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正式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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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青年姿勢擺得?夠瀟灑, 夠招搖,可?惜目光一掃,看到院中的情景, 登時就僵住了——院中的鞦韆前,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著,低首給少年系腰帶。

“呃……”陸大公子默默背過身去,一本正經,“光天?化日, 非禮勿視。”

末了, “小聲”地補了一句:

“狗男男。”

仇薄燈:“……”

自打?這傢伙當了兩千多年光棍, 單身到死後,似乎就有哪點?變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這傢伙是個話本小能手,現?在……哦,現?在也還是個話本小能手,不過從正兒八經的風月話本, 變成了糖中藏刀, 糖糖皆刀的坑爹話本。

無數剛入幽冥的魂魄,一開始見到幽冥還有文墨坊, 坊中居然還有“一頁塵”先生死後寫的續集大作, 別提多高興了,都說:活著的時候,看一頁塵先生的諸本文墨, 多是寫了一半就沒?有尾聲。沒?想到一頁塵先生如此負責,生前沒?能寫完,死後竟把結局填上了……實是鬼生一大喜事。

一時間,竟頗有幾分“不因亡故而悲慼”的喜色。

不過,等?他?們進了文墨坊, 買了一頁塵的續集大作出來後,這份喜色就不見了。

——輕則扯書大罵,痛苦後悔,重則怨氣沖天?,當場化為厲鬼,要找這挨千刀的一頁塵先生算賬。

一時間,負責幽冥戒律的太乙眾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

氣得?君長唯長老提著金錯刀,把陸淨從街頭攆到街尾,再從街尾攆到街頭。

偏生陸淨寧死不改——他?本來就已經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速度,一天?一折話本,寫得?飛起。

幽冥就此多了三?樁日常:引魂、化怨、打?陸淨。

估摸著是被揍得?多了,有點?挨不住,這回,仇薄燈和師巫洛來人間遊走,陸淨抱頭鼠竄跟著跑了出來。

美其名曰:來人間採採風,更新換代創作出更受鬼歡迎的作品。

……鬼知道鬼都感動哭了。

仇薄燈好氣又?好笑,撿起根枯樹枝,朝陸淨扔過去:“要不要給你個火把,去當‘燒死狗情侶團團長’得?了。”

陸淨一邊笑,一邊奪門而逃,臨出門又?猛地向裡頭一折身:“對了!左胖說,禿驢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們下午過來搭把手,記得?捎上你們家的蘆丁雞蛋啊!”

“滾吧!”

兩三?根枯木枝幹迎面丟了過來。

陸淨眼疾手快,一拉院門,剛好夾住。

“……果?然,脾氣更差了。”陸淨搖頭感嘆,一轉身,對上街對面看他?的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間。在柳家大丫頭越來越古怪的目光中,陸淨緩緩鬆開扯門環的手,“呃……”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挽尊一下,小丫頭已經“啪”一聲,把自己院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陸淨:……

行吧。

可?憐他?生前一世風流瀟灑,沒?想到死後丁點?不剩。

悵然地嘆了口氣,陸淨整了整衣袖,一展摺扇,沿著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燈嬉笑打?岔的吊兒郎漸漸斂去,神色變得?有幾分恍然。

人間黃泉,死生一線。

這一線相隔,就是好幾千年。

最初的幾個人中,最早歸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謂“慧極必傷”,雖說陸淨一直不覺得?左胖子這廝有什麼“慧”可?言——喝酒愛賭博,賭博手氣差就算了,還喜歡鑽空子賴賬,分明只是個一毛不拔的金公雞,滿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閣大衰大敗大動盪,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數千年,百廢待興,也是他?一人興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閣一府的大腦。

陸淨想不出那?需要什麼樣的心力,只知道最後一百年給他?配藥的時候,只覺得?他?內裡腐敗老朽得?哪裡像個修仙人,哪裡像個十?二洲最威風的掌門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還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卻還在笑。

笑說:十?一,我想幹件大事。

他?問什麼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來,推開窗戶,燭南的海日潑進房間。他?站在光裡,展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仙門汲汲,眾生芸芸,我把山海閣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強,那?也改不了一個事——有錢的,豪富的,是山海閣是天?工府,而不是整個清洲,整個天?下。”

“可?何?為山海?何?為天?工?”

左月生轉過身,在光裡看他?,一字一頓:

“海納百川,山澤萬物。”

“天?工開物,以被蒼生。”

這才是山海閣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時,山海閣與天?工府的祖師爺,攀登不周山時,得?道時發下的宏願,只是往後,被遺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這八個字建起來。”左月生輕聲說,他?張開手,看著陽光從手指縫中穿過,金燦燦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太乙當年要鎮中鈞?為什麼太乙當年能鎮中鈞?為什麼十?二洲只有太乙建中鈞。”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鎮中鈞。

鎮的是太乙諸人求道問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與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開四極,去承載青冥,他?們去傳道開城,去為人間種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訴三?十?六島,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親相愛,想向三?十?六島證明,神君沒?有做錯什麼,當仙妖聯手,所有生靈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來。也是想告訴天?下人:回頭,沒?有那?麼難。

“人間你慢慢走,不要怕回頭。”左月生慢慢念出當初太乙掌門裴棠錄殉道前留下的話,他?對陸淨笑了笑,“歧路很遠,歧路很難,可?太乙已經為人間走出了第一步,我想……為人間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窗外滄溟潮聲一重又?一重,沖刷那?些巍峨聳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銅柱,柱身流光,彷彿有誰,面帶微笑,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個比所有先輩都更遠的地步。

左月生說:“陸十?一,人人都說,山海閣是天?底下最大的錢莊,什麼都能買,也什麼都能賣。我以前也這麼覺得?,覺得?它就是一個買賣的錢莊。在枎城之?前,我滿腦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數著黃金入睡,再數著黃金醒來。”

“說實話,老子以前最大的夢想就是數錢數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數錢數到手抽筋都數不過來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開心。”左月生定定地看著他?,“十?一,我真的不開心。”

陸淨說不出話。

“我老想著,那?些重定天?地時,死的人。一轉眼,一千多年過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還有城神,它們以前都活生生地活過。就像不渡身邊帶著的那?只鳧徯鳥一樣。”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臟,“這裡,一直都記著。”

“一想起來,眼前就是太乙的百萬青銅像。”

“十?一,我得?做點?什麼。”

“我要山海閣,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閣。”

“我要山海閣,是人間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個人間的物。”

要讓“粥濟天?下”的山海閣,真的粥濟天?下。

要讓“天?工開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萬物。

一個可?笑的夢。

一個荒唐不羈的夢。

他?們已經不再是少年,走過千年風風雨雨,早已經懂得?了什麼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與神君相約要讓人間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門先祖,一生忙碌,就為了讓大道盛傳,讓螢火自微塵而生。

往後生死更迭,仙門如他?們所願,終於長成能夠遮風避雨的人間巨木。可?這木上繁蔓朽枝,遮風避雨,也遮蔽天?日。

誰能否認,誰能質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與赤誠呢?

可?他?們的赤誠與真心又?有什麼用?

江流石轉,滄海桑田,生死百年間。記憶與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開始清晰深刻,漸漸的,紅漆脫落,筆痕淡去,模糊難辨,到最後連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隨風飄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復興的山海閣。

與天?工府聯合為一的山海閣,是有史以來最龐大最強盛的山海閣。上至飛舟,下至筆墨,無一不產,無一不出。銘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車馬,越過山脊,渡過江河,東到波濤洶湧的滄溟,西到若木盛開的天?門,南到終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滿川的極原。

鱬城的緋綾,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乾花,白城的松油……

一開始只是想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積聚足夠的材料,所以拋棄了修仙者的清高,從只經營仙門的天?材地寶到柴米油鹽無所不包。這種轉變,在瘴霧未去,城池相阻的時候,還看不出來有多可?怕。

等?到瘴去天?清,馬車通行,人間十?二洲,已經多了一個無法匹敵的龐然大物。

當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門監天?,可?如今又?有誰來監掌山海與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軌,可?測可?算,商道盤錯,物價如波,誰又?說得?清,哪品物賤貴之?變,是天?災還是人禍?

可?輕輕一斗米,是三?文還是六文的變化,卻比刀劍比霜寒,更能逼死活生生的人。

百氏殺人以日月,商賈殺人以無形。

而這些年來,因為友誼,因為時勢,藥谷、鬼谷、佛宗、太乙……為山海閣為天?工府,提供了太多便利與幫助。這些幫助催生出了這樣一個比空桑百氏更可?怖的龐然大物,一輛攻無不勝的戰車。

沒?有硝煙的戰場,戰車所向披靡。

誰可?與它匹敵?

左月生是駕車人。

一開始,是他?嘔心瀝血地驅使馬車前進,但?到了後來,齒輪轉動,機械鉚合,巨車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前賓士,他?反而成了緊緊抓住韁繩,竭盡全?力遏制它的那?一個。世事的變化,就這樣譏諷而無常。

一如太古之?時,神君聚起的空桑。

“如果?,”左月生推開房門,一步一步,朝外走出去,“如果?它不能是我想要的山海閣,我就親手燒掉它。”

“我們左家,能清第一次山,鎮第一次海,就能清第二次山,鎮第二次海。”

他?成了左家最後一任山海閣閣主。

陸淨從矮牆頭撿起一片枯槐葉,放到眼前,慢慢旋轉,看陽光在葉沿跳躍,就像那?年滄溟海上漾漾湯湯的伏波……玄武出海,九城分裂,那?場起於無形的大動盪,大變革,到了最後山海分解。

山海閣與天?工府被左月生拆分,將?山海閣與天?工府從一個隱隱有演變成下一個百氏的仙門,徹徹底底打?碎,融進各個洲的城池與鄉鎮——從此人間,再無山海再無天?工,卻也處處山海,處處天?工。

不復年輕的閣主,在閣中對先祖留下的牌匾慢慢跪下。

三?拜三?叩。

然後解除代代相傳的玄武血契。

瘴去風清,山海皆平,已經不再需要神獸玄武鎮壓風穴了。為了蒼生負城萬載的玄武,該去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它不屬於清洲,不屬於山海,更不屬於任何?一家一姓。它是天?地的神獸,它生來自由。

玄武浮出海面,朝命不久矣的山海閣主輕輕點?頭。

它的記性不是很好,靈智不是很高。

它大概還有些糊塗:老朋友,你怎麼長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它把左月生當做了他?的先祖。

玄武遠去。

那?是一場持續百年的大變//革,可?陸淨也好,半運算元也罷,都沒?辦法插手太多。他?們修為再高,終究也不是經商之?人。他?們能以一己之?力,抵擋千軍萬馬,卻沒?辦法在商海風雲中,幫助左月生。

那?是他?一個人的破釜沉舟,一個人的中流砥柱,一個人的黃泉赴命書。

“人間有太乙,亦有山海與天?工。”

“諸位,月生先走一步。”

“真瀟灑啊。”陸淨喃喃自語,慢悠悠地走過一家尋常的山海日計坊。

裡邊槐城本地的掌櫃,正插著手罵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錢?小二被罵得?灰頭土臉,阿婆連連擺手,說是我多給的,是我多給的。陸淨停步,看了一會,忍不住笑了笑。

時間與世界的洪流滾滾而來,他?們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左梁詩交給了左月生一個山清海平的山海閣。

從清洲的山海閣,到天?下的山海閣……左月生向父親,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優秀不過的答卷。

陸淨想,就勉勉強強承認一下,左胖子的確有些“大智慧”吧。

不過,得?虧天?下人不知道左胖這廝正兒八經留下那?兩句拉風至極的遺訓後,立刻翻臉把其他?人都趕出去,扯著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會兒等?老子嚥氣後,你千萬記得?去我書閣,第三?個架子左邊數起第六本書,往裡一推,就有個暗室。

裡頭堆的,全?都是日記。

你千萬記得?幫我燒了啊!

千千萬萬!千千萬萬要記得?啊!!!

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託付給你了啊,陸十?一!

依照他?的叮囑,陸淨進了他?的暗室,果?真見到堆積如山的手記。隨便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張牙舞爪的字。

某月某日,花了一百兩銀子,肉疼。

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錢,記著,下次討回來。

某月某日,婁江養的什麼傻鳥,真他?娘的吵

某月某日,打?鳥,不成

某月某日,打?鳥

……

……

陸淨:……

這都寫的什麼玩意啊!

要是江湖人得?知,他?們眼中鐵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濟天?下,開古往今來之?慷慨偉業的左月生左大閣主,私底下竟然跟只傻鳥決鬥三?年三?月,連一根鳥毛都沒?打?下來,還沒?拉了無數泡鳥屎……

算了,怪不得?說是“一世英名,干係於此”呢。

無怪乎人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爺不打?不相識的損友,這種記小本本的做派,頗有幾分相似。陸淨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找個機會,把仇大少爺那?堆積如山的記仇本給一把火給燒了?

轉念一想,仇大少爺的記性那?麼好,八百萬字的《七衡通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萬年,都能記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燒了,也沒?什麼用。

反要再加一條“罪狀”。

“誤交損友啊誤交損友。”

陸淨扼腕長嘆。

只是腳步分明是輕快的。

是很多年前,蘆花江邊徘徊猶豫時,沒?有過的輕快。

………………………

很多年以前,蘆花如雪,江水載月。

江邊蹲著個瞎眼和尚,還有個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的白衣青年。

——是重定天?地後的第五百年。

不渡和尚發了宏願,陸淨藥谷事務繁忙,大家這些年都很忙,只能每隔二十?年在蘆花江邊聚上一聚,有時候是四五個人,有時候是一二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我不明白,”陸淨擱下筆,看剛寫好的紙張無火自焚,點?點?灰燼,落到江中。灰燼上的字跡,先是變得?鮮明,後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衝,就什麼都沒?有了,“……和尚,我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麼就連太乙也要眼睜睜地看,人間一點?一點?,如風沙摩崖一樣,將?小師祖,將?神君漸漸淡忘。

東洲的燈霄年年復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灑灑,寫下無數歌頌太乙鎮中鈞的詩篇,紙燈竹燈,從此被賦予了寄託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義——可?誰知道,當初的太乙放飛紙燈,只是不想讓小師祖在夜晚獨登高臺的時候,只能面對死寂漆黑的山影?

陸淨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興興地慶祝好友離開,去了幽冥,去了黃泉,卻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要這樣,任由人間將?神君,將?過往的一切一點?一點?遺忘。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謀殺。

是的。

陸淨覺得?這就是一場謀殺。

一場屬於筆墨紙硯的謀殺,一場屬於史書春秋的謀殺。人們用一個新的語境替代一段舊的過去,用一個新的含義取代一段舊的回憶。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極”,再有人說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詞,說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這就是一場漫長的、聲色不動的、連根拔起的謀殺。

偏偏,所有能與舊時代迴響的人。

都在沉默。

陸淨想做點?什麼,想寫些什麼,想讓人間記住些什麼,可?一落筆,文章未成,書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於世的禁忌……陸淨不知道,這到底是仇薄燈自己不願意人間記住他?,還是另一個人不願讓人間對他?肆意評判。

“可?被人記住,對他?又?有什麼意義?”

不渡和尚問。

茫茫似雪的蘆花在風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陸十?一,人們為什麼會信神拜佛?”他?輕聲問。

陸淨搖搖頭。

“因為無能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蘆花,又?放飛它,它在月下於江面漂泊,“十?一,生於天?地,渺若埃塵,無枝可?依,無岸可?泊。時勢一星半點?的變化,落到人們頭頂,就是毀天?滅地的災難。”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獨。

“所以,人們求神拜佛,以此為寄託。”

不渡和尚俯身,從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盪漾著盈盈月色:“為神者的悲哀,就在於這裡……祂們如此強大,如此可?怕,連名字也是祭詞祀語。那?些哀悽的哭聲,絕望的呻//吟,便能透過這樣的方?式,傳到祂們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來。

所以,要一劍了斷平生。

要把過去全?都焚盡,也要把未來付諸於火,要把神君的一切從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徹底忘了,這世上還有這麼一尊神……不要再記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稱頌他?的名字,不要再記得?他?的歷史。

愛他?也好,恨他?也罷,都終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鬆開手,讓那?一捧水迴歸江中,“不要再寫了。”

“讓他?解脫吧。”

月光照在不渡的臉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後散去,他?成了沒?有受戒沒?有僧牒的和尚,發下了不超度盡世間冤魂惡鬼,不證菩提的宏願。

——他?永遠也成不了佛了。

可?他?坐在山水之?間,肩停鳧徯,神色平和,陸淨卻覺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

“我明白了。”陸淨說。

他?鬆開筆,看它沉進江中。

許久。

“我只是……”陸淨低垂著頭,頓了頓,“不渡,你知道風花谷和厭火島開戰了嗎?”

不渡和尚轉動佛珠的手一頓。

陸淨望江水將?筆端未散的濃墨暈開,又?衝散:“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麼,他?沒?說,不渡和尚卻明白了。隨著時歲流逝,人間更迭,紛爭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與意味。神君與天?道離開人間,到底是他?們厭倦了,還是……

這個人間神君無處容身?

若是前者,自當舉杯相慶。

可?若是後者呢?

……隨著神君入荒,而與仙門保持冷漠關係的妖族;漸漸淡出視線的月母、牧狄;已經恢復了神智,卻只書信往來,寥寥幾筆的仇薄燈……太多太多幽暗晦澀的事情潛藏在歲月向前的美好面紗之?下。

陸淨不敢也不願深想。

就這樣吧。

就當做是天?道受夠了人言紛雜,受夠了誰都可?以隨意地、漫不經心地議論褻//瀆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據為己有了,連隻言片語都捨不得?留給人間。

可?黃泉路很長。

天?地重定後的第二個千年,陸家的十?一郎下了黃泉。

人死之?後,魂魄要把生前走過的地方?,逐一走過一遍。飄飄忽忽間,他?走過枎城,走過燭南,走過梅城,走過許許多多山許許多多河。生前經歷的一切,就像從沙丘裡浮起的石頭,那?樣清晰瞭然。

最開的二十?年,藥谷繁花似錦,爾後的十?二年,人間天?地驚變。

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調。

他?自己重新走過,倒不覺得?有什麼可?後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壞,都是他?的選擇,都是他?自己擔的結果?。可?在即將?接近幽冥的時候,他?忽然開始害怕,數千年下來,他?就算再怎麼對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還是變了一些。

……他?還是最初由孃親手把手,一筆一劃,寫“江湖”的孩子嗎?

……他?還是枎城夜晚,萬千火把,扶搖直上的少年嗎?

……他?是否已經在不知道的時候,有所改變?

仇大少爺如今又?怎麼樣了?他?那?麼口是心非一個人,太乙所化的燃蟲往來於人世間,是不是其實還在沉默地注視著人間的風起雲湧?……那?麼,在幽冥之?下,仇薄燈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凝視他?們走過的路?

不插手,不干預。

靜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

左月生是他?們中最早下幽冥的一個,他?魂歸幽冥時,又?是怎麼樣的一場相見?

是悲是喜?

黃泉路很長,長到無數心事紛紛擾擾,怎麼也扯不斷。

黃泉路很短,短到只夠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樣,甚至來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夠不夠白,自己的摺扇夠不夠漂亮。

一路上亂七八糟想了那?麼多,最後什麼都沒?派上用場,左月生拖著他?就進了石亭,堆積如山的書卷後轉出熟悉的身影。重逢來得?吵吵鬧鬧,吊兒郎當,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滿城風動少年郎。

……書卷堆積如山,寫下的一筆一劃,刻滿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

這樣,他?們依舊相互陪伴著,走過了好多年。

夠了,這就夠了。

不要怨懟,不要心結難解,不要面目全?非,他?們要還是最初的,驕傲張揚的模樣。

他?們要不能終止的死局,在自己手裡結束。

……………………

“喂!!!”

“有種你別跑!”

“你當我傻啊!停下來找揍?”

恍神間的陸淨被一邊扭頭,一邊跑的小孩攔腰撞了一下。七八歲的小屁孩“哎呦”一聲,捂著額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後邊跑過來兩個氣喘喘虛虛的孩子,一個提著根枯樹枝,一個拖張破漁網。

破漁網當空一撒,將?跌在地上的小鬼網了個正好。

“跑啊!!再跑一個試試!”拖漁網的孩子一扯繩口,一腳踩在地上的倒黴蛋肩頭,“我妹妹的頭繩呢!藏哪去了”

“誰偷你妹妹的頭繩了?”倒黴蛋兒嘴硬,“我是看她頭髮卡樹杈上,樂於助人了一下……”

“呸!”

陸淨退後一步,把這個舞臺給他?們讓了出來。

捱揍的小鬼幹打?雷不下雨地嚎起來,試圖朝他?求救。陸淨“刷”一下,打?開摺扇,像模像樣地抬頭看天?:“哎,這天?氣真好,這雲這白……”

“十?一,你眼睛沒?問題吧?”一道聲音打?背後傳來,一轉頭,揹著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這大太陽的,哪有雲?可?差點?就要把貧道的骨灰給烤……”

陸十?一咳得?驚天?動地。

半運算元剎住話頭:“貧道的意思是,落腳的地方?在哪?”

陸淨悵然地嘆了口氣。

……所以說,為什麼到最後是他?變成了老媽子啊!明明一開始是婁媽子操心的啊!

“四合院在東頭,”陸淨把扇子丟給半運算元,帶他?穿街過巷,“胖子那?廝來得?早,把北邊的好屋子給佔了……哦,西邊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東邊跟北邊,你趁禿驢還沒?來,自個挑一個。”

半運算元低頭掐指:“東屋破財,西屋血災……嗯……”

“得?了吧你,就你這狗屎運,住哪裡不倒黴?等?等?!”陸淨忽然警覺,“你去住東邊的屋子,別跟本公子挨著,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賭九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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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半運算元曉悟得?道後,終於不再十?卦九卦差,還有一卦特別差了,勉強稱得?上個貨真價實的“神運算元”。不過,占卜之?術,是洞悉命數的禁忌之?術,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這一反噬,那?運氣……

咚!

低頭掐算的半運算元被路面的槐樹根絆了個正著,摔了個狗啃泥。

陸淨:……

默默離這傢伙遠了點?。

半運算元熟練地爬起來,習以為常地繼續向前走:“東邊、西邊……誒,不對啊,仇施主的呢?”

陸淨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侶的傢伙,怎麼可?能跟我們擠一個院子?——他?們自個在東街買了套小院。”

“也是,”半運算元醒悟,“洛施主是個有錢人,自然不會吝嗇這點?。”

見他?心態平和,陸淨就鬱悶了。

心說,這牛鼻子和禿驢,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錢當自己的老婆,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怎麼偏生他?也跟著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這般玉樹臨風,風流瀟灑……

怎麼就沒?個漂亮的刀修或劍修姐姐看上他??

真真是怪事一樁。

“十?一!牛鼻子!你們兩個磨嘰個什麼!”說話間,左月生狼狽不堪,被一隻大公雞從街那?頭攆過來,“趕緊過來幫忙啊!我操!別啄老子——”

陸淨、半運算元:“……”

這就是不入輪迴的一點?小小後遺症:

會隨機對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樣東西有點?本能的畏懼。

所以……

左月生,你對沒?能把婁江養的那?只八哥攆出燭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

“一飲一啄,皆為因果?。”街道那?邊,一個光頭和尚眉目慈悲,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少在這阿彌陀佛了!”

陸淨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飛半跳的大公雞手中。

“婁媽子可?沒?來,再不幹活晚上誰都別想吃飯了——嘔!這雞怎麼還往人頭上拉屎的啊,我的頭髮!”

雞毛與落花齊飛,刀劍共長天?一色。

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燈提著幾道用闊葉扎好的飯菜跟師巫洛一起過來時,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雞毛跟魚鱗。正中間的石桌上,勉強擺了七八道烏漆嘛黑的菜餚。

仇薄燈沉默了一下,冷靜地轉頭:“算了,走吧。”

這些二缺是誰?

不知道,不認識。

“仇施主!仇施主!”昏暗裡躥出個禿頭,伸手挽留,“仇少爺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設,萬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臟廟則個——”

正正經經地坐在院廊中,陸淨左月生等?人一臉“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讓幽冥人間兩界主宰給他?們下廚,這不是出息了是什麼?雖說師巫洛之?所以下廚,完全?是為了仇大少爺就是了……

可?管他?呢。

重在結果?!

“仇大少爺!我不吃辣!”左月生舉手。

“仇大少爺!蘆丁雞蛋我想吃糖心的!”陸淨舉手。

“仇施主,小僧近來愛吃鹹口……”

“仇施主……”

仇薄燈:“……”

他?劍呢?!

太一劍丟在幽冥沒?帶出來,仇薄燈四下搜尋了一圈,看陸淨的短刀丟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過去,被師巫洛輕輕握住手腕。

院中四個孤寡頓時“哇”聲四起。

仇薄燈磨了磨牙,朝他?們露出一個要多溫和有多溫和的笑,笑得?陸淨左月生幾人汗毛倒立,只覺大事不妙。

約莫兩個時辰後,庭院中,風燈搖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擺了不下三?十?道菜餚,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著,在燭光下,色香誘人。就是這麼多的菜餚,大半都被整整齊齊排到兩張椅子前,盤疊盤,壘了起來。

餘下幾人面前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小疊子。

“來,來來!繼續繼續!”仇薄燈拿了雙玉筷子在敲酒杯,充當行酒令,“誰贏了這盤槐花麥飯歸誰!”

容貌冷俊的師巫洛坐他?旁邊,正在不緊不慢洗骨牌。

“來個頭啊!”陸淨滿腔悲憤,將?牌向前一推,“您們作弊!”

仇薄燈一挑眉:“陸十?一,飯能隨便吃,話可?不能隨便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出千了?”

陸淨:……

是沒?出千,但?天?道氣運比出千離譜多了好嗎?!

“月亮升上來了。”不渡和尚忽然道。

其他?人急忙抬首賞月。

原是想藉此打?斷賭局,不過一抬頭,眾人卻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過婆娑樹影,剛剛好,停在一根孤獨的槐枝上。樹葉,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風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銀,槐花像冬雪。

左月生大笑舉杯:“來!喝酒!”

“喝個痛快!”

花開得?正好,月滿得?正好。

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飛揚的模樣。滿座燻然,觥籌交錯間,不知酒過幾巡。陸淨抱壇,對槐花唱“鳳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誰算賬。半運算元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經倒唱……

“若人生可?以自己選,我要當個錢莊的大少爺!”左月生對月舉壇,“吃飽睡,睡飽吃!”

“那?我、”陸淨把自己翻了個面,傻笑,“我要當個說書先生!”

“那?貧僧去給你砸場子……”

“你敢!”

“……”

醉鬼們大笑,鬧作一團。

“若有另外一種可?能,”仇薄燈踩著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側頭笑著看樹下等?他?的師巫洛,“換我越千山,跨萬水,去見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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