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7:死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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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雲喬先生的臉上微微閃過了一絲不悅之色。

張鳳翔把他拽過來當評委時,已經給他簡單介紹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單從聶先生的個人角度出發,他對官靜這種好勇鬥狠的“踢館”行為其實相當反感——在我們中國人的傳統道德觀念中,倚技逞雄上門砸別人的招牌,差不多和奪乞丐碗、掘絕戶墳、踢寡婦門一樣窮極下作。關於這一點,在06年上映的李連杰新片《霍元甲》裡也有充分的闡述和說明。

不過從專業角度出發,聶先生也同樣反感張鳳翔這種投機取巧,以財壓人的行為。

菜餚的好壞,除卻廚師的技藝,主料和輔料的優秀與否,絕對zhan有壓倒性的比重——用“蛋炒飯”舉個簡單的例子,假設兩個廚師都選用同樣的雞蛋和白飯,可其中一個用的是蔥花做配料,另外一個用的卻是湖蝦仁、海參丁、火腿丁、熟雞肉丁、花菇丁作配料,你說誰的蛋炒飯做出來更好吃?

一個廚師想比同行擁有更高超的技藝,要付出數以十年計的、揮汗如雨的勤學苦練和刻苦鑽研,而購買一種優質的食材,只需要付出足夠的金錢和極為有限的時間。

今天對陣雙方選用的菜餚主料都是蜂王蛹,如果廚藝水平相差不大,配料的質量將會直接影響到成菜效果和勝負走向——這簡直是一定的!

“老張,王子文師從BJ康樂南菜館,人稱“橫刀立馬”,刀功和爐灶本就是他的強項,你弄出一個兩分鍾連切帶做的限制規定,又拿出雲霧茶和古法葡萄酒作蜂王蛹的配料,是不是有點太佔對方的便宜了?你讓官靜現在上哪去找頂級的襯頭?”聶先生悄悄問張鳳翔:“你這麼做,到底是心虛還是造作的獅子博兔?”

“老聶,大家用的主料都是蜂王蛹,官靜要有本事,只管在這個廚房裡到他想要的配料,我不會阻止的。”老苗子哈哈大笑:“不過……我也不可能慷慨到主動為上門踢館的人提供頂級食材做襯頭,你說對不對?”

聶先生啞口無言,是啊,純粹比純拼廚藝技巧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拼的都是綜合實力,軟體硬體兩手都要抓,兩手還都要硬。

一個鬧鐘被擺在了醒目處,比試正式開始。

胖大廚王子文主動要求第一個出馬,這個特二級廚師被官靜剛剛展示出的糖汁水晶技法誘起了爭雄之心,他要不戰而屈人之兵!

真是令人驚詫的刀功!

水淋淋的細篩籮被胖大廚猛地一拍,籮內的蜂王蛹便如螞蚱般飛起,整整齊齊地跳落在砧板上。胖大廚手指一挑,先將菜刀彈到空中,然後就像西部牛仔轉左輪槍一樣,接住菜刀在手中刷刷刷轉了好幾圈,不得喝彩聲響起,伸出左手一把按住砧板上的蜂蛹,開始眼花繚亂連環批切。

太牛B了!

這種刀功動作說是耍雜技也不為過,更難得的是效率和實用性,一般廚師如果想把蜂王蛹批成肉片,只能一個蜂蛹一個蜂蛹下刀,像胖大廚這樣一巴掌按住多個蜂蛹直接批片,無疑要節省很多時間——當然,這麼做也更加的考校刀章的技術。

不到片刻功夫,胖大廚已經完成了切配工作,只見他將菜刀再次左輪槍式旋轉,蹦地一聲射釘在砧板上,左手抹撲克牌一樣順著往下一滑,砧板上立時多出了一排排列整齊、輕薄均勻的花枝片。

花枝片又叫玻璃片,說穿了就是一種斜長條形的片,這種改刀處理最適合用於墨魚、魷魚,遇熱後能蜷如卉瓣,透明晶亮,用在蜂王蛹上也算是一大創舉性嘗試。

在如雷的叫好聲中,胖大廚志得意滿地將爐灶開火,用澱粉將蜂蛹花枝片上漿,準備開始爆炒。

“我靠!這傢伙的刀章也太帥了吧?”劉細君一對眼鼓成了蛤蟆狀,徹底被這種近似於拍電影的刀功技巧給嚇傻了。

“花拳繡腿而已。”官靜抱著胳膊,目光牢牢聚焦在胖大廚身上:“他的多餘動作太多也太花哨,很沒必要。菜刀在他手裡別說轉的像左輪槍,就算轉成荷蘭風車又如何?還是對菜餚的味道起不了作用!做菜又不是作秀,過多玩弄這些花樣不免有點畫蛇添足的嫌疑。”

“你是吃不到葡萄喊葡萄酸吧?”

“細君,烹飪的真諦在於如何弄出美味佳餚,動作再花哨,菜餚味道不好也還是白搭。”官靜側過臉來呵呵一笑:“當然,我也不是說花哨的動作不好,烹飪是文化是科學也是藝術,必須有自己賞心悅目和觀賞性的一面,只是我們做廚師不能故意向耍雜技方向進化,要注意過猶不及、喧賓奪主。”

“不用解釋,解釋等於掩飾,你越是這麼說,我越覺得你是吃不到葡萄在喊葡萄酸。”細君的眼睛很崇拜地盯住了胖大廚,沒想到,實在沒想到,這個肥人在炒菜時,竟能用手勺與炒鍋的磕碰、炒鍋和爐灶的撞擊、炒鍋蓋壓爐火時的悶響、油汁與菜餚的吱啦吱啦混音,很和諧、很節奏感地交織出一段抑揚頓挫、悅耳動聽的“餚之樂”。

金髮小子忍不住有點懷疑,這個肥人是不是已經異變出了類似黑人的嘻哈基因?

顧盼之間,胖大廚宣告自己大功告成。

“一菜雙味,[茶酒花枝片],請聶老師評判。”用抹布擦了擦手,這個胖子對聶雲喬先生做了個請的動作,並滿臉得色地撇了官靜一眼。

他將蜂王蛹上鍋劃油之後分為兩份,一半用茶水和少許碧綠的茶葉爆炒,另一半用葡萄酒和洋蔥心圈清炒,出鍋後拼入了同一個盤中,盤周擺上剛剛出籠的蝴蝶夾饃,攏共用時1分41秒。

官靜滿臉的欽佩。

廚師用兩把菜刀在砧板上斬出節奏動聽的鑼鼓令、馬蹄令甚至將軍令都是有可能的,但炒菜時既不影響出菜速度,又能姿勢嫻熟流暢地用手勺和炒鍋敲出打擊樂,他連聽都沒聽說過——這手絕活有點類似國外那些專門敲擊垃圾桶蓋、橡膠輪胎和自來水管的前衛樂隊,不過技術難度更高許多。

劉細君這個厚臉皮湊在盤子邊一嘴的口水。

盤中的“茶酒花枝”如同靜態綻放的花卉,雅白、嫣紅和淡綠三種顏色協調地間或在一起,配上栩栩如生的蝴蝶夾饃,儼然一副蝶戀花的圖畫。更難得的是那美妙的難以言喻的茶香和酒香,直追肺腑,怡然陶醉之至。

“美蔥,你的[青龍酵]是越做越好了。”聶雲喬先生撿起一隻蝴蝶夾饃,在鼻尖上嗅了嗅,回頭樂呵呵誇了甜姐兒一句。

“謝謝聶老師的誇獎。”張美蔥甜甜地應了一句,用筷子搛了兩片茶香花枝,幫聶先生塞進夾饃:“還請您老先嚐嚐王子文師傅的菜,好在心裡打個底。”

“[茶香花枝]套用的是杭州名菜[龍井蝦仁]的做法,不錯不錯,雲霧茶和蜂王蛹的味道確實讓人迷醉。”

“這[酒香花枝]帶了黑胡椒,明顯是中西合璧的風格,也不賴。”

“配以蝴蝶面夾,這道熱菜雙拼的吃法還真是豐富啊……”

聶先生一邊品嚐,一邊說的搖頭晃腦,直讓邊上的胖大廚把腦袋點成了磕米的小雞。

“看來你的麻煩大了。”金髮小子也腆著臉用蝴蝶夾饃卷著兩種花枝各嘗了一口,回過頭來對官靜連挑大拇指:“[平潮樓]號稱茶、酒、點三絕,這道菜剛好囊括這三絕,你聞聞這酒香和茶香,我操啊……”

“早看出來了,他們是在用配料欺負人。”官靜把目光轉向了張鳳翔,老苗子正和一個剛剛走進廚房大門,身穿賽車手制服的年青帥哥說道著什麼。

“那怎麼辦?”細君笑道:“你還有沒有不用配料的超級絕技?就像剛剛的[水晶蜂皇胎]一樣,用不著太複雜的配料和調料,全憑技術……”

“就兩分鍾的時間,我除了做爆炒蜂蛹還能做什麼?”

“小子,這個廚房裡的烹飪原料你能找到的就只管取用……”張鳳翔聽到了牢騷,拋下賽車手打扮的年青帥哥,走過來重重地拍了拍官靜的肩膀:“如果覺得不滿意,你也可以打電話叫人送來,我等你……”

老苗子笑的很自信也很勝券在握,他一早吃準了官靜拿不出像樣的配料和襯頭,如果只拿光溜溜的蜂王蛹來做菜,就算官靜技術再好,區區兩分鍾的限制時間裡,也不可能做出糖汁水晶之類的功夫菜。

“你除了認輸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張美蔥也在一旁俏生生地看住了官靜,滿臉得意的甜笑。

“別說大話!”官靜從不鏽鋼櫃檯上拿起自己的黑色編織袋,這裡面裝著的是原本準備送給老王和老戴的金耳。

“黃金銀耳?不會吧?”聶雲喬先生不愧是烹飪原料的大行家,一看官靜手裡金燦燦的物事立刻叫出了聲:“這,這,這還是野生品種!”

“準備計時。”官靜洗淨一份金耳,用抹布擦了擦手,提起菜刀對瞠目結舌的張鳳翔指了指鬧鐘。

眾目睽睽之下,官靜將一大把蜂王蛹拍在砧板上,齊刷刷地剞上了蘭花花刀——路邊小攤上司空見慣的“滷汁蘭花幹”就是剞的這種花刀,成品最主要的特徵就是能在扯動後有漁網狀的大幅度拉伸。{PS:具體操作時的下刀技法我就不寫了,估計大家看了也不懂。}

炒鍋上火,將蜂王蛹上漿,與金耳一同劃油,兌芡翻鍋淋油出盤,官靜只用了五十二秒,時間比胖大廚整整快了一倍還富裕。他的動作太利颯了,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和不必要的花哨動作,除了勾取調料時的凌空橫抄比較讓人眼前一亮之外,他幾乎沒怎麼碰過鍋把和勺柄。

“聶老師,請嚐嚐我的[金玉滿堂]。”官靜面無表情地將這盤金耳炒蜂蛹推到了聶雲喬先生面前。

雪白色的蜂蛹和金黃色牡丹花一般的金耳配在一起,顏色不但清爽宜人,而且感覺還很富麗堂皇,烹熟後的金耳散發著一股奇妙的菊香,與蜂蛹的淡淡油香混合在一起,構成了饕餮天堂的滋味。

不論味道如何,至少這道菜在賣相和選材珍貴度上一點不遜胖大廚的“茶酒花枝”。

“好刀功!”聶雲喬先生用筷子搛起一枚蜂王蛹,往下一墜,蘭花花刀特有的拉伸作用立時將這枚蜂王蛹變成了一條梭子漁網。

張鳳翔皺緊了眉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官靜,好像還沒從野生金耳橫空出世的納悶中醒轉過來。

“這菜的味道是很棒,但明顯不如我們王師傅的[茶酒花枝]一菜雙味來的層次感豐富。”張美蔥嘗了一朵金耳,立馬拉住了聶先生的胳膊一陣撒嬌晃動:“聶老,您說對不對……你說對不對……”

“也不能這麼說,滑炒自有滑炒的風味,而且官靜的操作時間也比子文快一倍,這又怎麼說?”聶先生各嘗了一口金耳和蜂蛹,目光讚許地看住了紅紙扇:“能告訴你的動作為什麼能夠做到這樣快如閃電的速度嗎?做菜有你這樣的手腳,我真是頭一次聽說!你師傅我也認識,老楊他似乎也沒這樣的速度吧……”

官靜無話可說,怎麼說?難道說自己的爐灶技巧其實已經青出於藍勝於藍?難道說自己練習床技練出了後遺症,把很多床技技巧融入了烹飪技巧?

“我是做素菜出身,素菜的烹製不比葷菜,旺火急炒必須手腳麻利,否則營養成份會急速流失……”想了半天,官靜才支支吾吾說了一個半是半非的理由來。

“聶老師,那你認為這兩道菜誰的更好?”張鳳翔清咳一聲,用煙鍋袋指了指“金玉滿堂”和“茶酒花枝”。

“一樣優秀。”聶先生聳聳肩膀:“綜合刀功、爐灶、色香味、時間、選材種種因素來看,子文和靜哥兒用同樣珍貴的原料和同樣出類拔萃的廚藝做出了同樣美不勝收的佳餚美饌,呵呵……我正在暢想,如果把子文的動作和靜哥兒的速度結合在一起那該多好。”

“我也覺得如此。”劉細君在一旁端著“金玉滿堂”舔著油乎乎的指頭,月宮玉兔搗藥樣猛點腦袋。

“如果非要分個高低呢?”張鳳翔不依不撓地看住了聶先生。

官靜也同樣斜眼看住了聶先生。

“那就只有一個殘忍的辦法了。”聶先生嘆了口氣:“不知道誰的勾芡技術更好……”

炒菜的勾芡是一門大學問,澱粉過多則會打團成為糨糊,澱粉過少,芡汁就會稀溜無力。淮揚菜對炒菜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技術標準——“汪油包芡”,也就是說,一道炒菜吃完之後,盤子底只能有明油,不能有任何多餘的芡汁。

事實上做到這一點很難很難,人的手畢竟不是計算機,抓起水澱粉擱到手勺裡時不可能絕對精準,所以無論多麼牛B的大廚,炒出來的菜都會在盤底遺留或多或少的芡汁。

現在這種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非要分出一個誰勝誰負,只有將“金玉滿堂”和“茶酒花枝”全部搛出盤子,一看盤底遺留的芡汁多寡才能得到答案。

“確實有點殘忍……算了,就算是和局好了……”老苗子呵呵一笑,對官靜一陣咂嘴點頭,表情非常意味深長:“雖然不知道你的野生金耳是哪弄來的,但我對你的運氣還是要交口稱讚,事先我們沒講好打成平手怎麼辦,但我現在也不想再跟你們計較什麼了,你們倆走吧……立刻!”

“爸爸……”賽車手打扮的年青帥哥眼睜睜地看著兩個矯健的背影消失在廚房大門外,對著老苗子一陣報怨:“你為什麼不讓聶老師亮開盤底分出個明明白白的勝負!”

“你個笨小子,你想過沒有,真要是輸了怎麼辦?[平潮樓]是一塊金字招牌,要是被人上門成功踢了館,你爸以後還有臉做生意嗎?承認打和至少能保證穩妥。”聶雲喬先生吆喝小工給他裝碗白飯過來,準備就著這兩道菜填一填肚皮:“你們等我吃完,等我吃完你們就能看到真正的結果了……以我的個人感覺來看,這個靜哥兒的爐灶技術恐怕比子文還要更好,子文只是比他花哨一點而已!其實優秀的廚師就應該像他那樣乾脆俐落,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多餘動作,有空讀一讀《庖丁解牛》你們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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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苗子坐在一旁,咕嚕咕嚕吸著旱菸,一句話也不說,若有所思。

兩盤炒菜和一碗白飯很快就被聶老師扒乾淨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官靜炒的“金玉滿堂”,盤底除了一汪明油之外,半點芡汁也不見,而胖大廚王子文的盤底,卻殘留著星星點點的綠色、紅色芡汁和亮晶晶的明油。

平潮樓上上下下,包括美食家聶雲喬先生在內,齊刷刷倒抽一口涼氣。

“這小子這麼做到這一點的?”胖大廚捂住了臉,痛苦地哀嚎道:“難道他的手指是天秤不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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