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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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天氣晴朗寒冷。

南方濱海城市的冬天其實也並沒有北方內陸人民想象中的溫暖溼潤。

在中國人均GDP增速還沒有正式駛入足以讓歐美老派資本強國正視且膽寒的超級快車道之前,LG與資生堂旗下的護膚品只是一種流傳於貴婦小圈子中以作自我彰顯的談資。而街邊便利店貨架上的大寶SOD蜜依舊是整個季節最熱銷的護膚品,被三十至六十週歲年齡段的婦人們奉為稀世珍寶足以傳之後世。

柱狀圖上大寶的銷量總是一騎絕塵倍殺第二名,頗有傲視群雄的武林盟主風範。

趕在交接班之前把二十平米不到的便利店再次清掃巡視了一遍,許朝歌戴上口罩,把櫃檯鑰匙交給了踩點匆匆趕來的白班小哥,將面容隱在風衣兜帽中,迎著五點半鍾的陸海風朝著仕蘭中學的方向走去。

仕蘭中學是這座濱海城市中首屈一指的貴族學校,除開極個別天賦異稟的奇葩外,就讀於此的學生非富即貴,再不濟也是個能咬咬牙擠出一批不菲教育投入的中產。

許朝歌自然也在這幾類範疇中。但並非是那種路人看見他一身洗得漿白的衣裳就能有端聯想到的家境貧寒但苦讀不輟名列前茅的優秀學生。

事實上他算是第二類群體,繞過九十九個彎之後勉強能和權貴沾點邊。

事情大概是許朝歌爹媽當年把尚在襁褓中的許朝歌往福利院一扔後神遊無蹤。唯一算是良心未泯的地方是,他倆在人間蒸發前聯絡了一位多年的至交好友,拜託他偶爾照撫這位苦命的孩子一二。

這位姓楚的搬磚叔叔拍著胸膛表示“汝兒女吾養之,汝勿慮也。”當即就要讓許朝歌上自己家戶口。

雖然楚叔叔是位一口唾沫一個釘的鐵血真漢子,能一口氣揹著四袋水泥上五樓不喘氣,但鐵打的漢子也要吃飯,何況他自己有家庭又懼內得很,在柴米油鹽面前還是彎了腰。所以許朝歌最後也沒多一個便宜老爹。

到此為止本來只是個底層人民悲苦又尋常的故事,街坊鄰居大媽們的嘴再碎,故事也走不出那幾棟筒子樓的範圍,和仕蘭中學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但某一天這位楚叔叔突然就和妻子離了婚。這位前妻當年在市裡芭蕾舞團裡是數一數二的臺柱子,風情萬種嫵媚多姿。前妻離婚以淚洗面幾天之後抖擻精神,二話不說直奔酒吧,片刻功夫帶著孩子又嫁給了有名的富豪,算是一躍擠進了上層圈子成了實打實的闊太太,人前是要被尊稱一句鹿太太或者蘇小姐的。

當年許朝歌沒上到楚家戶口,原因並非是這位蘇小姐有多惡毒或多涼薄,那是因為這家人確實擠不出餘糧,送條中華煙都過不了福利院裡的第一輪篩查,何況也送不起中華煙。

相反蘇小姐稱得上是傻白甜沒心眼,除了舉手投足之間自帶讓人傾心的魅力之外,在為人處世方面單純得就像是張白紙,兩任丈夫和親生兒子都恨不得把她放在心尖上疼。

自從搬磚的楚叔叔消失在某個颱風天的雨夜後,一直是蘇小姐逢年過節拉著許朝歌到家裡吃飯,發達後蘇小姐不僅讓自己親生兒子進了仕蘭中學,還把許朝歌一併託關系送了進去。

除了總是試圖把許朝歌打扮成女孩子,並在屢屢失敗後依舊百折不饒之外,蘇小姐對待許朝歌稱得上是仁至義盡無可指摘。

而許朝歌在學校中的表現算是有負蘇小姐的殷殷期盼,綜合評價就是平平無奇四個大字。期末評語慣常是“學習認真”“勤勞熱心”“再接再厲”。

不至於成為班級吊車尾被嚴苛的班主任痛斥為千年秤砣,但也不能說是對班級平均分有貢獻的人物。每次月考結束班級成績表列印出來,對摺一次留下的痕跡十有八九經過的是他許朝歌的名字,真是穩在中游水準猶如定海神針。每年中秋元旦的文藝匯演唯一參與的節目大概就是班級集體詩朗誦或者大合唱了。

這種人類平衡精華不僅體現在學業或者藝能特長,更是涉及到方方面面,比如許朝歌有一位優秀得如同璀璨星辰般的知己好友,那就必定有一位吊車尾的衰仔死黨。

前者叫楚子航,楚叔叔親生兒子,比許朝歌大一屆的學長,文武雙全風流倜儻年少多金都佔齊了,偏偏又是高冷霸總那一掛,整個仕蘭中學從上到下懷春的少女都愛慘了他,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在仕蘭中學讀書卻沒有被楚子航拒絕過的青春,那就不能說是完整的青春。於是楚子航儼然成為了比網紅時代更早的打卡地,據說為楚子航流的眼淚能澆灌出牆角的歪脖子櫻花樹。

楚子航文能端坐年級第一甩第二名至少三十分俯瞰眾生,武能提刀把少年宮的劍道班捅個對穿。帥到讓仕蘭中學廣大男同胞天怒人怨望天長嘆說,此獠人人得而誅之,金城武人稱臺灣小楚子航。便宜繼父對蘇小姐死心塌地連帶著愛屋及烏,表示尊重楚子航意見不再生育,Panamera和賓士S500以後都是楚子航一個人的。

後者叫路明非,許朝歌的同班同學,和許朝歌一樣,都是名義上有父母實則雙親人間蒸發的天涯淪落人。也是人如其名的路人衰仔,除了握住黑網咖那個油膩的滑鼠時會迸發出讓人側目的光和熱外,其他時候走在街上狗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畢竟狗還能指望路明非手裡的營養快線不成?

路明非號稱拖班級平均分拖到大腿根,能把班級第一趙孟華的阿瑪尼褲子都脫下來。班主任說到這,語氣裡都是恨鐵不成鋼,講臺下面的學生照例是鬨堂大笑,路明非倒是無所謂,看起來耷拉著腦袋認真反省,其實已經在暢想放學去網咖是先來切一盤CS還是來一局星際爭霸。唯一哭笑不得的只有班長趙孟華,做不了其它表情那就只能緊了緊Gucci的皮帶然後繃著臉不說話。

說曹操曹操到。

這時許朝歌遠遠就聽到有人在背後喊自己的名字,聲調有氣無力的被晨風吹得稀碎。

住在孔雀邸的楚子航上學用不著走路的,所以許朝歌能碰上的只有同樣住筒子樓的衰仔路明非。

他側過頭轉身舉手停步示意。

嘴裡叼著根油條的路明非氣喘吁吁地從巷子裡一路小跑出來,神神叨叨地在懷裡掏出張光碟就往許朝歌手裡塞。

“給你看個好東西。”

許朝歌藉著路燈昏黃的光芒打量著沒有圖示的光碟眉毛挑得飛起。

各類關鍵詞如同條件反射般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亂轉。

“想什麼呢?是《魔獸爭霸三冰封王座》。”路明非聲音裡透著一股狹促的意味,絲毫沒有身為星際大神背叛陣營轉頭打魔獸屬實是屑的覺悟。

翻了個白眼的許朝歌轉身一肘差點沒把路明非的腎頂出來。不過順手還是把那張遊戲光盤摸進了風衣內側大口袋。

疼得嘶啞咧嘴的路明非咬著油條緩了半天,看著就要走到街口的許朝歌趕忙緊了緊書包帶子追了上去。

“喂喂,恩將仇報是吧?”

許朝歌雙手插兜走著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

他是個啞巴。

這也是人前他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醫生說是後天心理障礙導致的心理性失音。同學之間傳開了,一來二去就演變成了許朝歌同學身患重度抑鬱症了,用膝蓋想想都知道,要是真重度抑鬱了仕蘭中學可不敢收下這枚隨時可能一躍解千愁的重磅炸彈。但風行於校園的傳聞就是這樣來的。

為此仕蘭中學共情能力最強的文學社陳雯雯社長沒少試圖開解許朝歌。

正值花季的文藝少女如果不能共情,那就更稱不上文藝了。

許朝歌會故意把字寫得很慢,兩個人從無賴派文學的太宰治聊到抑鬱心理主義文學足足用了兩個月。

這時候路明非就痛並快樂地在一旁邊緣ob,快樂是因為能趁機以許朝歌死黨的身份靠近陳雯雯,痛苦是因為即將離他遠去的營養快線。因此許朝歌沒少被路明非痛斥為“該被吊死在路燈上的資本家”。但下一次等到陳雯雯捧著本書坐在許朝歌前桌時,路明非照舊又揣著營養快線屁顛屁顛地湊上來。

所以許朝歌也會在打《魔獸世界》時藉機在遊戲公屏聊天上罵他是雞賊的工賊,公會裡不知道的路人還以為路明非黑了他裝備。

陳雯雯和許朝歌兩人聊到後面時,往往路明非已經暈了,畢竟許朝歌雖然對外人設是文不成武不就,但文學素養好歹還是能爆殺特長都點歪在了退堂鼓和白爛話上的衰仔路明非。

除了非主流們最喜歡引用的《人間失格》外,其他文學作品與流派路明非聽都沒聽過更何況理解了。

為啥你的就是毀滅中帶著新生的希望,他就是極致頹喪中的自毀?我看的日本老師們的作品就是色情我無恥,你看的伊娃格林的《戲夢巴黎》就是欣賞時代的藝術你高尚?

路明非沒明白,但看著近在咫尺的陳雯雯圓潤削瘦的肩膀時,沒由來的便明白了“因為接近,所以遙遠”,這是個哲學問題。

“昨天你和陳雯雯聊的《天浴》我看了,那種錯亂的時代裡人性的醜惡真有夠讓人害怕的。”路明非追上許朝歌炫耀般的搖頭晃腦,“我最近惡補了一番你們上次聊的傷痕文學,今天要是陳雯雯再找你聊天,你多往這方面帶帶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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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朝歌伸出右手中指食指在大拇指上搓動,末了在路明非眼前晃了晃。

路明非咬咬牙大力地拍著許朝歌的肩膀咬牙切齒:“得,今天放學中恆網咖包間雅座,哥們請你。”

輕輕而無聲笑了笑的許朝歌沒再撩撥什麼。隨著來自城市四方的人流如江河入海般一同匯入了仕蘭中學的大門。

路明非立刻縮頭縮腦也不再敢大聲說話了,好像仕蘭中學校門當真有了不得的禁制把他活生生壓矮了一截似的。

他們身後是初升的晨光撒下,滿地都是燦燦流金。

遠處有人同樣輕笑著,撐起碩大的黑傘目送著路明非和許朝歌勾肩搭背沉入在人流之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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