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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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很多時間都無法後悔, 就如同當初意氣的決定。二十一歲的陸則靈沒辦法理解父親的固執和迂腐, 她自認有著不顧一切的勇氣和新式的想法,她的愛是神聖而偉大的,是旁人不能理解的, 所以她毅然追逐了自己的愛情。

近六年過去了,再回想當初的一切, 陸則靈只覺像一場夢一樣。太荒謬了,荒謬她自己也無法解釋這一切。

“爸爸……”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 陸則靈已經泣不成聲。她突然轉過神來, 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冰涼的地板冰蝕著膝蓋,疼痛陣陣, 她快意的自我懲罰著。

她不敢抬頭看爸爸, 聲音顫抖:“對不起,爸爸, 對不起。”眼淚一顆一顆砸在地板上, 水漬晶瑩,折射著日光燈的光點。

爸爸半天都沒有說話。父女倆都沉默著,客廳裡的吊扇吱呀地轉著,旋轉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圈一圈的, 以相同的頻率運轉著。

良久,爸爸才終於輕嘆了一口氣,那聲疲憊而沉重的嘆息嘆到陸則靈心裡去了, 她更加愧疚難過。

爸爸去扶陸則靈,她卻倔強的不肯起來,爸爸也不再勉強,只是吃力的蹲下/身子,盡力和她平視著,平靜地說:“你對不起我什麼?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爸爸溫和的撫開了陸則靈有些凌亂的鬢髮,慢慢地說:“你就像我養的一隻鳥兒,我給你買了最美的籠子,自以為給了你最好的,卻不知道,你嚮往的是天空。”

爸爸又嘆了一口氣:“我不是氣你,我只是氣自己。那小夥子說的對,你是我的女兒,這是割不斷的,我不承認也沒有用。”他停了停,“我不該逃避做爸爸的責任,你是個普通的姑娘,有好有壞,我望女成龍,忽略了你的情緒,爸爸也有錯。”

“爸爸你不要這樣說……”陸則靈覺得心酸極了:“都是我的錯……”

爸爸的聲音也哽咽了:“我心裡只想給想給你教訓,讓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險惡,卻沒想到你在外面過成那樣……我的女兒,我可憐的女兒,你媽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怪我的……”

陸則靈拼命地搖著頭,“媽媽要怪也是怪我,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十幾年了,她頭一次像小時候一樣毫無顧忌地抱著爸爸,只是不同的是,十幾年前,她只能抱著高大爸爸的腿,可是十幾年後,她抱著的是日漸老去背脊佝僂的爸爸。爸爸老了,臉上的溝壑日漸深邃,面容憔悴,只有一雙眸子,還矍鑠有力,只是看著她的時候,充滿了疼惜和懊悔。

父女二人都忍不住痛哭著,快六年了,感謝命運,終於把她的家還給她了。

爸爸老了,陸則靈扶他起來的時候他都有些站不穩,他抓著陸則靈的手腕,推開了另一扇一直關著的門,對陸則靈說:“我就知道你有一天會回來的。”

陸則靈看著房間裡有些年歲的陳設,還有滿櫃子滿牆的照片。全是她成長的痕跡。時光荏苒,她不再是過去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孩,她倔強地站在荊棘的路上,洗盡了鉛華,也打磨了稜角,最後的最後,她終於成為了一個平凡的女子。

有些一直堵在胸懷裡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釋懷。這個世界上是有人愛著她的,並且這個人永遠都不會變。

這樣就夠了,今生今世,她再也不會辜負這份愛和期待。

時鐘指向十二點,爸爸年紀大了,生物鐘很準時,已經安然睡去。

隔著一堵牆,陸則靈覺得這場景有些恍惚。還記得讀書的時候,她也曾這樣,等著爸爸睡去,聽到他安穩的呼聲,她才敢拿出言情小說來看。

她太感性了,常常為了小說裡那些百折千回的愛情哭得稀里嘩啦,第二天眼睛腫腫地去上學。爸爸問她,她便反駁一句:“誰讓你一天到晚逼我做題練琴,累成這樣的。”

陸則靈回想起過去的那個幼稚的自己,不由痴痴地笑了。

她長大了,越來越晚睡,心事越來越多,覺得和爸爸的距離越來越遠,粗枝大葉的老男人不能理解少女的細膩心思,於是總是拒絕和他交流。總是偷偷地哭,想著如果媽媽還活著就好了。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不管是粗糙還是細膩,那份愛的重量都是一樣的,她知曉了道理,用了近六年的時間和苦難為代價。

輕舒了一口氣,她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窗外高大的樹上開著白色的花,一穗一穗的,很是雅緻。風吹過,樹影婆娑,月光照映,繪在牆上彷彿工筆的畫卷,風搖曳著畫卷上的葉影,栩栩如生的動人。

她往前走了一步,看著對面樓僅剩的燈火,視線漸漸轉著,最後看見了樓下那輛眼熟的車,和靠在車上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十二點了,他還沒有走,他一直等在那裡嗎?陸則靈突然有些不敢去求證。

拉開了窗子,房子有些歲月,拉窗子的聲音很大,尤其是在安靜又空曠的夜裡,彷彿在空谷中有朗朗的回聲。

盛業琛聽見了響聲,驟然抬頭,夜幕下,兩人四目相投,明明距離那麼遠,卻就是那麼清晰的看見了。

陸則靈放在桌上的手機吱吱地震了起來,她拿了手機又回到窗前,就那麼遠遠的看著樓下的人。

“伯父沒有為難你吧?”盛業琛的聲音明明很疲憊,卻不難聽出其中的愉悅。

陸則靈抿了抿嘴唇,“感謝你的‘奇蹟’。”

盛業琛靦腆的笑了:“也沒多大的事。”

“我爸打你了嗎?”

“不是很重。”

陸則靈扯了扯嘴角:“我爸年輕的時候當過兵。”

盛業琛瞭然:“怪不得,別人家的鐵鍬他都拿起來鏟我。”

“……”陸則靈沒有再接話,過了一會兒才說:“謝謝。”

盛業琛噤了聲,他的呼吸聲從電話裡徐徐傳來,“我不是為了讓你對我說謝謝。”

陸則靈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天空中那輪孤高的月亮,淡淡地說:“除了謝謝,我不知道還能對你說什麼。”

盛業琛哽了一下,輕吸了一口氣,篤定地說:“我不會再逼你。我有的是時間。最近和伯父好好相處,過段時間你心情平靜些,我們再好好談談。”

“談什麼?”

“談這一輩子。”

……

盛業琛口裡說出的一輩子就像一個童話,哪怕沒有任何一點展開就值得陸則靈悸動不已。可是現在的她,再沒有五六年前的勇氣,不是不愛了,只是愛得太多,太疲憊,也太絕望。她輸紅了眼,明白了即使押上全部也只是滿盤皆輸。

她沒有更多的時候去考慮盛業琛的事,這段時間她把事業和人生全部重新規劃。辭了酒店的工作,一直管她的經理與她投緣,知道她要回x市,給了她一封推薦信,陸則靈開啟信封看了一眼排頭。是x市非常出名的酒店。

“那邊需要一個大堂經理。路我給你鋪好了,其餘的靠你自己了。”

陸則靈感激地收起了推薦信。她很感慨這兩年在這裡遇到的全是好人,其實上天待她不薄。

她辭職後最難過的要數小仙,抱著她哭哭啼啼的不肯讓她走,還是一團孩子氣。只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個道理大家都懂。

忙碌地奔走在兩個城市,應聘,競爭,最後成功入職。

新工作上手很快,收入也比想象中好很多。雖然和她自小學習的鋼琴相去很遠,也和她大學的專業中文完全沒有關係,但這就是生活了,總是那麼出其不意,不按常理出牌。

陸爸爸是固執的,這固執僅限於兩人不見面,不交談。現下則靈每天承歡膝下,他對她除了心疼只有心疼,哪還有什麼怨恨?

爸爸身體較之以前差了很多,他年輕的時候煩躁起來就愛抽菸,算是老菸民,現在不抽菸了,卻還是時不時就咳嗽兩聲。

大約是失而復得,陸則靈有些過於緊張,爸爸不過是咳嗽兩聲,就一天三頓的唸叨,非得讓他去醫院看病。爸爸被她唸叨的沒辦法,敷衍著就這麼過了幾天。

陸則靈新入職,又是大堂經理,經常上大夜班,非常累,也很忙碌。每次下班回家倒頭就睡,一時也就把事情給忘了。

下午兩點,陸則靈睡醒了,爬起來在廚房找水喝,卻發現櫥櫃的角落裡,掉了一張小紙片。

是門診的憑根,讓陸則靈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的原因是,這憑根上顯示,陸爸爸掛的科室,是腫瘤科。

她手上還拿著水杯,此刻她根本喝不下去水。爸爸熟悉的咳嗽聲穿來,拖鞋掠過地面發出嗒嗒的聲音,爸爸靠在廚房的門上,見到陸則靈,關切地問:“起來了?餓不餓?我做飯吧?”

陸則靈的把那憑根揉成團握在手心,她努力平靜地問爸爸:“你這咳嗽還沒好,上沒上醫院啊?”

爸爸抬頭看了陸則靈一眼,最後扯著嘴角笑了笑:“老毛病了,不用看了,年輕的時候抽多了煙傷了嗓子。”

陸則靈喉頭一硬,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她把手心被揉成一團沾了汗漬的憑根拿出來,展開來:“那你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你去腫瘤科幹什麼?”她想起了韓小硯,她爸爸也是腫瘤科,她爸爸得的可是癌症啊!

爸爸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有些訕訕地笑了笑:“我怕說了讓你擔心。”

陸則靈只覺心臟像被丟入水裡的石頭,倏然沉進了水底,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吐字都有些不太清楚:“是不是……是不是癌症?”

爸爸被她這問題嚇了一跳,趕緊否認:“不是不是!你想哪去了。”他說:“我拍片子肺裡有點陰影,醫生一開始懷疑是腫瘤,所以才去腫瘤科排了專家。後來重新做了檢查,只是我肺部長得比人家的肥厚,不是腫瘤。”

陸則靈眼淚刷刷地流著:“爸爸,你沒騙我吧?”那一刻,她腦子裡滑過的全是不好的畫面,媽媽去世的時候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好無力,在生命面前,她真的好無力。

爸爸被她哭哭啼啼的樣子嚇著了,趕緊回了房間把診斷的結果拿出來給陸則靈看。陸則靈邊看邊哭,雖然沒有腫瘤,但是身體檢查的結果還是有一堆小毛病,像一臺機器,工作了一輩子,落下了一身的毛病,陸則靈越看越難受。

“爸爸,你要好好愛著身體啊,我真怕有一天我一醒來,你真的就沒了。”

爸爸看著陸則靈眼眶也紅紅的:“我等結果的時候也害怕著,我也怕我有一天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喉間哽咽地說:“我真怕有遺憾,怕看不到我的女兒嫁人。”

……

陸則靈看著爸爸,心裡又酸又澀,她馬上就要過27歲生日了,別說嫁人了,她連個結婚的物件都沒有。

她自己蹉跎著歲月,不以為然,覺得人生還長。可是爸爸沒有那麼多日子可以等了。

他老了,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她作為女兒,怎麼能讓他有那麼多遺憾?

難受極了,她怨恨著自己,她真的太不孝了。

****

爸爸身體不好,陸則靈像根蠟燭,工作家裡兩頭燒,陀螺一樣忙了好一陣,終於空下了點時間,陸則靈和爸爸交待好後,最後去了一次那座她當初為了逃離而停駐的城市。

房子沒退,東西也沒整理,她去為最後的一點事情善後。

去之前接到了兩個電話。一個來自白楊,聒噪地嘮嗑了一通,也沒說什麼實質性的話題。一個來自盛業琛,兩人還是有幾分尷尬,盛業琛問什麼陸則靈便答什麼,也沒什麼特別的話題,他想來找她,她趕緊說最近不在x市,他欲言又止,最後什麼也沒說便掛了。

陸則靈也沒有功夫多想,買了車票趕緊走了。假期的時間不長,她必須趕緊處理完所有的事,和房東也是反覆地喬著時間。

和房東把退房的事情談好,房東留了三天給陸則靈收拾東西,三天後交鑰匙退押金。陸則靈沒有那麼多時間,縮短了期限。

她東西收拾了一半便被白楊一個電話招了出去。她這才想起曾經答應了要陪白楊去相親。

夏天的雨來的快,方才出門的時候還晴好明媚,一轉眼便又是雷又是電,灰濛濛的甚是可怖。

小資情調的旋轉咖啡廳坐落在高階酒店的28層,因為價格昂貴,真的來享受生活的人並不多,偌大的咖啡廳裡只有零散的幾桌人。

天氣陰沉沉的,咖啡廳裡開著璀璨通明的燈,僅隔玻璃而已,裡外就彷彿是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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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安排的和白楊相親的女孩叫簡子汐,諢名叫麥子,挺直爽一姑娘,比陸則靈想象中難對付,大約是良好的出身讓她底氣厚實,說話夾槍帶棒的,大約是白楊帶人來赴會,傷了她的面子。

白楊無心應戰,連之前說好的那些感人的“愛情”故事都不屑說,那女孩說什麼他也懶得回答。那女孩氣得牙癢癢,最後一杯紅茶潑到了白楊臉上,大喇喇地說:“我告訴你,我對相親一點興趣都沒有,不是因為父母逼著,我來都不會來,可是你也太過分了!帶個人來算什麼!要帶也是我帶啊!傷面子!”

那女孩氣沖沖地離開了。瞧見身旁狼狽的白楊,陸則靈不厚道地笑了,由衷感慨:“這女孩脾氣直,說話也有意思。”

白楊無奈地拿紙巾擦著,嘴裡不依不饒:“哪有意思?整一潑婦?”

陸則靈看著白楊身上的水漬,不由贊同地說:“確實是‘潑’婦。”

白楊抬頭,還想對陸則靈說點什麼,卻突然噤了聲,視線落在咖啡廳的角落裡,方才還空著的桌子,此刻新來了兩位客人。

陸則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正看見韓小硯低垂著頭小心翼翼的表情。他對面坐著一個穿著休閒清越的男子,雖然只是背影,也能看出氣質清雋。兩人的相處方式有些彆扭,客客氣氣的,似乎也不是很熟的樣子。

陸則靈看了一眼白楊,又看了一眼韓小硯,選擇了保持沉默。

白楊的表情已經完全冷了下去,眼底有淬毒的恨意,他倏地將紙巾扔在桌上,猛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對陸則靈說:“我們也該走了。”

明明直走出門更快,白楊卻偏偏挑了一條最曲折的遠路,只為能路過韓小硯的那一桌。

他還是頂著那副紈絝子弟的表情,驚訝地站在韓小硯的桌前,毫不顧忌的哎呀了一聲,說道:“韓護士,真巧啊!你怎麼在這呢?”他冷冷地掃過她對面的男人,繼續說著:“這是誰啊?看著不錯啊!最近新釣的凱子?”

韓小硯低著頭,只是緊咬著嘴唇,倒是她對面的男人客客氣氣地站了起來,溫和地自我介紹:“敝姓唐,是小硯的朋友。”

白楊挑眉:“這速度夠快的啊!‘朋友’!好一個‘朋友’!”

他的視線像一柄利劍,死死地盯著韓小硯,哪一刃都很鋒利,落髮即斷。他突然將陸則靈摟了過來,無比親暱的姿勢。

陸則靈一時晃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緊緊地依偎在了白楊的懷裡。只聽他在她頭頂說:“韓護士,你就和唐先生好好享受下午茶,我和我女朋友就不耽誤你們了。”他摟著陸則靈正要走,卻又突然折了回來,故意說著:“上次你不是說要我結婚別忘了請你嗎?我肯定請的。我和則靈婚期已經在擬定了。定好了通知你!”

……

陸則靈很是尷尬地被他摟著,還沒等兩步已經感覺如芒在背,她想走的更快一些,白楊卻一定要將這凌遲的感覺拉長。

她回過神來,再一抬頭。

好像是上帝開的一個玩笑,她看見盛業琛站在兩步之遙的地方,她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聽見了什麼。只見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她、以及白楊摟在她肩上的手臂。

她下意識的想要離開白楊的懷抱,只是白楊卻是發了狠地用力,她逃不開。

走過盛業琛身邊的那一刻,她聽見盛業琛低沉的聲音:

“則靈。”

只是兩個字而已。卻用了那麼悲傷的語調。

陸則靈沒有回頭。白楊摟著她大步地走了出去。

她和盛業琛,終究是這麼陰差陽錯地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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