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裡有一座教堂,教堂裡有一位神父,他原本也是有一個拗口而又難念的名字的,但是後來大家都只稱呼他為“神父”。
神父是所有孩子們靈魂上的父親,他教導他們讀書習字,教導他們為人處世,會帶著他們一起詠唱聖歌,一起祈禱光明。在最艱難困苦的歲月裡,神父陪伴著他的孩子們,將為數不多的食物分給飢腸轆轆的孩童,告訴他們相信神,相信上帝,相信光明,這世間有永恆的白晝與幸福。他是一棵不垮的老松,有著最虔誠的信仰和最堅毅的意志,他是孩子們生命中的光明,是人生的指明燈。
後來的後來,神父歲數漸長,他老了,牙齒鬆動了,脊樑再也無法挺直而立,但他還是帶著最溫柔的笑容,撫摸著孩子們的頭髮。
他平靜地享受著自己的晚年,每天堅守自己的職務,他提交了申請,等待教會派來一位接替他的同僚,給孩子們帶來新的光。
他愛著他們,就像愛著黎明時分潑灑大地的朝陽。
他相信敬愛的神明,會給這些苦難的孩子們些許的榮光。
可是,神父沒有等來光明,等來的是無盡的黑暗。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本就偏僻的小鎮裡來了一群格格不入的白衣者。他們穿著代表聖潔的白衣,卻有著最冷漠最無情的心臟,他們的血液是冰涼的,眼神是狂熱的,他們看著他的孩子們,彷彿毒蛇盯上了獵物,又或者是看見了死物一樣的衣裳。
之後的一切,簡直像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
噩夢裡有不停脫落的牙齒,有糾纏蜿蜒在地上的頭髮,有孩子們聲嘶力竭地哭喊,還有那火焰一般燒灼雙目的紅色。
“神父!神父!”年紀最小的茜茜仰著稚嫩的臉蛋,本應該懵懂天真一直快樂著的孩童,此時卻哭得狼狽不堪,“為什麼他們有那麼強大的力量?為什麼他們能奔跑得像一陣風?為什麼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他們是神嗎?神拋棄我們了嗎?”
那時神父沉默了很久,只是從被褥裡伸出一隻皮肉老朽的手,輕輕撫摸著茜茜的頭。
“他們不是神,是……撒旦。”
撒旦也擁有強大的力量,卻只會給人間帶來罪惡與黑暗。
撒旦們在地底下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實驗基地,他們不是神,卻妄圖獲得神的能力。他們之中有普通人,也有天啟者。普通人想要得到天啟者的能力,天啟者想要自己變得更強,但是天啟者之所以被稱為“天啟”,正是因為這種力量是與生俱來的上天之賜。想要逆轉這種規則,貪圖更多,又怎麼可能不需要付出代價?企圖謀奪神恩的他們,又怎麼不是惡魔?
但是神啊,您真的拋棄了這些孩子了嗎?他們的生命本就只有少得可憐的光明,為什麼連最後的明光都要剝奪?
被帶走的孩子成為了“試驗品”,神父看著身邊的孩子一個個地離開了他,有些孩子死了,得到了解脫,有些孩子活了下來,但是生不如死。活下來的孩子們變得不人不鬼,卻擁有了力量,他們開始反抗,雖然沒有成功,雖然死去了更多的孩子,但是他們讓那些人焦頭爛額了。
神父找到了那群撒旦,告訴他們:“我能讓他們聽話,讓他們乖乖當一個好孩子。但是我需要生命,我需要力量。”
他出賣了靈魂,他褻/瀆了神恩。
但是誰會懷疑他呢?懷疑一個苟延殘喘對一切暴行始終保持著沉默的怯懦神父,懷疑一個命在旦夕迫切想要活下去的人?對於這群為了力量而將靈魂出賣給撒旦的人類來說,這才是正常的――為了力量和生命出賣自己的信仰和靈魂,這才是正常的。
神父躺在實驗室的手術臺上,看著藍色的藥液融入了他的體內,那藥液凝聚濃縮了那些死去的孩子們的怨念與絕望,在他體內熊熊燃燒。恍惚間,神父彷彿看見了他的孩子們,他們黑黝黝的眼眶裡湧出血水,他們哭喊著朝他伸出手,希望他能抱抱他們。
他露出了溫柔如故的笑容,朝著他的孩子們伸出了手。
擁抱惡魔,擁抱這些曾經純潔的靈魂。
神父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在撒旦的驚嘆聲中睜開了雙眼,那雙溫柔的深藍色眼眸化作了屍山血海一樣的紅色,躍動著生命的鮮活之美,像是有靈魂在他的瞳孔裡燃燒。他變成了少年時期的模樣,他體內洶湧著彷彿神賜一般的力量,精美的皮囊裡卻鎖著一個沾染了罪惡的魂魄。
“這簡直是神蹟。”褻/瀆神恩的惡魔說出了令人發笑的話語,“c032號,我們對這個型號的進化液進行過多次試驗,它是成功率最高的。基本上注入進化液之後的試驗品都能獲得源力,但是與之相對的,它的後遺症可怕得令人望而卻步,幾乎沒有試驗品能維持理智。但是你的後遺症卻少得可憐,是體質問題嗎?如果不是儀器能查出你體質的異樣,我們簡直要以為你就是天啟者了。”
他聞言,只是溫柔地笑著,清澈的紅眸裡彷彿翻滾著血珠:“不,我只是擁抱了惡魔。”
神父得到了力量,得到了生命。他能操控火焰,甚至這種力量隨著時間的推移還在逐漸變強。與之相比,他的後遺症的確是少得可憐,他維持著正常人類的樣貌,雖然無法睡眠,無法進食,只能依靠著營養液來獲取生存的能量,但是他還是被所有人羨慕著。
他換下了黑色的祭衣,換上了深紅色的祭服,他配合著惡魔的實驗,將自己作為了試驗品,以可怕的意志力忍受著非人的痛苦,他告訴孩子們不要再浪費自己僅剩的生命,告訴他們不要絕望,告訴他們努力地活著,因為只有活著,才能等待未來可能會降臨的希望。
可是,哪怕他擁有了力量,有些事情卻依舊無法阻止。
他無法接觸外界,無法和那些想要領/養/孩/子的外界人士進行溝通,甚至有一個孩子當著一對夫妻的面說出了真相,當天,那個孩子就被定義為“被害妄想症”並且永遠消失了。而那對夫妻在離開的路上發生了車禍,無一生還。
他們的孩子被送進了孤兒院,那是一個幼小的,有自閉傾向的孩子,他原本的名字是什麼已經無人關心了,他只有一個代號“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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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母想要領養一個孩子陪伴他,可是最後卻連父母都離他而去了。
他那麼瘦小,那麼脆弱,甚至連當試驗品的資格都沒有。神父以為,雖然痛苦,但是他應該能活下去的。
所以,為什麼呢?為什麼神會狠心到這種地步?因為他們的靈魂沾染了罪惡,所以就活該落入地獄嗎?
一塊裹挾著大量放射性物質的隕石襲擊了小鎮,在輻射的威脅之下,方圓百里的居民全面遷移。孤兒院圍起了銅牆鐵皮,所有的孩子都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死於輻射”的“亡者”,他們被這個世界抹除了名字。
撒旦帶回了隕石的碎片,剖開外殼之後甚至能看見裡面如星海般美麗的寶石,他們瘋狂地笑著,說這是神的恩賜。
原本暫停且止步於神父身上的實驗再次開啟,他無法阻止,哪怕他獲得了力量,他也依舊無能至此。
有更多流離失所的孩子被暗中送了進來,曾經孤兒院中的最後一個孩子,茜茜,也被帶離了他的身邊。
茜茜抓著他的鋼筆,流著淚,笑著說:“神父,如果我死了,可以將鋼筆跟我埋在一起嗎?埋在教堂前面的白樺樹下,我還想聽您唱歌。如果可以,請讓我陪伴您,至少在我死後,我不能前往天堂,也能在地獄裡化為不朽的亡靈,永遠陪伴著您。”
茜茜沒有死,她成了第一批的試驗品,成了怪物,活了下來。
神父看著長著豎瞳和尖爪的茜茜,心口上最後一層枷鎖也破碎了。他抱著那個孩子,卻不願意再詢問一句“為什麼”。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這樣的煎熬中或許是過了一個月,也或許是過了一年。
一股異樣的精神力波動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零被發現了。
從體質到腦域,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位天啟者,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因為零剛來到這裡的時候曾經做過體檢,他是一個比普通人類還要更為脆弱的孩子,而天啟者從誕生之時就擁有著與眾不同的強大,哪怕是注射了進化液的“強化者”,他們與天啟者也是有明顯不同的。
沒有後遺症,沒有被強行改造的身體,沒有負擔不起源力的腦域,他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線光明,讓所有人看到了希望。
不管是撒旦還是他們這些淪落到地獄的人類。
零成了這個孤兒院裡最特別的存在,用科研人員的話語來說,零擁有比天啟者更為強大凝實的精神力與腦域,但是他的體質卻比普通的孩童還要羸弱。這樣的情況註定他無法熬過太過危險的實驗,所以他被繫上了白色的繩子。貪婪的人們觀察著他資料的變化,企圖尋找出改進進化液的方法,卻不敢對他進行任何超出負荷的實驗,唯恐這個珍貴的試驗品會因此而破碎。
這讓神父有機可乘。
一個瘋狂的想法如同藤蔓一樣蔓延在他的腦海裡,他想為孩子們留下一線的生機,哪怕是些許的希望,也能成為他們的光明。
他收集了所有孩子們的虹膜資料,篡改了實驗室出入的密碼,很快,他的行為被科研人員察覺了,他們質問他,他卻趁機提出了一個可怕的計劃:“你們沒有發現嗎?隨著孩子們的年齡增長,他們有些已經不太願意聽從神的教誨了。但是他們太擅長隱忍和欺瞞了,我不知道哪些孩子懷有異心,萬一他們教壞了其他的孩子,該如何是好?不如藉此機會來試一試?我可不想自己的信仰被分薄呢。”
“我篡改的密碼是通往清理池的。”他溫柔地笑著,麻木地說出早已想好的臺詞,“正確的密碼可以通往外界,而錯誤的密碼會將懷有異心的孩子帶到第二層的清理池。他們知道密碼也沒有用啊,因為歌謠裡所有顏色都是錯誤的。”
“如果有太過於聰明的孩子猜出了密碼,那麼他們的聰明會誤導他們,給予希望又賜予絕望,這不正是神明才擁有的權利嗎?”
――這不正是神明的權利嗎?
神父記得他說完了這些,撒旦們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忌憚的,惶恐的,彷彿看見了更加可怕的惡魔。
他們說:“你才是真正的魔鬼啊。”
魔鬼嗎?
神父溫柔地笑了。
紅色為什麼會被稱為“紅色”?因為第一個擁有命名權的人類,給這種顏色定義為“紅”。那麼他要將綠色定義為“紅色”,誰又能阻止他呢?他們會看到“錯誤的密碼”,但是當他們走到出口時,卻會憑藉著自己的記憶而輸入“正確的密碼”。
他為那些幼小的,對世界的認知尚未成型的孩子們畫下“紅樹綠花”,眼裡依舊氤氳著溫柔與慈祥。
“茜茜,你要記得,歌謠裡講述的是童話,童話裡的故事,始終都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的。”面對著那些年紀已大,早已經有了自我認知的孩子們,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們,“唱著歌謠的時候,要記住神父的話。”
他陪伴著孩子們,等待黎明的曦光。
如果黑夜裡沒有陽光,他願意為他們燃燒起火把,給無盡淒寒的永夜帶來一絲溫暖,一線明光。
哪怕燃燒的是他的靈魂,也無所謂了。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火焰最終會埋葬他所有的孩子;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親手抹去孩子們的希望;他也從來沒想過,善與惡就差那麼一步之遙。就像他所說的,在撒旦的天平之上,罪惡與力量終究是同等的。
“我想帶他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個黑髮黑眼的女子死死地攥著他的手,她形容狼狽不堪,但是她的眼睛裡星火明亮。
“對不起,對不起――”他垂下眼睫,擋住眼底的痛心與動搖,“對不起,請你留下,請你慈悲,孩子。”
他殺死了那個不幸闖入地獄的女子,當他轉過身時,卻看到那個一直沉默也一直沒有表情的孩子落淚了。
他清澈的眼睛裡映著他的火焰,他死死地凝視著他們的方向,眼淚像是洶湧而出的血。
神父心智動搖了一瞬,就這麼一個短暫的瞬間,他就彷彿再次看見那些死去的孩子們朝他伸出的手臂,他們真的成了魔鬼。
他朝著他們伸出了手,一如當初。
他死在孩子們的懷抱裡,一根森白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心臟,他茫然地睜開眼,就看到那個孩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一片漠然。
神父動了動嘴唇,輕輕地,道:“零,你是好孩子,一定不要讓他們知道,你……”
沖天而起的火海中,他看見了曾經雖然貧困但是充滿著快樂和希望的孤兒院,他看見教堂門前的白樺樹,孩子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唱著天真爛漫的歌謠。他們笑著,奔跑著,喊著“神父”、“神父”。茜茜拿著一支鋼筆,跑到他面前高高舉起,仰著小腦袋撒嬌道:“神父,神父!這支筆能不能送給茜茜?茜茜想要拿它寫日記!”
他彎唇溫柔地笑了,說:“當然好,我的孩子。”
“神父!神父!鋼筆上寫的字是什麼意思呀?茜茜看不懂!”
“啊,那是――”
“致黎明的曦光,我最美的回憶。”
――可惜他沒有等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