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青空之藍_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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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

西海上冷月高懸,天宇蒼茫,斗轉星移。

那一顆象徵著“亡者歸來”的幽寰出現在夜幕裡,那顆虛幻的星辰從北斗七星的第一顆——天樞所在的位置開始,悄然而動,漸漸下移,無聲無息地移向第七顆星——破軍。當幽寰移到破軍的位置時,也是亡者輪迴,再度在陽世裡甦醒的時機。

巫咸在空明島的最高處,看著手裡的水晶球。

一股幽藍色的光在其中旋舞,詭異非常。不知道在裡面看到了什麼,首座長老的眉目舒展開來,微微吐出了一口氣。

旁邊的織鶯一直看著長老的表情,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巫咸蒼老的臉上總算有一絲笑意,“如原先預計的,一千多名勇士全數戰死在狷之原,靈魂被吸入了迦樓羅的煉爐之內。巫禮也總算領著聖女成功地進入了迦樓羅內部,舉行了‘煉魂’的儀式。”

“煉魂?”巫真織鶯詫異。

“就是把迦樓羅吸收的新死的一千名勇士之魂進行提煉,最後凝聚出一股最強的力量。”巫咸解釋,將水晶球重新握在掌心,“巫禮可以透過控制這股力量操縱迦樓羅的執行,將它從狷之原驅動,帶著破軍自行飛回西海來。”

織鶯沉默了片刻:“可是,迦樓羅並沒有飛回來……”

“是的,巫禮失敗了。看來除了破軍,世上不會再有人能令迦樓羅金翅鳥重新翱翔九天了。”巫咸嘆息,“不過目下看來,最多也只算是失敗了一半。”

“一半?”織鶯問。

“我們這次派人去往狷之原,原本的目標是:令迦樓羅飛回西海,迎回破軍少帥,”巫咸遺憾地嘆息,“幸虧巫禮不惜捨身,將星槎聖女安置在了最安全的地方。到了明年五月二十,破軍甦醒,一切就會回到我們的掌控之中了!”

織鶯身子一震,臉上掠過了不知道是喜還是憂的表情。

“怎麼?”巫咸目光炯炯地看著年輕的晚輩,“你心裡有疑慮嗎?巫真。”

“晚輩只是在想……我們喚醒破軍,是為了藉助他的力量吧?”那一瞬,她顯然是想起了望舒說過的話,“可是,破軍身上的魔之力量一旦釋放出來,也很可能失去控制!九百年前,破軍就曾經血洗我族的十大門閥,如果這次他甦醒過來後——”

“巫真!”她還沒有說完,巫咸便是一聲厲喝。

她蒼白了臉,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關於破軍的千秋功過,族裡眾說紛紜,至今未曾有定論。”首座長老聲音低沉,一字一句,“他昔年出身貧賤,多受欺辱,所以在獲得力量後控制不住殺心,曾為了私怨而屠戮族人。然而在最後,他也曾經和飛廉少將一起保護族人撤離雲荒,挽救了全族。”

“嗯。”織鶯應了一聲,也是百感交集。

巫咸嘆息:“所以說,力量本身並沒有過錯,關鍵在於把它用在什麼地方。這一次,我們要把它用在帶領族人迴歸大陸上,這個願望並沒有錯。”

織鶯默默地聽著,手指握緊。

“破軍身負巨大的力量,而迦樓羅金翅鳥更是我族機械學上空前絕後的傑作,”巫咸繼續道,“藉助他們的力量,返回故土重建家園,這是我們一族苦苦支撐到如今的精神信仰,決不容許有任何的動搖和質疑!”

在這樣的語氣下,織鶯不由自主地微微點頭。

“所以,你方才的想法極其危險,決不能存留。”巫咸回過頭看著她,蹙眉,“織鶯,你不像是會提出這種危險想法的人,是誰把方才這種觀念灌輸給你的?是羲錚嗎?”

“不,不是羲錚!”織鶯連忙否認,“而是……”

她說了兩個字,又咬住了嘴唇,再也不說一個字。

“我知道了。”巫咸花白的長眉一蹙,瞭然於心,“那一定是望舒。”

織鶯肩膀微微一顫,垂下頭,沒有否認。

“這個孩子……呵呵,他想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點,不是嗎?”巫鹹搖了搖頭,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是誠不我欺。”

“不,”織鶯忽地仰起臉,語音顫抖,“求大人不要告訴他!”

“是不能告訴他。”巫鹹點了點頭,“他在智力上雖然天賦卓絕,但在心智上卻一直是個孩子……告訴他真相可能會毀了他。這個秘密只限於元老院知曉,不過——”

他看了年輕的女子一眼:“巫真,你是羲錚的未婚妻,可別忘了。”

織鶯又是一震,深深垂下頭去。

“羲錚他是最優秀的軍人,帝國之鷹,足以與你相配。”巫咸看著她,忽然一字一句地問,“這次你要帶著孩子們深入敵後,進行危險至極的任務。在遠航之前,我想把這場婚禮給辦了。你覺得如何?”

“我……”織鶯纖細柔白的雙手緊握在一起,咬了一下嘴唇。

巫咸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如何?”

“可是,大人……”織鶯想了一下,語氣婉轉而低迴,“我知道此次經過北海潛入雲荒的任務非常危險,幾乎是九死一生。萬一、萬一我不幸在那裡遇難,豈不是耽誤了他嗎?”

巫咸怔了一下:“原來你是擔心這個?”

“是。”織鶯咬著嘴角,遲疑了片刻,終於道,“作為帝國的戰士,織鶯為國赴死也在所不辭,但……羲錚還年輕,我不想耽誤他。”

“噢,我明白了,你是怕羲錚剛結婚就做了鰥夫,是不是?”巫咸拈著雪白的長鬚,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你如果這樣想,可真是太不瞭解他了。你覺得羲錚是這樣的人嗎?還是你只是在找藉口?”

織鶯的臉微微白了一下,無言。

“你可別覺得羲錚他是一塊不知冷熱的鐵板。我雖然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事,卻也看得出他的心全在你身上。”老人語重心長,“這些年他過得很艱難,一邊在前線迎戰白墨宸,一邊還要訓練講武堂的新戰士。你要體諒他。”

織鶯沒有說話,眼皮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帝國現在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每個戰士都在浴血奮戰,你怕他成鰥夫,你自己何嘗不是隨時隨地可能成寡婦?”巫鹹嘆了口氣,“羲錚每次駕著風隼去和空桑軍隊作戰,還不是隨時都可能犧牲?誰也不要擔心耽誤了誰。”

織鶯無言以對,只是低聲:“大人說得是。”

“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日把婚禮給辦了,”巫咸拈著鬍子,笑了,“人生苦短,年輕人應該及時享受人生啊……最好早點把孩子也生了,滄流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織鶯的臉微微紅了一下,絞著衣角不說話。

“我沒有意見。”最終,她只是低聲回答,“聽憑元老院安排。”

“那就太好了。”巫鹹松了一口氣,笑起來,“這件事我就讓巫姑去安排了,保證不會委屈了你和羲錚。你們都是族裡年輕一代裡的佼佼者,帝國的脊樑,婚事絕不能草率。”

織鶯身子一顫,忽地脫口:“不!大人,我只有一個要求。”

“嗯?”巫咸蹙起花白的長眉。

“不要讓望舒知道!”織鶯抬起頭,懇求地看著首座長老,“別告訴他!”

巫咸沉默了下來,那一瞬間,蒼老的眼眸裡掠過一絲冷厲的表情。

“原來你真正在乎的,還是那個孩子的感受啊……”老人抬起頭來,看著西海上的星辰,語氣複雜,“的確也不能告訴他,他真正的身份,你的婚期,他的使命……這些都是炸彈,不可以隨便引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織鶯臉色蒼白,輕聲:“我希望他永遠不要知道。”

“嗯。這一點,我可以答應你。”巫鹹點了點頭,“婚禮可以私下舉行,只有元老院和軍隊將領們參加,絕不透露半點風聲給地下工坊那邊的望舒。這樣,你放心了嗎?”

織鶯點了點頭,終於不再說話,她的臉映在漫天的星斗下,顯得蒼白而寧靜。

是的,終究還是只能如此了……也必然只是如此而已。

她和望舒,畢竟不是一類人。

敲定了一件喜事,首座長老嚴肅的面容也溫和了不少,轉開了話題:“說起望舒,我日前倒是去了地下工坊一趟,看到他已經完成了冰錐模型的整體設計,實體鑄造也即將開始,那麼,和冰錐配套的那些‘神之手’,如今訓練得如何了?”

“已經接近成功,”織鶯微微一禮,“請長老駕臨繭室。”

這是一間圓弧形的房子,雪白空洞,一如繭之名,瀰漫著清冷的氣息。

這個隱藏在島嶼底下的房間非常大,足足有三十丈見方,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幾乎需要一千步。在這個深埋在珊瑚礁地底的房間裡,沒有點燈,沒有通風,然而卻充斥著奇特的光芒,可以令人直接看到眼前的一切。

那些光,來自於星羅棋佈的柱子。

眼前的一切宛如夢幻。

巨大的房間裡,林立著上百個水晶柱子,每個大約一丈粗、三丈高,每個柱子裡都封印著一個蒼白的少年。那些孩子懸浮在奇特的水晶裡,穿著統一樣式的白色長袍,雙手合抱交叉在胸前,面容安詳,雙眼合著,金色的長髮如水草一樣輕輕漂浮,彷彿只是在水裡睡去了。

然而,再仔細看去,就能看到每雙眼睛雖然閉著,眼皮下的眼球卻都是在急速地動著,彷彿雖然睡去,腦海裡卻還在不停翻湧著各種念頭。

巫咸默默地在水晶柱子裡巡視,無聲地點頭。

“‘風’和‘火’兩類的孩子,一共是一百零七名,”織鶯輕聲稟告首座長老,“全部訓練完畢。”

“這些孩子還算爭氣嗎?他們身上可寄託了全族的期待啊!”巫咸在一個水晶柱上停下,凝視著裡面的少年——那個孩子不過十二三歲,身形瘦小,面容蒼白,雙手彷彿怕冷似的抱在胸前,微微佝僂著身子懸浮在水裡,一動不動。

每個水晶柱下方都鑲嵌著一塊銀色的銘牌,看上面的標註,這個孩子是三年前被送進來的第六十六個,靈力的評定是乙等,訓練已經基本成功。

“已經三年了……我的孩子啊!”巫咸看著那個孤獨的孩子,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抬起手隔著水晶輕撫對方瘦削的面頰,“如今都還好嗎?”

“大人請後退!”看到巫咸湊上去,織鶯吃了一驚。

就在那一刻,那個孩子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一雙眼睛沒有瞳孔,居然是全白的!那個孩子看到了面前站著的陌生老者,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忽地露齒笑了一笑。

“小心!”織鶯失聲。

巫咸及時後退,手裡法杖一揮,擋在了前面。就在那一瞬間,眼前光芒一閃,手心裡一輕,那支沉水檀香木做的法杖居然憑空消失了!

一股強大吸力在虛空裡轉瞬形成,彷彿一個旋渦,迅速將其扯入。

巫咸急速退出兩丈,直到感覺到那種奇特的吸力消失,才堪堪頓住身。他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面露驚駭之色。就在那個孩子睜開眼的短短瞬間,那根法杖就立刻不見了蹤影!沒有焚燒的痕跡,沒有分解的痕跡,彷彿融化在了空氣裡一樣!

孩子嘴角卻露出一個頑皮的笑,眨了眨眼睛。

“乖,”織鶯搶身擋住了巫咸,對那個孩子道,“別頑皮了,快叫爺爺。”

那個孩子看著巫咸,微微一笑,那個笑容空洞純淨。他在水裡張了張口,說了兩個字,隔著水晶壁聽不清是不是“爺爺”二字。只見他露出潔淨空白的笑,眼睛恢復了普通冰族的藍色,方才那種奇特邪異的氣息也轉瞬不見,只如一個普通的十二三歲孩子。

巫咸勉力對著他點點頭,露出一絲笑。

“休息吧。”織鶯輕輕撫摸水晶壁,“閉上眼睛。”

“嗯。”那個孩子又笑了一笑,伸出舌頭,隔著水晶壁輕輕舔了舔織鶯的手。粉紅而柔軟的舌頭在冰冷的水晶上拖過,彷彿一隻溫馴的小獸在嗅著主人的味道。然後,他聽話地重新閉上了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靜靜地沉睡,彷彿從未動過一般。

首座長老在一邊看著,震驚得無語。

他知道,在方才那個瞬間,那個沉睡的孩子是用雙眼的力量開啟了某種神秘的通道,將他手裡的法杖瞬間移動到了另一個莫測的時空裡去。如果那個孩子第一眼盯著的不是法杖,而是他本人呢?

只要一個瞬間,他自己也會被那種奇怪的力量分解吧?

“讓大人受驚了。”織鶯在旁低聲請罪,“都怪屬下尚未訓練純熟。”

“不……太好了,”巫咸失語片刻後,擊掌讚歎,“簡直是太好了!”

“風可以席捲一切,火可以焚燒一切,這裡的孩子,擁有的都是毀滅性的力量。”織鶯俯首,上前介紹,“剛才的這個孩子屬於‘火’,只要盯著某件東西看上一眼,那個東西就會在剎那間消失,或者說,是從這個世間‘湮滅’,去往了冥界。”

“是嗎?”巫咸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想著那根忽然消失的權杖。

他是配出“醍醐”藥物的人,因此也知道“大秘儀”的本質其實是一場殘酷的藥物遴選:透過特製的藥物來檢驗候選人,讓腦部以超出平日一百倍的速度運轉,淘汰掉那些普通孩子,從中選出靈力超群的孩子,進行進一步的訓練。

這樣的遴選已經持續了六十年,跨越了幾代人,然而到了如今,即便是身為始作俑者的他,都不敢想象這些孩子居然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只要一個眼神,便能毀滅掉一切!

“不過,以靈力的高低而論,剛才那個孩子還只能算乙等,他只能湮滅不超過本身體積大小的東西。而甲等的孩子——”織鶯轉過身,示意巫鹹去看那些鑲嵌著金色銘牌的孩子,介紹,“甲等的孩子,甚至可以一開眼就毀掉這間房子,或者一艘木蘭鉅艦。”

巫咸倒吸了一口冷氣,轉頭看去。

那些孩子同樣懸浮在水晶柱裡,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靜靜地沉睡,面容稚氣而安靜。不一樣的是他們的眼上都蒙著一條帶子,而且是用純金鑄造而成,死死地封住了眼睛。純金背後的眼眸隱約可見淡藍色的光,湧動著,發出細微的哧哧聲。

“三個月前,一個甲等的孩子曾經‘覺醒’過一次,然而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僅僅一眼就毀掉了半個繭,”織鶯肅然,“那之後我下令封住了他們的眼睛。時間未到,屬下不敢擅自讓他們‘開眼’,否則整個島嶼都會瞬間消失!”

“對。”巫鹹點了點頭,“這種力量,一定要積蓄到必要的時候才能使用。”

“是。”織鶯輕聲,抬起手,“繭的上一層都是‘風’‘火’兩種型別的孩子,而‘水’和‘空’兩種型別的孩子都在下一層,請大人隨我往裡面走。”

“好。”巫鹹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些孩子,隨著織鶯往密室最深處走去。

甬道一直通往地底,臺階一級級往下,已經不知道是在多深的珊瑚礁底下。周圍沒有絲毫的聲音,寂靜得可以隱約聽到頭頂波濤洶湧,牆壁彷彿是柔軟的,隨著水波微微起伏。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往地底下去的臺階忽然消失了。

織鶯在一面巨大的牆前面站住,也不見她開啟什麼機關,只是在黑暗裡輕輕拍了拍手,低喚:“一水。”

擊掌聲落地的那一瞬間,那面高達三丈的厚牆忽然間就移開了,彷彿有一隻奇特的手在背後靈巧地控制著這一切。

臺階盡頭,原來是另一個空曠的房間。

巫鹹站在門前,往裡看了一眼,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這個最深處的地下密室裡,依然還是密密麻麻的、封印著人類的水晶柱。和上一層的白色水晶柱不同,這裡的水晶都是紫色的,每個紫水晶柱子裡沉睡著一個孩子,周身微微發出光來,或強或弱。那些淡紫色的光匯成了瑰麗的海洋,照亮了這個水底黑暗的房間,映照得進入的女子和老人彷彿沐浴著天光。

那是純粹的靈力之光,足以照亮黑暗最深處。

其中一個水晶柱被安裝在門後,裡面有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正望著他們微笑,面容空白寧靜,就像是寶藏密室的守護者。這個孩子彷彿被方才的擊掌聲驚醒了,一直看著門口,看到織鶯引著巫咸到來,他甚至在水裡微微地鞠了一躬,儀態優雅。

“一水,”織鶯這樣稱呼他,“可以關上門了。”

那個孩子彷彿聽得懂她的命令,抬起視線,將眼神投注在他們兩人背後的那扇門上。只是一瞬,彷彿一陣風過,那扇重達數噸、需要數十個壯漢才能移動的巨門無聲無息地迅速閉合,就像是被鬼神之手操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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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咸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低呼,往前踏了一步:“這是……”

“這就是‘水’型孩子。”織鶯輕聲,“還有後面那一排,是更高等級的‘空’型,與上一層的孩子相比,他們的力量不在於毀滅,而在於……”

說到這裡,她笑了笑,忽然扯斷了頸中的一串珠鏈,揚手撒向空中。水晶珠子倏地飛散開來,在幽藍色的室內折射出七彩的光華,彷彿一陣雨。

“一水。”她輕輕說了一聲,拍拍手。

就在那一瞬間,數百顆在空氣中飛散的珠子忽地停住了,就像是無數只手同時從空中伸過來一樣,精準地握住了它們!珠子們保持著飛散的模樣,在空氣裡停滯了一瞬。在下一個眨眼,那些珠子迅速地循著原先飛散的軌跡往回退去,一顆一顆,迅速歸於原位!

巫真織鶯的手剛伸出來,一整條完好的珠鏈已經落回了她的手心。

“真乖。”她微笑著撫摸了一下那個孩子所在的水晶壁,那個孩子把臉貼上來,隔著水晶壁在她手心蹭了蹭,彷彿一隻溫馴的小獸,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重新沉睡。

“我明白了……”巫咸喃喃,“他的力量,在於‘控制’!”

“還不止如此,請大人再看。”織鶯一揚手,猝不及防地潑了一瓢水出來!

譁啦一聲,水珠四濺。

“九空!”織鶯低叱。

後面一排裡,有一個孩子應聲睜開了眼睛,眸子裡有一道光一轉。隨即,奇蹟出現了——那一滴一滴四處飛散的水珠,居然在空氣裡停住了!彷彿有無形之手託著,那些水在空中被定住,浮在充滿了幽藍色光芒的室內。

“天!”巫

鹹脫口驚呼。

水晶柱裡的孩子蒼白的臉上露出天真的笑意,凝視著那一瓢被潑到空中的水,眼睛眨了一眨。那些水珠忽地凝聚起來,在空中會聚成了一小潭,彷彿有透明的容器裝著它。

孩子的眼睛又眨了一下,那一小潭水忽地飛了起來,在空中豎起,竟然扭曲成了一個透明的水環。接著,彷彿有無形的手迅速地揉捏著,那一瓢水在飛快地變幻,從圓環變成了一面薄薄的水鏡,然後成了一個透明的小人……惟妙惟肖,即便是能工巧匠也無法做到。鬚髮蒼白的巫咸看著空氣中發生的奇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孩子,對於無形無質的水居然都能操控到這般隨心所欲的地步!

“九空,”眼看那片水越變越快,織鶯拍了拍手,輕聲,“別淘氣了,快放回去。”

譁的一聲響,那片水忽然向著她臉上拍過來,在離肌膚一寸的地方驀地停住,居然形成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精美面具!

“好啦!”織鶯苦笑著搖頭,“別玩了。”

那個水晶一樣的面具迅速瓦解了,重新化為一攤水,灑落地面。

“嘻嘻。”水晶柱裡的孩子笑了一笑,眼睛重新閉起。

“水可化萬物,似空非空,”織鶯抬手指著那些孩子,“和上一層的孩子不同,這裡的孩子擁有的是極端的操縱能力,甚至可以操縱風、水、空氣和光!”

巫咸一直沒有說話,在孩子閉眼後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這,難道就是大秘儀裡喚醒的覺醒者?是他們六十年來持續不斷遴選出的最接近神的孩子?

“了不起……了不起啊!這就是傳說裡那種可以‘操縱一切’的孩子吧?”老人喃喃,蒼白的鬚髮不停顫抖,“神之手,名副其實的神之手!織鶯,你居然訓練出了這樣的孩子!”

“織鶯不敢冒領功勞,”她微微鞠了一躬,“從上上任巫真開始,神之手的計劃已經延續了三代人。到了織鶯這一輩手上,這些孩子才能得以大成。這些孩子,不要說操縱風隼,就是比翼鳥,甚至迦樓羅,他們應該都有能力駕馭!”

“太好了,這是我們冰族的希望所在啊!”巫鹹望著地底下林立的水晶柱,手指顫抖著,“現在空桑人都快要攻到本島了,有了這些孩子,徵天軍團才有得以重建的希望!”

“是。”織鶯拿出一本文牒,翻了翻,“現在‘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均已經訓練完畢,隨時可以投入使用,裝備機械。”

“太好了……用‘空’部的孩子來駕馭比翼鳥,‘水’部的配備風隼,這一下,對付白墨宸總算有了勝算!”長年不展的眉眼終於舒展,首座長老長嘆一聲,“這十年,我們每年都要把礦上出產的三分之一金子送往雲荒,打點朝堂上下,才能使得空桑人一次次在兵臨城下時撤退。實在是太被動了。”

“讓兩位大人費心了。”織鶯嘆息,顯然也知道多年的艱辛。

“今年剛又派人秘密送出了一百石黃金,可對方卻把價碼提高了一倍!”巫鹹搖了搖頭,“聽說空桑方面對戰局很樂觀,白墨宸對皇帝擔保再過一年就可以徹底滅了我們,堅決不肯退兵,需要花很大力氣遊說。”

“兩百石?太貪心了吧?”織鶯也有些吃驚,“整個雲荒一年出產的金礦也不過一千石!他一個人居然就獅子開口要五分之一!”

“那也沒辦法……”巫咸喃喃,“那人雖然收錢收得兇狠,但確實也替我們化解了幾次兵臨城下之災。如果不是他,估計在兩年前的那次戰役裡,白墨宸早就長驅直入攻到本島了。”

織鶯有些疑惑:“那個神秘人究竟是誰?”

“不必問。”巫鹹搖了搖頭,“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歡黃金,也肯幫我們拖延白墨宸的大軍。空桑人內部心不齊,才讓我們可以支撐到如今。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織鶯嘆了口氣:“是的。”

“等神之手出動,戰局定然改觀。”巫咸看著那些在水裡靜靜沉睡的孩子,“至於怎樣訓練這些孩子操縱機械,就讓羲錚去做吧!”

“嗯。”聽首座長老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織鶯臉色有些不自在。

巫咸沉吟,吩咐:“巫真,你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帶著上一層的‘風’‘火’兩類孩子遠赴北海,從冰下秘密潛入雲荒,徹底摧毀命輪組織的心臟所在。要知道,九百年來,我們真正的對手不是空桑人,而是百年來隱藏在幕後、守護雲荒的‘命輪’!”

“屬下明白。”織鶯斷然回答,“要滅空桑,先除命輪!”

“我們付出了無數代價,才在六十年前測到了命輪的中樞所在,之後日夜謀劃著將其一舉摧毀的方法。一連過了三代人,總算有所成就。”巫鹹點了點頭,凝視著巫真,“所以冰錐的任務極其重要,絕不在重組徵天軍團之下!”

“織鶯明白!絕不辜負大人的囑託。”

“唉……另外,有空的話,你還是每天抽點時間,去港口的造船廠那邊看看望舒吧,”巫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那個孩子幹活總是心不在焉的,不好好製造冰錐,卻在鼓搗一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兒。你去盯著,估計他還能用功一些。”

“是。”織鶯的臉紅了一紅,“屬下馬上去。”

“不過,”巫鹹頓了一下,“你沒有把冰錐的真正用途透露給望舒吧?”

“沒有。”織鶯搖了搖頭,“屬下謹遵大人的吩咐,隻字不提。”

“那就好。”巫鹹松了口氣,語氣意味深長,“畢竟,非我族類。”

織鶯臉色微微一白,說不出話來。

“一切都已經開始,無法再停下來了!”巫鹹嘆了一口氣,“織鶯,如你父母一般,做個英勇無畏的戰士吧!”

首座長老轉身離開,繭裡面重新恢復了平日的安靜,幽藍色的光芒浮動不定,襯得整個雪白空洞的室內猶如海底。那些孩子無聲無息地被封印在水晶柱裡,在幽藍色的水裡浮沉,就像是在森林裡沉睡的精靈們。

彷彿知道訪客已經離去,門口那個孩子忽地動了一動,手伸了過來,隔著水晶壁和她的手掌默默相抵,嘴角露出一絲稚氣的笑意。

“你們也很期待吧?”織鶯回過頭望著那些水晶柱裡的少年,低聲微笑起來,“就要去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我的孩子們!”

沉默的繭室裡,那些孩子微笑不語。

織鶯輕撫著水晶壁,眼裡卻掠過了一絲黯然:這些可愛的孩子在大秘儀上為了國家而獻身,一生尚未開始便已經結束,只會以“武器”的形態度過一生,就如千年之前滄流也曾訓練鮫人傀儡作為戰鬥中的“活的武器”一樣,如今,在西海上垂死掙扎的族人卻必須利用自己的孩子,才有獲取勝利的希望!

世事輪轉,莫非這就是冥冥中的報應?

就在恍惚的這一瞬間,緩步穿行在如林水晶柱之間的她額心忽地一涼,啪的一聲輕響,有一滴冰冷的水落在了她的額心。織鶯猛然一驚,霍地抬起頭來!

水!這個繭室的頂上,怎麼可能漏水?!

一眼瞥去,她的目光頓時雪亮——在頭頂上一個非常難以覺察的角落裡,雪白的繭室頂上出現了一處小小的汙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滲出來。

她只看了一眼,便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不可能!這座繭室建造在堅固的珊瑚礁底下,四圍密閉,怎麼可能漏水?除非是有人從外面破壞了海底!她剛想到這裡,忽然看到柔軟的繭室頂上一陣波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上方一閃而過,正迅速地從那處滲出水跡的地方掠過。

“誰?”她悚然一驚,一道白光從手裡飛出。

那是一枚彎月形的透明冰輪,脫手掠出,如活了一樣繞過無數柱子,在空氣中曲折迴旋,直奔屋頂暗角而去。只聽哧的一聲裂帛般輕響,用奇異材料製成的屋頂被齊齊割裂,雪白柔軟的“繭”被居中剖開,在那個裂口裡,居然重重地掉落下來一個黑影!

在落地前,那黑影迅速地在空中轉身,化成了三道,閃電般分三個方向掠了開去。

“站住!”織鶯厲叱,手指一旋,空中那個冰輪彷彿被凌空操縱一樣同時旋轉,迅速地追上了其中一個影子,勒住脖子便往後一拉。

黑暗裡傳來一聲短促的擊響,有個人重重倒地。然而另外兩道人影微微一阻,放棄了拯救同伴的打算,毫不猶豫地繼續往外逃去,轉瞬已經藉著水晶柱的遮蔽奔到了敞開的門口,眼看就要從臺階上逃出地底密室。

“一水!”織鶯脫口,“關門!”

門口水晶柱裡的孩子驀然應聲睜開了眼睛。就在一個注視之下,那一扇要數十個壯漢才能推動的石門轟然閉合,速度快如閃電!

“啊!”一聲沉悶的慘叫,隨即是血肉骨骼被擠壓的悚然之聲。

石門迅速合上,只留下了寬不足一尺的縫隙。在這個縫隙裡,卡住了兩個被擠壓得變了形的軀體。那幾個潛入者只差一步便能及時逃出這個繭室,然而動作再快也快不過那些神之手的意念力,就這樣被活生生地卡死在這裡。

織鶯走過去看了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兩個人已經被擠壓成了一攤肉泥,不要說面目,就是軀體都已經看不出來,更遑論提取口供。她搖了搖頭,立刻回身掠到了第一個倒下的黑影身邊,想要保住這僅有的人證。然而只看了一眼,便變了臉色——那個人倒在地上,緊咬著牙,面目痙攣而猙獰。

她試圖去扼住咽喉制止,然而手裡忽地一空,屍體竟平移了開去。

“一水?”織鶯驚詫地回顧,卻看到孩子注視著屍體,搖了搖頭。

她一眼瞥到,立刻燙傷般地退了一步——

有黑色的水,從那個人的牙齒縫隙裡流出!

那個人身體不停地扭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她震驚地看著黑色的水從他的嘴裡越流越多,整張臉上的血肉在迅速消融,露出森森的骨頭來——是毒藥,在一瞬間同時毀掉了喉嚨和面目!如果方才不是一水及時阻攔,她不小心觸碰到這些毒液,只怕也難逃劫數。

織鶯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說不出話來。

這群神秘的潛入者,手段竟然酷烈到這種程度!到底是誰派來的?

水晶柱裡的孩子和她一起看著這一幕,眼神裡充滿了好奇。她抬起頭看著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有些無奈:畢竟是剛訓練出來的孩子,對力量的操控還不能拿捏好分寸,而且因為智力倒退到了孩童的狀態,更是無法在急切間清楚地明白她的意圖,居然就這樣硬生生地夾死了兩個活口。

“嘻嘻。”守在門口的一水在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只是望著織鶯,彷彿一個做對了事情的孩子急需得到表揚和獎賞。

“真乖。”她勉強對他露出微笑,將一枚金色的小藥丸託在手掌上。

聽到她的表揚,孩子臉上有了極其快樂的表情,再度將臉貼到水晶壁上,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她按在外壁的掌心,溫順而乖巧,宛如一條小狗。然後,他歡喜地垂下視線,凝視著織鶯手上那枚小藥丸,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一個瞬間,藥丸從她手心消失,出現在了孩子的手裡!

“嘻!”彷彿一個孩子得到了夢寐已久的玩具,一水將藥丸放到了舌尖,然後在透明的藍色水裡凌空轉了一個身,炫耀地伸出舌頭對身後那些同伴搖了搖頭。

那一瞬,所有水晶柱裡的藍色水波都微微顫抖,整個繭室嗡嗡作響。彷彿被驚醒了,無數孩子身體前傾,忽地將臉貼在了水晶壁上,不約而同睜開眼,死死地看著一水,露出既羨慕又嫉妒的表情來。

“一水!”織鶯知道這一刻的可怕,連忙低叱。

水晶柱裡所有孩子都醒了。那種視線裡的壓迫力,令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水也連忙閉上了炫耀的嘴巴,“咕嘟”一聲吞嚥了下去,臉上流露出無限滿足的表情來。

“一水做得好,所以得� ��了獎賞。”織鶯知道那些孩子在想什麼,開口道,“如果這一次大家在遠征裡好好聽話,立下了功勞,每個人都能分到金丹!”

“聽話……聽話!”奇怪的聲音從水晶柱裡傳來,匯成了一片。

“聽話姐姐就喜歡你們。”織鶯柔聲道,走過去,一個一個地拍著水晶壁,示意那些孩子重新睡去。這些孩子有著超強的靈力,方才一水的所作所為無疑是激發了他們強烈的情緒,如果一個控制不住,那些彙集起來的念力洶湧而出,便能一瞬間摧毀這個繭室!

當最後一個孩子乖乖閉上眼睛後,她終於松了一口氣,然後,在密室裡細細看了一遍。方才這一行神秘的闖入者在逃跑時非常迅速,顯然對繭室的地形特別熟悉,看來並不是第一次秘密潛入。

可是,有一水看守著密室之門,沒有她的指令,任何人哪怕巫咸大人都無法進入這裡。這些人又是怎麼進來的?

她繞著如林的水晶柱走著,在密室裡細細看了一圈:繭室內沒有被破壞的痕跡,所有孩子都是好好的,一個不少。只有一個水晶柱壁上有汙跡,似乎有人順著爬下來過。

“不好!”織鶯抬頭看了一看,低呼了一聲,足尖一點,輕靈地躍上了柱子頂端。

水晶柱很高,頂端離開繭室屋頂不過三尺,所以站在底下看去,視線會被遮蔽。然而,當她站在水晶柱頂端時候,一切便明白了:繭的頂部,有肉眼幾乎看不到的縫隙。她抬起手觸碰了一下,發現那是一個三尺見方的切口,可以橫向移開。那塊頂板一移開,便露出一個黝黑不見底的洞口,不知通向何處。

織鶯只探頭進去看了一眼,便明白這是從別處挖掘而來的密道。那個密道的其中一段已經被割裂,方才那三個人就是從斷口裡猝然跌落。然而,繭的上方便是淺海海底,那些人又是用了多大的代價才開挖了這條密道?!

她來不及去追查密道的去處,轉而低頭看著腳下:那個柱子頂端本來應該是封閉的,然而不知何時封頂的那塊水晶卻割裂了。站在水晶壁邊緣看下去,那一片藍色的水面上多出了一個凝固的缺口,感覺就像是糕餅被切去了一塊。

難道是……織鶯立刻跳下地去,開啟了一面弧形的水晶壁。

奇怪的是,當容器被開啟的時候,那裡面的“水”並沒有流瀉出來。那一筒藍色彷彿凝固了,宛如凝膠一般不動不流,微微地顫動著,彷彿一塊柔軟的藍色寶石。

是的,被儲藏在水晶壁裡的不是水,而是一種奇特的固體凝膠!

這個水晶和水晶裡的內容物,原本是巫咸大人嘔心瀝血製造出來,給這些沉睡的孩子凝聚靈力用的,此刻凝膠缺了一塊,顯然有人已經接觸過!

織鶯回過身來,看著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這些人到底是誰?來過這裡幾次?他們接觸過水晶裡沉睡的孩子,是否也偷聽到了巫咸和自己的對話?除了這死去的三個,他們是否還有其他同伴?

繭室的秘密,是否已經外洩?

她站在沉睡的水晶森林裡,看著那幾具屍骸,又抬頭看了看那個黑洞洞的地道入口,不禁憂心忡忡。

這個闖入者的出現,在一瞬間改變了很多事情。若是“神之手”的計劃被空桑方面覺察,那麼,原本計劃好明年才開始的冰錐行動,就恐怕不得不提早發動了!

為了讓破軍覺醒,神之手將從九天裡伸落,擺佈著天下的棋局。

風在青空吹拂,一個滄海橫流的時代即將提前到來。

初陽島之戰方休,西海上一片空曠,天高雲淡。

風往南吹。龐大的艦隊停駐在海面上,巨大的風帆如同一片片潔白的雲在海風裡翻飛。有無數的海鷗繞著船隊迴旋,卻不敢落足。因為每條船上都聲音震天,一列列軍士排成整齊的方隊,正在甲板上演習,相互廝殺。

空桑的統帥一貫起得很早,此刻已經全副戎裝地出來,站在旗艦的舷後看著那些迅捷矯健的軍士們操練,手指隨著號令聲下意識地點選著船舷,微微頷首。

“強將手下無弱兵,白帥的宸字旗下,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是厲害角色。”副將玄珉看到主帥心情不錯,便湊趣道,“看來拿下冰夷的棋盤洲本島不過是一年內的事情了,大家心裡都憋著一股勁要往前衝呢!”

“不知好歹的愣頭兒青!”白墨宸笑了笑,卻罵了一句,“光憑血性,哪裡殺得了冰夷?要知道如今我們是在兩線作戰呢。”

“兩線作戰?”玄珉有些驚詫,不明所以。如今雲荒一片太平,中州人安分守己,除了西海上對冰夷的戰爭之外,還有什麼戰爭?

白墨宸也沒有解釋,笑了一笑。只聽下面一聲喝令,鼓聲響起,船頭指揮者變換了旗語,練完一套搏擊術的軍士們齊齊抽出了戰刀,兩人一隊開始操演起了刀法。日頭下只見一片寒光閃爍,到處都是虎虎生風的呼喝。

“真是年輕啊……”白墨宸在旗艦上看著,忽地嘆息,“真好。”

“白帥正當壯年,”玄珉笑道,“何必羨慕這些只有血勇的愣頭兒青?”

“畢竟是老了,”空桑統帥笑了一笑,語氣忽地透露出一點點倦意,“一過三十,鬢邊就有了白髮,就算想做‘愣頭兒青’也做不成了。用什麼也換不回來了啊。”

玄珉微微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主帥忽然間的感嘆。自從當今皇帝登基以來,白帥深受重用,手握天下兵權,一直以雷厲風行著稱,一年裡有十個月是帶兵在外,彷彿天生便是屬於戰場的男人,軍中皆視其為神。

然而,即便是軍神,居然也有暗歎白髮、羨慕青春的時候?

“屬下敢打賭,這底下幾千個愣頭兒青沒有一個不羨慕白帥您。”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怕雲荒上很多年輕人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成為像您這樣的男人呢!”

“噢?”白墨宸仰天吐了一口氣,哈哈一笑,“是嗎?”

軟弱和感嘆不過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復了常態,也知道自己方才片刻的羨慕其實極其不真實。很多人在光陰漸逝、歲月流走時,會驚覺世事的無常,可能或多或少想重回少年時代,特別是那些位高權重,已然擁有一切的人。

然而,事實上,少年時代真的就那麼美好嗎?

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個一無所有的時代:他是一個玄族窮人家的孩子,生活在北越郡一個叫作九里亭的小村子裡。父親在幫人拉石頭時出了意外,早早地死去了,母親隨之改嫁

他鄉。童年的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雖然日子困頓,但因為有兩個老人全身心地疼愛,倒也算溫暖。

小時候的他,口袋很空,腦袋也很空,除了一身力氣、滿心不切實際的幻想,什麼都沒有。那時候他最大的奢望是成為一名“官家人”,為此整天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樹下,羨慕地看著那些耀武揚威經過的士卒,甚至連驛站裡的馬伕都令他嚮往——

因為那些吃官家飯的老爺們,永遠不必擔心下一頓的著落。

從十一歲開始,爺爺病了,家裡的那點積蓄終於耗盡,他不得不出去像成年男人那樣工作。他做過很多活計,從苦力到船伕到鐵匠,卻還是留不住重病的爺爺。當老人因為沒有藥在病榻上痛苦掙扎時,他只能赤足走上百里來到郡府,用一紙契約把自己給賣了——他頂替了一個玄族鄉紳的兒子,應徵入伍,所得的報酬是十個金銖。

僅僅是十個金銖,便是少年的全部。他卻反而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因為從此以後,他終於成了一個管吃管住、管死管埋的官家人,再也不必為生存費心。

那時候他不過十六歲,命運卻從此徹底改變。

這個鄉下孩子走入了另一種生活,並奇蹟般平步青雲,一路過關斬將。一晃十八年過去,如今的他,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柄在握,富貴逼人。然而,回憶童年少年時的人生,飢餓、寒冷、自卑卻是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這樣的少年時代,他是真的想回去嗎?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確實不願意再回到那個所謂少年的時光,更不想在那樣的貧窮和迷惘中將一切殘酷的、冰冷的選擇,重新再來一遍。

而且……在那樣的歲月裡,他,又怎能擁有殷夜來這個天下第一等的女子?

微微出神之間,刀法對戰演練完畢,傳令官下令暫時休息。

年輕的戰士們操演了半日,個個都熱得滿身汗,紛紛赤膊,從海里提起一桶桶水,兜頭便淋下來,水珠在古銅色的精壯的臂膊上滾來滾去,璀璨奪目。還有一些頑皮的趁機廝混嬉鬧起來,相互用木桶對潑,一時間甲板上熱鬧非凡。

譁的一聲,有個軍士失了準頭,一桶水居然濺了站在高處的元帥半身。

“啊?”一抬頭,看到船頭站著的居然是白帥,鬧騰的士兵一下子怔住了。白墨宸抬手擦了擦臉頰上苦澀的海水,面無表情地看下來,俯視著底下那群年輕士兵。

“白帥恕罪!”那群赤膊的士兵慌亂地下跪,連聲請罪。白帥治軍嚴厲,平日不苟言笑,在軍隊裡威信極高,所以此刻闖了禍,誰都不敢抬頭直視。然而,今日白帥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居然只是擦了一下臉頰,擺了擺手。

副將玄珉厲喝:“杵在那裡幹嗎?還不快回去!”

“多謝白帥!”戰士們松了一口氣,齊齊行禮,便各自拎著水桶回到了甲板上。

“白帥真是大人大量。”玄珉眼見眾人散開,笑道。白墨宸看著底下那群龍虎精神的年輕人,淡淡:“記得在十八歲的時候,有次在軍營門口來不及避讓,衝撞了百夫長的車駕,結果被吊起來打了五十鞭,一個月不能下地。”

玄珉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無論朝廷上那些詆譭他的權臣們怎麼說,白帥在軍中給人的印象一貫是沉默而堅忍的,對於昔年種種更是守口如瓶,忽然聽到他說起這樣的往事,作為副手的他悚然一驚,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嗎?兩相比較,如今的新兵們可真有福氣。”

白墨宸嘴角扯了一下,只低聲:“什麼都不一樣了。”

是的,什麼都變了。什麼也都無法改變了。

一晃十八年過去,他早已改變。在發跡後,他找到了在自己幼年便棄子改嫁的母親,但始終沒有和她相認,那麼多年來他再也沒有回鄉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對外承認過自己有這麼一個在世的血親,直到老人孤獨地死去。

因為,那是不被允許的。

他已經成了皇帝唯一的駙馬,當朝的權貴,那些過去便不能再提起。作為一個鄉紳的兒子,這樣的出身已經夠卑微,不能再讓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點,一個便已經足夠,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個。

所以,他只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是啊,我不羨慕他們,”沉默了許久,副官玄珉忽地聽到統帥用微弱的聲音喃喃道,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看著底下的年輕戰士,“一群愣頭兒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後,總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時。其實,那些人只是想帶著如今已經擁有的權力、財富、地位和經驗回到過去,尋找失落的青春年華。這樣的想法自然是一種可笑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時,哪有不失去的呢?

雖然那個孩子的魂魄還在他如今已化為鐵石的心裡跳躍,雖然很多次,他也曾經夢見自己回到了九里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樹下,向著破落的家門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個空蕩蕩的“家”裡如今一片寂靜冰冷,早已沒有一個活著的親人了。

當他權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統帥的位置時,那個北陸鄉下的貧寒少年,便已經在他內心深處悄然死去了。

當日頭升到正中的時候,操演結束,士兵們各自退回船艙,海面上一下子寂靜下來。這幾天西海風平浪靜,風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於進攻的好時機。然而,白帥卻沒有發起進一步襲擊,只令艦隊駐紮在初陽島附近的海域進行修整。

這片海還是一望無際,空空蕩蕩,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土地。

自從開戰以來,滄流冰族雖然處於下風,一直節節後退,然而,那些驍勇的冰夷卻採取了匪夷所思的撤退方式:陸沉。每次空桑人攻下一個島嶼,他們就炸燬一個島嶼,不留下任何物資,甚至也不留下一塊可以落腳的土地!

這些冰夷當真是瘋子。

因此,雖然血戰多年,推進了上千里,空桑人的船隊在大海上卻始終找不到落腳點。這一路下來,戰線拉得如此之長,以至於如何從雲荒大陸上透過上萬里沒有落腳點的海域,把軍糧送到前線,居然成了比攻克敵軍更難以解決的問題。

就如這一次,拔了初陽島,本該一鼓作氣繼續往前攻,然而,卻不料全軍的糧食只剩下不足吃十天的了,被迫要停在這裡修整。後方稟告說下一批糧食將在七日後運到,但到了那個時候,那些冰夷只怕早就恢復了元氣,也在下一個島嶼上築起新的防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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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縱虎歸山啊……這是第幾次了?

白墨宸想著這些問題,手指敲擊的節奏越來越快,蹙眉沉吟。

每次軍糧總在關鍵的時候接不上,前一次攻克沙洲島時是如此,這次拔了初陽島後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撓,令空桑大軍不能順利推進,他甚至可以隱隱看得出那一隻在幕後操縱的手。

畢竟,在那些藩王權貴的眼裡,他不過是一個入贅的駙馬,出身卑微,除了能打仗之外沒有任何派系實力。在朝堂上,只怕有不少人不願看到他立下太大的戰功吧?所以,每次在他跑到太前頭的時候,那只無形的手就會收緊韁繩,想盡辦法把奔馬給扯回去一點,始終不讓他達到最後的完勝。

所以說,在西海帶兵的自己一直是在兩線作戰啊……若不是白帝和自己之間有著過硬的交情,讒言如潮之下,只怕帶兵在外的他早就被朝堂上那些主和派彈劾,重蹈昔年緹騎大統領岑寂的下場。可是,空桑的帝冕二十年一輪換,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下兩年了,如果在這兩年內自己不能一舉滅亡滄流冰族,等新的玄帝即位,一切霸圖便又要成為泡影了。

空桑大元帥眼裡掠過一絲鷹隼般的冷光,低低哼了一聲。

“元帥,後方有密信到!”在他沉思的時候,忽地有斥候飛奔而來。

他拆看,眉頭忽地緊蹙起來。

“怎麼了?”副將看主帥面色不豫。

“後方來報:冰夷率軍突襲,駐守狷之原博浪角的第五水師全軍覆沒。”白墨宸面無表情地將密信轉交給副手,“不過因為第五水師英勇迎戰,冰夷並未能深入雲荒腹地,駐守迷牆的空寂大營尚未發現有敵軍入侵的跡象。”

“怎麼可能?”玄珉脫口喃喃,“在前頭被我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那群傢伙,為什麼還有餘力做這等以卵擊石的蠢事?”

“是啊。”白墨宸也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望著空無的大海,“這次突襲,未免太奇怪了。這群冰夷,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元帥!前方有密信到!”副將尚未回答,便又聽到了一聲稟告。

“今天的密信也忒多了點吧?”白墨宸有些煩躁。

那個斥候單膝下跪,託上一物——那是一封用金邊密封的防水信函,被卷起來放在一個沉甸甸的陶土瓶子裡,瓶子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印著一個“宸”字,用小刀劃了一個尖銳的三角符號。

白墨宸只看了一眼,臉色忽地一變,揮了揮手,示意斥候和副將一起退下迴避。

“該死,總算有訊息了。”他低低罵了一句,“我還以為那群傢伙潛入那裡後,都在冰族人的老巢裡睡大覺呢!”

這個印記,正是他三個月前派出去的那批密探發回的!

數月前,他曾經派遣一組人手,秘密潛入冰族大本營。那個小隊的代號為“刺”,共有十九人,每個人都是由他親自選出的心腹,千里選一的精英。刺的目標有兩個:

一、查探滄流大秘儀裡失蹤的孩子之謎。

二、刺殺冰族的核心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小隊居然一去就石沉大海,三個月裡沒有發回任何訊息,令他不得不懷疑是冰夷已經覺察了空桑的行動,十九根刺全數被折斷。直到今天,總算是接到了第一封密報。

白墨宸捏碎了火漆,看到瓶蓋的內側疊著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色澤暗紅,似是找不到筆墨情急之下用血書寫,開頭的第一句就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今日為止,刺中僅剩吾等一組三人存活……

這封信似乎是在極度恐懼下倉促寫的,字跡凌亂,文法潦草,描述著他們一行人潛入棋盤洲本島後遇到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情況,以及步步艱難的刺探之旅:如何從水底潛上空明島,如何偵察繭室的所在,在淺海挖掘甬道,在挖掘的過程中逐步有人犧牲,最後終於發現了冰族人深藏的驚天秘密,卻在撤離的時候被發現,損失慘重。

白墨宸一目十行地看去,寥寥數語卻驚心動魄。最後一句是:

冰夷已驚覺。吾等亦不做生還之想,唯盡力完成使命,以報白帥多年之恩。

白墨宸默默地看完這份用血寫成的密信,長久不能說一句話。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鍾愛最信任的戰士們,留在世上的最後的音信。這十九人,每個都是他從新兵開始帶起來的,甚至還有一個是當年和他一起加入隊伍的同袍。

而這些人,已經永遠永遠地葬身在了西海的底下。

他的手微微一顫,砰的一聲,那個陶土瓶子從手裡掉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那個瓶子裡裝滿了一種奇特的液體,好像是水,然而在落到甲板上的時候卻又沒有漫開,反而彷彿凝固的膠體一樣停滯在了那裡,顫巍巍地抖動,在日光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澤。

那種光,是雲荒大地上從來不曾有過的。

“不可能……那些冰夷是瘋了嗎?”白墨宸將先後到達的兩封密信放在一起對比著,又看了看瓶子裡的奇特液體,忽地明白了什麼隱秘的聯絡,失聲,“他們、他們難道是想用那些孩子……該死!”

他重重一拳擊在了船舷上,用力之猛,震得遠處的玄珉都變了臉色。

白帥叱吒海疆多年,風浪見慣,幾時這般失態過?

“快,我要回帝都面見皇上!”白墨宸將那封信捏在手心,霍然回頭,“立刻備快艇調派人手,越快越好!吩咐十二鐵衣衛,日落之前便要隨我出發!”

“什麼?”玄珉大吃一驚,“您要現在回京?”

“對,我要立刻進京面聖!這裡的事情就先交給你了,嚴密緊盯冰夷動向,每天一封快信用飛鴿傳給我。若我來不及回覆,可與四支水軍的將軍商議,決不可擅動!”白墨宸斬釘截鐵地扔下一句話,便從船頭匆匆離開,只留下副將在那裡半晌摸不著頭腦。

奇怪,白帥原先不是只打算派人送賀禮回朝,不回去參加海皇祭了嗎?為什麼忽然間又改了主意要回京?他可一貫是個言出如山的人。而且,就算現在日夜兼程地趕路,肯定也趕不及在十月十五之前抵達了吧?

玄珉看著元帥的背影,撓了撓頭。

如果說帝都伽藍城是雲荒的心,那麼,葉城便是雲荒之眼。

然而,這卻是一隻晝夜不閉的眼睛。

數百年來,位於南方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一直是雲荒上最繁華的城市,有二十萬戶人家,水陸便捷,商貿興旺,其中不乏遠自中州和海國而來的商旅,燈火通明,晝夜不息。

作為雲荒的商貿中心,葉城在夢華王朝時代就設有東西兩市,在光明王朝時擴為東西南北四市:東市最大,多為中州來的行商;西市次之,為海上而來的各國貨船;南市為雲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獨佔市場;北市則專供帝都大內御用採購,被稱為“宮市”。

百年來雲荒太平,民間富庶,那些從萬里之外來到雲荒的中州客商在葉城將貨物脫手後,往往能獲利十倍甚至百倍,不吝於一擲千金,豪飲濫賭,買笑追歡。葉城百業由此興旺,素來有“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十萬水東西”之說。而葉城南部連線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雲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時容納一千艘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經入夜,桅杆如林。海濤低聲地拍擊著海岸,海港裡星星點點都是漁火。所有的船都已經下了錨,在夜色裡隨波搖晃。

“爹,要開飯啦!快來!”岸邊有個小孩子跑出來,在暮色裡喊。

“好!”碼頭上坐著垂釣的漁夫應了一聲,正準備扔下手裡的魚竿起身,卻發現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鉤住了什麼,不由得大喜,“有個大家夥!等我先釣起來再說!”

精壯的赤膊漢子用足了力氣,大力往回收竿,魚竿深深彎了下去,繃緊。片刻的僵持後,只聽譁啦一聲,水花濺起了數丈高,迷住了視線。不知為何,一出水,釣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減輕了,漁夫止不住往後的去勢,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海面瞬間破裂。在海濤中,只隱隱約約看得到有什麼東西如蛟龍一般凌空躍出,在夜色裡一閃而逝。

“該死的!沒了?”漁夫脫口罵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釣竿上空空蕩蕩,只鉤著一片東西。扯過魚線一看,居然是一片薄薄的織物。

“不會吧?”漁夫摘下那片東西,翻來覆去地看著,辨認出那是從人的衣襟上新撕下來的布,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難道釣上了一個人?”

他抬起頭四顧,然而碼頭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的影子,只隱約看到一行細細的水線從他頭頂掠過,一路灑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裡。

方才到底是什麼東西,從大海深處一躍而出?

“爹!快看哪!”身後傳來歡喜的驚叫聲,那個出來喊自己回家吃飯的小女兒直直地抬起手,指著高高的望海樓,“那邊!有神仙,一個藍頭髮的神仙譁啦一聲從水裡飛起來,龍一樣飛到那裡去了!”

“哪裡?”順著小女兒的手指,漁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樓。

深濃的暮色裡,燈火如珍珠般一點點亮起,把這座城市映照得璀璨無比。在那樣絢爛的光影中,漁夫只隱約看到高樓簷角似有一個淡淡的珠灰色的人影,驚鴻一掠,如風一樣穿過重簷疊嶂,消失在密密的雨簾裡。

“藍頭髮的?”漁夫嘀咕,“難道是個鮫人?”

“鮫人是什麼呀?”小女兒天真無邪地抬起頭問。

“嗯……有點像人,又有點像魚,長得很漂亮。”漁夫收了釣竿,拉著女兒的手走入暮色裡,一路講著故事,“他們生活在大海里,有藍色的頭髮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來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喏,你喜歡的海皇蘇摩就是個鮫人啊!”

“哎呀!蘇摩大人就是鮫人嗎?”小女兒拍手歡笑,“難怪他那麼美!”

“是啊……在幾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裡,雲荒大陸上還生活著很多鮫人。不過,當光華皇帝結束亂世後,所有的鮫人都回到大海里去啦。”父親牽著女兒的手,徐徐地講述著,“知道這裡為什麼叫落珠港嗎?因為九百年前,那些鮫人就是從這裡出發回到故國去的——出發前,他們在這裡激動得落下了眼淚,直到現在還偶爾有人能從港口水底撿到那些鮫珠呢!”

小女兒聽得出神,問:“那麼,現在要看鮫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們的國家啊?”

“是呀!”漁夫抬起手,指給她看那些掛著三大船王世家旗幟的木蘭鉅艦,“你看,海港裡停著的這些船,很多都是要從碧落海璇璣列島經過的——那裡就是鮫人的國家,海市島也是七海的商貿中心,和葉城一樣熱鬧呢。”

小女兒聽得悠然神往,拍手:“哎呀!那我長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鮫人!”

“傻話。女人家可是不許上船的!”父親拍了一下女兒的頭。

“為什麼呀?”

“自古以來的風俗,女人上船不吉利……”

一對父女提著魚竿和魚簍,在暮色裡笑語晏晏地走遠了。

在望海樓的樓頭,一個深陷進去的簷角裡,有一個人停下了腳步,轉身看了一眼那一對牽手遠去的平常父女——夜裡的微風拂起他藍色的長髮,他的肩膀上有一處被鉤破的痕跡,他默默地回過手覆上肩頭,血從傷口沁出,染紅了他的手指。

自從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樓羅後,這一路奔赴,不曾得到片刻休養,眼看身體透支得厲害了。不然,方才也不至於連區區一個魚鉤都避不開。

然而如今已經是十月十三了,命運的腳步聲近在耳畔,時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裡,站在重簷屋頂向外看去,葉城盡在眼底——這滿城的燈火裡,何處是他要尋找的那個人?而最關鍵的第七人,到底又在何處?

他抬起頭,默默地望向了鏡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終的答案,是否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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