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七十三章 一樁舊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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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臘月初八,轉眼就到了臘月十六,十六尾牙,東家要請夥計吃飯。別人家如何亦珍不得而知,她卻是等上門板關了鋪子後,把母親曹氏扶到店堂裡,又將湯伯湯媽媽夫婦,招娣與粗使丫頭都請了,坐在一桌,準備了八個冷碟兒,三葷三素六個熱炒,一個冬筍老鴨湯,並四色點心的席面兒。

等酒菜上齊了,亦珍端起酒盅來,從母親曹氏開始,對在座的每個人敬了一圈,“這第一杯酒,是承蒙各位對我的信任與幫助,這才有了珍饈館今日的局面。謝謝大家了。”

一仰頭,亦珍喝乾杯中的桂花釀,又斟了一杯端在手上,“這第二杯酒,乃是敬湯伯,湯媽媽,招娣,英桃,辛苦你們了。希望開年我們仍一起努力,教珍饈館生意興隆,客似雲來。”

又一仰脖,將酒幹了,再去斟第三杯酒,湯媽媽有心要攔,卻被曹氏按住。

亦珍執了第三杯酒,道:“這第三杯,是今日尾牙,店中無大小,請大家盡興吃喝。”

這一晚珍饈館內歡聲笑語,湯伯湯媽媽講起在縣裡曾見過的趣事來,招娣則繪聲繪色向亦珍講自己在家中如何去逮那滿院子亂跑的小豬仔,粗使丫頭英桃因自己有些結巴,也不愛開口講話,只安安靜靜聽大家說那些趣事,自己在一旁抿了嘴笑。

待吃罷晚飯,湯媽媽雙手一揮,“這裡裡外外的,小姐今日也忙了一天的,收拾桌椅碗筷的事就交給媽媽罷,小姐與招娣英桃到後堂玩去!”

亦珍拗不過湯媽媽,遂與兩個丫頭在後堂,取了自己拿布縫的沙包,三個女孩子玩起抓沙包的遊戲來。別看英桃不聲不響的,抓沙包倒是一等一的厲害,一伸手將一個沙包拋到半空,眼睛都不用看桌面的,只伸手一掃,就能將桌上剩餘的五個沙包都抓在手心裡,再接住落下來的沙包。

亦珍也不知自己是手小,還是手笨,卻總是要漏抓那麼一隻兩隻沙包。

“小、小姐、多、多練……練,就、就好……”英桃漲紅了臉,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來。

亦珍耐心等她說完,這才點點頭,“等我練好了,以後得空再找你玩。”

這一晚亦珍睡得極香甜踏實,難得地還做了夢,夢裡她將珍饈館經營得有聲有色,遠近聞名,還獲得了食神的稱號,被人眾星捧月似地拱在當中,等待給她頒發食神匾額的人到來。她等了又等,那人終於穿著一身紅袍,由遠而近,慢慢向她走來。

因隔得遠,又彷彿籠著一層薄霧,亦珍總也看不清那人的樣貌,只覺得那人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專注地望著她,總算走得近了,來在她的眼前,要將手中的一塊“食神”匾額交予她。亦珍一邊去接那匾額,一邊認真地去看那人的臉。

倏忽,遠處傳來清晨第一聲雞鳴。

亦珍驀地睜開眼睛,自夢中醒來。

想起夢中最後看清了那人的面龐,竟是許久未見的方稚桐。不由得抬起了雙手,“啪啪”輕拍自己的臉頰,心道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己白日忙得腳不點地,哪有時間胡思亂想,怎地他就會入了夢呢?

招娣在外間聽見裡頭“噼啪噼啪”的聲音,忙起身披了衣服進來,見亦珍怔怔坐在床上,忙問:“小姐,沒事罷?”

亦珍緩緩搖頭。自己夢見了男人,不知算不算有事?

兩主僕因已醒來,也不賴床,各自穿衣,輕手輕腳下樓去,招娣挪開灶門上的擋板,生火燒水,亦珍籌了一點溫水擦牙,又取了井水洗臉。最後自衣袖裡摸出面脂盒子,挑了一點兒面脂膏子,合在掌心裡捂熱了,這才勻開抹在臉上。

招娣因見慣她這樣洗完臉就手便將面脂抹了,早已見怪不怪,反是湯媽媽偶爾看見,嘀咕了好久,嫌她不愛惜自己的容貌,過於馬虎了。

亦珍只管嘿嘿一笑,過後仍我行我素。在她看來,世間事除死無大礙,美貌不過是曇花一現,早晚凋謝。再說,她也真心算不上貌美。

雞鳴二遍的時候,湯伯兩口子也起了,湯媽媽進廚房來準備燒水,見亦珍與招娣已經在廚房裡忙活開了,不由嗔道:“小姐怎地不多睡一會兒,這麼早就起了?這些粗活叫奴婢或者英桃做就好。”

亦珍笑一笑,仍垂了頭拿小石磨將長生果核桃仁兒磨成細細的花生核桃粉,待招娣將黑芝麻粉也磨好了,混在一處,仔細地裝進乾淨陶罐內,用油紙封了罐口,拿紅繩紮緊,存在陰涼通風處。

進了臘月,珍饈館的秋季養生選單由冬季養生選單所代替。便宜好喝的桂圓紅棗茶則換成了甜滑濃香的花生核桃芝麻糊。

有那珍饈館的常客,比如住在弄底的季班頭,清晨上衙前,必會得食鋪裡來,要一碗熱騰騰香滑的花生核桃芝麻糊,來兩塊棗泥黃金糕,再配上一個他家娘子煮的白煮蛋。每次吃完都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走出食鋪去。

左鄰右舍時間久了,曉得珍饈館裡的吃食價格公道,做得又乾淨仔細。尤其芝麻糊、水果羹之類的,做起來材料極多,工序又複雜,一次只做一點不合適,做多了吃不掉又浪費,故而索性還是饞嘴想吃了便到珍饈館來。

又有那不矜持,不愛到鋪子裡的,就叫了丫鬟到珍饈館來,點上一兩樣愛吃的,拿食盒帶回家去。比如對面米店的老闆娘,原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思,打量亦珍的小食鋪開不長久的,如今一看珍饈館生意紅紅火火,暗裡不知戳了老闆多少回脊樑,說滿好當初自家把陶家鋪子買下來,開門做些別的生意,哪怕賃出去吃租子也好。偏她男人說陪著來看鋪面兒的乃是丁娘子,不好不給丁娘子面子,拱手將一處旺宅旺鋪讓與了旁人。

且不說米店老闆娘心裡如何羨妒,亦珍起早貪黑地,將珍饈館打理得井井有條,雖不曾使了夥計到人煙稠密處吆喝,招攬客人到自家店裡頭用飯,然而來食鋪用過餐的老饕口耳相傳,也替珍饈館攢了不少好口碑,自有那吃客的,自行尋上門來,只為享用一頓美食。

亦珍與招娣將早晨的準備功夫做得了,湯媽媽也已伺候曹氏穿衣洗漱完了,亦珍這才上樓去給母親請安,又扶了母親小心翼翼地下了樓,來在底樓廳裡。

曹氏晚上不曾睡好,眼下有一圈青痕,教亦珍看見了。

“孃親晚上睡得不安穩麼?”若是睡不安穩,說不得要請了慈惠堂的鍾大夫來,給母親診診脈,看看是否要換一換食補的方子。

曹氏淺笑,“娘是看我兒如此能幹,心裡頭高興,所以沒睡好。”

亦珍“哦”一聲,倒不曾繼續追問,只是暗暗提醒自己,還是要去請了鍾大夫來比較穩妥。

兩母女由湯媽媽伺候著用過早飯,湯媽媽扶了曹氏,穿戴好斗篷風帽,在院子裡散步消食兒,湯伯則去摘了門板,開門營業。

一開門便有那巷子裡的住的人家,使了家裡的丫鬟來。

“招娣,今日要三碗花生核桃芝麻糊,豆沙餡兒黃金糕、蘿卜絲兒酥餅、薄脆海苔餅各稱一點兒。”那丫鬟已與招娣混得熟了,一進門便笑嘻嘻地往招娣跟前一站,報上了自己要買了帶回去的點心名稱,將帶來的食盒交給招娣,隨後往一張凳子上一坐,引了招娣與她說話,“最近店裡可有什麼新點心沒有?”

她們做丫頭的,伺候完主子,得了空,無非是聚在一處,嗑嗑瓜子繡繡花。自從珍饈館開張,主母差她過來買糖水點心,每回招娣總多包幾塊給她。她回去閒聚時拿出來招待小姐妹們,顯得極有面子。

招娣寫了單子,與食盒一起遞進後頭廚房去,返身回來對那丫鬟道:“最近倒不曾出什麼新點心,你放心,回頭若是有了新的,必不會忘了你。”

那丫鬟得了招娣的話,歡喜地一笑。

後頭廚房裡,湯媽媽接過了單子,取出食盒裡的碗,又捧了裝花生核桃芝麻粉的陶罐過來,望碗裡各舀了一大勺芝麻粉,再擱一點點桂花糖,最後從灶臺上燒得滾燙的水鍋裡拿瓢了熱熱的開水注在碗裡,迅速地用勺攪拌成濃稠香滑的芝麻糊。

待將裝好了的食盒提到外面店堂裡,那丫鬟付了銀子,接過食盒走出珍饈館,一路走,一路能聞見那隱隱的桂花香從食盒中散發出來。簡直比什麼吆喝都好使,又引得人循香而至。

進門來的,是個五十多歲年紀,做員外老爺打扮的中年人,圓面孔,紅臉膛兒,微微有些發福,看上去氣色極佳,身後跟著一高一矮兩個子侄模樣的年輕人。

這員外老爺先佇足抬頭看了門楣上頭的店招一眼,這才一撩衣襟,抬足垮過門檻,進到店內。那兩個年輕人尋了沿街靠窗的位置,請老爺先坐下,隨後兩人落座。一人揚聲招呼,“夥計!”

招娣忙取了選單來,雙手遞上。

高個年輕人接過選單,翻開一看,即刻不動聲色地遞於另一個看。

另一個接過,看了兩眼,隨後雙手奉到員外老爺跟前,“師傅,您看看,點些什麼好?”

那被兩個年輕人喚作“師傅”的老爺本是在細細打量店中的裝潢擺設,倏忽聽得詢問,將視線收回來,看向自己面前的選單,眼瞳驀地一縮。

眼前的選單的紙質算不得最上乘,只是做得極其仔細,將冷碟兒熱炒,酒水點心等分門別類列出來,一一寫在選單上頭。每項又細細分了葷的素的,下頭標註了材料、分量、價格,叫食客看得一目瞭然。

“師傅……”高個子年輕人輕喚了老爺一聲。

老爺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兩人噤聲,自己全神貫注將選單細細看了一遍。良久,才將選單合起來,交到招娣手中,笑眯眯問:“小丫頭,你家店裡可有什麼招牌菜色介紹?我們師徒遠道而來,也不知這裡有什麼好吃的。”

“小店早晨供應花生核桃芝麻糊,白米粥,黑米粥,豆沙餡兒黃金糕,雞蛋薄餅,醃脆瓜與各色醬菜等,味道都是極好的。客官若有旁的想吃的,亦可從選單上點菜。”招娣見三人看著確是眼生,又都是外地口音,不像是本地客,遂細細介紹了珍饈館冬日裡幾樣廣受歡迎的早點。

那圓面孔紅臉膛兒的老爺聽得很仔細,待招娣介紹完了,略略沉吟,便要了黑米粥,雞蛋薄餅,醃脆瓜,那一高一矮兩個年輕人在他示意下,則要了其他早點。

師徒三人趁等待的功夫,只小聲交談,並不張揚。

過了一會兒,三人要的早點一一送了上來,厚薄適中的米粥冒著熱氣,盛在描青花的粥碗裡,配一把同樣描青花吉字紋的調羹,又三碟兒脆瓜醬菜,都已經擱剪子鉸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拿一點點砂糖麻油拌勻了,聞著便使人垂涎欲滴。一旁放了三個白瓷圓盤,其中一個盤子墊著細竹絲編的巴掌大小竹簾子,上頭擱著一排三個豆沙餡兒黃金糕,一樣熱騰騰的,冒著熱氣兒。另兩個盤子裡則擺著切成三角型薄餅。

高個的年輕人嘴角微勾,心道也不見得多稀奇,怎好同他們以前吃過的山珍海味比?

中年老爺看出年輕人的不以為然來,也不多說什麼,只將那雞蛋薄餅輕輕往年輕人跟前一推,“嚐嚐看,可說得出有何不同?”

年輕人見師傅有心考校自己,遂取了筷子來,道了聲“徒兒失禮了”,這才夾了一塊兒薄餅,咬了一口。

一咬罷,高個年輕人微微睜大眼睛,細細嚼了咽下去,又咬了第二口仔細品嚐,慢慢蹙起了眉。

老爺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又示意矮個子青年也嚐嚐看。

那矮個兒青年長得與老爺有幾分相似,也是一張圓面孔,氣色很好,未語先笑的樣子。得了師傅的示意,也取了塊兒薄餅,咬了一大口,嚼了幾嚼便囫圇吞嚥下去,大口喝粥,“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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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己也取了薄餅慢慢吃將起來。

師徒三人吃罷早點,會了鈔,待要離去的時候,老爺信口問帳臺裡的湯伯:“這位老丈,請問貴店東家,可是從京裡來的?”

湯伯詫異,“客官何以有此一問?”

圓臉兒老爺一笑,“只是覺得這點心吃起來,倒與京中的風味相似,故而有此一問。”又一擺手,“我師徒吃慣了京中的口味,初來乍到的,原本還擔心於飲食上頭不能適應,這下可好了,吃飯的地兒有著落了。”

湯伯忙拱拱手,“承蒙客官不嫌棄小店,請多多光臨。”

老爺哈哈一笑,“一定一定!”

這才帶著兩個徒弟出了珍饈館,繼續往巷子深處走去。

待走出離珍饈館老遠,老爺才慢慢地斂去了笑容,問跟在身後的兩個徒弟:“那家的早點,可吃出什麼不同來?”

高個兒青年斟酌著道:“徒兒覺得那薄餅並非皆用的麥粉,裡頭還摻了其他的,恕徒兒笨拙,只吃出來豆粉與玉米粉這兩樣來。煎的時候,下頭還有一層肉末兒,所以吃起來格外香脆。”

矮個年輕人咂咂嘴,回味了一下,“徒弟沒師兄吃得那麼仔細,也沒吃出別的來,就覺得又香又脆又好吃,跟咱們在宮……在京中吃的味道相差不遠,不不不!比在京中吃的還要好吃!”

說罷,又望向師傅,“……師傅,咱們別自己做了,得空就過來吃罷!”

高個兒年輕人瞪了他一眼,“師傅,這珍饈館會不會搶了咱們的生意啊?”

老爺笑一笑,“他們不過是一間小食鋪,三開間兒的門面罷了,如何能同咱們比?只是咱們也不可掉以輕心,是要多來兩趟,吃吃看他們館子裡旁的招牌菜色。”

見矮個兒徒弟一副“又能吃著好吃的了”的表情,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後背,“只想著吃!”

矮個兒年輕人嘿嘿一笑,“跟著師傅有飯吃嘛。”

兩師徒有說有笑,微微墮後半步的高個兒,露出隱忍的嫉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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