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曼珠沙華(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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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箬安靜地在晃動模煳的畫面中,看到“吳德”本來的面目。

真正的吳德,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在某一天,因為貪財涉水去河裡撿錢,被水鬼拉到河裡去了。他的怨氣被水殍吸了進去,所以蘇箬才能看到吳德曾經的學校,籠罩著不散的灰色水霧。可是水殍為什麼要殺害和無支祁面容相似的吳德,卻已經不得而知。

因為當時對無支祁的承諾,水殍永遠都無法投胎轉世。他是無支祁的人,所以只能一直守在這裡,留在無支祁身邊。

就像即使是這個時候,蘇箬也不明白吳德對無支祁懷著怎樣的感情——更不可能知道,吳德對姬遙莘,對於蘇箬她自己,又是怎樣的感情。

“吳德”呆呆地在河岸邊站了很久,河水從河堤下面湧上來,腳下的書本被水浸溼,又被河水卷走。良久,水殍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指。修長的手指,年輕人的手指。他忽然又發瘋一樣地衝到了河水中,水流自動從他的身邊分開,慘白的水鬼在波浪之中衝著他笑。

水殍匆匆忙忙跑到地宮中,拿起那個箜篌,手指用力撥動著四根琴絃,但是沒有任何動靜。

他輕輕地把箜篌放在地上,腰彎下去,許久沒有直起身。過了很久,吳德靠著冰冷潮溼的巖壁坐下去,他依然低頭看著原本屬於吳德的手指,良久,吳德的臉頰上忽然有水珠順著臉頰滾落下去。是滲入地宮的河水落到了他的臉上嗎?也許那是水殍的眼淚,在他成為河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水鬼很多很多年之後,流出來的人的眼淚。

隨後,時間又如水流一般匆匆而過。吳德的身影伴隨搖曳的水波,動盪不清。他有時候還會去荒廢的小鎮上,有時在河畔的亂葬崗中閒逛,夜梟在深夜的樹林中發出淒厲的尖叫聲,吳德站在河堤上,冷風拂起他的頭髮,他漠然望著水鬼列隊走向河心。風不停地從河邊上刮過去,白雲在水面的影子也是虛幻的。他有時獨處地宮中,負手站在丹爐旁時,身影已經很像是無支祁了。

死去的學生吳德的怨氣和水殍本身的暴戾開始折磨他,讓吳德時常意識到,他是本該生活在地獄中的惡鬼,他也像無支祁那樣,吞噬淹死在水中的亡靈。縱然如此,箜篌依然無法響起來。他依然在地獄中,所有人都生活在地獄中。

有了人身之後,吳德逐漸開始試著去更遠的、有人煙的市鎮,他與人交談,甚至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正常人,他尋找能使箜篌彈響的人,樂器大師或者文物專家,他都想辦法去拜訪。但是所有人都說,這個箜篌是不可能響起來的。

沒有任何辦法,吳德已經想放棄了,可是他沒有辦法放棄。那天在無支祁面前點頭,就已經烙下了不可反悔的契約。他還是要不停地想辦法讓箜篌響起來,他想要見無支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日子單調地重複。

也許,無支祁也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沉睡在河下地宮中的棺槨,最後就爛在了河水之中,和所有水裡的孤魂野鬼一樣。可是,在很久之前,他分明讓吳德留在那條河裡,如今卻在隻言片語地交代之後,沉睡不醒。

吳德大概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執著於把箜篌彈響,是為了能再度見到無支祁嗎?他走到水潭邊,低頭望著水面中自己面容的倒影,就像是隔著一層冰冷的水面與無支祁對視。

後來,吳德就在河邊遇到一個引渡亡魂的女人,那就是姬遙莘。他看著這個女人將一個個淹死在水中的亡魂帶走,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也許是他的同類,在找尋什麼永遠都找不到的東西。

“這條河上的亡魂,你不能帶走。”吳德說。

姬遙莘打量著他,神色莫測。

“你在這裡幹什麼,”在吳德的回憶中,姬遙莘輕輕地說,語氣一如她對蘇箬講話時的溫柔,“你是這河上的水鬼吧,罪孽太重,我沒法把你帶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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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我只能留在這裡。”吳德僵硬地說。

姬遙莘不說話了,她在岸邊沙地上坐下來。她那時的模樣,和蘇箬心中的姬遙莘完全一致,沒有絲毫變化。她看著蘆葦搖曳,許久後說:“你願意成為引路人嗎?”

吳德說:“我在尋找重新讓箜篌響起來的方法,你可以幫我的,對不對。”

姬遙莘望了吳德一會兒,她點頭說:“我可以幫你。”

或許實在是漫長的日子太過無聊且無望,和姬遙莘一樣,吳德答應了姬遙莘,成為引路人。

再後來,他們就遇見了蘇箬。

再後來……

有一雙手溫柔地遮擋在蘇箬的眼睛前面,蘇箬什麼都看不到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自己正坐在茶館破爛的長條凳上,倚著姬遙莘的肩膀。蘇箬揉了揉眼睛,吳德的回憶讓她有些不舒服,好像是做了一個並不快樂的長夢。

“吳德現在在哪裡?”蘇箬問道,“你是想要幫他,讓他再見到無支祁?”

姬遙莘看向蘇箬,就像是在吳德的回憶中,她看向吳德的神情一般,但是此時姬遙莘的臉龐離蘇箬更近,而且顯得十分哀慼。蘇箬不解,為什麼姬遙莘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我們已經幫不上吳德什麼了。”姬遙莘說。

她的手指輕輕落下,沿著蘇箬耳側滑下。蘇箬眼前再度出現了幻像。還是在這間茶館裡,但茶館彷佛經歷了一場浩劫,桌子椅子全部翻倒,鬥櫃四分五裂,箜篌掉落在地上,弦斷了一根。蘇箬直觀地感覺箜篌似乎變成了一個爆炸的煤氣爐,而爆炸的氣流讓頭頂的燈泡搖晃不止,煙塵瀰漫。姬遙莘蜷縮在角落裡,她緊緊抱著昏迷不醒的蘇箬,狼狽不已。

蘇箬望著另外一個正在挺屍的自己,心情複雜。

然而,姬遙莘忽然又把“蘇箬”平放到地上,她臉上神情有些緊張,站起身,從地上撿起掉落的幽冥令,走到了茶館門口。

“你不必緊張。”隨著一個男人陰沉的聲音,吳德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打量了一下這間活像經歷過煤氣爆炸的小屋,毫不掩飾地皺著眉,那神情不似吳德。蘇箬明白過來,這是真正的無支祁。

姬遙莘沒有說話,她看著無支祁慢慢地靠近她,又與她擦肩而過,彎腰從她的身後,撿起那個箜篌,撣了撣上面的灰塵,將箜篌揣入懷中。無支祁的動作很慢,不慌不忙,姬遙莘彷佛被定在原地,看著無支祁做完這一切。

“箜篌響了,你就會醒來。”姬遙莘說。

無支祁搖頭,哂笑了一聲。

“箜篌響了我就會醒來之類,那些都是騙小孩子的。”他說道,笑了起來,可是眼神卻是比冬夜的河水更冷,“我需要休眠,具體的時間由我來決定,怎麼可能由一個小小的箜篌來定。”

姬遙莘嘆了口氣,顯出疲憊的神色:“你應該知道,這麼多年裡,當年的那個水鬼,一直在找讓箜篌響起的方法,你應該也知道他有多麼想見你。可是你騙他了。”

無支祁的臉部肌肉古怪地扭曲了一下,但是他依然在笑,笑容令人害怕。

“我是河神,一個小小的水鬼,河裡每天都會淹死多少個人,我怎麼可能會在意。”

“你明明在意。”姬遙莘直視無支祁的眼睛,不甘示弱地說,“你殺了吳德,我知道,他也是引路人,他死了,我能感覺到。”

無支祁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非常難看。蘇箬覺得這個變臉簡直可以列為教科書一般的變臉。他那張有幾分帥氣的陰沉的臉瞬間成了灰色的,上面浮現出一些隱隱的紋路,和當時在地宮中見到的吳德簡直一模一樣。

“他背叛了我,你懂嗎?你不可能懂的,”無支祁的語氣依然沉著,雖然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往蘇箬倒臥的地方看了一眼,“他見到我的,他很高興,那是應該的,可是他之後就求我……”

說到這裡時,無支祁似感到了十分的痛苦,他停頓了幾秒鐘,才用輕到近乎耳語的聲音說:“他求我放了他,他想要輪迴轉世,他想要離開我。”

“你說過你根本不在意他的。”姬遙莘針鋒相對。

無支祁向門外走去,好像一秒鐘都不願意在這裡逗留。

“我不在意他,但是他答應過我,是不是離開,應該由我說了算。”

無支祁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之中,姬遙莘追出去,只看到無盡的黑暗。她在黑夜裡站了很久,神色茫然。蘇箬忍不住伸手,撫上姬遙莘的臉,摸到了冰冷的水霧。

“吳德死了。”蘇箬喃喃道。

“你應該恨他的。”姬遙莘凝視著蘇箬的臉,到底是幻境中的姬遙莘,還是現實中的姬遙莘,蘇箬已經分不清楚,兩張臉彼此重疊。

蘇箬沉默了很久,到現在這個時候,她反而不太能理解“死”這個字眼真正的含義了。但是最後她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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