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稍稍安定，嚴嵩卻更加不安。別人不懂，他會不清楚？自己的權勢建立在一種很微妙且又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上，那就是天下的百官縉紳讀書人對自己超然地位的醒覺。這些人是天下人中的聰明人，都知道皇家和百姓都是天生的對頭，所以，上回朱墨變法，立馬就被全天下縉紳讀書人攻訐。裕王獨霸朝局，搞了樞密臺，情形也是一樣，百官一早就心懷怨恨。一旦裕王開始毒打百官了，大家就立馬一窩蜂上去死磕……

他嚴嵩最瞭解此種默契，也最能駕馭此種微妙之力，所以才當了二十年的權臣，成了天下百官縉紳的聖師。

但這種微妙之力，有一個很大的癥結，那就是不能風險太大，比如公然謀反，比如嚴世蕃眼下所做之事……一旦如此，這些聰明人就會權衡，當他們發覺自己是在給姓嚴的賣命時，就再也不願意跟了。

故而，他方才說是皇上有陰謀，是皇上用陰謀對付百官，嚴世蕃是沒有辦法了，才豁出去拼命，這才得到了眾人的諒解。畢竟，他們都是聰明人，對皇家隨時打擊百官是有警惕的。

可問題也在這裡——

百官是被強行綁架了，京城裡許多無辜人的血，已經讓他們無法洗刷。嚴世蕃雖然沒有把矛頭對準皇家，但他讓家丁打死了李春芳，逼得百官沒法再中立，只能跟著姓嚴的走……他們雖然知道這是皇家逼得，但風險也實在太大了，大到了超乎想象……

正因如此，吳鵬、袁煒他們那些老臣才會保持距離，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這個雷池，乃是誅九族的雷池。

先前，

由於事發突然，嚴世蕃也沒有回來說，直接就殺到街上了。眾人惶恐之下，一直沒有商議下一步該怎麼辦？此時安定下來，幾個頭腦好的，就想到了局勢的癥結。

張雨上回也鹹魚翻生了，嚴嵩為了補償他在江南死磕新法而被罷黜，這回不僅直接做了正卿，還兼了南京刑部尚書銜，品級已經是從二品，高於以往任何一位大理寺正卿。

方才他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也已經猜到了大概：多半是父子倆的陰謀被皇上截獲，而後又將計就計，將來讓景王來收拾大家。故而，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趁著局勢仍然還對己方有利，立馬出手，直接說景王奪軍出塞，雖然打下了卓山，但下一步就是帶兵回朝篡位……等輿情高漲，大家就帶著家丁一起衝入紫禁城，逼著皇上復位，先把朝局拿住，然後再賜死裕王、景王，扶持一個藩王來即位……

想到這裡，他試探道：

“閣老，那景王多半也不是個好東西，小閣老自是知道底細的……呃，景卿、文華或許也知道一點吧？屬下看，眼下局勢萬分危急，那景王多半要帶兵回朝懸篡位，咱們身為大臣，可不能眼睜睜看著啊……”

哦？

眾人自也明白身家性命只在一線之間，但凡有個主意，那都是得提著腦袋幹的，頓時將目光投過來。

嚴嵩心裡一怔：也對……眼下似乎就只有進宮了……逼著皇上出來復位，第一道詔書，就是不準景王進京……不僅景王，哪個藩王也不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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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思自然比眾人都周全老辣，想了片刻，就已經有了主意。但他深知屬下黨羽們驚魂未定，一定要顯得胸有成算，局勢才能穩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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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了踱了幾步，意態從容不迫，臉上已經沒有一絲慌張，這才娓娓道：

“惟時說的好啊……”

“眼下世蕃他們跟街上的那些暴徒家丁勢均力敵，京城暫時還沒有大亂……那些暴徒都是囚徒、壞人，到處殺人放火，殺了李閣老，又去圍了徐閣老，還要殺英國公……世蕃和六爺他們出去平亂，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老夫本不想鬧成這樣，可暴徒不可不除……文華啊，老夫問你，上回，黔國公他們不是搞了一些死士嗎？後來裕王去了安陸，黔國公雖然沒有抓到，可手下的那個什麼尹臺，自殺的那個，不是在智化寺那一帶養了許多亡命徒嗎？這些人是放了？還是關在哪裡了？”

這件事，其實距離如今並不遠，但最近事態連番陡變，大家都忽然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這時稍加回想，趙文華已經響了起來——

嚴閣老重新秉政後，大家都滿京城地去搜捕沐朝弼，可本人沒抓到，只抓到了一個叫尹臺的小官。嚴加酷刑之下，這人也招了，說黔國公沐朝弼的確在智化寺養了許多家丁，但那夜進宮卻不是謀反，而是扈從。這人也倒是條硬漢，這一點死活不改口，後來一不留神，被他撞牆自盡了，桉子這才不得不停下來。加之，沐朝弼、張溶幾個人忽然就消失了，嚴世蕃擔心皇上在背後，就讓大家暫時不要再追查……

“閣老，那些人嘛，對事情不知情，死了的那個的確叫尹臺，但他跟下面的人說的是入宮勤王……”

趙文華先解釋了這點，又接道：

“後來，小閣老說這件事有點稀奇，暫時不要妄動……屬下就沒有再拷打逼供……那些人也都還在智化寺一帶……那裡是前元的獵場，荒廢百多年了，多得是破舊營房，屬下就讓他們先關在那裡……額，是御林軍的一個小校，幾百個人吧，在那裡看著呢……”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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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嵩點點頭，心裡飛速地盤算著——

眼下手裡缺人手，神機營動不了，御林軍又被呂芳、黃錦拉進宮裡了，全京城的人手，全都分成兩夥在那裡廝打……但好在，御林軍總數不到兩千人，好幾處要緊地方又都分出來了一些，估計此時的宮中，最多一千二三百人。這些御林軍平時又不打仗，多數只是派個儀仗用處，根本就不能打，只要這批人肯賣力，加上一些家丁跟著，也能把禁城給拿住吧？

“大家近日都疲倦了，老夫自也知道……事發突然嘛……可如今國難當頭啊，大家還是要打起精神頭，再使使勁兒，過了這個坎，什麼都好……啊？”

他語重心長地望著眾人。

唉，

眾人也都是一個心思——

你們父子倆把大家都帶進溝裡了。如今的京城，到處都是燒殺搶掠，兩邊家丁滿城地打著跑……李春芳死了，許多小官家裡也都遭了秧……這時候就算想收手，也是來不及了……

眾人雖然怨恨，但也聽得清清楚楚——

嚴嵩方才說街上殺人放火的是別人，是司禮監搞起來的那些家丁、囚徒，又說這些人打死了李春芳……又問了黔國公、裕王養下的那批亡命之徒……那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最後搏一把，過了這個坎？

眾人正猶豫間，

張雨第一個道：

“閣老，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讓大理寺那些官兒把家丁都帶出來，跟著小閣老維護朝綱！”

好！

“好啊……”

嚴嵩不停點頭，喜道：

“惟時啊，你是個頂用的……”

如此一來，

眾人也知道沒有別的出路，紛紛點頭答應，都回去把最後的人手都拿出來，然後拼上最後一把。

嚴嵩知道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也來不及等兒子回來主持其事了，直接道：

“你們都抓緊，多說說，多找找，人手總是有的……為國效命嗎，怎麼會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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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長呼了口氣，看著已經升上來的日色，沉聲道：

“再過兩個時辰，最多兩個時辰，午時之前，都到午門去……有沒有找到人手都要去……”

眾人見他雖然蒼老，但眉宇之間已經透出濃濃的悲壯，想到這乃是命運之戰，於是人人同聲道：

“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