你我二人在閻王面前請他評個禮,看看究竟是殺人如麻的我該下十八層地獄,還是道貌岸然的臭和尚應該永不超生!”

“住口!”無念忽然怒喝,同時手臂一振,將玉旒雲狠狠丟了出去,摔在方才書架倒塌掉落的那堆書裡。因為去勢甚猛,玉旒雲直摔得眼前發黑,但所幸後背撞在書上,沒有摔斷脊樑。她忍著劇痛搖晃起身:“我偏不住口!你做得出,還怕別人說?況且這裡還有什麼人會聽到?是你自己的良心害怕聽到實話?還是你怕佛祖聽見?真可笑!佛祖神通廣大,你的所作所為應該早就瞭然於心……”

“我讓你住口!”無念額頭青筋暴露,手中布帶甩出,纏住了玉旒雲的脖子,“你說什麼把我鐵山寺夷為平地,我就會怕你?你要跟我一同下地獄去評理?那可正好!反正老衲在俗世也無牽無掛了,就跟你去地獄走一遭!”

“你無牽無掛?”玉旒雲呼吸困難還是掙扎著出聲駁斥,“當真無牽無掛,你何必在這地牢中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上吊也能死,咬舌頭也能死,苟且偷生做什麼?你是牽掛著這些曆書和星象圖麼?無妨,到時候鐵山寺被一把火燒盡,這些東西自然也跟你下地獄。你去和閻羅王說你的質測之學——啊,不,質測之學不言鬼神,那便是沒有地獄也沒有閻羅了。也便是說,大師死後化為腐朽,大師的學說也就跟著大師一同消失,世間百姓繼續愚昧,昏君佞臣繼續猖狂,反正大師也看不見了……哈哈哈哈哈……”

“住口!”無念再次厲喝,同時將玉旒雲扯到了自己跟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這次玉旒雲真的無法呼吸,且耳鼓轟鳴,雙眼脹痛,彷彿頭顱要炸開一般。再也無法出聲辯駁。但是不甘就此認輸,拼死用兩手抓住無念的腕子,雙腳也使勁全力向無念蹬踢。只是,因為無法呼吸,力氣頃刻就用盡,四肢不聽使喚,只能感覺到頭顱一漲一縮的疼痛。心底不由升起了一絲絕望:真的要命喪無念之手?若如此,她十幾年來為之奮鬥的念想將無法達成,那麼她來人間這一趟,除了無限的悲苦怨恨,還剩什麼?忽然想起了遠方的石夢泉——他的兵隊已經和楚軍交鋒了吧,戰況如何呢?正面的交戰,只不過是又一次大青河之戰,至多拖住司馬非,要想長驅直入直搗黃龍卻是不可能的。西疆的兵隊是制勝的關鍵!但是眼下……若她死了,石夢泉會如何?她可是給他下了軍令,讓他不準比自己早死,一定要陪她到最後一刻。沒想到今日陪在身邊的竟然是烏曇!若是連烏曇都死了……

巨大的痛苦,將這些紛亂的思緒也驅走。餘下的只有痛苦本身。最後連痛苦都離去了,身體變得好像不是她的——她熟悉這樣的感覺。那是她每次躺在病榻,徘徊於鬼門關時,半生半死,魂遊天外的狀態。

這是真的結束了?

不甘心!不甘心!她拼命睜開雙眼。這時,忽然看見原本倒在地上與屍體無異的烏曇坐起了身,撿起地上的桌子腿兒,猛地向無念的後腦打去。

而無念一方面正老羞成怒地對付玉旒雲,一方面大約以為烏曇必死無疑,竟不防備,這一次被烏曇打個正著,後腦立時血流如注,身子一顫,放鬆了對玉旒雲的掌握。但著畢竟只是皮外傷,不算重創,他只愣了瞬間,就怒吼著轉身應付烏曇。

烏曇面色死灰,剛才顯然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無力閃避,索性挺起胸膛迎了上去,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無念的脖頸,打算以同歸於盡來為玉旒雲爭取逃脫的機會。

但玉旒雲這時全然沒想著自己脫身——其實也根本沒有脫身的途徑——習慣了戰場的拼殺,她明白,你死我亡的關頭,唯有消滅敵人自己才能有一線生機。

她拔出劍來——可笑,方才難道是一直不覺得到了拼命的關頭嗎?還是自己一心以為無念是個值得招徠的人才?任什麼曠世奇才,此刻也不能愛惜。她對準無念的後心,一劍刺了下去。

無念被烏曇拼死抱住,即使後腦勺長了眼睛,也無從閃避這樣近距離的殺招。一劍穿胸而過。連烏曇都被殃及,刺破了胸口的皮肉。只不過,這點兒小傷和無念的攻擊比起來不值一提。烏曇反而感到心口絞痛減輕,趁勢抓著無念雙雙滾下了禪床去。

玉旒雲還怕一擊不足以制勝,抄起烏曇方才使用的桌腿,又照著無念劈頭蓋臉一陣亂打——她生怕這武功深不可測的和尚還會忽然跳起來反擊,所以全然不管章法,連攻擊什麼部位都不去計較,只是使出渾身力氣噼噼啪啪打下去,直到衣衫被汗水溼透,雙臂灌鉛般抬不起來也還不敢停止。

“停……停一停……”烏曇微弱的聲音傳來,“禿驢……禿驢已經歸西了!”

“當……當真?”玉旒雲舉著木棍。

烏曇推開了無念的身子:“沒氣了……啊喲……”他捂著自己胸口的劍傷:“我都差點兒被你穿在劍上。這禿驢哪怕是神仙,也活不成了。”

見烏曇的傷口血如泉湧,玉旒雲趕忙扯下無念纏在自己頸間的布帶幫他包紮。觸手之處,只覺仍石頭般冰冷,擔憂道:“你……把那寒毒過到自己的身上……這……這可如何是好?”

“有什麼如何是好?”烏曇笑道,“你忘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死不了……敵人害我,必要……十倍奉還……這禿驢以為我死了,可想不到……想不到……”他說著,臉上的青灰之色越來越濃重,聲音也漸漸低下去。“真要死了……也無所謂吧……能把你救活……那就……就足夠了……”

“烏曇!”玉旒雲著急,“你胡說八道什麼!你不能死!這寒毒一定有醫治的方法!聽見沒有?你要撐住了,從這裡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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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烏曇雖答應著,但是雙眼漸漸合上。

玉旒雲更加著急了,不知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挽救,唯有先將散落一旁的棉被給烏曇裹上,又去扯禪床上的褥子。

這一扯不要緊,只覺一股嚴寒之氣撲面而來,竟好像開啟了冰窟一般,令她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開。

莫非這禪床之下有出口?她定睛細看,又失望了,只是一塊黑黢黢的石床而已。伸手摸了摸,奇冷無比,差點兒將手指也凍得粘在上面。

啊,這難道就是傳說中從極北之地運來的寒冰石?她想起自己被“騙”進山來的理由:若如此,這無妄和尚對師兄也算有些情誼了,雖然將其困於地牢,卻把他千里迢迢運回來的石頭也一併搬了進來。又或者是這個荒唐的無念和尚太可笑,即使被困於暗無天日之處,還舍不下曆書、奇石等身外之物——竟然還要假扮清高!

不過,此刻,這兩位和尚的品性如何並不重要。她只是記起無妄曾經說,這石床能治好寒毒——也不知是真是假?眼看著烏曇面上死氣越來越重,她什麼法子也得試一試,即扶起烏曇的身子,想將其推到石床上去。

可是,烏曇原本身材高大,昏迷之後沉重萬分,且身體僵硬冰冷得和那寒冰石床也差不多,玉旒雲幾乎負擔不起。才勉強支撐起來,就被壓得摔了下去,手撐在石床上,又冷又疼。

她卻不放棄,又爬起來拽烏曇得身子。這一次,索性自己坐在冰冷的石床上,雙腳抵著床沿,兩臂繞在烏曇腋下,將他整個人抱著,向床上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才拖了上來,自己也已經滿身大汗。不過因為一直坐在石床上,又被凍得直發抖。

這石床究竟要怎樣治療寒毒?她望著漆黑的床面,依稀記得無妄曾說過,若是有一定內功修為之人,可以自行在洞中運氣行血,抵禦寒毒。看來得叫醒烏曇才行!

她因伸手拍打同伴冰涼得臉龐:“烏曇!你醒醒!快醒醒!”

“嗯?”烏曇微弱地應聲,可是並不睜開眼睛。“好……這樣很好……”他喃喃,人又歪倒下去。

“烏曇!你別睡!”玉旒雲企圖扶住他,可他如此沉重,彷彿是放棄了,被死亡壓倒,就這樣直直地壓了下去,連玉旒雲也被帶倒了,壓在了石床上。

她的脊背緊貼石床,是冰涼的。而壓在她身上的烏曇也是冰涼的。透骨的寒意,變成一股巨大的悲痛——是真的要失去這個相識還不到一年卻已經數次一同經歷生死的夥伴嗎?

她不要如此!她無論如何要想出個辦法來!

下意識的想握緊拳頭。手指在石床上抹過,感到坑窪不平。又不像是石頭天然的紋理,倒好像是雕刻——是字!她細細辨別——錯不了,是字!

理……絕……眾……相……故……名……無……相……

無相?她心中一動:這個莫非就是所謂的《無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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