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四十六章 十萬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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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兄弟啊,你們打過來佔了長安,老哥我高興!現在老哥我就一個心思,那就是你們不要停,千萬不要停!繼續往西打,打過秦嶺,佔天水,佔金城,打過烏鞘嶺,掃平河西,一直打到西域,把這些聽名字都拗口的什麼欺負紫胖子,什麼巨蛆又猛又兇,統統掃乾淨!”

陳、郭二人知道乞伏熾磐盤踞秦州,沮渠蒙遜割據甘涼,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歪曲他們的名字,都忍俊不禁。

劉裕連日哀傷,連府門都不出,郭旭不能在這個當口辦喜事,只能把拜堂的日子往後拖。小俏倒是樂得多些日子來準備。她固然欣喜郭旭瞭解她身世後依然決意要娶,但真要是草草成禮,還是小小不甘。至於郭旭自己,一腔衝動被外來不可抗力消解,也覺得有些事情還需要準備得更精細些。

秋去冬來,關中寒氣逼人,成親的行頭也要跟著節氣變化,屋子也要備好取暖的物料。一個街坊告訴他門上要掛棉門簾,而他連棉門簾是什麼都不知道。房東給他開了一張長長的單子,要他照單購物,否則在長安過冬會很辛苦。反正郭幢主成親也要買很多東西,不如就一籃筐斂齊,省得洞房花燭第二天就捉襟見肘。小俏倒是怡然,還沒過門先做媳婦,已經在跟著幾個鄰居大嫂學習針線,人家說看你男人那身板,你肯定很快就會有喜,算日子你的娃會在來年秋冬落地,你怎麼著也得給娃做全套棉襖棉褲棉帽棉鞋啊。小俏面紅耳赤而內心竊喜。沉下心來學賢妻良母的手上功夫,她本來就巧慧。稍稍用心,就已經掌握門道。這幾天足不出戶,試著給郭旭做一個北人常用的棉護耳,只是不知道郭幢主肯不肯在當值的時候,在威風兜鍪下方支楞兩個猴子一樣的招風耳套。

一人如此,三軍亦是如此。北府兵從南來,此前打慕容燕,攻下廣固,雖說也是從長江邊打到了黃河邊,但青州兗州。畢竟還是東方,靠著大海,不至於苦寒。如今到了西北,要在漫長冬季戍守,勁敵首先就是風元帥、寒將軍、雪都督、霜校尉。“夏不徵南,冬不徵北”,實在是樸素而聖哲。眼下最緊迫的任務,是把身上的單戰袍換成棉袍,鐵甲換成皮甲。馬匹也需要禦寒。鞍子下的馬褥要加厚。奔跑出汗後要趕緊蓋上大棉被,否則會生病,而後無藥可救。

種種物料,大部分需要就地解決。不能再仰仗南方水運。所幸姚秦府庫如今已經易主,拿來用就是;再則王鎮惡在關中呼風喚雨,喊一聲鄉親萬眾回應。籌集軍資並不困難,北伐大軍迅速換裝。官兵若不開口說話。看衣裝已然是北方人。將佐們狐裘蒙戎,儼然是“胡服騎射”的派頭了。

衣服無非是皮囊外的罩子。怎麼穿都行,但皮囊裡的腸胃就不好糊弄。隨軍帶來的大米已經消耗光。糧草就地取材後,這幾萬南人從吃稻子改成吃麥子,南來的火頭軍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種白色粉末,不得不向本地人求助。但就算本地廚師精心炮製的麵食,依然有很多人吃不慣。加之北方人食物簡單,軍中大鍋飯,庖制更粗糲,幾頓飯下來,隱隱地已經滿是怨言。有經驗的將軍都知道,吃吃喝喝的瑣事,貌似卑之無甚高論,卻真真切切事關士氣。養兵千日,其實也就是飽食千日,吃不好就是沒養好,到了用在一時,怕是會有怨氣。而有怨氣的兵,就很難鐵了心出死力。

劉穆之的死訊很快在軍中傳開,郭旭知道這個人是太尉的文膽兼智囊,但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卻渾然不曾深思。陳嵩更有心機,知道的掌故更多,這幾天一直悶悶不樂,覺得劉穆之離世一定會損及北伐,只是不知道結果會壞到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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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郭旭離開營裡,本想到市上買些乾果帶給小俏,路過陳嵩營寨時心思一轉,臨時起意拉他去喝酒。

兩人上了一家酒樓,在一間臨窗的桌子邊坐下。店老板和北府兵打了一陣交道,早已能看號服識階級。一看兩件紅披風,知道是幢主,馬上親自過來招呼。菜兩位自己點,酒今天我請。

陳嵩說你那個孫姑娘,我還沒來得及見面,這幾天事多,索性等拜堂那天再見吧。郭旭聽他管諸葛俏叫孫姑娘,暗想要不要告訴他實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今天就是想讓陳嵩放鬆一下,不能拿沉重話題壓他。於是說陳大哥你是不是也該想想成家的事。陳嵩笑了,說你自己也就是撞大運碰上了心儀的,要不然還不是和我一樣光桿一根。這兵荒馬亂、刀頭舔血的日子,若不是像你一樣老天做媒,哪那麼容易遇到喜歡的人。要說我還是喜歡我們江東的姑娘。可要是從此常駐關中,怕是只能娶個本地老婆了。郭旭心裡對比了一下小俏和他見過的本地尚有姿色的女孩子,不能不小小得意。

“真要是常駐了,大哥願意不願意?”

陳嵩拿著空酒碗在桌子滑來滑去:

“真要是能常駐,無非就是換一副腸胃,吃米改吃面,吃雞改吃羊,就算一把老骨頭了,江東腔也改不了。打打殺殺到後來,南方來的兵死得差不多了,我們這些老家夥就得帶本地兵。再過些年頭,我們死絕了,我們的兒孫在本地出身,說一口關中話,就好像江東人根本沒來過一樣。”

郭旭先是哈哈大笑,後來覺得陳嵩的話裡有一種他說不清的很深的道理,忽然生出一種淡淡的近乎悲涼的東西。爺爺和父親,肯定是願意魂歸故土的。小俏是不能回江東去了。他是要把根扎在關中了。可是仔細想想,他生在江東,長在京口。當真老死關中,其實很難說客死他鄉還是葉落歸根。也許此生就是來當驢當馬的:把祖輩丟在外鄉的種子馱回關中。生一個用關中水洗第一個澡、在關中土裡撒第一泡童子尿、開口說關中話的娃。正在沉吟,聽陳嵩幽幽地說:

“怕只怕常駐不了。”

郭旭一驚。抬頭看陳嵩,後者臉上似笑非笑。正要問,忽然隔壁桌上一個瘦削的中年人走過來,也不問人家樂意不樂意就一屁股坐下:

“這位軍爺,你說常駐不了是什麼意思?”

跟他一起坐的幾個人都轉過臉來望著這邊。

聽口音,這個人像是從天水、略陽那邊來的,看穿著像是生意人。陳嵩沒料到自己和郭旭聊天居然有人認真聽,居然被打斷,多少有些惱火。但既然是老百姓。就不能發作,又不能把自己的煩惱和盤托出,乃笑著搖搖手,說我的意思是我們會經常出去打仗,不能總是在長安城裡享清福。

那人松了口氣,臉上的表情舒展開來。

“打仗好啊,我們就盼著你們出去打仗呢!軍爺們辛苦,老闆,兩位軍爺這頓飯。算我老杜請了!你再給加幾個好菜,把你藏著的陳釀也拿出來。”

看陳嵩要謝絕,這個老杜作勢把臉一繃,說你要是不讓老哥請客。就說明你們南人看不起我們北人,和我們不是一條心。

茲事體大,擔待不起。只好由他去。

老杜高高興興地把那張桌子拼過來,叫夥計撤掉吃殘的菜。重新點了幾道後廚拿手的招牌菜,給陳、郭二人斟滿酒。算是重新開宴了。陳嵩一開始有點不自在,但是一看老杜這樣不拘小節,很快就放開了,酒過三巡,一桌子人已經開始嘻嘻哈哈稱兄道弟。老杜幾碗酒下肚,滿臉飛紅,用指頭戳著陳嵩的胸口:

“兄弟啊,你們打過來佔了長安,老哥我高興!現在老哥我就一個心思,那就是你們不要停,千萬不要停!繼續往西打,打過秦嶺,佔天水,佔金城,打過烏鞘嶺,掃平河西,一直打到西域,把這些聽名字都拗口的什麼欺負紫胖子,什麼巨蛆又猛又兇,統統掃乾淨!”

陳、郭二人知道乞伏熾磐盤踞秦州,沮渠蒙遜割據甘涼,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歪曲他們的名字,都忍俊不禁。

原來這個老杜,杜重光,祖上做過晉朝天水郡的司馬,後來秦州淪入胡人手中,他家死了很多人。胡人忽起忽落,你方唱罷我登場,秦州一帶戰亂不休,他家餘眾就一路淪徙到關中來了。

郭旭端起碗給杜重光敬酒,說真要是大軍往西打,你的天水老家光復了,杜大哥你捨得離開長安麼?

老杜一仰脖子喝完酒,瞪大了眼睛,把空碗往胸口一扣,好像要把心舀出來:

“老弟,實話跟你說,大軍要是西征秦州,長安這份家業我就不要了!我變賣家財買軍糧!本人帶著全部子弟參軍,能打能殺的就給我往前衝,死了腦袋也得衝著西方。打不了的就當嚮導,女人就給大軍做飯縫衣!剩下幾個算幾個,只好回去,早晚再興起一個大家族!兄弟啊,只要是能兩年在祖墳上燒紙,死了我也樂意!”

郭旭說老哥我佩服你,可是你辛辛苦苦攢的家業要是就這樣折騰光了,就算大軍打下秦州,你回去也是窮光蛋啊!如果你倒黴,死在戰場上,或者雖然不死也殘了,家鄉再好,又有什麼意思呢?

老杜一下子站起來,發紅的眼睛裡冒出火來:

“兄弟,你以為老杜稀罕錢嗎?錢能買來命嗎?你知不知道,隴上有多少人背井離鄉,流亡到關中來?我告訴你,少說也有十萬!你知道十萬是什麼意思嗎?每個人家裡至少有兩三個親人被殺,從秦州到這裡,砍死的、姦殺的、燒成灰的、水沖走的、凍死的、餓死的、野獸叼走的,幾十萬骨肉拋在路上,屍身能找個席子卷起來埋的就是福氣!活下來的十萬多人到了關中,羌人不拿他們當人看!沒有地,沒有房,沒有正經營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官吏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斜著眼睛看一眼人家的長官。興許就挨一刀,或者扔進監牢。男人給秦軍做苦力。女人給官家做奴婢,有些連奴婢都不如。只能在青樓賣身!有幾個人能像我這樣買賣做大?可是做大了又能怎樣?羌人照樣視你如糞土,漢人也拿你當外來戶!兄弟啊,就算我傾家蕩產了,就算我死在戰場上,只要能讓我這十萬鄉親回家去,我不在乎窮死!不在乎被剁成肉泥!”

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他身邊那幾個隴人傷疤被揭開,抱頭哭成一團。

陳嵩、郭旭愣住了,他們沒想到出來喝杯酒,竟然聽到這樣悲慘的境遇。撞見一個心膽如鐵的真漢子。他們不是女人,沒法紅袖搵淚,只能靜等老杜平靜下來。

杜重光擦乾眼淚,端起一碗酒,看看陳嵩,再看看郭旭:

“兩位兄弟,大軍是不是要出關西征,你們給個明話!”

郭旭熱血上湧,剛要說太尉帶我們來。就是要掃平關隴,一統華夷,卻被陳嵩踩了一下腳。陳嵩向前一步,雙手接過老杜手裡的酒。一口喝乾,猛地把碗摔碎在地上:

“既然如此,大家都是兄弟。不同心殺敵者,有如此碗!”

這話顯然不算承諾。但老杜那一群人為酒氣所蒸騰,一腔慷慨激昂。哪裡會仔細斟酌,只為那“同心殺敵”所激盪,隨著碗的碎聲,扯著嗓子叫好,又連幹幾碗,都支撐不住了。陳嵩趁機說杜老兄醉了,你們送他回家吧,我們也該回營了。改天請弟兄們到營裡再敘,後會有期。

老杜被人架走,臨出門還結結巴巴地對老闆說記得今天是我請客,不要收我兩位軍爺兄弟的錢。我要打回老家去了,請頓客算什麼!

回去路上,郭旭憋了好一陣,終於忍不住:

“大哥,你剛才踩我腳不讓我說話是什麼意思?”

這一問,勾出陳嵩無聲的嘆息。這個鐵匠兄弟,都做到幢主了,還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去體察周遭人情。

“我怕你說得太過,萬一我們做不到,豈不是讓人家失望?”

郭旭搖搖頭:

“出兵向西有什麼做不到的呢?我聽王鎮惡說過,太尉的全盤計劃並不是打下關中就了事,還要向西拿下整個秦隴,收回河西,這樣才有東西擋著關中,不至於一出長安就是胡人地盤。我們能擊滅燕國、秦國,對付乞伏熾磐和沮渠蒙遜這樣的小角色,還會吃力嗎?”

陳嵩用馬鞭柄敲了敲郭旭的頭盔:

“兄弟,你說的是能不能的問題,我說的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

這讓郭旭更糊塗:

“這還能有願意不願意的說法?要是不願意,舒舒服服呆在江東不就行啦,幹嘛還要千辛萬苦北伐呢?”

陳嵩苦笑了一下,自籌三言兩語不能讓郭旭開竅,索性閉嘴不說。打進長安後,除了沈林子出兵去追擊逃亡的羌人,其餘將領暫時無所事事。除了前些日子招待欽差,劉裕還宴請過幾次北伐軍將領,幾杯酒下肚,話匣子開啟,味道就不對。沈田子不厭其煩地說他的嶢關大捷,說此次勝利如何打垮秦軍士氣,如何讓姚泓喪膽,言下之意是如果沒有他的貢獻,王鎮惡怎麼可能那麼順利拿下長安?王鎮惡還算能忍住,但身邊那些將領就缺少他那份雅量,少不得也要說說他們怎麼長途奔襲,出敵不意,在渭橋大敗秦軍主力,怎麼靠攻心術壓垮了姚讃。每次他們一說,沈田子就會不屑地打斷,一來二去,就有吵起來的意思,還好每次都是劉裕出來擺平,將話題岔開,再把諸將都褒獎一番,最後大家碰杯歡呼了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爭功之心,算是很難平復了。既有爭功,就有爭位。到目前為止,劉裕還在親統大軍,主將唯其馬首是瞻,心裡有小算盤也只能憋著。倘若劉裕留守,諸將出征,或者劉裕回江東,諸將守關中,就有一個誰是方面主帥的問題。王鎮惡和沈田子,一個有嶢關大捷,一個有渭橋之勝;一個入武關肅清南線,一個入潼關拿下長安;一個有以少勝多的奇兵,一個有水軍奔襲的奇策,稱來稱去,竟是千鈞對千鈞,大功對大功,很難分出伯仲。其餘戰將也不弱,但和他倆不在一個臺階上,所以總指揮只能從他倆中選一個。明眼人都能看出,無論是王在沈上還是沈在王上,都難免疙裡疙瘩磕磕碰碰。前些日子劉裕一直在說遷都洛陽,後來不提了;又說要坐鎮長安,經略西北。如今劉穆之突然沒了,陳嵩覺得劉裕不放心江東,很可能已經動了南下之心,原本不急迫的選帥問題,現在擺到眼前了。一想到沈田子激動時的鬥雞眼,想到自己作為他的部下,很難置身事外,陳嵩就覺得頭皮發麻。這一腔心事,又沒法合盤託給郭旭,只好避重就輕:

“不用去想這些了,反正往哪打都是打,我們好好練兵就是。”

話音剛落,背後有人喊叫著追上來,回頭一看裝束,是白直隊一名傳令兵。他策馬跑到跟前,說奉命到營裡找陳幢主沒找到,只好出來找。另有人在找郭幢主,我就一併通告了。太尉請幢主以上軍官午後議事,無論何種理由,一律不準假,違者嚴懲!

郭旭有點興奮,說大哥你看,一定是太尉要部署出兵,他不可能讓這麼多人呆在關中吃閒飯。我們可以告訴太尉,隴上流亡民眾自願參軍,我們不愁兵源。

陳嵩卻絲毫不激動。他策馬徐徐前行,再默默梳理一遍思緒,認定這次緊急召集,一定不是為了出兵。劉裕的習慣,是在酒桌子上佈置出兵這樣的事,嘻嘻哈哈地就把任務分派了。這樣用嚴令緊急召集諸將,只能是他自己都非常糾結的事情。

感覺非常不好。

產生了一個錯覺,好像這個念頭帶來了寒意而不是冷風,下意識地裹緊了披風。

分手後,郭旭揚鞭奔到自己營房裡,瘋子迎上來:

“大哥,有幾個弟兄被人給打了!”

郭旭很詫異,難道現在不是休戰期嗎?

“誰這麼大膽,敢打北府兵?”

瘋子哼了一聲,說打北府兵的就是北府兵。

是沈田子的親兵。(未完待續。。)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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