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蒹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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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客意識朦朧,一時她覺得自己似乎是死去了,一時又覺得她仍遊蕩在人間。耳旁聲音嘈雜難辨,似有無數人在哭泣,又似乎有無數人在竊竊議論。她不知自己該往哪裡去,便渾渾噩噩的走著。

穿過一道內門,便是一處小小的別院,繞過假山,她見有人自屋內出進,行色匆匆、面帶焦慮,便茫然的跟了進去。她瞧見那屋裡擺設眼熟得很,一桌一椅,一人一物便在記憶中漸漸清晰。像是走出了迷霧,她意識終於清醒過來。一瞬間便心如死灰。

她記起來了,大夫說,黎哥兒的病再難好了。

那是她的錯,是她對黎哥兒說了誅心的話。她將黎哥兒趕出房去,任他怎麼敲都不開。秋夜冷滲,她明知他秉質虛弱,素來受不得寒冷的,為何還要與他置氣。

她就又記起黎哥昏迷前對她說的話,“我死了,阿姊也能開心的出嫁了,便忘了我的不好吧。”她想,但使他能好好的醒過來,她做什麼不可以?她不出嫁了,她一輩子都不出嫁了。

她幾乎就要撐不下去,她想,若黎哥兒死了,她也不活了。

她聽到採白說:“客娘子,秦家來人換帖了。”

她便感到窒息,她拉了採白的手,所有的焦慮、懊悔傾瀉而出。她泣不成聲,說:“阿姊,黎哥兒還不醒,我該怎麼辦……”

她想她得去陪著黎哥兒,他從小便最怕寂寞了。

外間隱隱雷鳴,她起身時聽到剝啄的敲窗聲。她想叫人去瞧,可身旁誰都沒有。窗內孤燈明滅,長帷垂落,暗影幢幢。不知何時天已黑了。

她終還是去開窗了。

那夜秋雨驟然而來,寒風侵衣。她望著窗外那人,一時恍若隔世。那少年有明亮的眼眸,清黑的眉斜飛,還是她夢中想見的模樣。她曾以為自己早記不起他的樣貌,可果然再見時也還是會認出,他不曾變過。

他自窗外握了她的手,他手心幹而暖和,寒風冷雨俱侵不入。

他說:“阿客,我來帶你離開。”

阿客幾乎就要點頭了,可她聽外間雨打枯葉,簌簌而落,初見他時激動的心緒竟一點點沉澱了。

她說:“我不能跟你走。”

良哥兒說:“你再不走便晚了,二嬸要將你給黎哥兒。她已退了你跟秦家的婚事。”

阿客便記起確實是有這麼一件事的——樓夫人要將她嫁給黎哥兒。因有跛腳的道人說她與黎哥兒是命定的姻緣,比翼而飛,失偶而死。她想,自己該是極抗拒這麼婚事的。她自小將黎哥兒看大,他便譬如是她的阿弟,她怎麼能嫁給他。

可她心裡就只是波瀾不起,便如一池古潭。她想,若這真能救回黎哥兒,又有什麼不能的?

良哥兒卻惱了,他眸中有火在燒,宛若熔金。他攥著了她的手腕,壓□來,說:“你究竟在顧慮什麼,阿客?”

她說:“我不能丟下黎哥兒。”

“那麼我呢?”良哥兒問道,“你心裡明明是喜歡我的,卻不肯嫁我。我明白你的顧慮,不敢強逼。可你選來選去,竟選定秦明橋。他就真這麼好嗎?他明知二嬸悔婚,是為了將你給她那個要死的兒子,他有為你說過一句話嗎?他甚至都不敢還一句嘴。阿客,你沒有看人的眼光。還不如交給我!”

阿客便也跟著惱怒起來,她用力想甩開他的手,“這關你什麼事?秦明橋都不惱,輪得到你來說話嗎?”

良哥兒說:“我不說,還有誰來替你說!”

阿客道:“我若不願意,我自然會去說,用不著旁人!”

外間便有一陣雷滾。良哥兒的面容在閃電中忽明忽暗,他定定的望著她,像是想從她眸中尋出真意來。到後來他終於明白了什麼,手上禁錮漸漸的松了,他說:“是啊,你從來都是個有主意的。你說不想嫁我,縱然我是晉國公府的長房長孫,也威逼你不得。”他便站在那風雨如晦的暗夜裡似笑非笑的覷著她,“可那又怎麼樣,阿客。這天下總有輪到我做主的一天。到那天我想要你,秦明橋他敢說一個不字嗎?那時你該怎麼替自己做主?”

阿客腦中便嗡的一響,她羞惱得眼前一片血色,待回神時,已狠狠的扇了他一巴掌。

良哥兒破了嘴角,便噙著血望她,“我騙你的……”他低聲咕噥著,自嘲般苦笑,“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敢辱沒你。你想和秦明橋好好的過日子,我一輩子都不打擾你。可黎哥兒不行。”他說,“你總想著報答二嬸的恩情。可二嬸給你的恩,不值當你拿一輩子來還報。”

阿客待要反駁,然而對上他的眼眸,竟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便聽他預言般說著,“黎哥兒還是個孩子,他就只知道他想他要他喜歡,他根本不懂怎麼珍惜你。你想要等他長大,可你真能等到他長大嗎,你心裡分明就是拿他當弟弟的,縱然哪天他予取予求,你也無法將他當男人。何況你比他大這麼多。等到他長大成人那天,你便也老了。想想吧,他正當壯年,身旁有無數年輕女人,可你已人老珠黃。你想他憑什麼要愛你?縱然他心裡敬你,一輩子供著你,可那便是你想要的嗎?你便不會感到寂寞,不會想人疼愛,不會想有自己的孩子嗎?你真想一輩子都為了他活嗎?”

阿客心中煩亂,她只倔強的與他辯駁,“縱然跟了你,我也有人老珠黃的一天……”

“那不一樣。”良哥兒輕聲打斷了她,“那不一樣,”他說,“我從小便喜歡你,到老了也喜歡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喜歡你。你也喜歡我,你該明白的。”

阿客不能與他對視,竟就退了一步。

她想,是啊,她該明白的。當你喜歡一個人,無論如何你都會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你搜腸刮肚想出來的,全都是你們不能在一起的理由。真的喜歡就是能教人飛蛾撲火,明知不會有好下場,明明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忐忑不安著,也還是想要跟他在一起。

女人就是這麼不切實際的自欺欺人的去喜歡的。會一直一直覺得,縱然他老了也會喜歡他,無論他變成什麼模樣,都會一如既往的喜歡他。這喜歡固然短視和盲目,若得到了也許不多時便要生倦。可若得不到,便是長久的煎熬和愧悔,一輩子都不能擺脫。

她終於記起來了。

她已在良哥兒給的懊悔裡渡過了一生。

而眼下這就只是夢而已,她在夢裡又回到了過去——她曾在這裡拒絕了良哥兒。這是她一輩子第二回拒絕良哥兒。

她和良哥兒之間曾經有過三次機會,可她全部都拒絕了。頭一回拒絕,只是因為良哥兒是大房長子,而她是二房的養女,她心知晉國公府大房與二房遲早是要相爭的,不想將自己置於兩難的境地。最後一回拒絕,則因良哥兒已是必敗的結局,她若跟他走便要一輩子被人追緝,浪跡天涯、汙名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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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一回呢?

良哥兒說要帶她走。他們是要私奔的,從此晉國公府上一切便再不與他們相干了。而她也已知曉,黎哥兒這一回並無性命之憂,他會醒來,並且長命百歲。

她喃喃的說:“你又知道我些什麼……”

良哥兒說:“我什麼都知道,阿客。我知道你受了多少罪,所以這一回無論如何我都得帶你走。阿客,你便真不想跟我走嗎?”

阿客搖了搖頭,她彷彿忽然間就失去了力氣。她說:“我曾以為自己想的。可果真,縱然令我再選一遍,我也還是會走同樣的路。”她說,“良哥兒,我們已錯過了……我舍不下黎哥兒和三郎,我不能跟你走。”

她說:“對不起。”

可良哥兒不依不饒,他追問,“除了黎哥兒便是孩子。你幼時為盧家活,再長便為黎哥兒活,如今又要為孩子活。你自己便不是人了嗎?非要為旁人蹉跎!阿客,你用這樣的理由,如何能讓我放手。”

蘇秉正抱著阿客。時光凝滯,萬物凋零,他只覺全身的血都不再流淌。連悲喜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懷裡的便是阿客,已不需要任何證據。

這一回是他殺了她,是他親手毀了自己的整個世界。他的驚喜從來都是短暫的,來不及品嚐便要跌落地獄。可這一回似乎也沒什麼好悲痛的了。阿客被他殺死了,所有的希望都已泯滅,等待他的還有什麼?

所以真的沒什麼好悲痛的了。

他抱著阿客向外走。

他身後侍衛、宮人們如水破開,潮湧著為他讓路。有幾個近臣似乎是想阻攔他的,可瞧見他的面容,紛紛恐慌的垂下了頭。

瞧見採白的時候,他略略的轉過頭去。他記得那夜採白跪在他的腳下,說:“她就是客娘子啊!”可他沒有信她。他記得採白哀求他對阿客好些,可他終究還是害死了她。

他不知為什麼就停步在採白的面前,他等著她說些什麼。她既然那麼早就認出了阿客……也許她會有救阿客的辦法。

他就那麼巴巴的望著她,他已失語,就只目光裡流露出些期待來。

而採白果然說:“客娘子還活著,黎哥兒,你抱她進屋去,令太醫們瞧瞧。”

他摸著阿客是沒了脈搏的了。可聽了這話他心裡又燃起微渺的期望來,他想這期望終歸是要破滅的。可他尚能期待,便無法放手。

他便將阿客抱回屋裡去,令採白陪伴在一旁。採白又說,“客娘子……之前,可有什麼事囑託陛下?”

蘇秉正便緩緩的記起,她說有害她的人——他便震怒起來,傳令追捕。

因他上來,湖心島上戒備嚴密,兇手無從逃脫。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尋到了那個侍衛。又過了一個時辰,尋到了一個中人的屍身,屍身旁帶了阿客屋裡失竊的珠寶。

這夜禁城人人惶懼不安。直到黎明時分,阿客悠悠轉醒,暗啞般的沉鬱氣氛才緩緩散去,長安暮春悄悄的騷亂起來。

阿客只抬手輕輕的撫摸蘇秉正的面頰,便再度沉沉睡去。

天光入室,蘇秉正握住她的手。靠在她床前,方才聽到自己的心臟再一度低緩的鼓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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