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蒼穹之燼_第三章 雪中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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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雪中之血

片刻間,整個村莊彷彿甦醒了,騷動了起來,家家戶戶都傳來了開門開窗的聲音,無數腦袋從緊閉的室內探出來,朝著這邊疑惑地窺探。

“不好!”牧原少將失聲道,“快撤!”

“是!”所有人應聲迅速撤退,訓練有素地翻越了屋後的圍牆,躍入山林,朝著山林深處賓士。牧原少將奔出幾步後彷彿想起了什麼,又硬生生地折回來,一把拉起了還坐著的慕容雋,足尖一點,便躍過了圍牆,飛速撤離。

慕容雋沒有反抗,就這樣隨著他們撤退了。一路上無數杉樹枝條拂過他們的臉,簌簌落下冰冷的雪,冷得足以令人清醒。

深入林中三里地後,他們停了下來。山林深處的一片空地上有秘密的輜重和車騎,是他們原本就準備好撤離時用的。

“走吧。”牧原少將翻身上馬,對在原地等待的傳令者吩咐,“立刻傳訊息給空明島上的十巫大人,就說,我們已經完成了任務,即刻返回!”

“是!”等待訊息的人露出狂喜的表情。

“怎麼樣,這回你也如願了吧?”牧原少將回頭看著慕容雋,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手刃了多年的宿敵,痛快吧?跟我們合作,果然沒錯吧?”

慕容雋沒有回答,只是蒼白著臉默默翻身上馬,扯下風帽遮住了半張臉。

痛快?大抵是吧……在刀刃穿心、熱血噴濺的那一瞬,多年的仇恨爆發而出,淋漓盡致,的確是令整個靈魂都戰慄地痛快。如今那個人已經成為一具屍體,倒在一個荒僻村莊的角落,那些圍觀的愚昧無知的村民甚至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當他想到這一點,那種痛快忽然間又煙消雲散。

人生短短幾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嗎?

他和堇然都已經走完了屬於他們的路,或許已經在另一個世界重新相遇。唯有他自己,還需要在這天地之間跋涉,不知道終點在哪裡。

“走吧。”牧原少將看到他沉著臉不回答,有些無趣,回頭下令,“螺舟在燭陰郡的海灣裡等我們,得快點兒趕回去。”

“可是……高宣好像還沒回來。”領隊的刺客有些猶豫,“不等他了嗎?”

“哦?”牧原少將愣了一下——高宣是那個最後領命去割白墨宸人頭的戰士,可能由於驚動了村裡人,這麼一耽擱,沒能及時跟著隊伍撤退回山裡。

他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往山下的村莊看了一眼,發現那個院落裡已經圍滿了人,驚呼和哭泣聲響徹整個村子,不由皺了皺眉頭。這種情況下,只怕任何一個外鄉陌生人一露面,大概都會被當作兇手被村民圍攻吧?

“算了,看來一時是回不來了。”牧原少將搖頭,策馬前行,“高宣身手不錯,那些村民奈何不了他,我們先出去,到了螺舟旁再等他。”

“是!”

一行刺客在大雪裡翻身上馬,穿過密林,悄無聲息地朝著北方海邊奔去,只留下身後村莊裡的一片沸騰喧鬧。

當同伴迅速撤離時,那個叫作高宣的刺客正在白墨宸的屍體邊俯下身,單膝跪地,拿出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來。當牧原少將那句“撤離”的命令發出時,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卻不想放棄已經進行了一半的任務,試圖將頭顱割下。

嚓的一聲,尖刀割裂血管,抵住了頸椎。

“住手!”身後忽然響起了少女的哭喊,安心奮不顧身地撲上來,一把將這個殺手抱住,“壞蛋!不許殺我哥……放開,不許殺我哥!”

“滾!”高宣不耐煩起來,手臂一震,將那個女孩兒如撣灰塵一樣彈開一丈。

“姐姐!”安康連滾帶爬地上去抱住了安心,把她拖開,聲音發抖,“你打不過他的!別過去了……快跑,快跑啊!”

“壞蛋!”安心拼命掙扎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一刀刺入了白墨宸的後頸。

剛死去的人身體還是溫的,骨骼還沒有收縮,血肉也容易分割,雖然聽到村子裡已經開始騷動,高宣還是有把握在村民們圍上來之前將人頭乾脆利落地割下帶走。他低下頭去看了一眼屍體——那個心臟上的窟窿還在汩汩不停流出血來,就算是鋼鐵打的人也早已沒了氣息。他決定專心致志地完成剩下的任務,繼續半跪在地上,轉動刀鋒。

“住手!”然而,就在他剛轉動手腕的一瞬間,忽然間耳邊風聲一動,有什麼東西投擲了過來。他下意識地一躲,那東西擦著臉落地,居然是一團雪。

誰?他愣了一下,眼裡凝聚起殺氣:難道除了這一家人,還有其他旁觀者?

“快來人!殺人了……這裡殺人了!”那個嘶啞的聲音在院子外又響了起來,正是那個最初叫破這一切、驚動村裡人的聲音。隨著聲音,一個青灰色的人影從門外衝了進來,不顧一切地撲過來,赤手空拳地想要阻止這個殺手。

該死的!這傢伙是誰?!高宣心裡一怒,殺氣便騰了起來。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便發現對方腳步虛浮,竟是個毫無武功,甚至手無利器的普通人,簡直是送死一樣往自己這邊撞了過來。

他冷笑了一聲,為了不耽誤時間,並沒有拔出那把尖刀,一隻手繼續旋轉著切割頭顱,另一只手卻拔出了腰間的長刀,對著那個不知好歹的傢伙攔腰便是一斬。

然而,看到白帥橫屍就地,青衣謀士穆星北頓時狀若瘋癲,完全失去了冷靜,高聲喊著,居然不退不讓地直衝了過來!

眼看就要被攔腰兩段,就在那一刻,高宣忽然覺得手腕一震,啪的一聲,手裡的百煉鋼匕首,居然匪夷所思地居中折斷!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

然而,高宣的意識只能永遠凝固在這一刻了。悄無聲息地,一隻手從雪地上抬起,五指併攏,硬生生地插入了他的身體裡,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臟!

他沒有發出一聲喊就倒了下去,疊在了那具“屍體”上。

血從他心裡汩汩流出,順著那只手臂流向雪地上白墨宸的“屍體”——血從傷口裡倒灌著進去。彷彿汲取著新死者的力量,奇跡般地,白墨宸心臟上被洞穿的傷口居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一點地彌合!

這一切無聲無息,在大雪中悄然飛速進行,沒有任何人留意到。

當刺客頹然倒地的剎那,穆星北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將白墨宸扶起,聲音嘶啞,“白帥……白帥!”

然而,在一眼看到白帥身上那把插入頸椎的刀時,他忽然說不出話來,雙手掩面,跪倒在雪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他哭得就像是一個孩子,宣洩著澎湃的痛苦和絕望。是的,他所有的夢想,已經破滅於此刻。

他的王,死了!

片刻,院子外面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個個手裡都握著鋤頭、弓箭,自發地包圍了這座新落成的小院。那些都是九里亭的村民,第一次在這個民風淳樸的村子裡目睹了一起可怕的血案。怔了片刻,村長才帶頭闖了進來,一眼看到裡面的情況,忍不住失聲驚呼:“天啊……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安心、安康,你們還好嗎?你們哥哥呢?”

他帶領村民往後走,看到滿地的屍體,腿都忍不住發軟。

“村長……他們、他們殺了我大哥!”少女的聲音再度響起,安心拉著安康,跌跌撞撞地從後院跑了出來,大哭,“是這群穿黑衣的壞人殺了我哥!他們、他們殺了我哥……嗚嗚嗚……他們是壞人,殺了我大哥!”

“他們是壞人?”看著滿地的屍體,看著痛哭的少女,又看了看嚇得呆若木雞的安康,村長下意識地將他們摟過來,拍了拍,安慰道,“現在沒事了,別怕。”然而,心裡卻是一陣嘀咕:這麼多人來這裡,只為殺一個人?而且這滿地的死人,難道都是一個人殺的?看來這個剛搬來村裡的外來戶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啊……

“村長!事情有點兒不對頭啊,”就在這一刻,有村民俯下身奓著膽子看了一下,嚇得連忙站起來,“快看,這些死了的人個個都是金色頭髮!根本不是我們空桑人!”

“金色頭髮?難道是冰夷?”村長畢竟是村子裡唯一去過郡府的人,聽到此話倒抽了一口冷氣,看了一眼新搬過來的這家人,嘀咕道,“冰夷怎麼會潛入這裡來殺人?對了,你們自稱是從帝都搬來這裡,難道……你們的大哥是什麼大人物不成?”

“他們的大哥,是空桑的元帥,白墨宸。”

忽然間,有一個聲音低低地替她回答了。是那個號啕的人止住了哭聲,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木然開口,對著這群拿著鋤頭、鐮刀的山野村夫說話,似是宣佈著一個噩耗:“空桑的元帥,死在了你治下的村子裡!你們這群沒用的傢伙,個個都該受死!”

什麼?!村民忍不住齊齊聳動,看向了地上那個說話的人。

酒館的老闆認得,那個蹲在屍體旁邊的青衣人,正是住在自己店裡的那個人——他一直鬼鬼祟祟地隔著窗戶觀察這戶新搬來的人家的動靜,剛才,也正是他第一個發覺了這裡的異常,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喊人。

只可惜,還是沒有辦法阻攔那群刺客的襲擊。

“什麼?!他是白、白帥?”村長不敢相信地失聲驚呼,看向了那對姐弟。安心啜泣著,點了點頭,終於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又是驕傲又是悲傷:“是的!我大哥,是空桑的大元帥!他、他不讓我說出去!可是、可是現在……”

姐弟倆哭得傷心,村長卻只覺得如墮冰窟,不寒而慄。

是的……空桑的大元帥,白墨宸,居然在自己的治下被冰夷暗殺!這個天大的罪名,不要說是他區區一介村官,哪怕是北越郡的郡府大人都承擔不起!

“還不快去追刺客!”那一刻,他下意識地大喝,帶頭追了出去。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的村民們連忙一哄而上,跟在村長後面朝著後山飛奔——這些拿著鋤頭、弓箭的村民,完全沒想到剛才耽擱的那一會兒時間,足以讓那些滄流帝國的刺客遠走高飛。

院子裡彷彿一瞬間空了,只有穆星北沒有動,呆呆地坐在地上,臉色比死人更蒼白。

這些北越郡的鄉下人能做什麼呢?以為靠著鋤頭、鐮刀和弓箭,就能對付那群滄流帝國的刺客嗎?而且,白帥已經遇刺,就算把那些刺客都抓回來又有什麼用!他垂頭坐著,看著自己辛苦輔佐十幾年的雄主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眼裡有黑色的光逐漸浮現。

那是絕望,是憎恨,是不甘心!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穆星北抱著頭喃喃,一遍又一遍,神志恍惚。白帥是天命所歸的王者啊,怎麼就會這樣死在冰夷手上,葬身於這個荒僻的村莊?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

青衣謀士在下雪的蒼穹下大喊起來,安心和安康也忍不住撲在地上大哭,哭聲交織著喊聲,迴盪在空蕩蕩的村莊裡。

“你們給我閉嘴!”被哭聲驚擾,穆星北看了一眼這對姐弟,忽然覺得心裡煩躁無比,“無知的賤民,滾開!白帥都是被你們害死的!”

是的,如果不是因為這幾個螻蟻一樣的賤民,白帥哪裡會辭官歸隱,死在這種窮鄉僻壤?那個百戰百勝的男人,居然一心被什麼鑄劍為犁、天倫之樂所吸引,不惜放棄到手的權柄,到最後,還不是連馬革裹屍的戰士榮耀都沒有得到!

都是因為這些螻蟻一樣的賤民,阻礙了白帥的君王之路!

他憤恨地想著,只覺得心裡越來越煩躁,眼裡不由自主地露出嫌惡和憎恨來,一把將這對撲上來哭的姐弟推開——在平日,他是溫良恭儉讓的文人雅士,絕不會做出這等事來。更何況,他受命喬裝寄居陋巷,和這一家人也相處了許多時日,也算是有些感情了。可是,這一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奇怪情緒從心中升起,竟然無法遏制!

“憑什麼讓我們滾開?他是我大哥!”安心哭喊著衝過去,試圖把白墨宸從這個陌生人的手裡搶回來,“讓開!不許碰我大哥,快還給我!他是我們的!”

這對姐弟撲過來,推搡著,又抓又咬,卻沒有看到對方的精神正瀕臨崩潰,盯著他們看的雙眼裡流露出越來越濃的憎恨。

忽然間,少女的咽喉被掐住了。

“他是你們的?別妄想了!”穆星北彷彿忽然間瘋了,大聲怒罵,整張臉都有些扭曲,“白帥是天下雄主,九百年一出的王者!怎麼可能是你們這幾個賤民的?!”

安心被提得雙腳離地,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滿臉通紅地掙扎。

“放開我姐姐!”眼看安心危在旦夕,安康這回沒有退縮,牛犢子一樣衝了過來,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穆星北身上,哭喊著,“臭傢伙,快放開我姐姐!”

然而他的舉動更加激怒了對方,穆星北失去理智地將安心往地上一摔,便要過來抓他——地上的雪很厚,橫七豎八的滿是屍體,安心落下去的時候忽然啊地驚叫了一聲,小小的身體扭動了一下,然後再也不動。

一把斷刀從她的胸口透了出來,將她釘在了地上。

“姐……姐?”安康驚得呆住,“姐姐!”

那把長刀緊緊握在剛才那個刺客的手上,握刀的手在徹骨的寒氣裡凍成了青白色,維持著一個僵硬的角度,刀尖向上。而安心落下去時,似乎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冥冥中操縱著,不偏不倚,居然正正迎頭撞上!

穆星北抓住安康的手僵在了那裡,然而看到這樣殘忍的一幕,眼裡的黑暗神色卻有增無減。被刺穿的安心睜大著眼睛,顯得無辜而驚恐,她掙扎了一下,發現身體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用盡最後的力氣看向弟弟,翕動著嘴唇,吐出兩個字:“快……跑!”

安康回過神來了,連哭都忘了,扭頭便狂奔。

院子的門在斜對面,然而他來不及從門口逃出,便直接跑向了最近的地方,試圖直接翻越籬笆逃出去,一邊大喊:“來人!快來人啊……有壞人殺了我姐姐!有壞人!”

然而此刻,村子裡的人都去了後山密林追刺客,街道上空蕩蕩的。

看到安康逃跑,即將引來更多的村民抓自己,穆星北下意識地追了出去,文弱的身體裡不知道哪來的力量,腳步居然比平日快捷十倍,幾步就追了上去——在少年翻越籬笆的那一瞬間,他抓住了安康,低聲冷笑:“臭小子,還想跑?”

那一刻,安康看到他眼裡魔鬼一樣的神色,不由得恐懼地大喊起來,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拼命地掙扎:“放開我……放開我!”

“不要動!”穆星北表情猙獰地緊緊抓住少年的肩膀,把他用力壓在了籬笆上,試圖制止他的掙扎,厲聲道,“安分點兒!不許喊!”

然而安康卻越叫聲越大,幾乎將屋簷上的雪都震落下來。

“怎……怎麼了?”忽然間,一個顫巍巍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這裡怎麼了?”

穆星北猛然一震,回過頭去,看到後院廚房的門悄然開啟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扶著門站在那裡,彷彿是昏睡了很久,剛剛被外面這樣淒厲的叫聲驚醒,摸索著朝外走來:“安心?安康?你們、你們怎麼了?”

安大娘?那個被冰族刺客擊昏的瞎眼老婦人,此刻醒來了?看到老人,穆星北倒吸了一口氣,倒退了兩步。然而,當他鬆開手後,安康抽搐了一下,卻沒有掙扎著落地,手腳軟軟地垂落了下來。

那個虎頭虎腦的少年終於安分地聽話了,再也不掙扎,再也不鬧騰——新紮好的籬笆是用後山上的粗壯竹子做的,有三四支新削的尖利竹子,在剛才被大力壓住的時候洞穿了這一具小小的身體,把他扎死在了上面!

“這……這……”穆星北心裡忽然一冷,如同冰雪兜頭潑下。他說不出話來,不敢相信地看著這一幕,又回頭看了看雪地上的人。那個叫安心的少女也已經死了,身體被長刀對穿,然而她的眼睛一直看著這邊,最後的眼神凝固在恐懼之中。

在臨死前的那一瞬,她是否看到了弟弟被活生生地扎死的慘劇?

這一切,難道真是自己做的?

“安心!安康!”安大娘聽不到孩子們的回答,不由得慌亂起來,摸索著從廚房走出來,看不到腳下的臺階,一下子就跌倒在地,趴在雪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起來,“安心!安康!你們在哪裡?還有……還有我的宸兒……你在哪裡?”

聞到了血腥味,心裡已經預感到了不祥,瞎眼的老婦人哭喊著朝這邊爬過來,滿身是雪和血,卻渾然不知。

空曠的庭院裡,穆星北茫然地站著,看著地上爬行的老人,只覺得手足無力。這一切發生在瞬間,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原先的預計。他只覺得有一把刀在心裡攪動,撕心裂肺,令他的意識一片空白——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怎麼忽然間就做出了這種事?

是的,平心而論,他從來沒喜歡過這一家人。這忽然冒出來的一家老弱婦孺,數十年來為白帥做過些什麼?如今,藉著血脈關係和白帥對殷仙子的深眷,卻忽然獲得了如此重要的地位!重要到,居然能令白帥放棄帝都的所有功名利祿,帶著他們歸隱這窮鄉僻壤。

如果沒有這一家子就好了……如果沒有這些人,沒有這條後路,白帥說不定就不會放棄帝都的一切,不會輕易離開那個幾乎觸手可及的至尊地位。

這個念頭,本來一直是存在於他的心底的,但一直被壓制著,不曾有過流露。而剛才,就在剛才,不知道被什麼力量催化,心底那點兒憎恨忽然被千百倍地放大,身體就像是被一個莫名的魔物控制,不可抑制!

他、他居然親手殺了白帥一對年幼的弟妹!他究竟做了什麼!

穆星北跪在雪地上,雙手顫抖,精神恍惚。大錯已經鑄成,現在,要怎樣才能收場?

雪還在無聲無息地下,迅速地覆蓋地上的鮮血和屍體。瞎眼的安大娘在雪地上慌不擇路地爬著,一邊喊著,一邊摸索著一具具屍體,尋找著那對姐弟——而不遠處,院子裡那口新打好的尚未圍起來的井,猶如一個黑洞洞的眼窿,就這樣惡毒地盯著即將自投羅網的獵物。

“別!別過去啊!前面就是……”那一刻,穆星北想要喊出聲,提醒那個瞎眼老人,然而一個奇怪的聲音在身體裡冷笑,陰森可怖,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無法動彈,宛如墮入噩夢,只能沉默著,一聲不吭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漫長的雪地爬行之後,撲通,沉重的一聲響,那個瞎眼的老婦人就這樣墜入了黑沉沉的深井,發出一長聲淒厲的尖叫。

雪紛紛從井口墜落,落向那個黑沉沉的井裡,很快就沒了聲音。

院子裡終於又徹底恢復了平靜,雪地上只有那道爬行過的痕跡。

身體裡那個奇怪的笑聲終於停止了,四肢陡然恢復了知覺,穆星北彷彿一個提線木偶散了架,一下子怔怔地跪在雪地裡,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是的,他不敢相信這一切是自己做的——他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他,居然殺了白帥的滿門老幼!

剛才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噩夢。

雪地裡,被刀刺穿的安心睜大著眼睛看著他,眼神裡凝聚了恐懼和憎恨,而籬笆上,安康也如同一個被紮起來的娃娃一樣,直直地盯著他。在這對孩子的眼神裡,穆星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腦子裡一片空白。

“不……不!”他用手抱著頭,發出了野獸一樣低沉的哭喊。青衣謀士腦裡一片混亂,用顫抖的手撿起了地上掉落的一把刀,狂亂地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怎麼?”忽然間,他聽到一個聲音,“你也想死嗎?”

那一瞬,穆星北全身一震。這、這聲音,是……白帥?!

當他定睛看去時,雪地上一雙眼睛正緩緩睜開,和他默然對望——那個心臟被一刀洞穿、頭顱又幾乎被割下的人,居然就這樣睜開了眼,緩緩問出了這句話!

“白帥!”穆星北全身一激靈,失聲驚呼,“神啊!你、你還活著?!”

“呵……”地上的人笑了起來,“你說呢?”

那聲低笑之後,他居然坐了起來,反手拔出了脖子上插著的尖刀,扔到了地上——在刀拔出的瞬間,那個傷口由裡而外地透出一種奇特的金色光芒,然後迅速消弭。

穆星北看著這一幕,幾乎如同墜入夢境中一樣。

“是啊,我活著。”地上的人站了起來,掃視著整個庭院裡慘不忍睹的情景,臉上的表情居然沒有絲毫動容,淡淡道,“可是,很多人已經死了。”

穆星北臉色頓時蒼白,跪下:“我……我失手殺了他們,罪該萬死!”

“不,這不怪你,也不是你殺的。”白墨宸笑了起來,用一種詭異莫測的眼神看著穆星北,“你只不過是不巧遇到了‘覺醒’的那一瞬而已——要知道,我的力量在‘著肉’的瞬間將會大到不可思議,不僅侵蝕寄主的身心,所有在附近的人都會被影響。”

什麼?穆星北有些迷茫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不知道如何回答。

“當然,你自身也有罪過。”白墨宸看了一眼穆星北,似笑非笑,聲音奇特,“在那時候,身處我的‘場’之中,心底只要有一絲惡念,就會被千百倍地放大,不受控制——你對那幾個人的確心懷憎恨,是不是?”

穆星北猛然一震,低下頭看著自己染滿血的雙手,臉色蒼白。

“好了好了,我寬恕你。”白墨宸看著一家人的屍體,笑了笑,“這件

事很快就不會有人記得了——這些無辜者的死,都是冰夷刺客造成的,不是嗎?”

“冰夷刺客?”穆星北愕然,無語地看著這樣談笑自若的白墨宸,忽然失聲,“不……你不是白帥!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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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不是白帥的眼神,絕不是他跟隨了十幾年的白帥的眼神!那雙眼睛,居然變成了暗金色,彷彿黑暗裡一點遙遠的光,充滿了詭異的吸引力,令人不寒而慄卻忍不住靠近。這絕不是白帥的眼神!

“哦?”白墨宸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走到他面前,冷笑著,“居然這麼快就分辨出來了?真不愧是心腹幕僚啊……”

穆星北倒退了一步,看著這個具有白帥外形的“人”,因為憤怒和恐懼而聲音發抖:“你……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那個人饒有興趣地俯下身,研究著兩姐弟的屍體,笑了起來,“我就是白墨宸啊!是你發誓畢生效忠的主人,是九百年一出的王者,是這個空桑乃至這個天下和七海的霸主!”

他笑著,轉過頭看著他,金色的眼睛裡有一種奇特的魔力,竟然讓人無法移開眼睛:“你,尋求的不就是這樣一個主人嗎?那又何必再問我是誰?”

穆星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那種恍惚感再度襲來——這個人身上,居然由內而外地透出如此強烈的黑暗氣息,能將所有靠近的人都吸進去,讓人無法抗拒和掙扎。

“像侍奉白墨宸一樣地輔佐我,做我的心腹,如何?”那個“人”笑了。他的聲音有著奇特的魔力,當他最後一個字吐出的時候,穆星北被一種莫大的力量壓迫,已經不知不覺跪了下來,屈膝匍匐於他的面前!

“哈哈哈!”那一刻,“白墨宸”仰天大笑起來,在落雪的蒼穹下張開了雙臂——那一刻,天上飄落的雪竟然剎那停止。穆星北清晰地看到他的左臂上透出強烈的金色光芒,逐漸蔓延到全身,到最後,竟然映照得整個人都通透起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看,我的力量已經恢復了接近五成。”那個人輕撫著自己的左臂,低語,“說起來,還要謝謝慕容雋呢……白墨宸是一個意志力很強的人,他始終不肯臣服於我的控制。如果不是這一次他選擇了自願放棄生命,將這個身軀讓了出來,我也找不到這麼好的機會,在一瞬間徹底同化他!”

同化?穆星北聽著,漸漸從迷茫轉為愕然,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這個人的意思是說,此刻佔據了這具軀體的並不是真正的白帥,而是另一個人?或者,他們已經合二為一?

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

“你看,隔了九百年,我終於在大限來臨之前成功地找到新的寄主!”“白墨宸”發出了一聲大笑,再度鬆開了手指,半空凝固的雪花又紛紛落下。他站在飄著雪的蒼穹之下,彷彿一個剛被釋放的孩童一樣,不停地變換手勢——隨著他的操縱,那些雪時而凝聚、時而散開,甚至時而凝定在半空中!

這種操控天地的力量令穆星北目瞪口呆。那一刻他有些恍惚,只覺得眼前這個人似極熟悉,又似極陌生。

“你,是第一個追隨我的人,會得到你應有的一切,封侯拜相,名留青史。”展示完力量後,“白墨宸”滿意地笑了,轉過頭對著穆星北道,“現在,跟我去獲取這個天下吧!”

“現在?”穆星北愕然。

“是啊,你追隨我,不就是為了這個嗎?”“白墨宸”摸了摸自己的左臂,冷冷道,“九百年後,當有王者興。這個預言可不能落空。”

“我們是去……”穆星北問,有些遲疑,“帝都?”

“不,帝都的王座可以再緩緩。”“白墨宸”凝視著鏡湖中心那座通天的白塔,眼神森冷,“放心,我曾經是那裡的主宰,也終將回到那裡去!”

他振衣而起,踏雪而行,無數雪花縈繞在他身側,宛如另一個世界的來者。

然而,在離開庭院前,“白墨宸”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牽引,忽然駐足,俯下身看了一眼被刺穿在籬笆上的少年,右手動了一下,似乎不受控制地抬起,輕輕撫摸過安康的臉。那一刻,他眼神裡的金色光芒淡了一下,流露出一絲哀傷。

“聽啊,這裡有一個靈魂在哭泣呢……為了他所失去的一切。”他抬起手壓在自己的心口上,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聆聽著身體深處的另外一個聲音,“只可惜,自從你在大火中答應和我交換條件後,契約已經達成。不管如何掙扎,我都要來收回我應得的東西……”

大雪裡,他抬起手,將那對姐弟的屍體放在了一處,輕輕撫摸著他們漸漸僵硬的柔嫩面頰,喃喃道:“不過,既然你們如此傷心,我還是願意替你們哭一哭的。”

“白墨宸”在大雪裡自言自語,垂下眼睛看著那對姐弟,果然有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滑過了他充滿風霜的臉頰,還沒有流到下頜,便在冰冷的風裡凝結成冰。

“滿足了吧……你看,我以前從來沒有為任何卑微的人類流過淚。”他低聲對自己說著,將兩個孩子抱起,毫不留情地一個接著一個扔到了井裡。兩聲沉悶的鈍響之後,再無聲息。“白墨宸”低下頭,看著那口逐漸落滿了雪的井,忽然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還想要什麼。”“白墨宸”低聲道,似乎對自己自言自語,“我知道君臨這個雲荒並非你真正的願望,你想要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是嗎?只要你願意,我也可以替你達成。”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身體猛然震了一下。

他回手撫摸心口,微笑:“我說對了吧?這是你的夢想,不是嗎?你本來都覺得今生今世已經失去她了,而我可以替你找到她,讓你與她廝守到這一生的最後一日——這就是我給你的補償,如今你可滿意?”

他在大雪裡喃喃自語,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連聲音都起伏不定,似乎有兩個人在身體裡激烈地爭吵。

“從此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一起開創一個新的雲荒,為何不好呢?”

“如今,你所付出的一切代價都已經付完了,你剩下來的所有願望,我都會替你達成……不,應該說,我們一起來達成!”

“白墨宸”在大雪裡說完最後一句話,忽然間抬起手,一掌擊在了雪地上!

那一擊有著駭人的力量,整個院子發出了可怖的戰慄,腳下的大地顫抖著。一聲悶響從深處傳出,井口忽然轟然坍塌,合攏,再無痕跡。

連著裡面三具至親骨肉的屍體一起,深埋於地下。

“好了,這裡,便是埋葬你過往一切的墳墓。”“白墨宸”從雪地上站起,放下了壓在心口的左手,對著身體裡的另一個人喃喃,“從今天開始,我們將融為一體,走上一條光耀千古、君臨天下的道路,就像萬古之前的星尊大帝·琅玕一樣!”

“白墨宸”笑了起來,那一瞬,他眼裡忽然有了類似於人的表情——金色的眼眸下,看不到的黑暗向內瀰漫,逐漸侵蝕所有血肉,和原本這具軀體的主人融為一體。

“走吧,你現在跟隨的這個主人,將令你名垂青史!”

他對穆星北說了一句,大步走出空無一人的村落,在大雪飄飛的荒原裡放聲大笑,一路行走,黑色的長衣在風雪裡飛舞,如同一隻張開翅膀臨風而飛的鷹,快讓穆星北幾乎要跟不上。

他一路走出了村落,走過了河流,翻過了山崗。然而,走著走著,腳步卻越來越慢,忽然間一個踉蹌,猝然跌倒,在雪地上一動不動。

“白帥……白帥!”穆星北急切地奔過去,將他扶起。

“很久……很久沒有用過人類的身體了啊……”“白墨宸”喃喃,眼神有些渙散,“真是……真是不好用。那個傢伙……還在、還在拼命地反抗我呢。”

他說著,聲音漸漸微弱。,似乎在一瞬間,這具身體裡的靈魂被抽空了。穆星北只看到他手臂上有金色的光漸漸瀰漫,如同血液一樣沁入四肢百骸,又漸漸消失。

“白帥!”他擔憂地低聲喊,伸出手去觸碰對方的額頭,發現火燒一樣灼熱,燙得幾乎令他叫出了聲——不,這種體溫,簡直不是人可以有的!

怎麼回事?白帥是忽然間病倒了嗎?

直到一天一夜後,白墨宸才在去往帝都的馬車上醒來,睜開了眼睛。

那一瞬,穆星北有一種錯覺:白帥的眼睛,居然由中州人的純黑色,變成了璀璨的暗金色!

“穆先生?你……你怎麼在這裡?”昏迷的人醒了過來,撐起身體,吃驚地看著侍奉在面前的青衣幕僚,只覺得頭痛欲裂,停頓了許久,才想起之前中斷的記憶,猛然站了起來,失聲道,“糟了!滄流派來了刺客!他們抓了大娘、安心和安康,我得趕緊回九里亭那邊去——”

穆星北愣了一下,片刻之間竟然無言以對。

這……是怎� ��回事?醒來的白帥,是完全記不得在大雪裡發生的滅門慘案了嗎?還是說,目睹了這一切的只是他身體裡的另一個身份,而他自己本人,卻如同睡了一場一樣,對發生的一切毫無覺察?

青衣幕僚腦海裡迅速地轉過無數念頭,最終卻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如果是這樣,那解決起來就容易多了……否則,真不知道要如何消除這一場極端殘酷的事情對白帥所留下的陰影。

“白帥,大娘、小弟和小妹都……都已經死了。”穆星北眼裡含著淚,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就在九里亭!”

“什麼?!”白墨宸失聲驚呼,霍地坐起。

這種震驚的神色,絕不是作偽可得。看到白帥的反應,穆星北心裡有了九成九的把握,點了點頭,把準備好的謊言順勢推出,神色悲痛無比,語氣低沉:“是的。他們……他們被那群冰夷殺了!誰都沒想到那些天殺的冰夷居然還會追殺到這裡來!——屬下無能,只拼死將您救了出來,卻來不及……來不及……”

白墨宸臉色倏地慘白,身體一晃,如同心臟再度被刀刺穿,眼睛暗了下去,又忽然湧現出了璀璨的暗金色,妖魔般閃耀。

他壓低了聲音問,艱澀無比:“都……都死了?”

“白帥節哀。”穆星北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雙眼睛。

“啊啊啊啊——”許久許久,大雪裡才傳來一聲聲壓抑又瘋狂的低呼,宛如一頭受傷的猛獸。白墨宸咬著牙,一掌擊在車上,整個車廂瞬間裂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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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穆星北又看到了那雙金色的瞳孔。其中燃燒著憤怒、憎恨和不甘,如同熊熊的地獄烈焰。這地獄的火焰裡,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微笑的影子——那個在大雪裡曾經乍然出現、力量如妖魔的虛無影子。

白帥,此刻和我說話的,到底是你,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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