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病例一:暴食催吐(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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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深了。

今天是個不錯的天氣,雖然很冷, 但很晴朗。白天陽光普照大地, 夜晚則是剔透乾淨的夜幕,皎潔的滿月懸在空中, 偶爾會有浮雲掠過, 又很快被風吹開。爽朗的夜風帶著清新的泥土味,呼嘯在城市的上空, 清透的氣流吸一口都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這當口月亮正好落在窗戶上方。清白的月光照進室內,把所有東西都鍍上了層銀色的柔光。

anna在我們所有人的注視下,突然從她的輪椅上站了起來。

鈴鐺被牽扯, ‘叮鈴叮鈴’響了幾下。anna取下戒指放到輪椅扶手上,然後走到窗前, 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她低低的,彷彿自言自語的說道:

“好美的月亮。這樣的月夜,不知道還能再看幾次呢……?”

不知道為什麼,這當口我心理特別難過,鼻子都酸了, 有種眼淚上湧的衝動。

明明是這麼平靜的語言和動作, 卻彷彿將死之人, 說著想看月亮, 不知道還能再看幾次的話,這畫面比失聲慟哭的場面都更讓人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你現在可以每天看月亮了啊。

一時衝動就想說這句話。但第一個字眼剛要冒出來,anna的動作卻讓我驚訝的張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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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背對我們,anna望了會兒月亮之後, 突然從蕾絲白布裡伸出兩隻手,抬起來,然後一下子掀開了那塊一直遮住她頭的布。

‘撕拉’——蕾絲白布應聲飄落在地板上,而anna,我的同學王淑嫻,則完整的,沒有一絲掩蓋的出現在了我們面前,沐浴在那片月光中。

然後她安靜的朝轉過身來。

我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她穿著件純白色的睡衣,用最精緻的布料,做成最簡單的款式。

歐洲宮廷似的長袍,袖口在關節的地方開成大擺袖,沒有收腰,只在胸部用根白絲帶扎了一圈。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跟灌滿空氣的麻袋似的,隨著窗外吹來的夜風獵獵作響。衣服胸部沒有凸起。

她曾經有一頭豐美濃密的長髮。如今這些頭髮幾乎快掉光了,勉強還留著的也跟枯草似的,又細又軟,似乎只要稍微用力一扯,就會連帶頭皮一起掉下來。但即使這樣,anna還是把那些頭髮整齊的梳理到耳邊,用一個光潔的粉色絹絲髮夾輕輕夾住。

她臉上沒有一點肉,

兩邊顴骨突兀的刺出來,眼眶卻深陷進去,整張臉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即使塗了很厚的粉底,還打了腮紅,皮膚下還是透出來種黯淡的黃。只有嘴唇因為塗了最頂級的口紅,顯示出一種不正常的豔紅。

唯一不變的是王淑嫻的眼睛。

跟我記憶裡高中時的她一樣,沉穩,平靜,盯著人看的時候,好像能看穿內心一樣。現在她變了這麼多,這雙眼睛還是和過去一樣,有種異於常人的冷靜。

王淑嫻彎了彎豔紅的嘴角,笑起來很嫵媚,恍惚間彷彿又看到了曾經那個頂級模特的魅惑。

“看看我,這就是現在的我。你們能接受嗎?”

anna朝我們張開了雙手,把自己的樣子完全暴露在眾人面前。她一直都很冷靜,並沒有悲傷,反倒是其他人難以正視她。我扭過了頭,紅麗和小橘呆在了原地,而奈奈卻捂著眼睛哽咽起來。倒是白焰一臉認真地盯著anna。

“奈奈,紅麗,”

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anna繼續道:“你們說的事我都聽到了,這其實很好解決。”

“比如你,奈奈,”anna轉向奈奈,衝她敞開雙手,展露自己的身體,用一種近乎無情的冷靜看著奈奈:

“既然你想繼續暴吐,那麼看仔細,我的現在就是你的將來,你能接受麼?這個世界,想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如果你能接受這個現實,將來也不會後悔,那就算紅麗反對你又怎麼樣呢?不管她走還是你走,你都可以自己繼續下去。暴吐的人到處都是,只要你有心,總能找到,甚至你可以憑藉財力再建一個屬於你自己的派對。”

“但問題是,你能接受將來變成我這個樣子嗎?”

anna微微低頭,冷靜的瞳孔從深陷的眼眶裡盯著奈奈:

“美麗的花,才開放就將要枯萎。你這樣繼續,美麗也會很快逝去,到那個時候,你拿什麼讓你爸爸繼續愛你呢?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你又該怎麼辦,你想過嗎?”

“我……”

奈奈眼底閃出了點點淚光,她一隻手捂著嘴,說不出話來。

“得不到的愛,再怎麼糾纏也無濟於事,只會傷害你自己而已。男人和女人,只要做-愛就能生下孩子,卻未必會愛孩子。”anna冷酷的說道。

“還有紅麗,”說著anna又轉向紅麗:

“你自己無力自拔,所以想解散派對,向全社會宣傳這個病,讓人人都有防範意識。你的想法很好,但也很天真,追求美是人的本能,少年少女相互愛慕,第一眼總會看外表。而且美麗能賺錢,更讓人趨之若鶩,明知催吐傷身體,也會做,你能完全消滅別人這種慾望嗎?”

“你不能。”

“就算解散派對,就算當初你拍出那個宣傳進食障礙的微電影,但又怎麼樣呢?當然社會對這個病的認識會加強,可你依然阻止不了別人明知故犯。因為這個病的真正驅動力除了身材樣貌——更是為了得到愛,得到肯定,得到利益。當一個人渴望這些的時候,她寧可自殘,也要嘗試一下,給自己個希望。你說是麼?”

“確實是,但我……”

紅麗難得的欲言又止。她似乎想反駁,卻又說不出什麼。

“你扯了這麼多幌子,歸根結底只是為了拯救自己。你過去的陰影實在太大,害怕的連直面內心的勇氣都沒,只好曲線救國,說大道理,使手段去阻止同樣犯病的別人。其實你想救的是自己,但你不敢面對,就把別人當成自己。你拯救別人的同時就會有種錯覺,好像自己也得救了。”

“但這沒有意義,紅麗。你要救的只有你自己,別人怎麼樣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得病的人不管是一個,還是一億個,都跟你沒有關係。你只有走出過去的陰影,病才會好。”

聽完anna的話,紅麗默默低下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也已經想好了。”

對奈奈和紅麗說完後,anna又轉過身去,手搭在窗臺上,繼續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應該退出派對的人,是我。”

“什麼!”

“為什麼!?”

“anna!”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的大喊出聲。連我都驚得喊出來,我實在想不通她為什麼會這麼想。

“為什麼?anna,為什麼?這個派對是我們一起辛辛苦苦建立的,為什麼要離開?”這當口,一直沉默不語的祁澤愷都震驚的開口:

anna笑了一下。

“我是為了我自己,祁澤愷。”

“你看,今晚的月光多美啊,我卻不知道還能再看幾次。曾經我以為完成目標後,就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了,但現在看起來,也不完全是……至少我還想再看看美麗的景色,那些過去我錯過的東西……我累了,不想再繼續當偶像了。現在我只想過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這麼說著,anna背對我們彎下腰,身體靠著窗臺,兩隻胳膊支在窗架上,仰望著空中的月亮。朦朧的月光自空中撒遍整座城市,把所有人和物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銀光。anna那頭雖然稀少,但依然很長的頭髮飄散在她身上,連同那身純白睡衣,在月光映照下折射出層銀白的朦朧輝光,就像水晶那樣純粹。

“紅麗,奈奈,”anna託著腮繼續道:

“我走了以後,派對能不能繼續存在,就看你們的了。”

“奈奈,派對要繼續存在,要有個人能成為凝聚力的核心。我不在以後,你是否有能力不打我的幌子,靠自己去吸引人呢?還有紅麗,你要解散派對,但又有多少人會聽你的呢?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難控制就是人心。”

“anna的時代到此為止了。從此我不再是anna,而是原來那個最初的我,王淑嫻。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想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捷徑可以走,但是付出的代價也會更大,如果你們確定自己能夠承受這樣的結果,那麼就照自己的心走下去吧,只求不給人生留下遺憾。”

“還有……祁澤愷。”

“怎麼了anna?我在這裡。”

“……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別這麼說。我為你做的一切,遠沒有從你這裡得到的多。如果不是遇見了你,也不會有現在的我。”

“……我曾經是個不知道愛情為何物的人……我只想往上爬,感情只當做換取利益的手段。我一直以為我不會愛上任何人……就算現在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知道。”

“但不知從何時起,我覺得有點寂寞了。所以當你向我示好時,我總對你含糊其辭。我沒有愛上你,但也不想讓你離開,既想讓你陪著我,幫我做事,又不想承諾任何東西……這麼自私的我,你卻還是一直在我身邊。”

“不是這樣的。我在陪你的同時,你也在陪我啊,因為我也是寂寞的。”

“可是如果現在我還是沒有愛上你呢?”

“那又有什麼關係?至少我們在一起,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

“……”

“接下來的日子,我想到處走走看看,你也願意繼續陪我嗎?”

“當然願意。”

“謝謝。”

“不用謝我。這是我的選擇,我愛你。”

世界上很多事,總是開始時轟轟烈烈,結束時卻無聲無息。

就像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的食人魔探險事件,就像紅麗和奈奈的爭執,還有我被軟禁的這件事,剛開始時都來勢洶洶,但實際結束的時候,卻也只是融化在了平和的日常裡。

但對身處事件中心的人來說,卻已經在腦子裡刻下深深的烙印。雖然這一切都在一天內發生,但我卻覺得好像過了一年那麼長。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情,對我整個身心的衝擊,恐怕比我過去平淡的二十年加起來還多,甚至讓我的三觀都發生了一些改變。

但同時,人又是種非常固執的生物。

每個人都執著自己的妄想,千方百計想實現它,即使受了傷也不回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們的妄想是我們靈魂最深處的渴望,絕不是某人說幾句話就能輕易改變的。

就像anna說完所有一切後,面對anna的決定,不同的聽者還是有不同的反應。

“……不、我不想聽……別對我說這些……!”

奈奈接受不了anna的決定,又無力改變,於是她捂著耳朵往後退,最後哭著說自己不能接受,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我想她不能接受的並不是anna的離開,而是anna無情的戳破了她的美夢,告訴她,她的爸爸並不愛她。這對奈奈來說,活到現在的意義都被否定了,所以才沒法接受。

“事情總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道理我都懂,但是……呵,永遠做不到。”

紅麗最後也只是苦笑著自嘲,然後搖搖頭,一個人離開了。雖然她沒像奈奈那樣大喊大叫,但我想她心裡一定也是翻江倒海。畢竟被人說破了心中的恐懼,還有一直以來自我欺騙的謊言,誰難以接受。紅麗離去時的背影異常的疲憊。

“……弄到這麼晚,我要走了。對了,樓下的海報和油畫版,還要隔壁模特身上的cos服我要拿走。畢竟愛過,留著做個紀念吧。”

小橘表情複雜的看了anna和祁澤愷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慫了慫肩也走了。我想她還是會一直懷念過去那段美好的少年時光吧,只是不知何時起,大家都變了。

不知什麼時候,房間裡只剩下了anna,祁澤愷,我還有白焰。

“……anna……”

我終於有機會開口了:“不,王淑嫻。我是何故,你還記得我嗎?”我又問了一次。

託腮望著窗外的anna,身體頓了頓,

“記得。”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又是暴食又是催吐,但當時的你卻傻乎乎的,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說到這anna又一次轉過身,依在窗臺邊,“你知道麼?當時我還在想,你這種人一輩子都不會走上這條路。沒想到今晚會在這裡見到你。”

“……是啊,我自己都沒想到。”被那雙透徹的眼睛盯著,我突然有點臉紅,於是低下頭:“世事難料啊。”

“喂,何故,”anna突然叫住我。

“什麼?”

“你能接受嗎?”

“接受什麼?”

“接受這個後果。”

“……接受不了。我曾經試著想接受,但是接受不了。”

“那就離開這裡吧。”

王淑嫻靜靜地看著我,月光從她背後的窗戶照射進來,好像整個人都蒙著層光暈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關係,這當口我一個晃神,面前的anna卻突然變成了在雁蕩山時,我和她兩人獨處那個夜晚的樣子。

年輕而豐滿的肉體,豐厚的黑色長髮,以及明亮溫柔的眼睛。她彎了彎飽滿的嘴唇,對我露出一個可愛,又有幾分狡黠的笑容:

“走吧,你不屬於這裡。”

“恩,我現在也是這麼想的。”這時我已經說不出話了,我的眼淚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啊,對了!我剛才忘了說,我們這算是老同學見面了吧。”

“是啊。”

“很高興再見到你,何故。”

“……我也是,王淑嫻。”

我說完這句話以後,在柔和的月光中,高中剛畢業的,十八歲的王淑嫻和我四目相對,衝我露出了一個微笑。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也是最後一個她的笑容。

“……我沒想到又會見到你。”

當我準備離開這個房間時,正走到門口,突然王淑嫻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過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一直沉默著,靠著門檻的白焰說的。

“你見過我?”出乎意料的,白焰用種充滿好奇的眼神看著王淑嫻:“你能告訴我,你那個尾戒是誰給你的嗎?”

“不是你嗎?”

“……我不記得了。”

“……那個戒指,是五年前,我在一次工作外拍中,路過‘春山’,在那裡遇到了你,然後你給我的。”

“春山!?你知道春山?”

白焰的表情一下子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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