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第 1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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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城平靜了下來。

對於程亦風的婚禮因何沒有辦成,親貴官員中少不了猜測, 但是百姓們並不在意——芒種節之後皇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民間少有聽聞, 也少有關心。天氣漸漸炎熱, 各種早熟的蔬菜瓜果都上了市,正是各家各戶餐桌上最豐盛的時節。況且新法穩步推行,許多寺廟道觀荒廢了, 地產被充公,官府即低價租給百姓耕種, 只收租金, 免除賦稅,涼城郊縣一片欣欣向榮之景。

程亦風的身體也逐漸恢復了健康。心中雖然對身在坤寧宮的符雅萬分惦念,可是既不能去見她, 又不方便打聽她的訊息。其實宮裡並沒有任何關於符雅的訊息傳出了。只聽說鳳凰兒的傷勢有所好轉,皇后也醒了過來, 只不過木偶一般, 不說話,也不認識人。至於符雅, 沒有訊息,未嘗不是一種好消息吧!

程亦風一心全撲在了新法上。有時甚至公務繁忙, 連家也不回, 在兵部辦事就住在兵部,在戶部辦事就住在戶部。也正因為如此,當張至美夫婦來拜見公孫天成的時候, 帶來玉旈雲送給程亦風的禮物,也由小莫送到了戶部。

“她送我黃玉獅子,是何意思?”程亦風笑道,“聽說她以獅子為自己的象徵,莫不是在向我示威?”

小莫道:“聽那西瑤的落難夫妻說,好像真是這麼個意思。玉旈雲說期待和大人日後在戰場上一決高下。”

“她一個女子,竟如此好戰!”程亦風搖搖頭,“禮尚往來,我該回贈什麼才好?”

小莫道:“送她胭脂水粉,氣死她——哈哈,大人何必為這個傷腦筋?其實罵人不帶髒字,只怕公孫先生最在行。公孫先生在府裡等著大人呢。西瑤的張氏夫妻畢竟是原來西瑤太師的女兒女婿,大人應該見見他們。”

對於牟希來的遭遇,程亦風已經從公孫天成處聽聞。知道若非此人,公孫天成也無法從西瑤全身而退。如今牟希來被發配,其女兒、女婿輾轉來到涼城,應該是有求於楚國。正好他今日的公務也處理完畢,便隨小莫一同回府去。

公孫天成招待張至美夫妻在廳上喝茶,又細問他們分別之後的遭遇。兩人因將他們隨著玉旈雲東征大軍佔領鄭國,後來又去西京,等等事情說了一回。講到顧長風和羅滿治理地方,井井有條,張至美甚為佩服,又說到玉旈雲推行養老稅,他就大搖其頭:“簡直是變著花樣橫徵暴斂。”正這樣批評的時候,程亦風剛好回到家中。賓主雙方少不得客套了一番,重新序了主次坐下,程亦風才問道:“張公子說玉旈雲徵收士兵養老稅,是怎麼一回事?”

張至美自然把自己所知的說了一回。程亦風聽了,驚訝無比:“這豈不是比我國的官僱法還要工程浩大?卻不知她打算如何杜絕中央之挪用與地方之虧空?”

張至美道:“這個在下可不知道了。在下離開樾國西京的時候,這項新稅尚未正式啟動。聽說朝廷裡也有不少反對的人。也許這項新稅最終還是徵收不上來的。”

他顧著誇誇其談,旁邊張夫人有些不快,暗暗捅了他兩下,叫他別忘記此行的真正目的。張至美吃疼,趕緊斂容正色,起身向程亦風深深一禮,求他設法搭救被發配邊疆的牟希來。一番悽慘陳詞之後,更拉著張夫人一同跪下。嚇得程亦風趕忙攙扶:“二位,這可萬萬使不得!”

公孫天成也道:“張賢弟,你泰山大人有難,老哥哥我怎麼能袖手旁觀?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三言兩語把他夫妻二人打發了,由小莫領著去客棧安頓。又對程亦風道:“大人覺得此事十分為難吧?”

程亦風點頭:“西瑤既然部署我楚國的屬國,我們便無法干涉其內政。即便要把西瑤當成盟國去交涉,孝文太后和段青鋒卻只承認樾國是他們的盟友。所以,牟太師的事情,只怕我等愛莫能助。”

公孫天成道:“老朽和大人的想法一樣。只不過,牟太師是西瑤武德帝最倚重的大臣,而武德帝傾向於和我楚國結盟,而非依附樾國。現在武德帝雖然被孝文太后逼得出家為僧,但朝中不少老臣都依然支援他。孝文太后不得不將許多老臣罷免,而啟用段青鋒身邊的少壯派。其實這些老臣正當盛年,論閱歷、論本領,豈是段青鋒手下的毛孩子可以相比?如果能夠救出牟希來和武德帝,他們登高一呼,撥亂反正,一定可以重新掌握江山。到時,西瑤和樾國所定之盟約自然成了一紙空文。他日楚樾再次開展,我們也不必擔心西瑤在後院燒一把火。”

程亦風雖然不願楚樾再次交戰,但是公孫天成說的話不無道理,因道:“先生看,要如何辦才好?”

公孫天成道:“牟太師和武德帝如今處境如何,打聽起來甚為不易。不過,按照我國已西瑤盟約上所述,我國須得幫助他們興修水利。不如就讓工部派幾個人過去。西瑤雖然不承認盟約,但是他們舉國上下都是商人的品性,有了便宜豈會不佔?定然不會將我們派去的工匠趕回來。便可趁此機會,打聽牟太師和武德帝的近況,再設法幫武德帝復位。但一切的前提是,不可讓我國捲入西瑤內部的紛爭,省得讓樾寇有機可乘,那咱們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

“讓工部出面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計。”程亦風道,“只不過,此一去,少則三兩月,多則半年,也不見得有牟太師的訊息。這張氏夫婦要怎生安排?”

公孫天成笑了笑:“如果只是張公子一個人,那實在太容易不過。此人酷愛戲文,隨便在涼城找一處戲班子就可以打發他了。不過,張夫人望夫成龍,一定希望大人能幫她夫君謀個一官半職。”

“這怎麼使得?”程亦風道,“朝廷整頓吏治,連出銀子補缺的都要嚴辦,豈能替一個身無功名的西瑤人謀取官職?”

“大別莫急。”公孫天成道,“張公子也不是個當官的材料,安插到哪裡都會給人添麻煩。老朽看,夷館那裡南來北往的人很多,張公子從西瑤而來,一定見識過過不少藩邦夷狄,薦他去夷館裡做事,豈不正好?到時他願意演戲給人看也好,召集戲班子自己寫戲過癮也罷,隨他怎麼胡鬧去吧。”

程亦風和張至美只是第一次見面,自然不及公孫天成對他瞭解透徹,於是對此事也不多慮。次日讓兵部找幾個得力之人好扮成工匠到西瑤去,又和工部說了派遣治水官員之事。夏季正是楚國防汛抗洪的關鍵,工部早就已經派出若干能人在天江沿線協助各地方官防洪,因此答應待到入秋,可以從其中挑選一二出使西瑤。只是,此事還要經過竣熙或者元酆帝首肯——元酆帝還依舊修仙煉丹,竣熙則專心陪伴鳳凰兒,等這兩人批覆奏章,何止要等十天半個月?看來牟希來的事情要無限期地拖下去,而張至美夫婦果然要在涼城長住。

張氏夫婦卻似乎也料到事情沒有這麼順利,做好了要滯留楚國的準備。沒幾日,他們登門拜訪,請求為張至美謀一份差事。程亦風慶幸公孫天成先知先覺,早已在夷館打通關節,沒花多少功夫即為張至美安排了一個書記的職位。說是書記,其實是負責安排各國使節的娛樂消遣。張至美果然如魚得水,很快和涼城的戲班子都熟識起來,夜夜笙歌,不亦樂乎。

只不過好景不長,很快張夫人就發現丈夫早出晚歸竟是在做此等荒唐之事,即鐵青了臉來找公孫天成,牢騷道:“我夫君好歹是個讀書人,程大人卻安排他做這種下九流的勾當,難道是欺我夫妻在楚國無依無靠麼?公孫先生,若不是你,我夫妻二人何至於落到這部田地?”

公孫天成道:“張夫人何出此言?老朽和張賢弟親如手足,怎會不替他的前途著想?實在是張賢弟並未取得功名,別說此刻各處並不用人,就算真有空缺,硬將他補進去,豈不遭人話柄?所以,依老朽之見,不如讓張賢弟趁此機會在家苦讀,到秋闈之時,大顯身手,還怕沒有一官半職嗎?況且,到了那時,也許程大人也設法救出了令尊,你和張賢弟便可以回到西瑤去。豈不妙哉!何苦急在一時?”

張夫人好不惱火,可是伸手難打笑臉人,況她寄人籬下,不敢太過囂張,只好氣哼哼地退了出來,但心中很是不甘,便又來找程亦風評理。只是,程亦風一早即去崇文殿辦公,他夫婦二人只遇到回來取公文的小莫。小莫不能丟下客人不理,只得陪他們坐著,聽他們發牢騷。

張夫人滿肚子苦水,自以為若不是公孫天成,牟希來還在太師在位子上呼風喚雨,而張至美也早該考□□名,小有成就。他們在西瑤是何等人物,如今卻在楚國過這樣的生活,可見人情涼薄!

小莫線開始只是陪笑臉聽著,後來看張夫人說了一個多時辰還不住口,才道:“張夫人,您別怪我說句不知高下的話,以張公子現在身份,您要給他求個官職可難如登天啦。其實您不就是嫌棄夷館的職位和戲子們混在一起不體面嗎?要是別處有書記的職位,沒的和戲子打交道,您看怎麼樣?”

張夫人堂堂太師千金,換在從前,四品以下的官,她還未放在眼中。此刻不好胡亂要求,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因問:“怎麼,你知道有這樣的職位?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校尉親隨而已。”

小莫道:“正因為我只不過是的小小的校尉親隨,成日跟著程大人出入,才曉得各個衙門裡的情況。我楚國新法,以戶部的改革最多,最需要用人。我上次陪程大人去辦事,就聽說他們需要找幾名新的書記官,負責幾項新稅。此刻只怕還沒有找到人呢。戶部自從上一位尚書大人告老還鄉之後,還一直沒有尚書,由我們程大人兼任。他一個人管不來這麼多,就讓他的好朋友臧大人幫忙。你們去求臧大人,也許就能給張公子謀個戶部的職位。”

雖然同是書記,但是戶部掌握國家財政命脈,怎麼說也比夷館好聽。張夫人當即道:“莫小哥,多謝你的訊息。一會見到程大人,我就這樣求他!”說著,又拿出碎銀子來要給小莫。

小莫連忙推辭:“張夫人這樣待小的,那就太見外了。其實,小的是回來替程大人拿一份公文去戶部給臧大人的。張公子、張夫人若是有空,不妨一同去,也好問問臧大人那書記的職位還有缺沒有。”

張夫人聞言大喜,立刻拉了丈夫跟小莫一起到戶部來。然而不巧的是,臧天任並不在戶部,說是被翰林院的事情絆住了。恩科榜眼彭茂陵——如今任職戶部員外郎——問小莫一行為何而來。小莫自然說是來送公文的,而張夫人眼睛一轉,道:“我外子是程大人的朋友,程大人說戶部右書記的職位空缺,所以叫他來補缺。”

彭茂陵皺眉看了看他們,道:“這可真奇了!程大人素來最憎以權謀私,怎麼會讓朋友來補書記的缺?怕是冒充的吧?”

張夫人聽了,不由火冒三丈:“小小一個書記的職位,還值得冒認程大人的朋友?不信你去問程大人,看看我外子是否真是他的朋友!”

彭茂陵道:“程大人身為兩殿大學士兩部尚書,豈有這種閒工夫?我們戶部也沒一個閒人有功夫去做這種事。”說著,不理會張氏夫婦,徑自辦事去了。

張夫人如何受得了這樣的閒氣,又不能對戶部的人發火,就狠狠捶了張至美一拳,道:“你若早些考□□名,怎麼會今天在這裡受人白眼?你這樣沒出息,我真後悔當初嫁給你!”

張至美抱頭求饒:“夫人息怒,其實我也不想做什麼書記。不如在家苦讀,來年一定金榜題名,給夫人爭一口氣。”

“那你金榜題名之前,要怎麼過活?”張夫人怒道,“莫非要一直受公孫天成的接濟?是誰把我們害成今天這樣的?”她一罵開了頭,就煞不住口,幾個月來的委屈憤恨一併爆發,從張至美到公孫天成,從西瑤孝文太后到楚國夷館管事,沒一個不招呼到的,而且一邊罵還一邊拿張至美撒氣,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不過,她說的是西瑤方言而非楚國官話,圍觀的人全然不明白這中間關乎多少家仇國恨,大家只道是個尋常潑婦,對她指指點點。

小莫急得直跺腳:“張夫人——有話回去慢慢說……這都怪我的主意出錯了!咱們先回去,等程大人回府了,再從長計議!”

張夫人卻不理他,兀自痛罵丈夫,連戶部裡的小吏也都出來看熱鬧。直將戶部門口圍了個水洩不通。而這時,忽然聽人道:“這是出了什麼事情?何人在戶部門前作亂?”正是臧天任從翰林院過來了。

小莫連忙上前告罪:“臧大人,這都是小的自作主張惹出來的麻煩。”當下,將張氏夫婦的身份遭遇說了一回。臧天任瞪了他一眼:“你這孩子,果然不知輕重。這樣帶了人來,豈不是壞了程大人的名聲?”

小莫道:“是,小人知錯了。可是眼下這麻煩,要怎麼收拾?”

臧天任嘆了口氣:“總不能讓他們在這裡繼續出醜吧!”因吩咐左右驅散人群,又向張氏夫婦拱手問候:“在下臧天任,張公子、張夫人,有禮了。天氣炎熱,二位在外面站了這許久,也該口渴了吧。請進來用一杯粗茶。”

張夫人曉得這是正主兒,立即收斂起怒容,向臧天任萬福為禮,又拖著丈夫,隨臧天任來到戶部衙門後面的一間小書房裡。他們落了座,臧天任又親自給他們沏上茶來。張夫人心中頗為得意,暗想,總算來了一個有眼光的!誰知,茶還沒送到嘴邊,臧天任已經正色道:“二位既然自稱是程大人的朋友,豈不知程大人對裙帶關係深惡痛絕?戶部書記官雖然是個未入流的職位,但責任重大,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的?二位今日竟然打著程大人的旗號到戶部來,豈不是敗壞程大人的名聲麼?”

張夫人怔了怔,才堆上臉的微笑都僵住了。張至美深知妻子最愛面子,連忙起身道:“臧大人這樣說,就是先入為主認定我張某人是不學無術之徒了?我也寒窗十數載,熟讀聖賢文章,只不過還未參加大比,就家遭鉅變,不得已,流落他鄉。倘若我泰山大人未遭奸人陷害,只怕此刻我已經在西瑤做了戶部侍郎,豈會稀罕一個小小的書記之職?”

臧天任聽他這樣說,微微訝了訝,道:“原來張公子對戶籍稅收徭役等事務十分精通了?倘若你做了西瑤的戶部侍郎,不知會有何舉措?”

張至美哪裡懂得戶籍稅收和徭役?他所精通的唯有曲藝而已。不過,既然撒謊撒開了頭,便不得不硬著頭皮扯下去,因想了想,道:“我西瑤雖然不像楚國地大物博,但是仰賴貿易通商,也十分富足。我國國庫充盈,無論是銀錢、糧食或是布匹,都多得幾乎無處可放,每年都要新增幾處庫房。不過,照我看,新建庫房,還不如朝廷設法把錢花出去,把糧食、布匹都賣出去——糧食放久了會黴變,便不能食用,布匹放久了,也會褪色並遭蟲咬,不能用來做衣服,而銀錢放久了,雖然不會壞,可是,外面的東西變得貴了,一兩銀子能買的東西就變少了。所以,銀錢也會越來越不值錢。就此看,倒不如朝廷將糧食和布匹賣出去,換了銀錢,再用銀錢向周邊各國採購所需物品,即買即用,有來有往,豈不甚妙?”

臧天任從程亦風那裡聽過公孫天成和符雅議論銀錢的用處,其中以“通貨”和“支付”為首要,當時他深以為然。今日聽張至美說的,似乎有些相似,不過,此人竟然提議讓朝廷將國庫開啟用於生意,豈不要叫天子和百官像市井商販一般討價還價?那朝廷威嚴何存?況且生意有賺有賠,若是國庫虧本,豈不危害社稷?這種奇特的想法大概只有西瑤這種商販之國的人才想得出吧!

然而不管怎麼說,總算這張至美還不是個草包窩囊廢。他便笑了笑,道:“張公子果然很有見地。既然公子這樣喜歡經商,打算盤記賬應該難不倒公子了?”

“雕蟲小技!”張至美“哼”了一聲,“算賬還需要打算盤麼?只要這裡——”他指指自己的腦袋,表示心算即可。

“果然?”臧天任道,“那我可要領教領教了!”當下喚了一個戶部銀庫的書記官來,讓他在一邊打算盤,自己就隨口報出幾個複雜的數目,讓張至美計算。張至美全然不懼,負著手在房內緩緩踱步。不管臧天任報出的數目由多複雜,他總是能在五步之內就計算出正確的結果,有時竟比那打算盤的還要快。臧天任不得不拍手讚道:“好本領!佩服!佩服!”

張至美卻仰著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既然張公子是有真才實學的,那便算不得是依靠裙帶關係謀取書記一職。”臧天任道,“倘若公子不覺得這個職位委屈,便請到戶部來吧。我先做了這個主,想來程大人也不會反對。”

張氏夫婦不料忽然峰迴路轉,怎不欣喜萬分,當即拜謝臧天任。而臧天任還有公務纏身,無暇與他們客套,囑咐了幾句就送他們出來。小莫正在外面伸長脖子等著,一聽說事情順利辦妥,也高興得很:“原來張公子還有這種心算的本領,厲害!厲害!”

張至美笑了笑:“我不是心算厲害,其實是聽到的東西能夠立刻記住,所以別人唱戲,只消唱一回,我就能把詞兒全都記下來了。那些數字,簡直……”還要吹噓下去,見妻子正瞪著自己,連忙改口:“以後我白天老老實實去戶部當差,晚上回家苦讀書經,戲文之流,再也不沾!”

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又笑著對小莫道:“莫小哥,多虧了你穿針引線。這恩情,我夫婦一定不會忘記。臧大人說,這事最終還得程大人首肯,你還得多美言幾句。”

小莫抓著腦袋:“張夫人您太抬舉我啦。我在程大人面前哪兒能說得上話呢?反正有了訊息,我就告訴您二位。”

張氏夫婦自然千恩萬謝。小莫和他們告了別,去崇文殿向程亦風覆命,順便說了戶部這邊的事情。程亦風覺得無傷大雅:“反正都是書記的職位,既然張公子能夠勝任,那是再好不過。”當下寫了個條子去戶部,告訴臧天任,錄用張至美的事就按照他的決定去辦,儘早讓張至美可以到戶部來,學有所用。

可是這天晚上回到府中,和公孫天成說起這事,老先生卻大搖其頭:“大人並不瞭解張至美的為人,除了唱戲,他沒有什麼事情會專心致志去做。也許一兩天,他還能勉強裝出恪盡職守的模樣,時間一久,只怕他就要溜出去看戲,或者偷偷琢磨自己編寫的戲文。如此一個活寶,將他放在夷館,至多得罪各國商旅使節。他若在戶部闖禍,不僅危害朝廷,將來還會牽連臧大人和大人你——這可真是危害無窮!”

程亦風怔了怔,繼而笑道:“哪兒有先生說的這麼嚴重?張公子如果真的不好好辦事跑去看戲,戶部自然革退他。臧兄可不是會徇私的人。”

“大人真的打算將戶部交給臧大人了?”公孫天成問。

“我早已向皇上和太子殿下推薦臧兄出任戶部尚書。”程亦風道,“只是皇上和太子都未批覆——老這樣讓我兼任也不是個辦法!”

“我看老這樣讓全國上下都等著皇上和太子批覆才不是辦法呢!”公孫天成道,“難道明天樾寇壓境,出兵與否,也要等著皇上煉完丹,等著太子和鳳凰兒說完悄悄話嗎?”

程亦風苦笑:“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公孫天成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說:有,只要你將他二人取而代之。不過老先生接著又是一笑,表示自己很清楚程亦風絕不會做篡位奪權的事。“罷了,罷了!”他道,“我還真希望樾寇能打過來,也許能打醒太子。”

“那還不如求老天保佑讓鳳凰兒姑娘即刻痊癒。”程亦風道,“那樣太子殿下便可以專心朝政了。”

“鳳凰兒姑娘不歸老天保佑。”公孫天成道,“她是靠她那個上帝保佑的……”才說著,想到符雅也是基督教徒,提到上帝,免不了要引起程亦風對符雅的思念。於是他連忙打住。

程亦風又何嘗不懂?笑了笑,敷衍過去,心中卻想:符雅此刻大約也在為鳳凰兒禱告吧?

張至美不日便到戶部上任。所辦的差事無非清點稅金,登記造冊。有稅銀交上來的時候,自然十分繁忙,而其他時間則清閒得很。他便繼續編寫他的戲文,不亦樂乎。張夫人為丈夫謀得體面的差事,對小莫感激不盡,而幾次贈送禮品,都被小莫推辭了。後來他們想搬出客棧,小莫幫忙尋了一處便宜的宅子,夫婦二人便在喬遷之日請小莫到家中吃飯。小莫沒有空手上門,不知從何處找來一罈西瑤美酒,好讓張氏夫婦聊解思鄉之情。張氏夫婦自流亡以來,第一次有人這樣熱心對待他們,竟找回了幾分在昔日在臨淵城裡呼風喚雨的感覺,因此將小莫因為知己。“外子初涉楚國官場,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張夫人道,“莫小哥若是知道些掌故,儘管告訴他。你若不嫌棄,就當我沒是自家兄嫂,若有用得找我們的地方,也只管開口。”

小莫道:“這話太客氣啦。我不過是一個小兵,哪兒敢和二為攀親?張公子要是有處想使喚我,只要我沒在給程大人辦事,包管隨叫隨到。”

這可把張至美給了壞了。此後,只要他聽聞哪裡有新戲上演,或者有新戲班子來到涼城,立刻就找小莫來替他頂班。小莫也果然仗義,並且行事十分小心,從來都沒讓管銀庫的員外郎發現。

作為謝禮,張至美時常請小莫到家裡去喝酒。飯桌上,張至美說起在戶部“做官”的見聞,小莫從旁搭腔,張夫人還以為丈夫真的在楚國官場如魚得水,欣喜異常,愈加熱情地招待小莫,叫他多多說些各部堂官和兩殿大學士們的事情,將來張至美蟾宮折桂,便可以派得上用場。

小莫也不推辭,將這大半年來疾風堂引發的一場浩劫從頭說了一回,為了迎合張夫人對官場的好奇,凡涉及官員隱情的,無不說得細緻入微,同時,又為了迎合張至美對戲文的熱愛,大凡緊要的地方,他又添油加醋,直聽得著夫妻二人咂舌不已。

“自從疾風堂之後,太子殿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小莫道,“再也不肯輕信人。若說從前他還信任程大人,對風雷社的那些書生也十分倚重,如今,只怕再也沒有什麼人能稱得上是他的親信了。”

“這也難怪!”張夫人道,“連做母親的都能搶兒子的江山,做兒子又敢和祖母一道暗算父親——自己家裡的人尚不可信,這世上豈還有可信之人?”

小莫知道她是感慨孝文太后逼武德帝出家一事,笑了笑道:“嘻嘻,說起來別的國家都是大家爭江山爭得不亦樂乎,咱們楚國卻奇怪得很——皇帝只愛煉丹不愛社稷,太子殿下現在也是只愛美人不愛江山——告訴你們也不打緊,曾經有人跟咱們程大人說,他既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如索性自己當皇帝,結果,程大人死活也不願意——你看,咱們楚國的龍椅好像長了刺似的,誰也不願意坐。”

張至美自己便是只愛粉墨登場不愛功名利祿之人,因此並不覺得這有何奇怪。張夫人則搖頭嘆道:“這樣下去,國家還成何國家?我看樾國皇帝倒挺想坐楚國的這張龍椅呢!楚國朝廷再這樣懶散下去,他日玉旈雲揮師南下,大好江山便只能拱手送人了。”

小莫笑道:“玉旈雲雖然厲害,卻始終是我們程大人的手下敗將。她要是還沒被打怕,只管過來,總打她個落花流水。”

張氏夫婦隨玉旈雲東征,見識過這位少年將領的厲害,對她十分懼怕,何況他們這次能夠來到楚國,還虧的玉旈雲贈送盤纏,所以二人不便出言譏笑。張至美搭訕問道:“玉旈雲送給程大人一份禮物,程大人可喜歡麼?”

“我們程大人對珍寶古玩沒什麼喜好,”小莫道,“送他這樣的擺設,除了能在房裡落灰之外,沒什麼用處。何況,玉旈雲又不是誠心要向我們大人送禮,而是為了向他示威。大人說了,倘有真心真意,千里送鴻毛也叫人感動不已,否則,送什麼奇珍異寶也是浪費。”

張氏夫婦互相望了望,不便接話。

小莫又道:“為了回贈玉旈雲禮品的事,大人還頗傷腦筋呢,最後送了一部《論語》,叫她學學做人的道理——”才說到這裡,忽然又“啊呀”一聲,拍腦袋跳了起來:“糟糕!糟糕!”

張氏夫婦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小莫道:“公孫先生也準備了一份禮物要送給玉旈雲,囑咐我去鋪子裡取來,今天要送到驛站去。我給忘了!這可真壞事!北上的信使今天酉時就要出發了呢!”他滿頭大汗地起身告辭,邊走邊跺腳不止。

張夫人看看天色:“你這樣先去拿禮物再跑到驛站只怕趕不上。不如你和你張大哥分頭行事,讓他去替你取東西,你先快馬到驛站攔住那信使。這樣才萬無一失。”

“夫人果然聰慧過人!”張至美道,“莫兄弟,就這麼辦——那家店鋪叫什麼名字?公孫先生送的什麼禮物?”

“那鋪子叫‘楚秀軒’,在翠竹巷裡,是個專做木雕的。”小莫道,“公孫先生說他要送個屏風給玉旈雲——張公子肯幫忙,那就太好了!”

“咱們閒話少說。”張至美道,“我便去楚秀軒,等拿到屏風立刻和你會合。”當下,拔腿奔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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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小莫已經幫過他許多忙,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報答,於是到街口僱了一輛車,命車伕飛速趕去綠竹巷的楚秀軒。到了那地,見店面並不甚大,卻被各種木雕擺設遮擋得幾乎無法通行,喚了好幾聲,掌櫃才出來,聽了他的來意,即埋怨道:“我還說怎麼沒人來拿,原來是喝酒喝忘了。酒能誤事,果然不假!”一行說著,一行到裡頭取了一個大盒子來,開啟給張至美看:“你瞧瞧咱這手工,這份禮物要是送不出去,那就可惜啦!”

張至美見那是面紅木小屏風,上面用極小的字刻了一部《女孝經》。不由暗道:公孫大哥才高八斗,更有三寸不爛之舌,他若要罵人,總能罵得別人暴跳如雷,卻沒處撒氣。如今用這屏風來譏諷玉旈雲,不知要把她氣成什麼樣兒呢!

時間緊迫,他也不及多想,抱著盒子驅車趕往驛站。果然小莫已經在攔下了北上的信差,見他來到,大喜過望,忙將盒子交給信差,囑咐千萬不要磕了碰了或者受潮受熱。信差答應了,打馬朝北而去。

張至美搓著手,感覺做成了一件事情,心情大好。小莫也對他連連作揖道謝,又問:“張公子看到盒子裡的東西了麼?”

張至美點頭:“也只有公孫大哥才想得出這樣損人的禮物。”

小莫笑笑:“所以,公孫先生吩咐了,千萬不要讓程大人知道。程大人送《論語》,是真心希望玉旈雲研修聖人治國之道,日後不要窮兵黷武勞民傷財。而公孫先生送《女孝經》,就是為了氣氣這不安本分的婆娘。其實說起來,有失我楚國泱泱大國的身份。只怕程大人知道了,要責怪公孫先生呢。”

張至美道:“此話不假。我看玉旈雲說不定會氣得起兵南下,那可就麻煩了。不過你放心,我絕不和程大人說。”

小莫少不得又向他作了幾個揖,道:“你放心,我看玉旈雲就不敢打過來。她又不是樾國皇帝,怎麼可能說發兵就發兵?再說,為了別人挖苦她幾句,便興師動眾,她豈不是告訴全天下自己是個小雞肚腸的女人嗎?”

張至美想想此話也有道理,當下放開心懷,和小莫相攜回到家中,繼續喝酒暢談。

此後月餘,日子平淡無奇。到了八月,便準備秋闈,張至美不敢再和戲子們廝混,老老實實讀書備考。有時甚至從戶部回家的途中也埋頭苦讀,非得撞著人了,才反應過來。這天傍晚,他便在街上一頭撞上好些搬貨的夥計。待扶好帽子向別人道歉時,忽然發現這些人都操西瑤口音,不禁驚訝道:“你們……是從西瑤來的?”

那些人一聽他開口,也奇道:“這位老爺也是西瑤人?那可真是他鄉遇故知了!我們都是來楚國做生意的。小店剛剛開張。老爺不嫌棄,請進來用茶。”

張至美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同鄉,欣喜若狂,當下就隨這人來到店裡,又見到其他西瑤來的客商。他們為首的名叫曾萬山,自稱西瑤南部瓊州人世,家族做海上買賣,和婆羅門等國往來甚多。如今早已富甲一方,他是家中次子,不願和兄長爭家產,就出來另闢一片天地,此次來到楚國開設“萬山行”,打算先做珠寶生意,之後再看有什麼其他財路可供一試。

張至美也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曾萬山。對方驚訝不已:“我家雖久居南方,但也知道牟太師為國之柱石,忽然聽說他獲罪的訊息,都十分震驚。不料在他鄉遇到他的家人,世事當真巧妙萬分——未知賢伉儷現在住在何處?若有我等可以幫得上忙的,請儘管開口。”

“在下和拙荊來到涼城也有一段時間了,蒙程亦風大人照顧,衣食無憂。”張至美道,“今日結識諸位同鄉,其欣喜之何如?可惜在下不日便要參加秋闈,待到出了考棚,一定攜拙荊前來拜訪。”

“原來張公子要參加今年秋闈。”曾萬山道,“那在下先預祝公子旗開得勝——”說時,又招呼手下夥計,將上好的人參靈芝等物包上幾盒,叫張至美帶回去,又送了幾匹綢緞給張夫人。

張至美回到家中,將此番奇遇告訴妻子。張夫人自小見多了名貴的藥材,一看便知道那人參靈芝價值數百兩,而那綢緞也都是來自天竺國的稀奇花色,一般小店家還進不起這樣的貨物,更不可能拿來送禮,可見這個姓曾的乃是一方豪富,登時覺得此人值得結交。於是,次日便親自到曾萬山的店鋪裡來。

她見這店鋪地處六合居隔壁,乃是涼城最繁華之處,門面三間,每間都有一丈多長,從外面望進去,各種異國貨色,叫人眼花繚亂。她心道:單是這樣一間鋪子只怕也要幾十萬兩的銀子,加上貨物,只怕曾萬山有上百萬兩身家。此人若是願意做我夫婦的後盾,他日張至美在官場上需要打通關節,便不用為禮品發愁了。< /p>

因上前去自報家門,求見曾萬山。夥計一聽說她是太師千金,立刻殷勤地請了進去。曾萬山也很快迎出來,一揖到地,有十二萬分的恭敬:“張夫人駕臨,小店蓬蓽生輝!”

張夫人笑道:“曾老爺不必多禮,我夫妻收了你的禮物,沒有什麼可回贈的,所以一定要登門道謝。”

曾萬山道:“張夫人太客氣了。那些薄禮,不值什麼錢。能在涼城遇到賢伉儷,是在下莫大的榮幸——對了,張夫人既然在涼城住了些日子,想來和涼城的親貴女眷也有不少交往。在下因為打算做珠寶生意,不知貨色是否合乎涼城人的喜好,夫人既然來到小店,不知肯不肯幫在下看看?”

張夫人在涼城勉強維持生活,連丫鬟都未請一個,更不認識什麼親貴女眷。然而,說出實情,未免太丟面子,再者,她做慣了千金大小姐,對珠寶首飾頗有心得,裝模作樣地品評兩句還難不倒她,便點頭答應,和曾萬山一起去看貨。

曾萬山帶來的珠寶有兩大箱,翡翠珠玉無所不有,乍看過去,璀璨輝煌,晃人眼睛。不過張夫人一眼就瞧出這些首飾做工成色都千差萬別,有的材料和樣式都堪稱極品,有的則材料昂貴樣式普通,還有的不過是魚目混珠而已。她受人之託自然忠人之事,將珠寶一件一件取出箱子來,分成好幾類,一一向曾萬山說明哪一類定必受到親貴女眷的追捧,哪一類只能賣給土豪的妻妾,而哪一種又只能讓市井婦人佩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曾萬山一邊聽,一邊讓夥計在旁邊記錄著。等到張夫人一篇大論發表完,他驚訝地拍掌道:“原來珠寶還有這學多學問。今日幸虧遇到了張夫人,否則我的生意只怕要虧本!”說著,從被定為“極品”那一堆裡抓起一條珍珠項鍊遞到張夫人面前,道:“夫人請一定要收下這條鏈子,作為謝禮。”

那條珠鏈的每粒珠子都有龍眼大小且呈現出粉荷色,是極為罕見的珍品,沒有萬餘兩銀子絕買不來。張夫人忙推辭道:“我不過隨便說了幾句,豈能收此厚禮?”

“張夫人不肯收,那就是看不起我這個渾身銅臭味的傢伙了。”曾萬山道,“我想稱雄楚國珠寶行,以後要向夫人請教的地方還多著呢!夫人若是願意,這個就當是付給夫人的酬勞吧。”

聽得此言,張夫人又驚又喜——世上豈有這麼便宜的事?她幾乎忍不住要接過那項鍊了,但最終還是管住了自己的手,免得露出貪得無厭的樣子,丟了太師千金的架子,只微微笑了笑道:“曾老爺和我們夫妻二人在他鄉相遇,實在是一種緣分。曾老爺但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別的本事沒有,鑑賞鑑賞珠寶,總還是可以的。”

“夫人肯答應,那可太好了——”曾萬山將相連強塞到她手中,“別怪我這生意人得寸進尺,夫人可知道涼城之中最大的珠寶鋪是哪家?”

張夫人落難之時雖沒錢買珠寶,但也曾四處閒逛解解眼饞,自然再清楚不過:“最大的叫‘廣寒閣’,就在此地不遠。那裡珠寶雖多,但精品沒幾件。城南那兒有間‘祥雲記’,卻是件件精美。此外還有‘翠華閣’‘多寶樓’,都是富家妻妾們常常光顧的。”

“好極了!”曾萬山拊掌大笑,招呼夥計們,“你們幾個這就分頭到張夫人方才說的這幾家店鋪去,將裡面所有的珠寶統統給我買回來。”

“統統?”張夫人咂舌,“這是為何?”

“既然我要雄霸楚國珠寶行,自然不能讓這些人擋我財路。”曾萬山道,“我將他們的貨全部買下,他們不就沒東西賣了嗎?而搜來的貨,請夫人替我按上、中、下等分好,能抬高價的就抬高,能拆分改造的就改造,實在沒用的,便賤賣,豈不便宜?哈哈,那時涼城之中珠寶鋪子唯我一家獨大,我想賣什麼價錢不行?”

這豈不是以本傷人?張夫人想,不知這曾萬山到底有多少財力?且想著的時候,萬山行的幾個夥計已經在曾萬山的跟前一字排開,又有一個帳房先生模樣的人捧著一個匣子交給曾萬山。曾萬山即從裡面拿出一疊銀票來,都是一百兩面值的楚國戶部寶鈔,少說也有十萬兩。他卻連數也不數,隨便分成幾份,便交給夥計們,吩咐他們去買空涼城的各大珠寶鋪。張夫人直看得眼珠都不會轉了——西瑤的富商她見過不少,可這樣出手闊綽的還是頭一回遇到,花起銀票來簡直好像撒銅板!不過又有一點兒奇怪——這人才從西瑤而來,怎麼會有這麼多戶部官票?

這疑問只是一閃即逝——曾萬山千里迢迢從西瑤來涼城經商,總不能扛著幾十萬兩現銀,而楚國的銀票,當然又以戶部寶鈔最為可靠。張夫人想,這次總算給丈夫找到了好靠山!

她心中得意萬分,把玩著那串珍珠項鍊不忍釋手。

曾萬山沏上好茶來,又向她詢問珠寶首飾優劣細節。一直到了黃昏時分,那派出去的夥計們便陸續回來了,將一箱箱的珠寶堆滿了萬山行的店堂。街上的行人不禁駐足觀看。曾萬山即哈哈大笑,道:“張夫人,看來明日還得勞煩你到小店來幫在下鑑別珠寶——要分出了高下來,才好標出價格開張做生意嘛。”

張夫人連人家的酬勞都收了,豈能拒絕?一口答應。第二天又早早來到萬山行。第三天、第四天亦然。除了幫曾萬山區分珠寶的優劣之外,有時曾萬山請了工匠修改首飾,她也從旁出謀劃策。曾萬山又給了一千兩銀子作為酬金,且說,日後生意紅火,紅利源源不斷。張夫人本來悶在家中無聊至極,如今找了件既輕鬆又賺錢的事情做,正是樂趣無窮。因用曾萬山付的酬金請了一個僕婦打理家務,自己成日鑽在萬山行裡。漸漸的,竟然連張至美也懶的管——八月初九那天,張至美入考場,考了三天才完,回到家中,只有僕婦在,問起夫人,說是還在萬山行沒回來。張至美先是覺得奇怪,後來就欣喜若狂——想他一向畏妻如虎,此時張夫人有了寄託,他正如出籠了鳥兒,獲得了自由。當即跑出門看戲去。

不過才到鬧市,忽然見到一大群人氣勢洶洶迎面而來,一邊走一邊道:“這萬山行欺人太甚,竟然將涼城所有的珠寶全部買了,又高價搶走咱們的貨源——世上豈有這樣做生意的道理?”

張至美嚇了一跳,見這幫人如此兇惡的模樣,顯然是要去萬山行找麻煩的,擔心妻子的安危,趕緊撒腿飛奔,搶先跑到萬山行來。

到了門口,見那裡停了十來乘轎子,轎伕們歇腳聊天,僕婦們撐傘乘涼,丫鬟們則簇擁著她們的女主人在鋪子裡挑選首飾,好不熱鬧。諾大的店面,張至美幾乎擠不進去,唯聽夥計們諂媚地介紹,說店裡的首飾都是親貴女眷們的至愛,件件由西瑤太師的千金親自挑選——西瑤人喜歡的樣式充滿異域風情,如今的準太子妃鳳凰兒小姐也是這樣打扮……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來買首飾的女眷們曉得商家的話不可全信,只是唧唧喳喳和丫鬟討論。

張至美看那找麻煩的人就要殺到了,忙使出吃奶的勁兒鑽進店裡去。一直到了後堂才找到妻子,見她正埋頭在珠寶堆裡不知忙些什麼。張至美連日苦讀,沒怎麼和妻子見面,此刻見到,竟吃了一驚。只見張夫人遍身綾羅綢緞,頭上簪子,頸中項鍊,腕裡鐲子,手上戒指,一樣都不少,徹底擺脫了幾個月來落難的模樣,甚至比當初在臨淵城裡還要華貴。

“咦,張公子!”曾萬山迎了上來,“你已考完了麼?一定得心應手?”

張至美氣喘吁吁:“曾老爺,你有所不知,外面有好些人,說你欺行霸市,要找你晦氣。你快……快關上鋪子,避避風頭吧!”

“這算什麼道理?”曾萬山道,“做生意做不過人家,就動手麼?豈有此理!我去看看!”說著,卻並不立刻出門,而是吩咐帳房先生先去算賬並去銀號存錢,都交代完畢了,才走出店堂來。那群來評理的珠寶鋪老闆也已經到了門外。

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就是萬山行的掌櫃?你懂不懂做生意的規矩?我們涼城有六大珠寶鋪,二十七間小珠寶鋪,百年來都相安無事。做生意講求和氣生財。你怎麼一來就用下三濫的手段搶走我們的貨?這豈不是要斷我們的活路麼?”

“笑話!”曾萬山道,“你們的貨豈是我搶來的?我不是真金白銀同你們買的嗎?買的時候你們個個都笑得合不攏嘴。轉頭後悔了,想找我要後悔藥吃麼?可惜我萬山行並不賣這個。”

珠寶鋪老闆們義憤填膺:“你買我們店裡貨物所謂,卻為何壟斷貨源,讓賣黃金翡翠的商販都不賣給我們,又將工匠也都從我們鋪子裡撬走?”

曾萬山神色甚是輕蔑:“買東西自然是價高者得。我出得起價錢,自然買得到東西。你們若是有如此財力,我豈能斷你們貨源?”

珠寶鋪的老闆們被他激得火冒三丈:“豈有此理!我們六大珠寶鋪都是涼城的百年老字號,連王公貴族都光顧我們。你小小西瑤蠻夷,敢存心和我們作對?”

“你說什麼?”曾萬山瞪起眼。張夫人也從店堂內走了出來,怒道:“誰敢侮辱我們西瑤人?我西瑤雖然立國不久,卻是和你們楚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再說,一個國家的大小絕不僅僅是人口多少疆土幾何,還在於該國國民之胸襟。我西瑤人對待外邦商旅,無論其國家大小、貧富,都以禮相待,決不嗤旁人是藩邦蠻夷。不像楚國,只會以□□大國自居,看其他人,全都是前來朝覲的夷狄,長此下去,只會固步自封,落後於人。”

珠寶鋪的老闆都吃了一驚:“你……你是什麼人?”

“這位是西瑤太師的千金!”曾萬山搶先介紹。

眾人不禁一片譁然,齊來將張夫人仔細打量,目光驚訝中帶著羨慕。張夫人不由得意萬分。而忽又有一人道:“西瑤太師的女兒不在西瑤呆著,跑來楚國拋頭露面做生意?哪兒有這種道理?一定是假冒的!別聽這奸商胡說八道!說不定是他的姘頭!”

“不許對我夫人口出汙言!”張至美本來一直躲在後面,這時大聲斥責,走出店門來,“我夫人正是西瑤太師千金。不過岳父大人遭奸人誣陷,被發配邊疆,我二人才流落到涼城……”

他還未說完,人群裡爆發出一陣笑聲:“落難小姐?那就不是小姐啦!什麼被奸人陷害——你當是唱戲麼!你們是西瑤太師的女兒女婿?那我還是樾國皇帝的叔叔呢!因為他怕我搶他王位,要加害於我,我就不得不逃來楚國啦——哈哈哈哈哈!”旁人也跟著起鬨道:“沒錯,我是西瑤國舅——這位是蓬萊國的太上皇,大夥兒快來見禮!”

張夫人的臉漲得通紅,真恨張至美沒混個大一點兒的官位,好立刻將這些刁民拿下。曾萬山也擔心這樣吵鬧下去影響了自己的商譽,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喝道:“呔,還要胡言亂語?你們自稱和王公貴族多有來往,難道不曉得當今太子選定的正妃就是來自西瑤?而張夫人正是未來太子妃的閨中密友,否則豈會千里迢迢來涼城投奔她?至於張公子,他是程亦風程大人的莫逆之交,眼下正在戶部供職。豈容你們紅口白牙隨便誣衊?”

眾人都被唬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不信這對西瑤夫妻真有如此大的來頭,卻也不敢冒然得罪。張至美夫婦二人也呆住了——不意曾萬山說了這樣的大話,萬一被拆穿了如何是好?

而就在他們擔心的時候,人群裡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冷笑:“程亦風的莫逆之交?鳳凰兒的閨中密友?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公子搖著摺扇走了出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張氏夫婦一回,眼神頗為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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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謊話已經說出了口,張夫人可不能自打耳光,便傲然問道:“公子是誰?”

“你自稱是鳳凰兒的密友程亦風的至交,卻連我都不認識?”那少年冷笑道,“可見是吹牛的!”

聽此人直呼程亦風和鳳凰兒名字,似乎地位十分尊貴,只怕是哪位公侯家裡的少爺。張夫人有些底氣不足,還是不肯鬆口,道:“你不必故弄玄虛。我夫君是程府的常客,我也是……常常見到鳳凰兒小姐。不過從來不曉得你這樣一號人物。你不肯以姓名相告,只怕自己才是在吹牛——請問各位夫人,你們可認識這位公子麼?”

店鋪裡女眷們全都搖頭。

“她們算是些什麼東西?”那少年冷笑,“京官二品以下的,只怕還沒那福分認識我。這些個土財主的大小老婆,今日能見到我一面,也算她們三生有幸——哼,反正我對珠寶首飾沒有興趣,你們各個店鋪怎麼你爭我奪,我也懶的理會。只不過我看不得人家打著程亦風……和鳳凰兒的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你們再敢胡說八道,我便叫涼城府尹來關鋪抓人了!”說罷,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撥開人群而去。

眾人愕然地盯著他。各大珠寶鋪的老闆都覺得這個神秘的少年人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在萬山行購買首飾的女眷們則感覺受到莫大的侮辱。有些氣的立刻上轎回家,有些則憤憤地對曾萬山和張夫人道:“真金不怕紅爐火,張夫人既然真是未來太子妃的閨中密友,就想辦法證明給他們看——誰家的毛頭小子,欺人太甚!”

張夫人連鳳凰兒是何模樣都不曉得,在人前卻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滿口答應。到了人後,她就逼迫張至美:“你快去找莫小哥,讓他牽線搭橋,總之,請程大人帶我們進宮去一回!”

作者有話要說:  吼吼,進度神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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