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向向不知道別人是幾歲開始記事的, 她記得自己跟著媽媽去梁家的情形, 那段記憶很清晰的擱在她十幾年的人生裡面，紮根在親情的那一塊。

那時候她四歲多點。

正值炎夏，離上學還早, 成天玩泥巴捉迷藏, 撿桃核抓蛐蛐, 無憂無慮。

曲向向見到梁叔不敢說話, 她蚊子嗡嗡似的喊了聲“叔叔”, 就膽怯的躲在媽媽身後, 牽住媽媽的衣角, 眼珠子好奇的亂轉個不停，眼前所見到的人, 事，物都是新鮮的。

梁叔捧著一把金絲猴糖果，對她笑的很溫和, 媽媽鼓勵她自己去拿糖果。

曲向向的眼裡全是那捧糖果。

不止是糖果, 糖紙她也想要，想的嘴角流哈喇子, 她害羞的從媽媽身後走出來, 手剛伸出去, 就有一團泥巴砸在了她新買的花裙子上面。

扒在窗外的小孩對她做鬼臉，張牙舞爪的，看起來像只小老虎崽子，很兇。

那是她第一次見梁正, 嚇的大哭。

一切都像是從塵封的記憶裡走了出來，彷彿就是昨天發生的，歷歷在目。

十年過去，曲向向原本以為時間已經稀釋掉了她的思念，期待。

可當她得知媽媽回來了，沒有看看長大了的她，連一句話都沒對她說，也沒有聽聽她的聲音，她還是很難過。

血緣的羈絆是強大的，哪怕過了再久，時間依舊不能完全將它稀釋乾淨。

那一絲殘留能入侵五臟六腑，四肢百骸，讓人難受的要死，哭都哭不出來。

從學校到家，曲向向的情緒一路上都很低落。

梁建兵嘴笨，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擔心青春期的小孩胡思亂想，鑽牛角尖，幹出什麼傻事，就哪兒都沒去，點了根菸在院裡枯坐著，偶爾嘆口氣。

從黃昏到夜幕降臨。

梁正在外頭吃了回去的，他沒走大門，從隔壁家翻牆進的院裡，一落地就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堂屋門頭底下的燈沒開，樓上的房間也沒亮，黑漆漆的。

梁正第一反應是家裡遭賊了，向向跟他爸都出了事，他的呼吸一下子就粗沉了起來。

左邊突然響起咳嗽聲。

梁正繃著的那根弦一顫，“臥槽，爸，你在家啊？”

梁建兵從小竹椅上起身，坐的時間長了，腿麻，他彎腰拍打了幾下，“吃過了？”

“昂，吃過了。”梁正扣開打火機，藉著那點光亮把門頭的燈開啟，瞅了瞅老頭，“出啥事兒了啊爸？”

梁建兵腳踩踩地上的幾個菸頭，“沒啥事，吃過了就洗洗睡吧，明兒還要上學呢。”

梁正的臉色變了變，老頭竟然沒有滿屋子的抽他，也沒讓他上去做作業。

太不正常了。

“樓上怎麼沒開燈，向向呢？出門了？”

梁建兵的腿不怎麼麻了，他往廚房裡走，沒回應兒子。

梁正蹬蹬蹬上樓，上到一半，被梁建兵喊住，刻意壓低聲音吼，“那麼大聲幹什麼？下來！”

他繃著臉折回院裡，“老梁，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麼了？”

梁建兵開了廚房的燈，刷鍋燒水。

梁正後腳跟進去，在鍋臺邊杵著，一副“你不說我就跟你沒完”的架勢。

梁建兵從櫃子裡拿麵條，心不在焉的，沒注意拿倒了，半筒面灑了一地。

那一瞬間，他憋在心窩裡的那股子火“蹭”地一下就竄了出來，直接一腳把旁邊的塑料桶踹翻了。

粗聲喘息著，眼眶變紅。

梁正破天荒的沒頂嘴，他找來拖把跟掃帚，悶聲把地清理乾淨，完了就繼續杵著。

面沒了，梁建兵翻出麵粉做疙瘩湯，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下午向向她媽來過。”

梁正聞言，面不改色的問，“然後呢？要把向向接走？”

梁建兵把兩根小蔥放到水龍頭底下洗著，佝僂的背影寫滿了沉默。

“操！”

梁正破口大罵，“不把她接走，那來找她幹什麼？日子過的無聊了，沒勁了，想要找個事打發時間？”

梁建兵砰砰砰的切蔥。

梁正走到院裡，抬頭看看樓上的窗戶，還是沒亮燈，他又回到廚房，倒抽一口涼氣，“爸，你別跟我說，那女的都沒見向向一面，只是來走個場。”

“別一口一個那女的，”梁建兵把菜刀丟到砧板上，“她是向向的媽媽。”

“她是嗎？”梁正滿臉嘲諷的說，“當年她丟下向向，跟個男的跑的時候……”

梁建兵粗聲喘息著打斷兒子，“好了！”

梁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女的不是來接向向的，也沒見她，那他媽的到底跑來做什麼？”

梁建兵舔了舔發乾的嘴皮子，扯著枯啞的嗓子說，“你陳姨要出國了，臨走前找到我，給了一筆錢，將來向向上大學用。”

“陳姨？”梁正氣的快吐血了，“爸，你失憶了嗎？那女的怎麼對你的，怎麼對向向的，你都不記得了是吧？要我一樣樣給你拎出來，幫你複習一遍？”

梁建兵繼續切蔥。

梁正大力耙著頭髮，“多少？”

梁建兵說，“三萬。”

“三萬……”梁正皮笑肉不笑的，“就用這筆錢，讓女兒知道，當媽的有想她，不把她帶在身邊是有苦衷的，現在她是大孩子了，懂事了，要是不理解都說不過去，不但如此，還能在你這兒獲得原諒。”

他哈了聲，“而且也可以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錢你收了，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去國外生活，國內的什麼什麼都丟棄了，這他媽的厲害了啊！一箭三雕！”

梁建兵瞪過去，“你這孩子，怎麼越說越難聽了？”

“事實就是這麼個鬼樣子。”梁正把廚房的門關上，“那女的現在有其他孩子嗎？”

梁建兵說，“說是有個兒子，在國外上初一。”

梁正嗤笑。

“老子衷心希望她在國外幸福美滿，不要再回來了，十年裡一次沒找過，突然找過來，連女兒的面都不見，丟三萬塊錢就走，搞的咱家雞犬不寧，真他媽的倒胃口。”

說完，他就摔門出去。

梁建兵剛把麵粉攪好，門就被踢開了。

門口的梁正兩手提著幾個袋子，“這些是什麼？那女的買的？”

梁建兵的沉默等於預設。

梁正恨鐵不成鋼的青著臉吼叫，“爸，你怎麼想的啊，那女的當年丟下向向一走了之，壓根就不擔心你怎麼把倆小孩兒養大，咱三會不會餓死，更不擔心你把向向丟掉，或者是送給別人，現在給你買兩條煙兩瓶酒，給你兒子買雙鞋，你就當做往事如煙，隨風飄散了？”

梁建兵急忙把兒子拽進來，“叫叫叫，就知道叫！讓向向聽見了，不得更難受啊！”

梁正把袋子扔地上，“知道她難受，還把這些東西留著？”

“都是錢買的，不留怎麼辦？扔掉？”梁建兵沉沉的嘆口氣，“那錢就放著吧，向向用不到的，你爸我這些年攢的一直都是你倆的份兒。”

梁正說，“你給她攢就行，我不用。”

梁建兵看兒子一眼，“就算上不了大學，討老婆總要的吧？等你討的時候，搞不好女方的要求就多了，很有可能要新房……”

“不是，老梁，打住啊。”梁正頭頂冒煙，“誰說我不上大學了？”

梁建兵，“……”

梁正吊兒郎當的說著，尚且青澀的眉眼間多了幾分堅定與狂傲，“聽說大學可以申請那什麼貧困生，還能拿獎學金，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拿不到，向向肯定能拿，家裡的經濟壓力真的沒你想的那麼大，我能打工，反正有手有腳，身強體壯的，總會有賺錢的機會。”

“再說了，就憑你兒子這張臉，怎麼也不像混的默默無聞的樣子。”

梁建兵翻了個白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轉而一想，當哥哥的知道替妹妹考慮，知道自己該多扛著點，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覺悟，很不錯了。

梁正上了樓，在小陽臺上轉悠半天，回屋敲門。

裡頭傳出聲音，“我看書呢。”

梁正又敲。

門從裡面開啟，曲向向扶著門框，兩隻眼睛都有些紅|腫，明顯哭過。

梁正無奈的想，真是個傻丫頭，樓下的老頭也傻，都是傻子。

曲向向側身讓梁正進來，她坐回書桌前，垂頭看書。

梁正看的是看書的妹妹。

在他的記憶裡，那女的長了張不顯老的娃娃臉，還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小姑娘，跟他爸站在一起，不像兩口子，像兄妹。

向向的五官完全遺傳了對方，簡直了。

梁正卻討厭不起來。

小時候純粹就是喜歡招惹她，喜歡把她弄哭，那不是討厭，就是想跟她玩。

大概是因為，一個人的眼睛連線著心靈。

梁正一直都覺得，他妹妹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房裡的氣氛靜謐。

梁正推開窗戶，伸頭看看夜空中的那塊大餅，“國外的月亮跟國內是同一個。”

曲向向從書裡抬起頭。

梁正對她笑笑，“所以沒什麼好稀罕的。”

曲向向說，“我沒稀罕。”

“沒說你稀罕，哥就是隨便跟你說說。”梁正不提那女的，也不提他跟老頭的談話內容，他擰開大大泡泡糖的蓋子，抓了一個綠色的剝開糖紙，“你對你的人生有什麼規劃？”

曲向向不知道他為什麼問，“去b市上大學，畢業後去s市工作。”

梁正嚼著泡泡糖，“s市？那種一線城市，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車多人多，擠死個人，出個門麻煩的要命，有什麼好的？”

曲向向說，“機會也多啊。”

“說的甚有道理，”梁正摸了摸妹妹的一頭軟毛，“曲老師，以後哥就跟你混了啊。”

曲向向抽了下嘴角。

梁正有個疑問，“b市是首都，你要挑機會多的城市，為什麼不乾脆留在那裡，工作定居都可以，幹嘛非要去s市？”

曲向向說，“s市離家近點。”

梁正微怔，他彎下腰背，腦袋往妹妹瘦弱的肩膀上靠，噁心巴拉的說，“我家向向真是個好孩子。”

曲向向把他的腦袋推開。

沒過一會，樓下的梁建兵喊吃飯。

曲向向說，“我不想吃了。”

梁正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往門外推，“妹兒，你還是去吃吧，不然老頭會給你盛了送上來。”

曲向向在樓上無精打采，下了樓就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為的是讓梁叔放心。

吃了疙瘩湯回房間，曲向向拿出書包裡的物理筆記本，她沒有立刻翻到最新一頁，而是從頭開始翻看。

翻到自己之前抄寫的那部分，發現有些地方都用藍筆劃了記號。

全是重點。

曲向向想起來放學那會兒物理老師說的話，不由得有點發愣。

陸續的學習時間是怎麼安排的呢，他晚上都不睡覺嗎？

那樣不行，生物鐘顛倒了，人的免疫系統就會混亂，時間一長，鐵定要生病。

我得找個機會跟他聊聊。

曲向向又想，陸續為什麼要那樣子，保姆是不是不怎麼過來，大多時候都是他一個人，所以家裡太冷清了，睡不著？

或者是……害怕？

每個人都有一個脆弱的點。

不行了，不能再想下去了，曲向向洗了把臉回來，接著看筆記。

看了沒十分鐘，她控制不住的去書架那裡把水晶球拿下來，撥|動發條，開始聽起天空之城。

旋律剛響起，曲向向猶如大夢初醒，她哭笑不得的抱著水晶球坐到椅子上，額頭磕向筆記，無措的唉聲嘆氣。

這還沒怎麼著呢，我就沒辦法跟以前一樣專心學習了。

要是真怎麼著了，那我豈不是要完？

曲向向的臉在筆記上滾了一圈，又滾一圈。

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定力這麼差勁。

一夜過去，氣溫下降的厲害。

曲向向校服裡面的毛衣從薄的變成厚的，因為昨天的事，她的情緒怎麼都高不起來。

就那麼灰濛濛的過了一個禮拜，迎來了明媚陽光。

那天是週末，一中跟七中籃球賽的日子。

作為家屬，曲向向是肯定得去加油打氣的，陸續也在。

錢夢把他叫過來的。

這些天向向縮排了殼裡，她急啊。

曲向向不清楚錢夢的憂愁，她正在糾結不知道跟陸續說點什麼。

他已經站她旁邊有一會了，不說話，也不走，存在感太強，根本沒辦法忽略。

“那個……”

“給你。”

曲向向跟陸續異口同聲，她扭頭，視線落在遞到眼前的白色袋子上面，“糖炒栗子？”

陸續，“嗯。”

曲向向仰起臉，陸續彎腰低頭，跟她對視。

好半響，一隻手伸過來，拿走了他手上勾著的袋子，伴隨著一聲“謝謝”。

陸續垂眸看女孩的髮旋，忽地聽到她很小聲的說，“你別站著了，坐下來呀。”

他的神情微微一愣。

曲向向說完就垂頭吃栗子，又甜又糯。

陸續也不在意臺階上的灰塵，跟她一樣很隨意的坐下來，屈腿看底下的球場，餘光始終在她身上。

曲向向吃完一個栗子，問他要不要吃。

陸續搖頭。

曲向向把攤在腿上的袋子往里弄弄，免得掉地上，她用心找話題，試圖讓氛圍輕鬆起來，“你平時有打籃球嗎？”

陸續說，“不打。”

似是怕她以為自己不鍛鍊身體，他多說了句，“我游泳。”

曲向向噢了聲，“游泳難不難啊？我不會。”

陸續側頭看她，“不難。”

曲向向察覺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遲遲不撤走，她分了神，噎著了。

陸續給她一瓶水。

曲向向接的時候，碰到陸續的手，瞬間就紅了臉，她拿走水把身子側到一邊，不看他。

陸續的眼底閃了閃。

當初在早青山頂，大樹底下，她給他一顆橘子糖，他抬手去拿，不經意間，指尖輕輕劃過她的手心，

他整個人不自在的繃著，像小石子砸進平靜的湖面，蕩起漣漪，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茫然的問他怎麼了。

現在是差不多的情形，反應大不相同。

陸續低下頭，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揚，無聲的笑了笑。

躲在三輪車後面的錢夢看得目瞪口呆。

臥槽，陸續會笑啊！

她震驚又複雜的砸了砸嘴，陸續完全就是對別人冷，只對向向熱乎，很黏她，挺好挺好。

梁正找妹妹的身影，發現她身邊的那位，頓時就拉成了驢臉，他停下熱身的動作，“他媽的，姓陸的怎麼會在這裡？”

王成功說，“跟錢夢一塊來的。”

；梁正快步跑過去，把一臉姨母笑的錢夢扯到一邊，“你把姓陸的帶來幹什麼？”

錢夢抓開他的手，“看球賽唄。”

“你丫的沒事找事是吧？”梁正火大，“不知道老子看他不順眼？”

錢夢呲牙，一口鋼絲牙套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正哥，大家都是龍的傳人，何必呢？”

“……”

不遠處，王成功看哥們叉著腰在錢夢面前來回走動，還不時用手指她，一副遭到挑釁的模樣，他臉上的肉抖了抖，“搞毛線啊，阿正不會要跟錢夢耍吧？”

徐良推推眼鏡，“不至於。”

王成功炸了，“良子，你什麼意思？錢夢差哪兒了？”

徐良抽搐著眼角說，“哥們，你尾巴擼出來了。”

王成功鬧了個大紅臉，磕磕巴巴的說，“什，什，什麼尾巴？扯淡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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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良瞥見了什麼，眉毛一挑，“那才是真宗的酒窩。”

王成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眼皮跳了跳，下一刻就立馬去看錢夢，看到她跑到向向那裡，興奮的不成樣子，眼皮跳的更厲害了。

他不禁替自己默哀三秒。

曲向向一個栗子咬了一半，冷不丁聽到錢夢用比撿到錢還高興幾倍的語氣喊了句，“向向，我的春天來了！”

她嚇一跳，回頭聲音模糊的問，“什麼？”

“春天啊。”錢夢滿臉紅光的只給她看，“諾，那就是。”

曲向向眯眼往錢夢指的方向看，七中那邊來了個男生，個頭蠻高的，穿著紅色球衣，跟同伴說著什麼，左耳上的銀耳釘被陽光照出耀眼的光亮，

他笑的很陽光，兩邊臉頰上有對兒酒窩。

曲向向愣了愣，“那不是上次車裡的……”

話沒說完，嘴裡沒吃完的栗子就滑到了嗓子裡，硌到了，她難受的咳嗽起來。

陸續的眉頭一皺，他把水杯遞了過去。

曲向向擺擺手。

錢夢正要走近，就看到陸續把手放在向向的背上，輕輕拍著，動作生疏，似乎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曲向向從頭發絲到腳趾頭，整個僵住。

按理說，衣服穿的挺多的，應該感覺不到背上的手掌。

可她卻好像接收到了那只手掌心裡的溫度，源源不斷的滲透衣物，她渾身都在發燙。

像是在發燒，燒糊塗了，腦子裡是木的。

錢夢反應過來，默默的轉過身，背對著他們，開啟了手裡的太陽傘，舉低，將他們擋在一小片陰影裡面，不讓球場的其他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