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道婆恍惚了一下, 透過姚幼泓年輕英俊的面容,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曾傾心過的另外一人。
“這有何難?”她輕笑,唇角透著冷漠和嘲諷, “人死了, 不就離開你了?什麼都解決了?”
姚幼泓被她這句話唬了一跳,迭聲說:“那不行,殺人犯法!…何況好歹是我親人, 我怎麼忍心看她死?”
他斷斷續續將前情後事對她全數托出, 倒苦水一般吐槽:“...我知道她對我好,但是這種好, 給我的壓力太大。”
“也不是說她不好,但是她一直在我身邊,我從來沒有和其他女生接觸的機會,也不知道和她在一起, 是不是就是真的愛情…可是我如果提分手,我們所有的朋友都會認為是我的錯。”
“我們這麼多年在一起,她半點錯處都沒有。我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有些過分…若是,若是她主動離開我,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他苦著眉頭,彷彿遇到了極為棘手的難處,猶豫不決。
陸道婆驀地冷笑出聲, 被他這樣懦弱又虛偽的樣貌觸及了往日的記憶,嘆息著低囈:“你可真像你的父親…”
姚幼泓沒有聽清,狐疑地抬頭。
她卻淡然地衝他點頭, 說:“你在這裡,等我片刻。”
陸道婆輕輕抬手,掀開青灰色的布簾,轉身去後殿之前,又突然回頭問了他一句:“你可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陰山十方中人,皆愛藏寶囤奇。
數十年前陸道婆隨母親一路從甘肅逃至河南的時候尚且年幼,卻也深深地記得,在寧夏踏上老鄉的羊皮筏子渡過黃河之前,她的母親曾經認真地掂量了背上的法器,再以審視的目光時時緊盯著她。
陸道婆毫不懷疑,若是真到了她和法器二擇一的時刻,她的母親會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
而她只能在狂風之中屏住眼淚,用盡全身力氣攥住母親的衣角,再苦再累也一聲不吭。
天水帶來的螺鈿雕漆,黑金鮑烏黑的底面上鑲嵌了圓潤雪白的貝殼,觸手溫涼。陸道婆摩挲片刻,將姚幼泓還給她的陰山血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漆盒之中。
就在血玉旁邊,有一團黑色的蛛網狀的線團。陸道婆凝視片刻,食指和拇指輕輕捏起。
左手捏訣,掌心漸漸升起一團藍色的火焰。那團黑色的蛛網被放入火焰之中,須臾片刻騰起道道黑色煙霧,嫋嫋懸浮在她的掌心。
陸道婆抽出一張黃紙符,細細思索之後,親手寫上了他二人的生辰八字。
那道道黑霧像有了出路,嗖嗖鑽進了黃紙符之中消失不見,交織的墨跡漸漸被黑霧吞噬,消融為一體。
陸道婆捏著這張平淡無奇的黃紙符,信步閒庭走到姚幼泓面前,將那符紙往空中一拋。
黃紙符飄在空中久久不落,在自窗中透入的陽光之下打著旋兒,黑色的霧氣像有生命,在符紙上穿梭不定,漸漸織成細密一張蛛網,籠罩在黃色的符紙之上。
黑色的蛛網之中,像有兩張若隱若現的人臉,漂浮在半空中俯視著他。
姚幼泓震驚地張大了嘴巴,再回望陸道婆,眼中就帶了些許的恐懼。
“想讓她心甘情願離開你,就把這張符放在她枕頭下面。睡一覺醒來,你的一切煩惱就沒有了。”她淡淡地說。
姚幼泓卻不敢伸手去接,驚懼交加地看著陸道婆。
陸道婆嘲諷地勾唇:“放心…只是一張符紙而已。管用的話,最多不過讓她忘記你們之間的過去。”
姚幼泓猶豫著抬頭:“真的對她沒什麼傷害?只是讓她忘記我?”
陸道婆不以為意揮揮手:“只是讓她忘記你。”
“一開始,只是你的姓名和樣貌,就算你們面對面,她也再辨認不出你的臉。慢慢的,時間長了,你們過去的記憶會逐漸消失,真實和臆想逐漸難以分辨,直到她最終將你存在過的痕跡忘記殆盡,變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陌生人,再也不會來煩你。”
她記憶中有關他的過去,會被這一道輕飄飄的黃紙符抹去?
幼卿半信半疑地接過收下,低頭道謝。
畢業前夕,最後一次聚會。
系裡二百多人齊聚在一起,喝酒起鬨,逼問他和她的婚期。
姚幼泓酒暈上頭,但笑不語,卻又被同班的女生起鬨,讓他親口許下誓言要對她好。
許是感受到了他格外冷淡的回應,那之後的她一直有些小心翼翼。
他簽到了深圳,而她留在當地。他想靠著異地和時間將感情沖淡,她卻紅著眼眶站在他面前,說:“要不,我們結婚吧?”
姚幼泓獨自一人站在麗江客棧的陽臺之中,舉目遠眺玉龍雪山。
真的要和她結婚嗎?生兒育女,從此一輩子和她綁在一起,再不得自由?如今的她就已經這樣難以拒絕,若是真的結了婚,他哪裡還有離婚逃離的機會?
可是拒絕她,又要怎樣開口呢?他要怎樣對她言明她的一腔赤誠從來錯付?等到他們回去,又怎麼面對共同的朋友的指責和詰問?
就好像作弊之後,要去老師那裡認錯。又像是考了不及格的分數,要去面對嚴厲的家長。
他犯下了錯,卻不敢面對。
像是做錯了事傷到了人,到了該賠償該承受後果的時候,他卻寧願掏出匕首,將受害人一刀斃命,從此她口不能言,再不能指認他、再不能責怪他。
方嵐洗完澡,推開陽臺的門,站在他的面前。
“我們結婚,怎麼樣?”她問。
“好。”他聽見自己這麼說,而藏在衣袖的拳頭卻漸漸握緊,摸到了放在口袋中許久的一張薄薄的黃紙。
黃紙符放在枕下。她入睡很快。
姚幼泓半躺在她身邊,忐忑不定。忘記他,真的這麼輕鬆?能讓她離開他,又是怎樣一種體會?
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之中他聽到她緩慢地從他身旁起身,抖抖索索地穿著衣服,一件一件地將她的行李收好。
姚幼泓迷迷糊糊地抬頭,問:“你去哪裡?”
卻沒有人回答。
她波瀾不驚的目光掃過了他的臉,卻像是半點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
她一件件收好她的衣服和揹包,穿好鞋走到門口,取下了臨睡前她掛在門把手上的玻璃杯,抬腳邁出了房門。
嗒地一聲,房門輕輕關上。
只剩他一人的房間,有著難以想象的安寧與靜謐。
姚幼泓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仰,全身癱軟倒在了枕頭上。
從未有過的輕鬆。
第二天早上,姚幼泓睡到將近十點才起床,匆匆忙忙下樓退房。
他剛剛揹著包走出了客棧大門,就看著沿著四方街,斜對面另外一家客棧門口聚集了人。
姚幼泓心頭一動,慢慢擠到了人群的最外圍。
他身高出眾,透過人群的頭頂看到了在客棧前臺哭得滿面是淚的她,手裡握著一個透明的玻璃杯:“昨晚臨睡前,我還放了一隻玻璃杯在門把手上,怎麼一覺睡醒,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你們客棧消失不見了?”
客棧的老闆娘雙手叉著腰,滿臉橫氣推搡著她:“哪裡來的瘋婆子胡言亂語?是不是訛我們客棧店小沒監控?我告訴你,儘管報警!警察來了,看人家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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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四顧,無助無措的模樣像極了迷路的孩子。
而她哀求懇切的目光掠過他的臉,平靜無波地滑過,又轉向了別人。
她是真的忘記了他!她是真的沒有認出他!
姚幼泓低下頭,轉身離開。
和不愛的人相處,每日都有難以呼吸的窒息感。
而今他輕輕舒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遠方的玉龍雪山,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她從此徹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之中,消失在他和她共同的朋友圈中。
剛回學校的時候,還有些人前來詢問他和她,姚幼泓或輕或重地搪塞過去。
等到後來他去了深圳工作,再有同學聚會的時候,他獨自前去,再放出些似是而非已經分手的話語,換來同學好友的慨嘆感慨的話語,也就結束了。現代生活,誰都忙碌奔波,再沒有人像學生時代還有那樣多的閒工夫關心旁人的八卦和生活。
姚幼泓輕鬆快意遊戲人生,趁著深圳房價上漲和車牌限購前的東風,順利地在這個城市落了戶。他從來沒有空窗期,女友走馬燈一樣連軸換,每每要安定下來的時候,心頭卻有都有那麼一點不如意。
比她體貼的女人,沒有她漂亮。比她漂亮的女人,又沒有她聰明。比她聰明的女人,又沒有她獨立。比她獨立的女人,偏偏又沒有她懂他。拿她做標杆,便似乎誰都差了那麼一截,讓他即將而立的時候,卻仍有那麼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如影隨形。
姚幼泓再一次見到她,是在三十歲的那一年。
隔了八年的時間,他卻仍然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認出了她。
風情萬種,又野性十足,既有著成熟女人的嫵媚動人,又帶了一絲被保護得極好的小女孩的天真。
新開業的華潤永珍匯,她站在人聲鼎沸的超市中,巧笑倩兮,彷彿能讓日月失輝。
如此美麗的容顏,相隔八年的歲月,突然之間讓他體會到從來未曾有過的心動和迷醉。
還沒反應過來,姚幼泓的腳步已朝她邁了過去。
“你還好嗎?”他衣冠楚楚地站在她的面前,眼中滿盈自以為是的懷念。
而她的目光從他臉上平靜無波的滑過,一如八年前麗江客棧前的那個清晨。
“阿嵐。”
有人在叫她。
她猛然回過頭,連忙應了一聲,臉上掛著明媚勝似春光的笑容,朝那人走了過去。
姚幼泓抿起嘴唇,不甘心地望向她步向的那個男人。
身材高大,俊秀白皙,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恰在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
作者有話要說: 嗯,之後是詹臺的視角。
和最後一點點的,伏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