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二十七章 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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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這個東西,絕不可能如流矢射人自外來,只能是心花怒放從中開。一個人的心思,尤其是不可對人言說的心思,壓倒一切的心思,糾纏魂魄的心思,志在必得的心思,執著狂熱的心思,沉積成塊壘的心思,總會在人最真實最不戒備的時候,像暗泉一般汩汩流出。任何人,無論城府多麼深,罪孽多麼重,偽裝多麼巧,一旦陷入沉睡,就會恢復赤子之身,進入最真實最不戒備的狀態,而夢就在這個時候,讓隱秘的東西浮現出來。

姚泓一想到昨夜那個夢就難受。

他夢見自己登上了一座高臺,頭上一輪紅日。臺下本來有無數人,但忽然就都沒有了,滿地都是白雪,卻沒有一個腳印。須臾,一輛囚車從遠處駛來,車上的人他不認識。他繞著囚車走了幾圈,問那個人:你是不是劉裕?那個人直勾勾地盯著他,說你居然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他狐疑地說這怎麼可能,我不是好好地在外面嗎?那個人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你再仔細看看。他擦了擦眼睛,向四面一望,果然發現周身全是木柵,自己困在囚籠中,手腳都有桎梏。再往外看,那個人已經不見了。剛才在臺下仰望他的人,現在都圍在籠子周圍指指點點,人人都在獰笑,露著白森森的牙齒。他奮力掙扎,忽然就不在囚車裡,而是在人堆中。他問旁邊的人,你們在圍觀什麼?那些人說我們等著看砍頭。砍誰的頭?你連這都不知道啊。太尉俘虜了秦國皇帝

姚泓,現在要把他的頭砍下來。他又震驚又恐懼又困惑:自己就好好地做看客。那麼這些人圍觀的到底是誰?他想擠開人群,這些人硬邦邦地紮成一捆。根本擠不開。情急之下,他拔出寶劍,說你們再要是不讓,就別怪我動粗了。所有人呼啦一生全都散開。可是眼前既沒有死囚也沒有劊子手,只有一大片狂野,離離荒草中,杵著一座黑黢黢的碑,上面用紅得滴血的隸書寫著“

某某死於此處”,名字卻是看不懂的蝌蚪文。他拼命想看清楚那個名字像不像今文的姚泓二字。卻半天不得要領。

一身大汗地醒來了。

吞下太監端上來的一小碗水,坐在床頭定了定神。他的第一反應是把老師鍾離軻請來,讓他給解解夢。但是鍾離軻已經帶著薛梅兒藏到終南山去了,宮裡沒有人知道他躲在哪裡。朝裡倒是還有幾個飽學之士,只不過他們都是宿儒,不語怪力亂神,解夢這樣的事情,找他們不靈。更何況,他不想讓朝臣看出皇上心有惶惶。

太監很機靈。察言觀色,小心地問:

“陛下是不是做了噩夢,想求個解?”

姚泓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知道該找誰來解?”

太監一聽就明白姚泓不想讓朝臣想入非非:

“曇雲大師就在長安。他雖然不輕言占卜釋夢,但智慧高卓,應該可以解陛下疑惑。不妨就請進宮來?“

姚泓猶豫了片刻,不知道這個時候打攪曇雲是否合適。可是好奇心最終還是壓倒了一切。吩咐太監叫醒太子,讓他代自己去請曇雲。

吩咐人準備素點心和茶水。

自己披上衣服。走到書架前,信手抄出一本書,卻是《呂氏春秋》,翻看了幾頁,覺得滿眼都是杜撰出來的故事,為了說理而自作聰明,於眼前困局毫無助益,乃插回原處,信步走到門外。

還不是月中,但月亮已經圓了大半。清輝穿過庭中一株菩提,斑斑駁駁的光影投在門前臺階上。抬頭看著月亮,想起漢人的嫦娥奔月故事,心想我有家國之憂,尚且苦苦撐著,那女子的煩惱難道比我還深?居然要逃到那麼高遠的地方,且千秋不返。

苦笑一聲,準備再往前走走,聽到一聲佛號。

轉身時曇雲已經在合十致意。

姚泓擺手示意太子回去,自己親自扶著曇雲進到屋裡。坐定後沒等他開口,曇雲先說話了:

“貧僧冒昧揣度,陛下深夜召見,想必是有噩夢。“

“到底是高僧,不用望聞問切,就能看穿人心。“

曇雲笑了笑:

“人情練達即修行,所謂高僧,不過有心人。貧僧非將非相,不問朝政,陛下如要顧問軍國大計,自不會捨近求遠。深夜急召,除了解夢,還能有什麼?“

姚泓親手端起茶遞給曇雲,把夢境詳細地描述了一遍。

曇雲在內心深處長嘆一聲:皇帝方寸已亂啦。

這些年來,找他解夢的人三教九流,上至帝王,下至囚犯。從本意而言,他精研大乘佛法,醉心於囊括萬物的至上大道,不屑於做這些似是而非、非驢非馬的拆解。對於那些靠占卜解夢換取錢財、求得錦衣玉食的僧眾,一概視之為騙子。但縱然是高僧,縱然名滿天下,如果一味拒絕人家的懇請,一則顯得古板苛刻,二則會被俗人視為道行淺薄,名不副實。尤其是當俗人也是貴人時,就不得不違心地放下身段,解疑釋惑。以他的經驗,強者很少自疑,弱者往往不安,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他曾經做過苻堅的國師。苻堅蒸蒸日上之際,只信王猛,不信僧道,召見曇雲,只談佛法,不及其餘。但是淝水敗後,志氣消沉,不止一次找曇雲問夢。天子如此,百姓更甚。曇雲在江東時,寺旁有一個米店,老闆生意興隆時,從來只給上門的和尚佈施錢糧,從來沒有上門拜望過曇雲。後來亂兵搶了他的店,鬧得他幾乎破產,第二天就到寺裡來倒苦水,求曇雲給預言禍福。

在他看來,夢這個東西。絕不可能如流矢射人自外來,只能是心花怒放從中開。一個人的心思。尤其是不可對人言說的心思,壓倒一切的心思。糾纏魂魄的心思,志在必得的心思,執著狂熱的心思,沉積成塊壘的心思,總會在人最真實最不戒備的時候,像暗泉一般汩汩流出。任何人,無論城府多麼深,罪孽多麼重,偽裝多麼巧。一旦陷入沉睡,就會恢復赤子之身,進入最真實最不戒備的狀態,而夢就在這個時候,讓隱秘的東西浮現出來。

姚泓這個夢,將他的苦惱和憂懼和盤托出。

大將軍姚紹曾經問過曇雲對時局的看法,曇雲以吃胡餅為喻做給他看,一言未發,已經窮盡胸臆。護送姚紹夫人夏侯嫣回京路上。他曾經告誡後者,要她務必不要向皇帝說這件事。現在姚泓問夢,實際上就是問政。他對姚秦大勢已經有成算,但在姚泓面前。卻不能表露出絲毫悲觀。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盅,清了清嗓子。

姚泓坐直身子。熱切地等待著。

“陛下,貧僧既蒙顧問。就要率意直言,有不當之處。先請陛下恕罪。“

姚泓說朕既然有此一問,就沒有任何禁忌,只求大和尚暢所欲言。

“貧僧以為,此夢說明陛下胸中對時局有隱憂。獨登高臺,是陛下聞擊鼓而思良將,自籌身邊缺少大材,故雖有紅日當頭,難消胸中冰雪;眼前萬眾,卻不知誰是股肱心腹。陛下這一層夢境,實則是憂患人事。以貧僧看來,王者不必事事賢於臣子,放手用人,大膽賦權,反比事必躬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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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真是擊中肺腑,

姚泓沉重地點點頭。他馬上就想到嶢關之戰。要不是自己過度干預,結果不會那麼糟。

“囚車,實則是陛下的心。陛下為一念所困,就會陷入囚車,不可自拔;若超脫此念,便置身車外,重獲自由。“

這話恍如老生常談,雖然玄妙,卻讓姚泓不知所云。曇雲看神情就知道他困惑,乃伸手指了指周身:

“陛下周身這宮室、這宗廟、這府庫、這子女玉帛、這長安大城,無一不是桎梏鎖鏈,束縛陛下手腳。陛下若不以城池得失為念,不以自身存亡為念,空府庫以募眾,賞將士以勵氣,免賦稅以感民,集合精銳,動員萬眾,龍戰於野,擊滅晉國主力,則無所羈絆,隨性往來。仗打勝了,宮室宗廟府庫子女玉帛長安大城無一不是陛下的;若敗了,就是統統掛上千鈞大鎖,也必落入他人之手。“

姚泓不能不佩服曇雲。雖是佛家,卻不昧於兵法。現在回頭看,秦軍從一開始就處處守城、處處戒備,結果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處處守城就處處被動,始終被劉裕牽著鼻子走。若是一開始就集中精銳主動迎戰,戰局或許不會這樣一落千丈。現在若要走這招棋,已經非常困難。一則缺少姚紹那樣的良將,二則軍隊已經被牽扯在各個關節點上,很難複合起來打打仗了。想到夢裡說的砍頭,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就這一瞬間的軟弱,也沒逃過曇雲深陷的胡人眼睛:

“陛下不要怕砍頭!“

這句話不似前面那樣溫溫侃侃,倒是聲色俱厲,有當頭棒喝之效。姚泓一驚之下,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子。

“自古哪有真正的萬歲天子!凡為皇帝者,須前世修行千百代,方可處此輪迴高處,享受凡間最高富貴榮華。但所得越多,肩上擔子也越重。護佑蒼生,致天下以太平,這是承平時的重任。抗禦外敵,保全金甌,這是戰亂時的擔當。國有大難,百姓塗炭,將士捐軀,不知有多少人頭已經落地。陛下若不以一己之生死為念,自然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奮三世之餘烈,激萬眾之忠心,泰山壓頂,誅滅強寇。倘能如此,被砍頭的,就只能是劉裕之流。

陛下夢見那座碑上,死者姓名不詳,就是上蒼啟示陛下,中原逐鹿,尚不知鹿死誰手,秦晉之戰,勝敗利鈍怕是不能過早立論。或吉或兇,一念成鴻溝!“

這一番話,黃鐘大呂,龍吟虎嘯,與其說是解夢,不如說是勵氣,姚泓不知不覺間已經汗流浹背,忘了自己是帝王之身,深深向曇雲一俯身,額頭觸及地毯:

“姚泓慚愧!大和尚深意,姚泓已經懂了。姚泓雖不敢自比先祖勇烈,猶有羌人骨頭,自今日起,決忘身憂國,披髮而戰,不復斤斤於成敗。“

說完起身,從檀木架子上抽出寶劍,豁然一聲,截下一段頭髮,用案上一片頒旨用的黃絹包起來遞給曇雲:

“請大和尚收好。若姚泓勝,此物就傳於太子;若姚泓敗,大和尚可以擇地埋了,也算我姚泓留魂故國。“

曇雲念了佛號,神情莊嚴,將頭髮貼身收好:

“恕貧僧不祥。陛下脫有不諱,貧僧會修造一座浮屠,將陛下聖發置於塔中,令萬眾景仰崇拜。“

自南人入侵以來,姚泓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安詳喜悅過。

送走曇雲後,他看著牆上的地圖,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輕鬆。

是的,決不能株守長安,等著敵人打上門來。

他要傾盡府庫,招募忠於大秦的羌漢華夷少壯,組建新的方面軍,迎頭打出去。要趕緊和晉軍背後的大魏援兵協同,速速形成夾攻態勢。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無非不過技不如人三軍潰敗,自己王冠落地人頭落地,總強於窩在宮室之內,惴惴不敢地等待死神敲門。

甚至有點興奮。

他本想立刻就召集文武大臣議政,但一看天光,覺得情勢還沒有危急到多睡一兩個時辰就會土崩瓦解的程度。

他坐在書案前,在腦海裡把當前敵我宮攻守的幾個要點過了一遍,不知不覺地和衣倒在地毯上睡著了。太監怕驚動他,給他蓋了被子,沒敢把他抬到床上去。

太陽昇到一樹之高時,

一匹快馬穿過長安,長驅奔進宮城。

前線緊急戰報!

姚泓兀自沉沉睡著。

太監左右為難,最後一咬牙,推門進來喚醒皇帝。

姚泓開啟急報,立刻就清醒了。準確地說是驚醒。

香城,失守了。(未完待續。。)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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